九 杏子熟
晚春时节的夜晚里,红色的霞光折了个角,很旧很旧的风来回踱步,地面最后的一点余温消散,锅里的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中,霞光已经变成暗蓝色的天光。在这样难得的晴夜里,自然的乐声千般流转,土壤种下生命,生命又诞生情知,诞生无尽的忍爱,河流是蜿蜒在山间的句读,树木只在风中颤抖一时半刻,柔弱的样子足可以在翌日收到来自风的情书,你真是一棵令人欢喜的树,你的头不应该为我而秃。月光之下的汀县仿佛广袤无边,呈现某种幻觉般的境界。极端的寂静被黑暗盛情包围。人们的手脚,脸和鼻子都已经都被深夜的滤镜筛洒得没有肤色,只呈现深浅不一样的黑白,像回到黑白电影时代。
春的味道迅速变浓,一只白猫跃过一丛矮的花。风有了温度,天气很快转热,课间操后脱掉校服外套,小卖部闲置了很久的冰箱插上电,初夏的第一批雪糕没忍受多久冻结,便在人们的口中融化。最初的几口在嘴角颤抖着,冒出丝丝白色的凉气,却过瘾得眼睛微闭。
余姚站在运动场的看台上眺望黑色栏杆之外的区域,瘦而好动的男孩,把球扔进没有球网的篮筐。招牌写着错别字的饭店,白天也开了一圈红的绿的小彩灯。垃圾车轰轰地从马路碾过去,尽管隔得太远看不见苍蝇在嗡声飞翔,却因为太熟悉这样的场景,所以在想象中可以毫发毕现。毽子依附女孩的脚踝飞快地跳舞,余姚远眼旁观,迟迟不肯加入她们,望而却步的心情里有听见太多人议论她姐姐私奔了的胆怯。许煜告诉她,私奔了就是再也不回来这里的意思,杏子要和马戏团里的驯兽师到另一个地方去。许煜不知道,放学时余姚遇到几个初中的男孩子,他们笑嘻嘻地问余姚,你姐姐是不是让马戏团那驯兽师给弄了?她感到惊慌,撒腿就跑。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场景,在人们的秽语中,潜移默化地进了她的脑海。她梦见在马戏团的帐篷外面,她紧张而压抑地小声呼唤,姐姐,姐姐。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之细小,仿佛一个哑巴在竭尽全力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一般,淹没在夜里。她的视线顺着帐篷的光,踉跄地跑,风刮着芦苇,四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面因为奔跑而越来越剧烈的喘息,那时她的乳房还没开始发育,所以喘息是一马平川的,直直地冲破喉头。心脏清晰局促的跳动,充溢了她的耳膜,敲得她的听小骨发痛,她不敢冒失地进去。漫漫星光熠熠,她知道姐姐在帐篷里,她很想问姐姐帐篷里又没有星星,为什么躲着不出来。
帐篷的帘子让风撩起一道缝隙,耳鬓厮磨的低声呓语隐约传来。她捕捉到姐姐温柔的声线,她那时只会温柔这一个词,还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娇喘。总之她那时心里一阵欣喜,轻轻掀开帘子,就这样她亲眼看到姐姐与驯兽师裸露地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像被风吹得折弯向彼此的两根芦苇。发酵的低语与压抑的喘息呻吟窸窸窣窣地传来,潮湿的画面经过空气的锥形漏斗,就如同点放大成圆一样,她一点不漏地看完了言教声传的性启蒙画面。笼子里马戏团表演的狮子,猴子和其他动物,闭着眼睛或看向别处。只有帐篷外的她觉得无限羞耻与害怕,合拢帘子,无处可躲,不知该擦掉眼泪,反倒胡乱地揉红了眼睛,咬着嘴唇转身跑开。她跑了很久,嘴巴干渴得起一层白色皮屑,如同涉过了万重山水最终接近干涸的河流。
在潮热中醒来的深夜,星辰洒落的光如此稀疏,月色氤氲在一圈水雾里。她眼睛的面积小于湖面小于井口,她也很少哭,为什么当她坐着望向天,就和远处的水泊一样,蒙上月色的倒影。姐姐待她好的回忆快静默地遗失在大地上了吗,她被这无尽深邃的空旷与阒静所震慑,她同时想起她所看见的姐姐破处时的潮红,仿佛自己的身体柔化成灵魂,灵魂硬化成身体。她看见风中的一杆禾苗,被轻易的折断,倒在泥土里,禾秆上还有满满的谷穗。她感到一阵温热,少女的初潮在这个夜晚来临,她切肤地感受到潮湿和疼痛,还有如同眼泪夺眶而出时的灼热。眼泪可以倔强地一把抹掉,她却拿初潮毫无办法。初潮的突如其来让她从小学起便畏惧每一次经期,让她傻傻地跟许煜说,我简直难以忍受我是一个女孩子。
许煜抚摸她的头,你忍受了什么呢。这个问句有时会变换字眼,你在忍受什么,你忍受过什么,你还在忍受吗。余姚却没有一次能够确切地告诉许煜,她在难以忍耐的灼热当中,不断地出现幻觉,幻觉里她用力扯住妹妹和姐姐的衣袂,不许她们走。她既痛恨这样的幻觉,也会偶尔地迷恋。她那时还不明白,这是生性敏感的女孩子,才会有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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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煜确实见过余姚捂着肚子,从抽屉的书包飞快地取出一片卫生巾,从厕所回来后趴在桌面上,小脸惨白。他查了初中的生物课本,才知道这是生理期的症状。他每过一个课间,给余姚的水杯接上最热的水。冬天的时候,送了余姚一个保温杯。他露出的关怀面孔,潜藏着使命感,令人着迷也易于察觉。他在分发卷子的时候,会在靠近余姚的地方忽然埋下头来,差点挨着她的脸,之后很快又幻影一般疏忽而过,留下鼻息中还不算浓重的少年气息。
