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古代的夜晚》
作者:[美]诺曼•梅勒
译者:段淳淳、马飞剑、朱琼莉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在这部充满疯狂想象力的作品中,主人公迈内黑特经历四次生死轮回,历经古埃及十九及二十王朝,他担任过战车御者、后宫总管以及大祭司等诸多官职,参加过震撼古今的卡叠石大战,亲见血流成河、断手成堆。他的身份帮助他接触到了古埃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作者在书中惊人的细节描写令人毛骨悚然。你一定会怀疑,诺曼•梅勒真的不是三千年前生活在古埃及的那个人?…………人与神、生与死、情与爱、恐惧与希望…………三千年前古老往事序幕开启,带你重回那个古代的神秘夜晚,重拾古埃及失落已久的辉煌文明。
作者简介:
诺曼•梅勒:美国著名作家,国际笔会美国分会主席,美国“全国文学艺术院”院士,“美国文学艺术研究院”院士。两获普利策奖的文坛鬼才和数届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
上过前线,当过导演,参加过纽约市长竞选,还结过六次婚,育有九个孩子,同时也是 “硬汉文学”、非虚构写作的践行者与新新闻主义写作的创始人之一。作为一个集小说家、政客、文化名人、随笔作家、记者、文学批评家、诗人、导演、编剧、演员、社会活动家、运动迷于一身的时代偶像,梅勒毕生将写作当成一项英雄般的事业。他不仅苛求自己与同时代的同行竞争,更把自己视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因此被称作“美国最伟大的当代作家”。一位与海明威并驾齐驱的重量级作家。
书摘正文:
目录:
展开全文
第一部 死者之书
第二部 众神之书
第三部 孩童之书
第四部 御者之书
第五部 王后之书
第六部 法老之书
第七部 秘密之书
魔法,这是很多人的习惯性叫法,而我对施展魔法及其相关的哲学思想深信不疑。利用魔法,我们可以招魂——尽管我不知道魂是什么,可以制造幻象,可以找寻真相,闭上双眼,还可以寓居于意识深处。我相信人类意识的边界一直在延伸,我们的意识可以进入他人的意识内,创造或揭露这种意识和能量。人类的记忆是记忆库的一部分,这个记忆库就是自然界本身。
——威廉•巴特勒•叶芝
《善恶之观念》
第一部
死者之书
思绪狂乱和精力活跃是我现在的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前世是什么。我听不见声音,却感受着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是这种恐惧承载着宇宙吗?痛苦是万物之基石吗?所有的河流都似脉络般组成痛苦吗?我思想中的海洋在泛滥吗?我内心有一种渴望,似地核深处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山脉蜿蜒逶迤,我看到火焰在跃动,看见水流闪烁着光点。
这种渴望潜伏在我身体的河流里,河流封固着没有流动,河流内部却涌动着烈焰。肉体——这是肉体吗?——存在于某种发热的岩石中,岩浆从烧焦的地面迸出来。
什么地方会发生这样的迸裂?在哪个山壑里发生的?火山口迸发出火焰,井水冒着气泡,骨头像碎石一样裂开。
这是一个人吗,还是仅仅有生命的物体?叶子在凋落时与所有存在的实体都是一样吗?是的,如果痛苦是万物之基石,那么叶子通过痛苦便可知晓全部。
第2页 :第一部 死者之书
前面有一群燃烧着的行人,火焰犹如刀刃般锋利,我加入他们的队列,在火海里,清晰地感受着人群和热量的存在。
痛苦一股脑涌入我的身体,每一阵剧痛之间的间歇都没有多长时间——啊,希望已被扭曲,肉体纤维已被撕裂。我的器官肯定也被扭曲变形了,是的,因为我听到了体内骨头折断的声音,太阳穴也爆裂了。
