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下。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纷纷拿出匕首,戳破他的皮囊(他能听到“噗嗤”的声音),并且继续往更深处割。他的皮肉绽开,露出骨头。人群中,他看到了父母、老板还有女友。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丁点疼痛,仿佛这幅身躯并不属于他,他也像是其中某个看客般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动物之心》
动 物 之 心
文|李唐
一
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够结束。他躺在仓库顶棚的天台上,闭目养神。此时,初生的太阳光正一点点将天空上的云絮渗透,接着便开始渗透他的眼皮,仿佛一滴滚烫的油滴入他的眼睛。但是,他并没有感觉到灼烧感,几乎极致的光亮让他一瞬间有一种接近天国的体验,当然,他是没有见过天国的样子的。他睁开眼睛,天国的光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耀眼却普通的阳光。他晃了晃脑袋,听到了麻雀的叽叽喳喳。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他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他是如此热爱新一天的朝阳,因为世界在这个时刻会变得新鲜而洁净,仿佛有什么咒语将前一天的污垢与疲惫都一扫而光。他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深呼吸,一阵不可抑制的动物气息迎面而来。
现在,他对这种气息已经习以为常了。而在最初的日子里,他简直无法忍受这种味道。这并不是单纯层面的难闻,而是有某种特别的意味在里面,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总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那种气味包裹着它,溶解着他自身的气味。因此,他有本能的抗拒,但又有什么用呢?他来到这里工作,毕竟是正式签了合同的。有了合同,他就跑不了。想到这儿,他觉得头顶的阳光黯了一下。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废弃的仓库。仓库并不大,三面是库房,一面是大门。库房分为上下两层,每层还分为好多隔间。他不知道以前这里是干什么的,安放的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金属零件?或者一台台机器?或者是木头加工厂也说不定。不过,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当他刚到这里时,往昔的痕迹早已被抹去了,他面对的仅是空荡荡的、看不出用途的库房本身。跟随他来的老板对他吩咐着未来的工作,尽管声音很低,但回声依然在四周回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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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的二层有一处天台,此时正值炎夏,他在天台搭了一个简易床,就睡在天台上。夜晚的风混合着动物那难以言说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甚至钻进他的梦里。很多次,他梦见自己置身于荒凉的原始丛林中,没有路,四周都是茂盛的植物,就连阳光似乎都是狂野的。他艰难地跋涉在丛林中,开辟道路。色彩缤纷且体型硕大的鸟类在他头顶啼鸣,巨型动物的身影在树木间时隐时现,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无边无际的丛林、沼泽、虫鸣、雨水,令他狼狈不堪。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成条状,他的毛发也如植物般繁茂。简直与野人无异,在梦中他痛苦地想。这样的跋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也说不明白,有时他想自己是不是只是在兜圈子?
还好那只是一个梦。他睁开眼,就回到了人类搭建的库房的天台上。他眺望远处,依稀还可以看到其它人类的建筑。世界如常。虽然这里是郊区地带,很少有人经过,但还不至于变成原始森林。夏季的光焰烘烤着他的皮肤,身上的背心牢牢地贴在皮肤上。
平静的一天,说不上期待,也说不上痛苦。那个梦让他的睡眠完全丧失了休息的功能,此时他感觉浑身酸痛,仿佛真的刚刚在丛林中奔逃。他摸摸下巴——只过了一夜,坚硬的胡子茬就生长了出来,他走到仓库的洗漱间里,对着昏暗的镜子。镜子里的人显得很疲惫,眼袋松弛,黑眼圈也很严重。镜子有些模糊,上面蒙着一层粘手的灰尘,还有几道似乎被利器划出的白色道子。他抚摸着镜面上的伤痕,心想究竟发生过什么呢?是什么人将镜子破坏成了这个样子?这些痕迹使镜子中人的相貌多少有些失真。
洗漱间很脏,破旧不堪,但日常的东西基本还能使用。他拧开水龙头,并不清澈的、有一股金属臭味的自来水流淌出来,打在水池子里,发出清澈的回响。墙壁上的瓷砖大多都已剥落或残缺不全。他洗了把脸,稍稍打起了精神。
他朝饲养室走去。
二
那些动物们似乎在休眠。即使是在白天,牢笼内依然昏暗不明。房顶的白炽灯早就失去了作用。他贴着其中一间饲养室的铁栅栏,往里看。他可以感受到里面涌动着的动物的气息,但他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到有活物在晃动。
那些人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给动物清洗身体,并且留下足够的食物,装在一个个铝制圆桶中,贴上饲养室的编号。工作很简单,他只需要每天按照时刻表上的规定,将食物送进相应的饲养室中即可。他甚至都不用打开栅栏门——每扇铁栅栏上都会开有一个小门,刚好可容下圆桶的体积。他只需要将装满食物的圆桶往小门里一推,再将门锁好,就大功告成了。
饲养室内的动物并不固定。那些人会将一些动物带出去,又会将一些动物松进来。刚来的时候,他曾看到过几次。那些人牵着长颈鹿、大象、狮子,甚至是猎豹行走于寂静的仓库的院子里,穿过午后的阳光,朝大门口走去,或是将它们带进仓库里。他想,如果这是发生在市区里,一定是可以引起围观的景观,但这里是如此荒僻,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安静而隐秘。