这一点点气息,足可以让余姚想象他盛情而滚烫的体温。在她被紊乱的春梦所控制的意识当中,她感到自己被撕裂了,汗水如同降雨一般几乎由外到内濡湿了她。她畏惧而恐慌,身体里是密密麻麻的绝望。裙下面汩汩溢出的黑色淤血,即使垫了卫生巾还是无法抚慰她。许煜给她倒的热水冒着白色的蒸汽,她想为什么血不是像蒸汽一样的呢,这样她就不会感到害怕。她打翻了那杯水,脸上是犯难而憎恨的表情。她太敏感,爱情的最初到来,让她感觉到的只有害怕和畏惧。许煜神色复杂地凝视她,咽下的口水艰难地滚过他的喉咙,你在忍受我吗。余姚没有回答,许煜也没有再问。因为他看到余姚的眼角,似有泪水滑落。她的泪水像是在许煜心脏里,撒下了一大把荆棘的种子,却开出玫瑰。
——我在忍受失去。
她怯生生地低声絮叨一些让人费解的话。“其实我有个妹妹。”余姚躺在校医室的病床上,呼吸着有消毒剂气味的空气,听诊器隔着一层衣服在她的肚皮上凉凉地、麻酥酥地掠过。“以前她总是生病,我从来都不生病。只有她孤零零躺在床上,已经发了几天高烧。我们坐在床沿上,每个人都在替她操心,为她操劳。”她碎碎念着,意识宛如落在梦中一般,紊乱而虚弱地经历着一次生理期的疼痛。千万别睁开眼睛,她想,也许一睁眼这一切全都是幻觉吧。
十 青春期
无人种植粮食蔬菜的土地上开满紫色牵牛花,黄昏从各个角落涨潮一般涌起并淹没最后一丝日光,日月湾的河流在转为蓝灰色的天光中依旧奔流不息,石头花瓣鱼群和野生的果子也并没呈现不同。河边丛丛开出白色小伞的蒲公英下面掩埋着枯萎的花叶,以及一种名为紫苏的可以和罗非鱼一起烹饪或和螺丝一起翻炒的叶子。蒲公英小伞像细柔的白色绒线,按照风行的方向四散飘落。人们摘下紫苏,紫苏在和鱼的邂逅中,毫不客气地赶走腥气,只闻着自身在加热时越发浓郁的香气。
余姚放学后没有径直回家,她能想象得到母亲在厨房里,系着围裙,洗干净一条鱼老板送来时已经处理好的罗非鱼,切了姜丝蒜蓉和少许紫苏,铁锅架在灶上,添了一把火,在锅里热好油,才把塞了一肚子姜丝蒜头的鱼放进油锅里,煎熟两面,临出锅像撒下花瓣一样撒下紫苏,出锅时再在白瓷碟上精致地摆盘。在余姚看来,这是母亲天然的驾轻就熟的才能。她忘记了母亲曾是姑娘。这不能怪她,她不曾见过母亲几乎烧了厨房。她也没有想象过,母亲也曾十指不沾阳春水。
从河水回暖开始,余姚放学后常和朋友到河里游泳。天气还没有热得让植物疯长,野草还没有高过人头,刚好抵达余姚下巴。朋友比余姚高出一个头,故野草高度只抵达她乳房的一半。她在野草里脱衣服时,让余姚在外面看着人。河流弯弯曲曲的一截隐于半山腰,地处偏僻,傍晚后一般不会有人经过,余姚从来没有看见别的人。她只在偶然转身时看见朋友皮肤白晰、锁骨如勺子的握柄,露出的半个乳房很丰满。她的视线在即将越过雷池的边界,被野草漂亮地遮挡住了,正是这样引起了精妙的遐想。她在遐想中,剥开蛋壳,露出蛋白来;剥开荔枝,露出果肉来。还有葡萄馒头莲蓬一类的比喻,美好得不着边际,她真希望这样度过的时间也漫长得没有边际。
她们钻入水中,游了一会儿露出水淋淋的脑袋。她们离得很近,朋友的脸好像比平常大了许多,如同一只碗捧到眼前就成了盘。她带着朋友的默许,在水中颤抖而卑微地贴紧了身子。她们的校服和运动鞋搁在野草里,她们不能无休止地游下去,游到一定距离必须游回来。“我什么时候能长一对像你那样的乳房?”当时的水温很好,如同夕阳的金黄还眷恋着春水,如同地热给河沙供暖。她们游回岸边,躲回草丛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时,才感到夜凉,细小的疙瘩爬上没有衣服覆盖的皮肤。
密林山野在天地相接之处亮起星辰,村庄的灯火宁静地掩映在浓浓的雾气深处。四周凌乱丛生的蒿草和野花脚下,多足的昆虫毫不费劲地挖松泥土,又被女孩平躺而下的身体压实。耳朵压折一朵小花,朋友侧过脸,摸摸余姚平坦的胸部:“其实我希望不要发育。我们班有男生在玩猜女生胸罩颜色的游戏,所以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我还穿校服外套。”
很多次这样游泳后平躺在草地上的时候,余姚都想告诉朋友,其实她还有一个妹妹,可惜妹妹身体不好,别说游泳了,就算小时候踩踩水洼玩都不行。她摸摸朋友发育的胸部,又掂量一下自己的,有时候会想,不知道妹妹的胸部发育了没。在她的想象中,妹妹的胸部大抵现在比她的还平坦还小一些,不过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等到她们的胸部停止发育的那一天,或许就会一样大。
余姚在晚餐桌上心不在焉地吃罗非鱼,鱼刺哽在在喉中,还好十分细小,含一口醋,慢慢吞咽,让刺慢慢变软,于是无碍。睡觉时她脱掉小小的内衣背心,那是母亲缝的,吸汗很好,背心里塞入两块圆形的胸垫。穿在身上很妥帖,脱下来和朋友的一起搁在野草上时,她才敏感地察觉内衣背心的扁平。她想着这些,摁亮了床头灯,伸长胳膊套头把背心穿好,又穿上白色的校服短袖,站在镜前仔细地察看,即使把衣服往背脊后贴胸拉开,挺了挺胸,也无法透过衣料看清里面背心的颜色。
屋内已被月光涂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过早降临的夜幕,使一切显得朦胧而寂静。惟有开着的窗户前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还保留着它那深邃、饱满和醒目的碧蓝,而在屋里,所有的颜色都变得迷离恍惚,色影融合在一起了。余姚把衣服脱掉,镜中映出一个一丝不挂,乳房还没有发育,阴毛稀疏的少女。如薄冰般冰冷透明的躯体,像是由垂直线条组成的,没用一条曲线。而这具单薄的躯体,不久后便感受到发育的疼痛,伴随乳房微微隆起,乳晕开始呈现,状如桃子。桃子里包裹硬核,乳房里像有两枚硬的圆形铜钱,用手摁时带来的疼痛像摁一块淤青的皮肤。余姚在学校安排的长跑测试中,痛得没有跑完全程。她坐在跑道上,冷汗冒上额头,双手紧紧捂住胸部,想要把疼痛捂没了。许煜从男生等候跑步的区域里,横穿运动场,来到她身边,他的影子把缩成一团的她完全遮住,她说,许煜,我痛。