痛苦停留在灿烂的火光里,燃烧的岩石将我重重包围。太阳之光和在我血管里沸腾的血液都是邪恶的,它以后再也不会变成血液了吗?然而,最强烈的火流告诉我,我是不会毁灭的。在世界的另一边肯定还有其他的实体存在,所以我使尽了浑身的力量,此时它们正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这些将死的力量也许会给予我身体的其他部位以生命,因为我可以看到,黑暗中还有一些东西在颤动着,在我烧焦的肉体上还有一根活着的触须,像最有生命力的神经那样美好,而且每次经历疼痛时,我都在寻找这种纤维状的东西,直到痛苦自身发出光芒。纤维状的东西不是一根,而是两根,是伤口之间最纯洁美好的物体。当难以忍受的痉挛发生时,它们相互缠绕着,当痉挛停止时,又互相分开了。通过如此精妙的运动,我肯定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最终看到了!)像一条彗星的尾巴从焰火里滑过。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我的肠子开始颤动,像大海在翻涌,似乎要将沉积在肠子里所有的脂肪和赘肉都喷射出来,像叛徒因为严刑拷打而皮开肉绽一样。在下一波疼痛到来时,我会不顾一切登上驳船。黑暗中,肉体之浪拍击出水声,我缓慢而困难地驾驶着。
我不能将自己埋葬在硫磺里。埋葬我的不是硫磺的烟气,而是对窒息的恐惧;不是死亡之火,而是死亡之黏土。一个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黏土封住了我的鼻孔、嘴巴,深深塞入我的眼窝里。因此,我已经无法看到周围纤维状的东西了,只有我的躯体和颤动的内脏被埋在山洞里。然而如果被埋在这片黑暗的、号叫的、沸腾的垃圾里,我将会不断地折磨自己,因为就在刚刚无法使用自己的灵魂时,我才领略到它的美。即使我已经得到了它们,我仍然会带着这种想法死去。
这场风暴和嚣乱结束后,降临了顷刻的宁静。在台风外围,我感受到被遗弃的庄严,在顷刻的安静中,我悲痛地看到,自己可能会变得更加聪明,却没有了生命,无法展示自己的智慧。我还看到了一个古老的场面:曾经,我既像个主人又像个奴隶——现在,在每次痛苦的不断发作中,两者都丢失了——啊,我身体内最勇敢的部分与其他部分的对话还没来得及发生。在我自尊的长廊里,有些东西破碎了,我瞥见了痛苦的根源,这一瞥既美丽又短暂。但是现在,诅咒的磨坊又开始运转了,像身躯爆裂的蛇一样。我选择了放弃,祈求安宁,我要将我体内那段扭曲的、鲜血凝固的历史彻底切除。我看到内脏从我的肚子里漏了出来,我看到火焰熄灭了。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灵魂能感知到痛苦,虽然低声下气、若有所失,却依然美丽而骄傲。因为痛苦已经停止,我已经变成全新的我,获得了新生。
一
夜色越来越深,我确信自己处在一个长约十步宽约五步的地下室里,我甚至能确信——像一只发射着超声波的蝙蝠那么迅速——地下室不是空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石砌的。好像我可以用手指头看东西似的,我只能通过晃动手臂来估量周围空间的大小。我似乎能清晰地听到毛孔的呼吸声,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啊。而且,我还可以闻到石头的气味,如果说空气不够呼吸,那是因为石墙上只有一些通风的小孔洞。现在我意识到自己的身旁有一个花岗岩秘柜,确实,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我的身体似乎在里面行走着——秘柜很大,足够用来做我的床。但周围好像处于戒备状态,地板上有一些年代久远的动物粪便,呈小球状。曾经,有一只小型的凶猛动物像我一样来过这里,留下自己的粪便后就逃之夭夭了。这里没有动物的遗骸,只有它们的屎尿气味,可是,这些动物是从哪条通道进来的呢?我惊恐地呼吸着,空气中充斥着动物粪便的味道,这在向我传递着一种信息。
第3页 :
然而,我还是可以清晰地辨认空气中花束的味道,它也盛开在这个地下室里。它是盛开在蝙蝠居住的岩石上吗?