后来,他干脆连看也不看了。他喜欢这个天台,进入夏季后,他简直不愿意从这里离开。两旁树林中产生的凉爽的风轻轻地吹拂着这里,将他的身体吹得格外清爽,像是蜕皮中的蛇,找不到一滴汗渍。他靠在躺椅上,眯缝着眼睛,听着下面传来各种纷杂的脚步声(那里面有人的也有动物的,每一步的长短、轻重也都不尽相同),以及动物偶尔发出的鸣叫。总体而言,一切都是在沉默中进行的,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他从未听过那些人彼此交谈,就算有交流,也只是某种简单至极的音符,仿佛用的是一种非人类的动物语言。
那些人——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与他好像从属于两套独立的系统,彼此很少交集。他们每次来,都戴着白口罩、白帽子、白手套,穿着农场工人那种严实的夹克外套。他们视他为无物,只专心于自己的事。第一次见到他们时,他有点毛骨悚然,不过很快就习惯了。到后来,只要他们一来,他就会到天台上休息,将一切都交给他们。
他的工作并不需要他了解这些动物,不过他时常会有好奇。比如现在,他走到其中一间饲养室门口,想要看清里面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可以看出,饲养室是从以前的库房隔间改的,换成了类似于笼子的铁栅栏门。他的手上没有大门的钥匙,只能打开小门运送食物。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一股动物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看到那团黑漆漆的东西似乎注意到了他,慢慢地从角落里走过来,接近他。他感受到了来自那未知物身上的味道、体温以及潮湿……
是一匹马。
它的大部分身体依然沉浸在阴影中,只有头部、颈部和肩膀部分显现在他的面前。这是一匹雪白色的马,鬃毛也是白色的,毫无杂质。它的狭长的额头顶在铁栅栏上,用两只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如果额头上再长一只角,他想,简直就是他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西方神话传说中的独角兽了。他隔着栅栏,抚摸着它的额头和毛发。这柔软、康健的身躯使他有点着迷了。
不过,这动人的一幕仅维持了几分钟便宣告结束。马缓慢地向后退去,首先是肩膀,接下来是脖颈,最后是额头,重新一一陷入黑暗中。
他的手上还存留着刚才的触感。真像是一场梦,他想。他不知道其他的房间是什么动物,但他已经失去了兴趣。他离开幽暗的仓库,来到院子,沐浴在阳光中。他无来由地想起了他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他几乎无法忍受仓库里动物的气味。那种混合了动物的屎尿、口腔、体液的臭味。即使是在天台上,那味道依然浓烈。最初的日子,他不得不整日都戴着口罩,并且病态地洗澡,仿佛身上沾上了不洁之物。运送食物时更是要敛息闭气。
很快,他就适应了这种味道。起码不用再戴口罩,但还是维持着一天两到三次的洗澡次数。他很想出去逛逛,可合约上有一条规定:看守动物期间,不得跨出仓库大门五米的距离。就连他的食物、衣服、饮料和其它生活用品都是外面定期送进来。简直和对待那些动物一样,有时他会自嘲地想。
他走上天台,躺在躺椅上,准备打个盹。会不会梦见马呢?他想。他很快就做梦了,但梦里没有马。
三
他从没有梦到过马,只有无尽的丛林与蚊虫。他不停地往前跑,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逐他,可他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他跨过脚下可能会阻拦他的巨型断木与绊马索般的藤蔓,身手猿猴般敏捷,向前蹿去。他永远也跑不出这片丛林,犹如死循环。他曾想到过一个办法:用小石子摆成规则的图案,当成记号。不过他很快就为这个想法哭笑不得:这是在梦中啊,梦里哪有什么逻辑可言?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梦便宣告结束。
他昏昏沉沉醒来,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记号。这时,他听到了大门被推开的响动。他警惕地直起身,朝大门处望去。只见一群人正鱼贯而入。今天是“那些人”来的日子。他竟然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都是酒闹的。他看着散落在躺椅旁的啤酒瓶,连忙起身收拾起来,将它们藏到了天台上的小储物间里。合同里标明,工作期间喝酒是禁止的,如果被发现,扣工资估计是免不了。藏好酒瓶,他扒着天台的栏杆往下看,那些人已经进入仓库,根本没有人理会他,这使他反而有点怅然若失。
那些人的到来意味着今天——起码是白天——这里没他什么事儿了。直到晚上十点前,他都可以自由活动。这是专属于他的假期。他们会用这一天的时间给动物做清洁、身体检查、登记,以及交换——有的动物将被运走(运往哪里他是不知道的),有的将被运进来,直到他们下一次的到来。当然,这些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他所关心的只有很久未见的女友。
女友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市区。她平日里是不来的,一是因为远,二是因为她讨厌这里浓烈的动物臭味。而他也并不希望她来——他甚至不想让任何人来。没有人打搅他时,他的生活悠闲而漫长,同时具有某种冒险性,他不用去过多地在意什么,而当有同类(这个词让他感到很有趣)来到时,他的生活暴露在同类的目光与判断之中,原本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就会变得有些荒谬。这让他很不自在。
为了逃避这种突然显露出来的荒谬,每当那些人来时他就会主动离开。他走在一条栽种着恣意生长的灌木丛的小路上。空气很新鲜,是仓库里体会不到的新鲜。没有动物的味道,开阔而自然。他使劲闻了几下,感到心情愉悦。
他穿过小路,坐车来到闹市区。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时,愉悦感已经耗尽。他低着头,只看着脚底下的那几块砖,朝女友的住处走去。他觉得,长期的看守动物的生涯使他失去了一部分与人打交道的能力。这是代价,高回报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某些代价,毕竟这份工作的薪水还是挺高的——他如此安慰自己。