从月经初潮起,她便形成了并不准确的性别意识。青春对于她来说,像一场来由不清的瘟疫。大抵缺乏启蒙的缘故,她把“我痛”说得像遗言,恐怕自己得了某种疾病。她见过朋友的乳房,柔软得像蒸笼里的面包,皮嫩多汁。“你这里是软的吗?”她指着胸部,惶恐地问了班上好些女孩子。女孩子们笑着说:“就是两坨肉啊,当然是软的啦。”那一刻她心如死灰,为她硬邦邦的乳房偷偷抹眼泪,极具悲壮色彩地向所有人隐瞒,她痛得想割胸,取出里面的铜钱。她想起妹妹躺过的那张空荡荡的病床,只要一想到自己很可能也将步妹妹的后尘,病弱地服帖地像一床被子那样无法与病床分开,她就感到痛苦。她想她很快就可以和当年的妹妹一样感同身受了,这样的想法稀释了她的痛苦,使她的痛苦也没有办法原原本本。
她做好了独自漫长地忍受这种恐慌的准备,还好很快她便知道了这种恐慌的无稽。多年以后她还是记得语无伦次的自己,在医生面前怆然地流下泪水,六神无主地重复一句“这里很痛,很硬好像有两枚铜钱跑进去了”的话。“这里是乳房吗?”医生在她的混乱无措中打捞出有用的叙述,向她求证,“感觉里面有硬块是吗?”她正拉长袖子,举高擦掉眼角的泪,点头的动作泪水再次夺眶。
“你可以脱掉衣服让我摸一下吗?”她顺从地脱掉,医生用手指捏住,“你平时是这样捏着,感觉像捏着硬币了,感觉很疼,对吗?”她又一次点头。医生改用手掌平按着:“这样就摸不到硬币了,也不会感觉那么疼,对吗?”她想了想,用手掌像医生那样平按另一半的胸,吸了吸鼻子回答道:“好像是的。”医生触诊后,轻松地说:“小姑娘你没有事情哦,是发育的正常现象。”
“乳房发育时不一定有硬块,出现硬块往往是由于乳腺组织过度增生,这种情况有些小姑娘不会出现,有些小姑娘出现了也会自行消失,不要害怕。我开些药,你家小姑娘吃了就不会疼了。”余妈谢过医生,记住“乳腺组织过度增生”这个陌生的词汇,晚上原原本本复述一遍给余爸听。无知无辜带来的心理恐惧,这才消失。铜钱般的硬块,也在服药后消失。
那些男孩是在几岁,于清晨浓雾弥漫的树林里和女孩匆匆吻别,于仲夏之夜踏上迢迢路途前去幽会情人,于蚊帐无法遮掩的床榻蜻蜓点水般一啄伴侣的胸部。那些女孩在爱上少年的年纪,恰好感受着青春期月经带来的隐痛,乳房发育的刺痛。所以余姚才说,年轻时她什么都不怕,偏偏是许煜的温柔,带着少年的气息,如同三月的春光,无暇,明媚,让她害怕。
十一 春梦记
月光下无边无际的水域,起伏白色的细浪,在地平线上保持缄默,不发一语濡湿每一粒细沙。就这样打湿人的脚底,盖住脚背,漫过小腿,很快卷高的裤腿也也湿了。星河比这一处水域浩瀚,它很遥远,又很贴近人的眼睛。河水不满人类对星河的夸奖,派遣过于茂盛的水草和破竹筏一类的事物前去绊住人类走近星河的脚步,一遍一遍地以细浪冲刷人类的脚底。纵然它也知道人类越往岸边走,远离河水,它再不懈留下的水渍也会一步一步地蒸发干净。
班级组织野外郊游,男生们在搭野营的帐篷,余姚和女孩子在河边洗脚。月光稀疏,细小的虫子在水面上嗡嗡振翅,视界里只有模糊的光点。青春期像一条黑夜的河流,身体在夜里发育,水汽袅绕地张开双臂抱紧群山。帐篷搭好了,可以歇息下来,享受夜间山中的凉风。余姚的脚踝全是蚊虫叮咬的红点,她把卷起的裤腿放下来,盘腿坐着,压住脚踝。有人带了花露水,于是花露水从扎堆在烧烤架旁的同学手中绕圈传递,迢迢地递过来时,空气中早已满是花露水的气味。
许煜把玩着一块圆石,不忍释手,那是他在林子里拾得的。彼时他不过想捡些干燥落叶作为火引,燃红携来烧烤的碳块。他忙着捡好落叶,圆石在最初顺手放入口袋,待烧好碳后才摸出来。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一句哲理,大抵意思是说这世界并不比一块石头重。他掂量着这块石头的重量,顾盼着在人群中寻觅余姚的身影,视线却迟迟没有遇上。这不是一块可以召唤余姚的圆石。他黯然地想,又替意味不明的丝缕黯然感到失落和好笑。山里有密林河溪水田鱼塘瀑布石阵,河水既有幽静也有湍急,鱼塘的鱼既有肥美也有干瘦,它们不该在此处得到最大的礼赞,它们加起来也没能让许煜心弦拉紧,眉头骤然锁深。
灭火后,郊游已快接近尾声,同伴告诉许煜,余姚在西边营地的帐篷里。他起身前往,远远的隔着帐篷的帐帘,看见女孩们在里面丢枕头打闹的影子。她们大抵在帐篷里开了手电筒,盛开一束橘色暖黄的光线。许煜在影子当中毫不费劲地找出了余姚,她的影子纤瘦,即使和旁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也显得形单影只。那个时刻他想,情为何物呢,浸溺在一小时、一个月或一年里都觉得不够,还没度过这一生,就忙乱地望着下世久别重逢。他呆望许久,灯息后才沿原路返回,回味余姚的身影,藏不住笑意。脚下有一片牵牛的藤蔓,裹缠他的腿,他很小心地绕开来走,深更的露水使鞋面微湿。他钻进帐篷,躺下时有难眠的牵挂守夜,如藤蔓潮湿,如荆棘遍地。他的小心翼翼,换来翌日牵牛花的绕篱萦架。或许王子前去搭救公主时,并没有斩开荆棘,他知道荆棘负有保护娇艳花朵的使命,于是绕道而行。
许煜爱着她的年月,从没有尝过暧昧的滋味,是日日月月靠在一起的分分明明。那个年纪,男生睡前爱聊班里哪个女孩子穿了文胸,黄色白色还是粉红。许煜无意在余姚的日记里读到,细细的肩带会在肩膀留下红的印子。他的爱意分明,终究难敌青春太朦胧。女孩身躯的发育像河流成形,潺潺流动,多年后短的河成为长河,才蜿蜒出无限风光。夜凉,帐篷里许煜扯紧被子,梦里他褪去余姚的衣服,亲泽芳华,情难自禁地问,你是如何长成的呢。如此,余姚便成为了他第一个春梦里的姑娘。河流终日奔流,不断延长,在梦里余姚已经度过了青春期,阴毛不再稀疏,如水草丰茂。
单薄零散的白云无法对万物无动于衷,动了情似的聚在一起,厚密稠浓。日出时许煜爬上一块岩石,目不转睛地看着浮云渐渐拥有耀眼的白色,接着便逐渐从一抹淡淡的红晕变成浓重的鲜红。他的脑海里残留着昨夜春梦的碎片,慢慢地拼凑起来,余姚像是一股波光粼粼的细流沿肩膀清凉地簌簌流下,然后就服服帖帖地挨着自己。许煜仿佛是披着轻风,让空气的嘴唇轻吻着余姚微微颤动的身躯。
十二 竹马情