他来到了这间熟悉的小屋。空气里是女性各种化妆用品混合在一起的独特的香味。女友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在镜子里朝他露出微笑。镜面光洁,边缘还贴着一些印有漫画形象的贴纸(一般是可爱的小狗小猫之类)。镜中,他看到自己的脸庞,那简直就像是刚从某个洞穴中逃出来的迷途旅人。他有些惭愧地避开了镜子。
按道理说,很久未见,应该和女友出去吃个饭,或者看场电影,亦或陪她逛逛街……但时间紧迫,他看看墙上的表:已经到下午了。他迫不及待地脱下上衣,躺在床上,一把将女友揽在怀中。女人身上散发的松软的气味令他激动不已。
“什么味道?好臭啊,快去洗澡!”女友推开他,走下床,捂着鼻子说。
他只好去洗澡。洗完澡,女友凑到他身上使劲闻了闻,皱紧眉头。“还是有味道……”她心有不甘地说。他知道,女友是个有洁癖的人,他其实来之前已洗过澡并换了衣服,但味道还是很难消除。此时,某样压抑已久的东西正在他体内跃跃欲试。他顾不了这许多了……
完事后,女友倚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点燃一根烟。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茫,仿佛被掏空了。朦朦胧胧中,他听到女友笑着说:“你今天怎么了?简直像个动物……”说完,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像是母猴攀住一根粗大的树干。
四
生活漫长而枯燥,像是从流水线上生产出的一排排压缩罐头。每天他都将自己喝的醉醺醺的。这完全违反合同,可他从未看到有监管自己的人。除了那些人来的那天,此外的时间全由他独自支配。他想,说不定有人在暗中监视着自己?可那样的话,喝醉这种事早就应该被揭发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些问题让他心里乱糟糟的,只好继续喝酒。
但是,他也不敢完全大意。一旦有动物被偷窃或死亡,他必然要承担责任。如果真发生这类不幸的事,不光他的工作要泡汤,说不定还要赔一大笔钱,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每次都控制自己的酒量,微醺又不至于太醉。他渐渐喜欢上了在天台上喝啤酒,看头顶的流云,飞过的鸟群,以及日出日落。他已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日出日落了,他初来这里时,只带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却忘了带可以记录时间的东西。钟表、日历之类一概没带。开始时缺少这些并不影响他的生活,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对时间较为淡漠的人,可时间一长,他就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他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从女友家拿块表呢?日历女友家或许没有,但也是可以在外面买的。而这一切他通通没有做,继续使自己沉陷在失去时间感的状态,像是蜷缩在胶囊飞船中的宇航员,任凭自己在浩渺宇宙中漂流。
于是,他只能靠仓库外的季节来辨别大致时间。令他惊奇的是,他来时是炎夏时节,而他自以为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外面竟还是炎夏景色。难道时间不是飞速流逝而是静止了不成?可时间如果真的静止了,那他不断长出的胡子是怎么回事?那些定期来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看来时间依旧进行。这让他想到自己正坐在一列在沙漠中行驶的列车上,四周除了无垠的沙子外没有任何参照物,因此他几乎无法确定列车是否真的在行驶……
有一天午夜,他听到了某种声音(他的耳朵已经变得异常灵敏),像是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走动。他悄悄起身,侧耳倾听。声音消失了。郊区的夜晚异常安静,只有偶尔冒出的虫鸣。他走下台阶,来到院子正中。月亮探照灯般照射在他身上。他走进仓库。动物们都在安睡,他甚至可以听到某些动物的打鼾声。一切如常。
接下来的几天,他每到午夜都能听到人的脚步声,可每次都看不到人影。是幻听吗?或许长期的孤独生活对他的精神造成了隐秘的创伤。他经常失眠,有时在躺椅上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天空从漆黑变为淡紫色,然后树木的形态显现出来,天空的一角开始发白,并一点点将天空过渡成亮色。太阳升起来了,鸟类的唧唧喳喳传入他耳中,而他一点也不感觉困倦,相反,他似乎更清醒了。这清醒令他感到恐惧。
他想:必须发明一种有效的打发精力的方式才行。他渐渐地开始迷恋上模仿动物——他将自己想象成为某种动物,有时是狮子,有时是猴子,有时是马。在宽敞的仓库院子中,他假想自己在捕食,或被天敌追赶。来来回回,不亦乐乎。余下的时间,他就到仓库中,细心留意动物们发出来的声音,然后加以模仿,使他的游戏更加逼真。
五
夜晚,他站在天台上,看头顶闪动的星星。夏日特有的闷热气息包裹着他。尽管一动不动,汗水还是不住地从毛孔里冒出来。他脱下上衣,赤膊坐在僵硬的钢丝床上。他觉得皮肤像是紧贴着一层密不透风的塑料膜,十分难受。他简直想把身上这层皮也给扒下来。
空气是粘稠的,仿佛一切都凝固住了。没有虫鸣,也没有丝毫的风。他洗过几次澡,可是没用,只要稍待一会身上就变得汗津津的。如果有一面湖就好了,他想象着自己沉入湖中的感觉。清凉的水浸泡着他,他的身体仿佛也变轻了。这样的想象稍微缓解了一些闷热,但他很快就不得不重新回到现实中。大地似乎蕴藏着白天时太阳的所有热量,到了晚上便开始尽情释放。他一罐接一罐地喝着变得温吞的啤酒,不觉中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没有人,只有动物。这使他轻松不少。他不用在意人们的目光,现在他拥有一块(尽管是很小的一块)可以无拘无束的乐园。他来到院子中,沐浴着月光。他感受着全身的每一寸裸肤毫无遮挡地与空气相触。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曾见过的一个傻子。那时他还很小,每次经过傻子时父母都会紧紧地拉住他,像是害怕傻子会从他们手中将他抢走似的。但傻子从来没有过什么过激的行为,他唯一出格的举动就是喜欢赤身裸体。不论冬夏,他总是喜欢将衣服一件不剩地褪下,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跑来跑去,拍手大叫。人们低头从他面前经过。那时他内心对傻子充满怜悯,而现在,他对傻子则涌起了一丝钦佩。
除去全部衣物后他很快就变得凉爽起来。他又玩起了模仿动物的游戏。这次,他四肢着地,在院子里爬来爬去。玩到兴奋处,他仰起脖颈,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声。他并没有刻意模仿哪一种动物的叫声,而是依靠本能从嗓子眼里发出单纯的吼叫。