在许煜家旁边,有一所弃置不用的监狱,门锁腐朽坏掉,监狱里结满白色的蛛网,就像一个盘丝洞。终日有念五六年级的男孩子趴在许煜家的围墙上张望,他们放学后流连于此,最多酝酿几日,胆怯便会输给好奇心,连人带书包一起翻墙而落,屁股摔痛也顾不得揉,站在盘丝洞前的碎石子路,呼气吸气,直视蹲伏在监狱的石像的威严。那神态活像毫无法力的书生想救鬼,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想救侠客,为了柔肠或为了狭义,凛然地伫立于此。还没有鼓起勇气翻墙而过的同伴,则蹲在墙角,等待勇敢的同伴探险归来。在墙角有一丛狗尾巴草,若是同伴的探险过于漫长,等待着没事常会摘取一根搁鼻子前闻着好玩。
在臭屁孩们听多了夸夸其谈的探险传闻纷纷涌来前,这里曾是余姚和许煜的秘密基地。年幼时同伴皆喜欢在面积辽阔的稻田和大菜园玩耍,尚没有人留心这座被废弃的监狱。那时监狱的红砖长满野草,地面纵横划过蜗牛爬行的液线。除了野草,地面和铁丝网上还有长得很密的牵牛花,使人靠近时几乎无法下脚,也无法看见铁丝网的孔洞。余姚流连于此,黄昏日暮也舍不得回家。她记得在监狱里看连环画的时光,许煜在一旁比划当中的武功招式。拳脚功夫不够过瘾,许煜还造了一把小木剑。她曾问过“你会保护我吗”这样天真的话,并得到“当然喽”这句毫不迟疑的回答。
反射弧无限延长,不是拐了几个弯这样的距离,而是度过了好几年后,他们站在秘密基地的石子路边,一时无言。不久后有童声传来,她才侧身对许煜说,那……我们再见。彼时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已成为邻近孩子的探险乐园。许煜点头示意,看着她款款走开,看着和当年他们一般大的孩子络绎不绝而来。光阴太过琳琅,青春像树枝的一柄尾稍,在四季里笑容初露矜持,余姚的身影窈窕,他的喉咙发紧。噼噼啪啪的雨声打着芭蕉树,芭蕉花对叶私语,它一直以来就在等待此刻。
如此,许煜自然是爱着余姚了。监狱于接近房梁的高度开有一扇窗,说是窗,其实不过开个口,竖上手臂般粗壮的铁柱。窗子的光线照到墙角,便是一张供囚犯睡觉的床。年幼时百无禁忌,看连环画看累后便躺在其上休息。他自小意识到余姚是女孩子,从来对她百般看顾,在她沉沉睡去后,许煜总会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给她当被子。大抵由于他们是这样亲密的玩伴,许煜从未想过成年后会与余姚疏远。而恰恰在他想要心无旁骛以爱之名守护在余姚身旁时,余姚表现得仿佛忘记旧事,许煜在她每次遇到难处,总要重提答应过会保护她。她说不记得了,让许煜不必当真。此番感觉像是一株绿植,以为是被人郑重地摆在阳台,结果不过是和其他的芦荟野菊一起闲置在墙角。
“你有跟她表白过吗?我指确凿地告诉过她你喜欢她,很喜欢。”
“不止一次呢。”
许煜埋着头说,他的瞳孔清澈,脸庞罩着微芒的光,总是很自然地袒露笑意,矜良、淡定,又有一种甚得情致的倦怠。他没这个年纪男生该有的莽撞,已然是一副成熟的心智。故而总有别的女孩子对他心存好感,在好感的冲撞之下,冒失地探听他的过往、情感和精神的欲求。而他就像一枚指南针,余姚是他生命中唯一站在南方的人,于是所有的探听都顺着指南针的方向,落在余姚身上。
“是她啊。”
“嗯,我此生逃不开她了。”
某次同学聚会,许煜喝了不少酒,先是微醺,后来醉得厉害,从后面紧紧抱着她,好久都不肯放手。他只记到这里,醒来时天亮了,宿醉的头痛感萦绕而来,他的脸埋入松软被子里,又浑浑噩噩睡了半日,才饥肠辘辘地彻底清醒过来。而后又记得除了无赖地抱着不肯放手外,他还昏昏地对她说,我喜欢你啊,余姚,我喜欢你啊。我们不是你可以放心睡在我身旁的关系吗?她只轻轻揽了一下许煜的腰,双手便垂落下来。许煜心里一凉,慢慢放开她,在酒力作用下,立在她面前苦笑,最后大声嚎哭。
余姚见状,终究还是抱住了他,抬起头来轻轻抚了他的下巴,说,许煜,你这是何苦。许煜吻住她轻抚而来的手,问,你呢,你怎么舍得为难我。
十三 金黄花
汀县的春天从那个醉酒的夜晚过后明亮起来,心思远扬,在金黄花海里摇曳。糖水铺的新品,添了少许山楂、桔梗、龙眼、黄糖。穿街过巷,午间微热的暖风将人声煮成深沉的回音。有一阵子,像是做了亏心事,余姚还远远地避开许煜,听到许煜在家门前喊她也不应。她心里明白不消一会儿爸妈就会邀请许煜迈入家门,急中生智一般从房间的窗子跳进庭院。地面的沙土有虫子制造出一个个小凹洞,貌似松软,屁股实打实地摔下来还是痛得皱眉。
余姚家楼梯间的墙面干裂成一块块蛾翅般翻飞着的石灰片,暗灰的颜色,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点点漏水的痕迹。许煜行至楼梯玄关处,看见窗积着一层层灰尘,风吹日晒变了形,关不紧。鞋架上是余姚白色的运动鞋,鞋带的蝴蝶结松松垮垮,她脚小,不用解开鞋带就可以轻松穿上,然后再把鞋带扎紧。许煜在那段长得还没有余姚高的年月里,老是跟在她后头,冒失地踩落她的鞋子,而她就宛如没有觉察一样,接着行一步,脚又重新落回鞋中。
而此刻余姚坐在庭院的草丛里,午间阳光猛烈得像燃烧。房子外面向阳一侧的青砖墙壁上有着苍翠的爬山虎,蔓延数步,满目墨绿的叶荫下,茂盛的蔷薇花枝翻过围栏垂落下来,给制造凹洞的虫子遮了荫。浇花的壶嘴有水珠将滴未滴,余姚的手指刚触及,悬而未落的水珠即刻没入指缝。她托着脸,无法确定时间,不知许煜是否已经离开。庭院围墙外的市井声息隐约可以听见,屋内寂寂。她平日生怕留给自己一隙空白,这下困于庭院无事可做,只觉焦灼。外面倒一派车辆川流,人群熙攘的景象。余姚不止一次翻过自家的围墙,也不管此刻穿着裙子和拖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功夫,轻盈地跳到了外面。她晃悠一圈回来后,用调羹搅着糖水里的山楂桔梗龙眼,慢吞吞地喝下许煜远道送来的糖水,心中若有所思。