这一声吼叫让他全身血脉舒畅。他早已满身大汗,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时,他听到某种响动从仓库内传了出来。
是动物。
先是零星的一两声呼啸,紧接着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在呼应着他最初的那一声。声音越来越高,响彻在夜空中。他吓坏了。他连忙跑上天台,穿好衣服,以防有人前来查看。许多动物的喊叫混杂在一起,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双手捂住耳朵,浑身战栗。这一切都给他一种印象:它们就要破门而出了。它们会攀上天台,将他撕为碎片,尔后扬长而去。
他第一次对它们产生了恐惧。但是,呼啸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夜空又恢复了平静。他放下手,屏住呼吸,听。它们真的安静下来了。他的心还在砰砰乱跳——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重新坐回钢丝床上。
刚刚发生的一幕使他意识到:他与它们之间仍然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天然鸿沟。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回味刚才月光下赤身裸体的自己。那种奇异的感觉存留在他心中。现在,他躺在钢丝床上,像是一个孩子咂摸着已经融化掉的糖果的味道。在他的一生中,几乎从未像刚才那般放纵过。
他双手环抱在后脑勺上充当枕头,望着漫天繁星。他想:当自己老了以后,该如何回顾这一生?起码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惨淡的。从小,他的生活就被父母牢牢地掌控在手中,走过的人生轨迹无一不是父母为他制定好的。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循规蹈矩、总是战战兢兢的孩子,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他们认为他头脑干净得如同一只空纸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各种灰暗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中堆积、沉淀和闪烁,但他并没有将它们付诸实践的想法。这也是让他最恐惧和沮丧的:他深深地依赖着父母为他搭建起来的坚固的天花板。在这张天花板下,他度过了堪称苍白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他使劲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尽快赶走。这是他一以贯之的做法:他不愿思考自己。
六
他来到仓库。现在是白天,但仓库依旧幽暗。灯早就坏了。走进这里,他甚至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他走近那些笼子,没有拿手电筒。一股强烈的动物气息扑面而来。他推着手推车,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个个铝制圆桶,里面装着动物每日的食物。桶上有编号,每个号码对应相应的笼子。他走到第一个笼子前,打开小门,将对应的圆桶盖子打开,然后推进去。黑暗中,动物蠢蠢欲动,他可以感受到某种炙热的鼻息喷出牢笼之外。
光线太昏暗了,他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也没必要看清。他走向第二个笼子,同时打开相应的圆桶。这时,他突然被桶里的东西吸引了。这究竟是什么?他几乎把头都伸进去了也没分辨清楚。他虽然每天都运送这些东西,却从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只闻到浓郁的类似于生油与水果混合在一起的怪味。这就是动物每天吃的吗?他好奇地用手蘸了一点,伸出舌头,在舌尖上点了一下,然后将舌头重新缩回去。为了尽快体会到味道,舌头在口腔里绕了几圈。
味道弥散开来。他无法形容这种味道。又黏又甜,加裹着一股生肉味。味道很冲,他差点就吐出来了。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恶心,强迫自己将这些不知名的东西吞咽下。恶心减弱了。他闭上眼,回味着刚才的滋味。现在,留在他舌尖的是一种清凉的香甜。
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想。缓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这次,他用手抓了一大把。又油又腻的东西从他手指间滴落,像是呕吐物。他犹豫了片刻,不再多想,将它们全部塞进口中。这一次的味道冲击更大,他被熏得忍不住流下眼泪。他强迫自己使劲往嗓子眼里咽,对抗着胃里的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最初的不适感基本消失了,味道变得香甜起来。趁热打铁,他吞下第三口。过程异常顺利,再也没有前两次的恶心感,相反,他可以大口咀嚼了。接下来,是第四口,第五口……
从此,他迷上了桶里的食物。每种动物的食物是不一样的,配料也有很大差异。每天他都会从中取一些,或是单独吃某一种,或是将其中几种混合着吃,这一切全由他自由搭配。吃这些东西时,他感觉到非常的愉悦。他说不上来这种愉悦更多的是来自味蕾还是精神层面,总之,当他像一头动物似的躲在角落里大嚼特嚼时,他都会觉得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最喜欢吃的是大象的食物。最初他并不知道这是大象的,只是觉得好吃,里面有许多水果和谷物,这是他所喜欢的。因此他有些好奇。一天,他带上手电筒,往那个对应编号的笼子里照了照。他看到了一个庞大的身影。他看得呆了,脸紧贴在钢筋栅栏上,看着象长长的鼻子缓慢且富有节奏地拍打着蚊虫,发出某种低低的嗡鸣。他忍不住将胳膊伸进去,正好可触碰到象鼻。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象鼻,后来,象鼻竟然搭在了他的手臂上,就像是在跟他握手。他站在笼门前,哭了。
夏天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他已经习惯于赤裸着身体在仓库中走来走去。某天,他试着像第一次那样发出低吼。跟他预想的一样,动物们响应了他。这次他没有感到慌张,在它们响应他的同时他也在响应着它们。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使他万分激动,一边吼叫着一边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尽,倒在地上。
有一次,在他吃东西时,他想起了以往曾受过的家庭教育。从小,他的父母就告诫他吃饭时不要说话,教导他餐具应该如何正确使用。当他违反了这种餐桌礼仪时,父母就会以严厉的目光瞪着他,或干脆用筷子狠狠地抽打他的手。他就是这样在父母不断地“纠正”中成长起来。纠正、纠正……他默念着这个词,然后想:如果父母看到他此时的样子(浑身赤裸,胡子拉碴,沾满了呕吐物般的莫名流质物)会作何感想呢?他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痴痴地笑了起来。这个念头让他既伤感又有些恶毒的快感。
七
那些人又来了,他们来时他正在睡觉。尽管睡得很死,但他还是立刻惊醒过来。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开他的耳朵。此时他正一丝不挂地躺在仓库里,听到那些人的脚步,他连忙站起身,寻找衣服。衣服在哪里?他忘记了。他只好绕到仓库后面,悄悄走上天台。他看到衣服就搭在躺椅上。
那些人来意味着他可以去看女友了。但他对此毫无兴趣,他不想离开这里。不过,原本安静的仓库中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也很让他心烦。于是他穿好衣服,睡眼朦胧地走出仓库。外面的天气很好,刺眼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待久的人突然遇到阳光。他一边用手挡在额前遮挡光芒一边往前走。
来到车站时,他看到等车的人都自觉地远远避开他,并且假装以不经意的目光往他这边看,他看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奇怪。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来了,他随着人群上车。在车上,人们依然尽量避开他,于是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块莫名的空白区域。
车子颠簸了很久,到站下车后,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他说不清这异样感究竟从何而来。他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两旁都是琳琅满目的商铺。人群熙熙攘攘,在他身边川流不息。人群的嘈杂电钻般拧入他的耳朵,震颤着他的耳膜。他感觉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似乎都绷紧了。他看到走过他身边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小声地窃窃私语或窃笑着。人们的目光使他异常难受,他觉得那些目光所到之处就像蚂蚁钻心。
他低下头,躲避人们的目光。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他加快脚步,无可避免地撞到了很多人。那些人并没有与他争辩,而是立刻跳开,仿佛触到了什么不洁之物。在一个橱窗前,他停下来了,他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双手撑在橱窗上气喘吁吁。当他抬起头时,他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橱窗里浮现出的是一张近乎于野人的脸。披头散发,脸上长满了脏兮兮的胡子,并且最可笑的是,他的衣服全都穿反了。上衣和裤子全是反的。他惊讶地看着橱窗里的脸。这是我吗?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以这幅形象暴露在阳光下。他感觉一团火从自己身上烧了起来,并且很快蔓延到全身。他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在他耳边,他听到了人们的咒骂声、惊呼声、汽车的刹车声和喇叭声。他想躲避这些人,但他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终于,他发现了一口只盖了半张盖子的井,他掀开井盖,跳了下去。
井里的积水没过他的腰。他将盖子合住,使自己置身于一个密闭的黑暗空间。两束细如手指的阳光从井盖上的孔探进来。从这两个孔中,他可以看到一小块天空,以及人们起起落落的脚(时常会将孔挡住)。他之前砰砰乱跳的心平复了下来。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井中的空间使他感觉很有安全感。现在,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去找女友的初衷。是啊,难道就打扮成这样去见她?恐怕她会以为是入室抢劫。如果此时有人往井孔里看去,就会发现一双瞪着天空的眼球,由于色彩反差,眼白会非常醒目。这是一双骇人的眼睛。
不过没有人会注意到小小的井孔和井下的世界。细如手指的光束渐渐黯淡、消失了。孔外的一小块天空从天蓝变为灰白,最后彻底变成墨黑。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他慢慢地挪开井盖,撑住边沿,从井里钻了出来。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尽管周围闪烁着炫目的霓虹灯,但比起白天来要使他安心多了。他浑身湿淋淋地往前走。他看着眼前鳞次栉比、高矮不一的楼宇,心想:这真的是我生活过的世界吗?他感到异常陌生。
终于,他走回了仓库。天空已隐隐露出鱼肚白,他的脚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他丝毫没觉得疼。他走进去,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他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脱下所有衣服,胯间的阴茎左右摆动着,十分快活。他走到一个牢笼前,发出低沉的吼叫。他看到一个物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是那匹白色的马。哦,我的老朋友,你还没有走。他兴奋地冲它吹着口哨。而它显得非常平静,走到笼子前,将自己的脖颈慢慢地伸出两根钢筋栏杆之间。这样,他可以摸到它优美的头颅和欣长的脖子了。他搂住它的头,让它埋进自己胸口。他抚摸着它柔顺的鬃毛和宽阔的前额。它在他的怀中很是温顺。