夜里下了雨,又疾又急,湿的风阵阵扑进屋里来,细细的疙瘩在微冷的空气中爬满双臂,直觉今宵梦寒。这样的时刻,有人敲着窗叫余姚的名字,那声音被雨声覆盖,余姚听不清来人是谁,心里却有直觉是许煜。她穿了吊带睡裙,没戴乳罩,匆忙从领口塞到胸前,调整后系好背扣和肩带,这才开了窗。许煜没撑伞,浑身都湿了,额前的头发一丝丝掉下来粘在皮肤上,望着余姚不说话。雨夜里仅剩的月光正好从许煜的侧面打过来,把他的轮廓变成清晰的身影。她想起躲避白天里故意躲避他的劣迹,再看眼前这副模样的他,心里无法不动容。
余姚引许煜跳进房间来,给他找了浴巾擦头,又给他找出父亲弃置在衣柜里很久不穿的干净衣服。许煜比余爸瘦,套上略显宽松。余姚这才开口,原来你比我爸瘦一些。她说完又去厨房给许煜煮一碗姜汤,怕他感冒。姜汤很烫,她却端得很稳,尽量压低脚步声从楼梯玄关一路走到房间,放置在许煜面前。她的手捏住耳垂,说,小心烫。许煜于是忍住不看她微红的耳垂,挪开目光,一时缄默无语,低下头紧张地抠手指。
余姚坐在床沿,又端起姜汤来,用嘴吹了吹。许煜受不了这样,接过来埋头就喝。喝完他便说,我很想你。他知道此番模样是耍流氓,他想来见一见她,便冒雨前来,他知道她的心软,总不会白日躲了他,夜晚仍不和他相见。可他没有预见此刻能够这般和她密会。庭院里娇艳的蔷薇,为数不多的几根刺软得像花瓣。
我累了想睡觉,你等雨停了再回去吧。余姚便关了灯,躺上床闭紧眼睛。她的嘴巴干燥,忍住没有舔,不想发出任何声响,只顾寂寂睡去。她垂落在枕头上的发丝像极了屋外细密的雨脚,许煜抚她的额头,低头吻了她的发。
他和余姚所有的年岁都走过了汀县的四季,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这块土地上。余姚在他的少年时期扮演着一片摇曳的金黄花海,他常看着看着,就心思远扬。
他站立在暗中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雨夜里自然的柔和光线,轻声叫她,余姚。她没应。夜深花睡。淫雨霏霏。许煜黯然行至窗边,雨几乎都停了,像断线。他站立许久,沾了一身夜露,再进屋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沉睡过去,就像当年在秘密基地里一样,他立在旁边看她安恬的睡容,心里动情,我们是自小就陪伴在身旁的,没有错过对方的童年、少年,只盼望这辈子也不要分开。
余姚。
十四 银烛光
庭院里的花一如既往的美貌,挂着水珠的脸庞犹如女孩刚刚拍打了雪花膏,酿造了饱含水分的酒窝。树木抖落的叶有着浅而清晰的脉络,犹如掌纹。天气晴朗了整日,黄昏里,才没有了昨日雨水的痕迹。西去的夕阳斜斜地映在斑驳的粉墙,老花猫的影子蹒跚在花丛的曲径里,余姚蹲下身抚摸它,偶尔有一两枝花缀着她的衣襟。晚风起凉,余姚穿浅黄的毛衣长裙,将老猫捞在怀中。这时老猫会在她怀里颤动几下,很快又恬然睡去。她低下声对老猫嘟哝着一些话,说一会儿她站起来用手捶捶腰,往收音机里塞了磁带,听几首流行的英文歌。她隐约记得从前对猫嘟哝个不停,猫便会若有所悟地看着她,在她的手肘里钻进钻出。她摘取在猫毛里藏着的草根和刺球,数落猫的贪玩。她身上穿的毛衣,当初手织时剩下一小团抛掷着给猫玩的毛线球,还放在衣橱里。大抵是这个缘故,在她怀里恬然安睡的老猫,鼻头还贪恋地闻着她身上毛衣的味道。
流叶飞花般的时光,让女孩出落得轻巧伶俐的同时,也让一只小猫老去。许煜来余姚家,也总是能第一眼看见花丛里沉睡着的老猫,彼时他会放轻脚步,几步并作一步走上前去将老猫暖暖地抱在怀里,然后轻声地哼着余姚在收音机里不曾听过的歌,他哼着的样子总是让余姚觉得很有少年感,隔了一会儿她想,这真是个和金色阳光合二为一的人,让她在看向他时不得不微眯眼睛。在猫明显老去的岁月里,一条分水岭自然地隔开岁月的两边,一边是懵懂地取乐的年纪,另一边是幻乐的年纪。如同幼时一般脱掉鞋子坐在石头上赤脚戏水的场景,交谈的话题不再是想偷懒的男孩说“别那么小气作业借我抄啦”,而是变声期过后的男孩唱起“我对你爱爱爱不完”的情歌,于是余姚的指腹贴上许煜的滚动的喉结,如果歌声有形状的话,那应该便是她指腹记住的触感。
余姚就是在指腹贴紧许煜喉结之后总做一些奇诞的梦,许煜的歌声在她的梦里充盈流溢,美妙得她在清醒时都想抓紧,但梦总是在清醒时就掉头而去的。青春则追寻着风的踪迹来回而逝。阳光隐匿,空气潮湿之时,墙根发霉,衣服久晾不干,宵宵梦寒。余姚用按键机给许煜发短信,体会着思念像曲曲折折的回廊,她想象着短信内容紧贴着油漆的窗棱,屏声静气地传送到许煜耳边时,不会漏掉她键入文字时心里的百转千回。她已情窦初开,脱落早前的矜持,看见宫廷剧里两人相拥滚在一起发出哼哼声,也有了微妙心态,如同在看交相叠影在窗纸上随风颤抖不已的花的剪影。她记起姐姐在私奔前夜酡红的脸颊,终于不觉得羞耻,像一个慢慢张开指缝看见情爱之事原貌的歌颂者。清冷的月光纵览沉溺在欢愉里的人类,心想这全是月老不眠不休地绑红绳的功劳,饶有兴趣地作了一首打油诗,夜里无处不春光,春光何处无男女。月光衔着这首诗,献给游移的云朵,有些云朵便会在夜里不为人知地脸红。烁动的灯火再亮,也照不清月光回应的暧昧神色。只有在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句里,那丝暧昧的神色才逃不开孤独宫女含情脉脉的注视。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余姚的年纪还解不开多少风情,然而读诗是可以看见春宫图的。银烛龙凤交缠,夜色曾烧得滚烫,画屏中少女躯体的轮廓,矜持地用手拉着粉白色的裸胸前将要滑落的衣料。那个在日后让她辗转难眠地看着星辰含泪的男子,搂抱她,亲吻她,她胸前的衣料终于模仿风的姿势悄然落地。那个晚上对于她来说,生动流溢得如同天上的星辰。在她愈来愈朦胧的视线里,红色的床幔想必起伏着,窗外窥视的眼睛在她被碰撞得生疼的声音里,分神地想她会得到怎样的宠爱,并在之后尽职地替她送来昂贵的赏赐。然而她的腿一伸一缩,在床榻上的一颠一簸,并没有让她在日后逃脱枯黄的命运。尘瑕缓缓,世上好物不坚牢,何况尤物。涔涔的汗水和软软地荡在肩头的吻,是夜色滚烫的缘由,情浓时彻夜地煮沸,终不堪年月,岁岁地凉如水了。