他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那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眸子,此时正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八
他奔跑在茂密的丛林中。看不到尽头的丛林如海水一般包裹着他,横突出来的树枝将他的身体划得伤痕累累。他的双腿如麋鹿般敏捷,跃过坑洼和石块,飞速地前进。我为什么要跑?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他心中,不过他来不及细想,他只有一种感觉:如果不跑就会有灭顶之灾。他的跑动惊动了无数鸟群,它们扑扇着翅膀“呼啦”一声逃往天空。
他可以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喊叫。但他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喊什么。是他们在追我吗?他不知道。他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听脚步声来判断似乎为数不少。他知道,他们离他并不远,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
他没了命似的往前跑,大脑却一片空白,没有前因后果,仿佛他一生下来就开始了这样的跑步运动。于是,他设想了几种可能性:第一,这是一场赛跑,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明显处于领先地位;第二,出于某种原因,后面的人要抓住他,至于抓住之后要干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第三,这是他的误会,他们只是各跑各的,跟他没关系。
他最希望的是第三种可能,因为这样他就可以随时停下来休息会儿了,现在他感觉到口干舌燥,双腿酸痛。他觉得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可他的双腿仿佛不听他使唤一般,前后快速交替着,大跨步地往前跃进。他甚至有些期待他们追上来,好让答案尽快揭晓。
他低下头,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是一丝不挂的,腰间连条围裙都没有。难道是因为羞耻才要躲避后面的那些人吗?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也确实挺不好意思的……他这样想着,就想加快脚步,可他的双腿既无法停下,也无法加速。它们保持着某种平衡。
这时,一声“砰”的巨响从他身后炸开。他立刻意识到:是枪声。是后面的人在冲他开枪。情形一下子就沦为了最坏的地步。与此同时,他听到后面有人在大喊:“别让猎物跑了!”
猎物?这个词使他的脑袋嗡嗡乱叫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并且清楚身为此物将会面临怎样的结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感到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可是他却无法加快脚步……不对!他猛然间想到,像是有谁往潭水中扔了一块大石头……这是梦吧?这不是我以前的梦中场景吗?原来这是一场梦!这就对了。不必害怕,只是梦而已……
可还是不对。他想,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时就会自动醒来,但是现在自己仍然在奔跑,并没有醒来。难道说……
这不是梦,而是真的?他瞪大了眼睛。
“砰!”又是一枪,这次他感到自己的左腿中枪了。他栽倒在地。后面的人立刻围住了他。光线阴暗,他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听到阵阵狞笑。这笑声使他毛骨悚然。他看到有人拿出了举起了明晃晃的匕首,朝着他的胸口猛地刺下——
他睁开眼。周围是熟悉的环境。他躺在仓库的地上睡着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腿——梦里中枪的地方。那里确实有些痛,可能是躲在井中时磕碰了哪里。他站起身,发现自己浑身已被汗水浸透。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周围像往常一般安静。他走到院子里,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沐浴在月亮的清辉中。他凝视着月亮。他可以确定现在不是梦,却宛如梦中。
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迫藏在井里呢?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他想到了自己没有见到的女友。此时他十分想念她,但他们之间却仿佛出现了一道鸿沟。不,应该说,他与她所居住的地方、那里的人都隔着一道鸿沟。
此刻,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攫取住了他。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自己在周围人眼中一直是个怪人。各种奇怪的念头和感觉使他的思维与其他人总是格格不入。他预感所有人最终都将会离他而去——虽然这预感没有任何理由可言。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吼叫,这一次,吼声显得有些悲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比起语言,他更喜欢这种无意义的喉音。
仓库里的动物们应和了起来,它们的声音在夜空中空旷地回荡着。
他有些感激地想:是的,它们还在……
九
老板来的那个早上,他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清晨的太阳是最好的,照在身上很暖和,又不至于太烫。他就躺在这种舒适的阳光中,闭着眼睛,任凭阳光透过眼皮,呈现出一种橙红的暖色调,并且形成了几个变幻不停的光圈。
经过这段时间,他的皮肤早已被晒得黝黑、粗糙,头发和胡子由于没有清理而打起了结,像是刚刚从某个荒蛮之地归来的游客。现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而这正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他听到了大门被徐徐推开的声音,以及一群人鱼贯而入的脚步声。