懵懂时对情爱感到羞耻,等羞耻退潮般消失后,畏惧却又涨潮般涌起。植物可以漫不经心地在一年时间里翠绿浓密,阴毛却要花费十多年的光阴才感到潮湿,爱情像无意踢翻的水桶那样降临,先是有了梦境和想象,情欲才急剧滋长。可就像水流还要爬过青石堆砌的石缝,男孩要经过许多弯弯绕绕,才能充盈女孩的视线,要有很深厚的感情,才不会让女孩害怕搭在肩上的手臂。夜晚里紧紧攥住被角发送的短信,是在和每一个细胞说情话,是在让一切变得难以自拔。在陶醉般的快感来临前,他们用互发短信的方式,保留激荡的情绪。在这种激荡的情绪之下,余姚才会认为月食这种天文现象,是月光衔着一首诗献给游移的云朵。她这么想的时候,月光也在她久久瞩目着的眼里亮了起来。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心里又不禁轻声一笑。她此刻就像花在含苞待放的心境,她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就跟许煜说,你要把花轻轻的握在手上啊。
十五 蝴蝶梦
窗台搁置不理的芦荟长得新嫩肥硕,野蛮生长,成为余姚青春期的救星,透明粘稠的汁液敷在脸上微凉,渗入皮肤的过程则犹如蜗牛缓慢爬行,痒痒的触感徐徐扩散,皮肤却在收紧,类似发烫的熨斗让洒了水的衣服奇妙地熨帖的效果,脸颊上的青春痘也在充满仪式感的焦虑和厌烦中,搭配温水清洁和涂抹芦荟而消失。余姚就那样看着无暇的脸,她允许某些时光在注视自己的脸庞中流逝。就如同民国时期穿着旗袍的女子,细致地涂抹雪花膏,无论外面是局势紧张还是歌舞升平,都平淡而美好地活着。
她温腻的目光里有一种细细的喘息,始终让眼里一层薄薄的水汽遮住,不易察觉,然而她的欢悦和感动都藏在里面,等待被另外一束目光照耀,被一个湿润的吻撩开。她青春期的大部分时刻都在想象,在想象里趋于一种天然的与情欲无关却忠于对许煜强烈思慕的表达。她偶尔在梦中能看见小学时期的许煜,穿着小学的校服,那时的校服是白色的,胸前是一枚金黄的勋章,左肩还有三道金线。她记得许煜有时会把那枚金黄的勋章别在头戴的帽子上,这样她一眼就可以在人群中看见他的头顶。
这些藏于内心的感情丝毫不妨碍她和许煜长时间的交谈,尽管她会避开某些句子,以免袒露内心里波动着的情感世界。她和许煜就像在黑夜中默默无语,倾心对视着的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爱情的盲动中去了。看许煜发来的短信时,余姚总觉得有只蝴蝶停在眼睛上,扇动着翅膀,直到夜半才离开。
清晨,余姚从温热的被窝里钻出头脸来,将口鼻掩在被褥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毛绒绒的玩具熊埋伏在被面以下。她的目光锁定搭在椅背的浅黄色毛线衣,倏然出手一举将它掏进被窝里,不给一点冷空气跑入被窝的机会。待把毛衣捂热了再喜气洋洋地套好,蓬头乱发地钻出被窝,随手扎了个凌乱的弯头。等拉开窗帘,照进满室阳光,发现天气比她预想中暖和,便会孩子气地傻笑。许煜将会看见她这副模样吧,在她的脑海中会有那么一天。
这真是一种特别的情调。这种情调像点燃蜡烛一样点燃了淡淡的香气,随意展开几朵花一样的浅笑,并且能在任何时刻像到一壶酒一样倾泻一池轻声的耳语。这种情调让那些早已告别似水年华的人洞悉后不禁眼神一亮,感到口渴,想起无数欢愉的时光,兀自舔唇,对已逝的芳华回味无穷。是什么时候,哪一个夜里,一树梨花压了海棠呢?
她们回味年轻那时,像一朵寂寞的小花,等三月的春风来撩,等盛夏的树影来包裹。她们都曾是在春风中酿酒,在树影里翩迁起舞的姑娘。岁月这一坛酒让她们醉得脱口就是情诗,当某个男人领取了情诗,便取代了树影包裹姑娘。姑娘在男人身上起舞的时候,纷纷想起了童年在山坡上翩翩飞舞着的蝴蝶,它们得到人类的爱后被捉捕,装在干净的瓶子里,每次想鼓翼而飞都会在和玻璃的撞击之时揉碎一点翅膀,最后翅膀变得残缺不全。在男人的温柔前,她们都是蝴蝶,平静地破碎。那些碎片闪着光,脱掉后展示着日渐成熟丰润的胴体,在长时间的稳定和间或的波动中,维系着时而肿胀时而消瘦的爱情。
其实她们知道,爱情就像花一样,也像一扇门,故事的结局和开端锁在门里。自始至终都在做一个关于蝴蝶的梦,惟愿光阴一去不复返,谁都别想听见她们在皮肤松弛的年龄后不太均匀的酣息。
许煜在书桌边看了会儿书,从散页装的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纸,捉着笔俯身颤抖良久,心有千万语,却无话下笔,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半秒以内又犹豫着捡起来塞进裤子口袋。他心猿意马地惦记着余姚,惦记着她起没起床,吃没吃饭,中午哪里去,还在不在房间。
十六 君知否
腿部的麻痹感在缓慢的起身中慢慢消失,树叶缝隙如漏斗般筛着流逝时间的洞孔,在炫目光线中,五官被过分明亮地照耀,看不清他是温柔地笑还是宠溺地一脸嗔怪的样子。树木稀疏枝丫的影子在白色的墙上看着像一束开放的花,如果地面闪着光的细沙也有影子,那一定是晚上黝黑的星河。低悬的电线出于敬慕之情,在天空中站成五线谱的样子,由风谱曲,万物朗声演奏。石凳皆镌刻捐献者的名字,他们之中有些已与世长辞,不复有明媚的青春。在这里诞生的无瑕爱情,则无比鲜活,街头巷尾出售的口香糖,也有志成为爱情的信物,贴着能唤起人们爱情的话语,以露骨或含蓄的问答扣人心扉。
——思君甚,君知否,问君何时带我入洞房。
——今宵与你入洞房。
——你爱我吗。
——日日梦里,处处吻里。
假如偶得此类话语的情人不再装聋作哑,便可以在嚼着口香糖时得到爱情,这里也是藉这种方式作为约会之地,鲜花络绎不绝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花匠们打造浪漫的口号,传颂此处的第一支桃花必定盛放在情人交换口香糖之时。道路狭窄在这里也成为好处,没有汽车可以侵犯这一带的浪漫,且难得地拥有悠长水路,多几分古朴的长情。白色的低矮楼房,屋脊错落,黄昏却携一片霞光将它们衔接。从高处看,花树的枝丫像别在屋脊的发夹,轻盈地装点景致,也修饰了到此一游的有情人之梦。
但无法肯定是这里的考究和微妙对情人产生震撼和神秘,还是承蒙爱情本身。余姚穿无袖的背心衫,从背后纤小的腰部到两腿,全都被汗湿透了。她等得两眼发黑,只有手腕的茉莉手链传来清冽的芳香。纵然看不清从满天满地炫目阳光中匆忙跑来的许煜脸上的表情,但直觉他在笑。白色的屋宇益发刺眼,还好他小跑着来到身边,投下护荫。“等很久了吗?”他嗔怪着说,亮灿灿的明眸烁闪着抱歉的宠爱的光芒。刹那间,阳光洒满了穹苍。余姚揉揉麻掉的腿,笑意盈脸:“你来啦。天好热啊,买支雪糕吧。”甜蜜可以用心脏跳动的怦怦声来读量。
有一年夏天,具体是哪年记不太清了,流行吃有巧克力脆皮的火柜雪糕。彼时余姚和许煜还都是小学生,暑假的时候两人总会聚到一起。余姚那时肠胃不好的缘故,被勒令了不能吃冷的,零用钱也被限制使用。许煜虽然知情,但受不了余姚蛊惑,总是赶在余爸爸下班前一起冲进街边小店里。
某天一人一支舔得正开心,余姚专心致志地看小店电视上播的《宝莲灯》。许煜那时调皮,总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余爸爸正骑着车朝小店过来。眼明手快的他一下把余姚拽藏到身后,等永久牌自行车的车轱辘在视线消失,他才拍了拍余姚的肩,轻声说:“走了”。他急得满头大汗,而镇定片刻随之才从他身后站起来的余姚,急中生智地把剩下的雪糕全都塞进嘴里以免被发现,已经冻得说不出话,眼里泛着痛苦的泪光。
回忆里还有许多起了大雾的清晨,他们骑着单车戴着手套去上课,沿路看不太清楚,却继续往前,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太远的地方一片朦胧,只能缓慢地朝着混沌苍茫的白色里骑过去,余姚元气满满地想待会儿早餐买什么馅儿的包子,周围的植物、行人、建筑、车辆在阳光中渐渐显现。回忆原来是从十六岁朝着六岁骑回去,在那么小的时候,握着买好的肉包捂手,在抬眼看见许煜的那一刻说:“呐,你也在。”
他曾经在那个生锈的水龙头下冲洗过踢完球后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她曾经在那场放学后的瓢泼大雨中提着裙子走过车流阻塞的马路。
他曾在看武侠小说中神游,她也曾在看喜爱的《神雕侠侣》中遐想。
他和她有无数次相遇重逢,在家里,学校里,马路边,游玩的地方。在日里夜里,在醒时醉时。他和她有无数次肢体接触,靠过肩膀哭,牵过手奔跑,亲过嘴痴笑。在六岁之过往,十六岁之时,在六十岁之将来。
这岁月茫茫,叶子黄又绿,在此时此刻此地约会,不宽的小巷,走过的人就鬓白如霜。
十七 花树容
西瓜在路边漂泊成绿色的海洋。球鞋踩过草坪,粘满一脚草汁。停电的夏天余姚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夜晚里休息的花垂下脑袋,蚊子嗡嗡叫嚷。时间是由微弱光芒揉长的。花树的影子软软地压在脸庞上,吸收着黑夜的光,细致得可以看清剪刀形的叶子和点状堆累的小花。楼房只投下一半影子,人便好像是被真正地一切为二。
藤椅靠着的墙根,梅雨季过去后长出绿色斑点。雀鸟儿咕叽咕叽蠕动出窝,一瞬间同时扇动翅膀飞离枝头,啾啾鸣叫。书桌上的课本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就像高山峻岭的阻隔。许煜趴在桌子上凑情诗,心思比任何时候的读书都来得专注,眉毛舞得活像见了花蜜的毛毛虫,或蹙或挑。低矮电线上的一只雀鸟看了许久,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它伸出翅羽戳醒打盹的花树:“哎你说,喜欢到底是什么呀。”花树的声音闷闷的还没有睡醒:“大概就是梦吧。”
到底是什么定义着年月,是什么让时间成了时间,是什么把红的绳子打结绑住两个人,几百日的雀鸟不会明白,几百岁的花树也不太明白。它们替一只无辜的甲虫感到难过,甲虫被许煜制作成标本送给余姚,凝固于透明的金黄琥珀。
风湿哒哒地拐进巷口,暴雨滚珠般骤降,万物狼狈,雀鸟落水,花树失容,迎面而来一只大黑狗嗷嗷飞跑。夜色里原本一片黑黝黝沉默的海,水鸭子探头探脑地从东家游去西家,手电筒的灯光和道路中亮起的车灯一同在晚风中亮起来,都亮晶晶的,照在池子里或池边树上,分不清莲叶绿,枇杷黄。
大抵黑黝黝的海里银色鱼群赶去听人鱼公主唱歌,水母忽闪忽闪一张一合地当演唱会舞台背景时,就是人间的暴雨夜停电这般模样。
夜里漏关了楼房顶层的窗,在风里欢快鼓起的窗帘难过地贴在玻璃上,闭眼不看身上的泥水渍。余妈拆洗窗帘后,把旧式缝纫机重新搬出来,招呼余姚缝制新窗帘。余姚从柜子里层层叠叠的布中挑选了浅黄的厚布和雪花状的薄纱,木尺子丈量了长短,粉饼在布上画了线,拎起剪刀轻巧地裁好,双脚踩起咿咿呀呀的缝纫机。踩到窗外快没有一丝自然光透进,天色将暗,灯光透亮,随归家路人的脚步流转。从巷里向上张望,那些晾晒着的阳光味的衣服们,让做好晚饭后的主妇搂入怀中。
窗帘的布边花边全部缝好了,便给框出夜空的窗子披上。窗帘缝了里外两层,一层是遮挡日光的浅黄厚布,一层是雪花状的薄纱。走近端详,薄纱布纹衬在黄布上,便也如同开出黄色菱形小花。远处车灯在上面闪烁流动,一盏隐没入树荫另一盏继承然后显现。在夜风中鼓胀起来,还伴随诱惑的饭菜香,余妈在煮胡椒猪肚,余爸在给自行车打气。余姚下楼开电视调到翡翠台,小巷夹缝上空的星星在晴朗的夜晚终于羞答答地出现。
“你是剖开石榴时往外撒的透明果实
阳光照在你的脸上不是金色是青涩的粉红
你又是手掌大小的黄乎乎的甜杨桃
你的身体里揣着藏着许多片五角形的星星”
堪堪凑了四句情诗,大抵写时外头风雨如注,竟夹了飘摇的情态。许煜持信踏在积水里给余姚送去,跨过一整条早被踏得滑碌碌的石板,递出前偷偷拿擦了擦手,递出后拔腿就跑。星星像羞答答的新娘,碎钻洒满夜空,收信回来时父母比划着手指说哪几颗星连起来像勺柄,于是小跑着溜达进房门,担心默念纸上几句诗嘴巴里冒出一串勺柄一样的星星。