今天并不是给动物做清理的日子,但那些人却来了,和往常一样戴着口罩,沉默不语。他没有起身,而是继续躺在院子的地上。那些人亦没有理会他,绕过他,从他身边走过。他们甚至都没有往他身上多看上一眼,仿佛早已习惯了他野蛮人般的模样。
他感到眼前突然变暗,阳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人正探过头来看着自己。由于那人是背光方向,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一片模糊不清。
“是我。”那人说。他认出来了,那人是老板。他记得这个声音。当初签工作合同时,他见过老板一次,这是第二次。他揉了揉眼睛,逐渐适应了阳光。老板的面孔便从昏暗的脸上浮现出来。首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子、嘴……确实是老板无疑。
他坐起身,意识到自己并未穿衣服。他们今天的到来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但老板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似乎之前都早已习惯了他这样似的。他看着那群人已经全部走近了仓库,接着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动物叫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他们来一定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你干得不错。”老板说,他也索性坐在了地上。现在,他与老板可以平视了。这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着老板,心想:难道他穿这么多不会觉得热吗?
“心静自然凉。”老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这是以前我奶奶总对我说的话。不要小看它,这句话很管用。你看,我现在一滴汗也没有。”他拿出手巾,在额头上擦了一下,然后举到眼前。他看到了,薄薄的手巾上确实没有一滴汗渍。
他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看着那些人将动物牵了出来。一只接一只,那些平日里隐没在幽暗仓库中的动物此时全都暴露在阳光下。他突然觉得他们有些陌生。这真的是每天陪伴我的那些动物吗?他有些怀疑地看着它们。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立刻,动物们也发出了鸣叫。于是他露出了笑容——没错,确实是它们。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它们。
那些人牵着动物,缓缓地从他和老板身边走过。
“你的工作结束了。”老板看着那些走过的动物,说道。“这段时间你表现得不错。你的工作可以提前结束了,而工钱我会按照合同上的一分不差地给你。”说着,老板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我们两清了,你可以回家去了。”
他感觉老板的话轻飘飘的,似乎在空气中延迟了几秒才进入耳朵里,以至于他先看到老板上下起伏的嘴型,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声音。听到声音后,他站起身。几辆重型卡车停在外面,那些人将动物们全都送进了卡车里,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送进新的动物进来。他知道,现在的仓库已经空空如也了。
动物的气味飘荡在院子中。
“我不走。”他说,“合同上规定的日期还没到,所以我不走。”
“就算你不走,”老板说,“我也不会给你加钱的。”
十
那些人和老板都走了,带走了所有的动物。只有他还留在这里。偌大的仓库立时变得空荡荡的,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场幻觉。但不是幻觉。他可以清楚地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动物气味。那气味还没来得及消散。它们在空气中游荡。就像是动物们都化作了气态形式,依旧生活在这里。他只能用嗅觉去感受它们的存在。
他来到仓库。厂房改造而成的笼子全都敞着门。他走路走得很轻,害怕打扰到什么似的。他拿着手电筒,一个个笼子往里照,仔细地辨认。当他确认每个笼子都空空如也,一时间他有些无所适从了。他在仓房里转了几圈,发出沉闷的低吼。再也没有声音来响应他。
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临。因此几乎从看到老板的那一刻起,他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去了储藏间。那些圆桶依然摆放在那里——他们忘记带走动物的食物了。或许他们每次来都是来送食物,从没有往外拿过,所以遗漏了这点。又或是老板格外开恩,故意留在此处的。
无论如何,食物的问题解决了。他四肢着地,爬上天台——如今,他可以轻松地做这样的动作,并且他发现,当习惯了像动物那样行动后,他的身手敏捷了不少。他攀上天台,望着远处呈失控的泡沫状的云絮。他知道,自己是这里最后一只动物了。
他爬下天台,再次进入仓库。这一次,他没有再出来。
他住进了某间空空的笼子里。凭借灵敏的嗅觉,他可以辨认出这是那匹白马的房间。它的气味,它的温度,还残留在这间牢房内。他躺在铺着稻草的地面,尽情地伸展四肢。这是只属于他的地方。他感到心满意足。
那些动物其实还在,它们只是以另外的形式留了下来。正如他可以感觉到那匹马仍在这间牢房里,静静地凝视着它。他摸着马健硕的身体、柔滑的鬃毛、宽阔的额头。它的身体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熠熠发光。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忽然发现,当他适应了牢房内部的黑暗后,外面的空间突然变得模糊不明了。是的,仿佛世界掉了一个个,与他做了一次神秘的交换。他像是马那样匍匐在枯黄的稻草丛中,一动不动。
饿了,他就走出去,将圆桶拖进笼子里,大口地吃。他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就用稻草盖住身体,并且从嗓子里发出一连串嘶鸣。
那天,他又做了同样的梦:他奔跑在无边的丛林中。这一次,他看到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匹马的形态,用壮硕的四肢奔跑着,后面是追杀的队伍。子弹刺破空气,从身体两侧划过。他不知道究竟要跑到什么时候。终于,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他倒下。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纷纷拿出匕首,戳破他的皮囊(他能听到“噗嗤”的声音),并且继续往更深处割。他的皮肉绽开,露出骨头。人群中,他看到了父母、老板还有女友。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丁点疼痛,仿佛这幅身躯并不属于他,他也像是其中某个看客般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他看到人们从这幅身躯中取出一颗血淋淋的东西。它还在蠕动。
是一颗心脏。
人群欢呼起来。他们举着这颗仍在跳动的心脏,走开了,身影逐渐消失在丛林中。他愣在原地,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人形。他下意识摸了摸心脏的位置,竟然摸了空。他低下头,看到那里变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依旧感觉不到疼痛,相反,他觉得浑身轻松。
十一
女人惊奇地看到大门竟然没有锁,一推就开了。她走进去,立刻就闻到了隐约的动物气息。这种味道在她的男友身上曾闻到过。现在已经入秋了,天气变凉,树叶纷纷飘落。她就是走过了一条飘满树叶的小路来到这里的。她听男友说起过这里,她不禁有点佩服起自己的记忆——这么偏僻的地方竟也被她找到了。看到这间废弃仓库时她有些得意起来,但很快她的心情就黯淡下去。她当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她的男友几个月前失踪了。事情很蹊跷,自从夏天时他进城找过一次自己,后来就失去了音信。她知道男友接受了一份看管动物的工作,因此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怪味,并且举止也变得有些奇怪。可能和动物待久了都这样吧,她心想。
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她走进院子。空荡荡的院子,四周悄无声息。“有人吗?”她喊道,但没有人回答她。或许他并不在这里,而是去了别的地方?她并不确定在这里一定能找到他,因为按照他曾跟她说的,这份工作应该早就结束了。想到这儿她的心有些隐隐作痛:他可能就是想离开我才故意失踪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会让我找到他的。
但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登上了天台。这里视线辽阔,可以看到远处的树林。现在,初秋的天气树叶已经基本掉光了,留下的都是些干秃秃的树杈。干枯的树杈使她厌烦。她真正感兴趣的是天台上的躺椅和钢丝床,那上面已经落满了枯叶和灰尘还有鸟粪,证明它们已被遗弃很久了。围绕躺椅的,是很多只七横八竖的酒瓶。这些事物都向她表明他曾确凿无疑地在这里生活过。她在天台上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下来。
她走进仓库。没有灯,没有窗户,外面的光线照射不进来,因此光线非常阴暗。她一进去就打了好几个喷嚏。动物的气息越来越浓郁了,她简直受不了。她用手捂着嘴,继续往前走。她想,来既然都来了,没理由不好好看看。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排排的小仓房,不过很明显它们被改装成了笼子,铁栅栏门紧紧闭着。每扇门上都挂着编号,字迹模糊不清。她往里面看。光线实在太差了,她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她叹了口气,还是一个个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她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她听到了动静。是从某间房里传出来的。她连忙来到那间出声的房门前,将脸紧紧地贴在栅栏门上。但她依旧什么也看不清。情急之下她使劲拽门。门很轻易地就开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门都没有上锁。
她走进去。这下她看清楚了。是一个人,黑乎乎的,隐藏在牢房中。那人赤身裸体,由于天冷的缘故哆哆嗦嗦的,身上覆盖着一层干巴巴的稻草用于取暖。他的头发和胡子几乎将他的整张脸覆盖,但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他。
她长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道你会来。”那人说。他的声音显得很陌生,就好像是另一种东西在说话,只不过借用了他的躯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会跟你走的。”他短促地笑了两声,“那些从小生活在狼群中的野孩子,不也终究要回归人类社会吗?何况是我……”她看到他站起来,稻草纷纷从他身上滑落。这真的是他吗?她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从她身边走过,走出了牢房。她跟在他的后面。他们一起走出仓库,来到阳光充足的院子中。她看着他微微仰起头,眯缝起眼睛。她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中的身体,还有那种味道,散发着强烈的雄性魅力……她突然涌现了一种欲望,她想要他,就在这里,在这个废弃的仓库的院子里,在正午的阳光下……但她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就在她恍惚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扔在院子角落里的衣服。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就像是刚刚从一场漫长的睡梦中醒来。然后他转过身,对她说:“我们走吧。”
他们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她咬了咬下嘴唇,“我怀孕了。”
李唐,1992年生。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芙蓉》《山花》等发表过一些小说和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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