十八 岁月长
自然之景在萧索时脱下衣裳,人们便穿上衣裳;自然之景在繁华时开出小花,人们便初露笑容。低掠水面的海风扑脸而来,凉意沁骨。拉紧大衣的领口,拨好发丝之际,总有人瑟瑟发抖着吐露心声,不是夏天了吗,为什么天气还是冷得像初春?与那些扯着满帆的大船在海洋上簸荡着一样,人的身躯在离别袭来时,泛起了满眼的泪光,满载十吨的悲情和穿心的牵挂,凌风直驶。
鱼老板要去江城,万芳站在码头与他分别。鱼老板说他一定尽早回来,万芳却不袒露爱意,乃轻声回答莎翁戏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台词,“不必,不要为了我的缘故而误了你的正事,你等到一切事情圆满完成以后再回来吧。你只管高高兴兴,一心一意地进行着你的好事,施展你的全副精神。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到这里,万芳的眼睛里已悄悄噙着一包眼泪。这么多年了,鱼老板一直守护在她身旁。眼下他要离开,万芳只好转过身去,掩饰眼里悲伤的情绪。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这广大的世界漠视爱情的好处,四方的风于此处汇合,却也把人带去另一处海岸。
到晚秋的时候,母羊因为淫情发动,跟公羊交合。自从鱼老板离开后,万芳动辄因相思招认真情,在短信里撒着娇约定母羊诞下小羊时即为归期,千求万告鱼老板诸事顺遂,莫耽误时日。鱼老板这才明白女人的心其实软弱得就像下不去脚的流沙。他在外地奔忙着,身上的汗出了一身又是一身,唇干舌燥地度过秋天的尾巴。天气转凉时,诸事仍未顺遂,他心里明白,纵使他耽误归期,万芳还是会用温柔特赦。腊八时节,鱼老板收到万芳寄来的衣服,随信告诉他产下的小羊有斑纹。
不知从何时,鱼老板已熟悉厨房,他旋转水龙头,或是对准墙上的钢钉,悬挂砧板和菜刀。他挤压着搋子,疏通下水道。他取掉胶手套,“啪”地打开炉子的开关,翻炒生熟、软硬、咸淡永远一致的菜肴。夜里鱼老板梦见万芳徘徊在雾霭蒙蒙的码头,他高擎雨伞,站在她身边。她伸出手,想要触摸他唇上的胡须,眼里涌出热烈的泪滴。鱼老板醒转,怅然许久,开窗欲吹夜风,才发现降了雾,空气湿润,扑面而来。月光温柔饱满,在雾里朦胧成女人饱胀的乳房。
雾水骤冷为雨,声音细碎隐秘。对面某个楼层,想必有人在漫长的调情以后,穿上衣服,从精味熏天的床上爬起。而独居的鱼老板则默然成为惧怕夜雨的过客,满腹的饿欲无法用唾液填补。他接着躺到床上去,梦里万芳穿着他的衬衣,赤裸下体。她在梦里对他说:“女人独居的话,可以打死一只可怜的老鼠,可如果男人在身旁,一只蟑螂也能使女人投降。”他听了,紧紧抱着她:“那你不要独居了,有我在身边,你对蟑螂投降吧。”
余爸所在的砖厂,老板病倒了,老板娘想把砖厂卖掉,周转一些钱给老板治病。余爸有意把砖厂买下来,苦于没有太多钱。万芳磕着红瓜子,很少有人像她那样,吐瓜子都风情万种。她撩了一缕头发至耳后,语气轻松:“我的钱你们拿去用吧。反正是我前夫留给我的,我这辈子也用不完。再说,你们也知道,鱼老板喜欢我,没准我下半辈子会和他过。你把砖厂买下来,好好经营,多挣些钱,以后给余欢用。我啊,毕竟是孩子干妈,总得出份力。还有,岁月长着呢,你们还有机会把余喜找回来。人海茫茫,捞针一样找,也还是要找的。”
余姚在码头买了银白色的小鱼,鱼摊前的路面细看可见由海水凝结的盐。海水照常温暖,贩卖鱼类的摊档占道,显得河岸略瘦了一些,像紧束了腰肢。踏在码头上的一步步台阶,不小心一个趔趄,会被苔藓有意捉弄,摔痛屁股。余姚总觉得,落日沉入海底的速度,比沉入山脊线要快。她还太年轻,并不明白海面上履行诺言归来的船只,总是要快上十倍。她也不清楚,她漂亮的干妈也陷入了此种等待。
晚上,余妈刚摆菜端上桌,万芳就闻着饭香来了。“干妈,你总这么及时,鼻子也太灵了吧。”余姚笑她。“我鼻子灵,你还手长呢,放最远的那盘菜你都能夹到。”万芳说着拿她的筷子敲落余姚刚夹到的鸡翅。“厨房里还有汤,你们好好吃饭,吃完饭再喝碗汤。”余妈总在这样的时刻开口,虽然她知道万芳和姚姚不会因此停止拌嘴。余爸把鸡翅和醋鱼互换了位置,小抿了一口烧酒。
岁月不过弹一下手指,余妈那使人顿生爱慕之心的文静的少女侧影已不复长存。晚上,当她照例打开那驱除昏暗的电灯时,如果细看,会发现她的前额和鬓角已有一些皱纹了。她昼夜囿于厨房,处理银色的小鱼,端上餐桌。她那娇小的手,还要成千上万次地刮去那银色小鱼的鳞片,即使它们在她手中灵活跳动。她那熟练的腕子也只会越来越灵巧、越来越机械化,动作会越来越变成下意识的、越来越不受中枢神经支配。她养在铁皮洗手池上的松子,同余姚窗台上的水仙,形成泾渭分明的风景。
“姚姚和万芳总是叽叽喳喳的,有没有吵到你,你最爱安静的了。”喧哗的一天,在入睡前向地面洒水降温中过去了。余爸掀开被子,抚摸余妈的胸部,他的手掌越发粗糙了,厚厚的手茧摩擦着胸部的柔软,乳头敏感地凸起,他摸得更用力了。
“她们不是叽叽喳喳的,是漂漂亮亮的。”猛烈的抚摸蹭脱了她的纽扣,她的话没讲完,密雨般的吻便又再次降落在她身上。
在另外一些万籁俱寂的没有床笫之欢的夜晚,余妈偶然会沉浸在对逝去日子的遐想之中,也许她看着只是在慵懒发呆。她的双手滑落在怀里,一动不动地交叉着。在朦胧的金色光线中,只有微弱单调的钟表声响。青春之歌在她心里曲谱尚存,她张口就要哼出调子,迈步就能蹁跹起舞。当然她只是浑身放松、呼吸十分平缓地仰身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尽情地领略着这种美妙感受。她就这样小憩一下,有时梦见她的欢欢喜喜重叠成姚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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