黑暗中,在两块石头之间,我摸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比人的头大不了多少。而且我可以从那里呼吸到新鲜空气,它一定是通向外面的。从小洞透进来的空气只有一息,不足以将我的头发丝吹飘浮起来,但却能在深夜里为我带来一丝凉意。在凉风中,我伸展了一下四肢,惊奇地发现我的胳膊可以伸进那个小洞里。这个洞很深,在一些大石块之间,虽然还没有我的头宽,但它竖直地通往上面。洞里很脏,不计其数的甲壳虫的死尸乱糟糟地垒了几层,我的身上爬满了蚂蚁,老鼠惊恐地到处乱窜着,但我没有丝毫恐惧地向上攀爬着,我对这条狭窄的通道感到非常惊奇。很显然,即使我没有肩膀和屁股也不可能通过这个通道——它还没有蛇洞宽。但我就像一条心怀诡计的蛇,丝毫不担心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被卡住。我的身体可以变得更细一些,确切地说,是我的思想命令我的身体在又窄又长的通道里攀爬着——多么奇怪的想法啊!从整体来看,我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的,前面的一丝光线散发着磷光。光的颗粒灼热了我的鼻子和喉咙,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和骨头,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当我最终在接近通道口的位置躺下时,仰面就可以看见天空,以及倾泻在通道口周围的月光。当我躺在洞口休息时,月光填满了我的视野,我的身体浸浴在月光里。从远处的果园里飘来枣树与无花果树的气味,葡萄藤的香气令人顿时神清气爽。夜晚的空气使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里面做爱的花园,我又闻到了玫瑰与茉莉的花香。在通道口的不远处,在河岸边,在波光粼粼的河水映衬下,沙滩上有一大片黑色的棕榈林。
最后我从石山的通道末端爬了出来。先伸出头和肩膀,然后气喘吁吁地将双腿拽了出来。月光下有一个由白色石头砌成的长斜坡,斜坡下是土地,远处是铺满沙子的高原,像一座银山,岿然不动。在我视线的最远端,矗立着一座金字塔,在这座金字塔旁边还有另一座,离我更近一点的是一座狮身人面像,已经被沙子覆盖了一部分,我正站在大金字塔的斜坡上。我刚刚所处的位置不是其他地方,正是法老胡夫的墓穴。
“胡夫”这个名字很不好听,像是人的呼噜声。他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甚至更久远。一想到自己刚刚在他的墓室里,就感觉浑身发软、无力行走。胡夫的石棺是空的,他的墓室已经被后人盗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只能跳动最后一下了。我的胃从未如此纯净,装满了懦弱的污秽。但是,我是一名勇士,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我是一名战士,因为某些东西而出名——为此,我可以宣誓——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移动一步,羞耻地在月光下颤抖着。我站在大金字塔的斜坡上,头脑里和心里充满了月光,下面是巨大的狮身人面雕像,卡拉法老和门卡拉法老的狮身人面像就在我的南面。往东我看到尼罗河上泛着粼粼的月光,再往南我还看到了孟斐斯市内的灯光。在那里,我的情人们正翘首等我归去,或者她们现在正在等着另一个人?我如此轻松,感觉这没什么关系,我以前有过这种想法吗?以前当有人盯着我心爱的女人看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杀死他。我很疲惫,难道这就是潜入胡夫墓室的代价吗?我开始忧郁地向下走,在石灰岩上,从一个裂缝跳向另一个裂缝,我的身体内部发生了一些不良反应,记忆现在变成了一摊糨糊,我曾经以为以往的经历会回来的(就在看到第一缕月光时)。现在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泥浆味,那是土地、泥浆、大麦、汗液和农作物气味的混合体。明天晚上,河岸将会变成腐烂芦苇的大烤炉。家畜(比如绵羊、猪、山羊、驴、牛、猫和狗)甚至是充满恶臭的鹅以及肮脏的鸟都会离开它们生活的福地(河岸边的湿地),我想到了古墓以及古墓里的朋友,我的心情像拨弄琴弦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悲哀唳鸣。
二
我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中。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年纪。我是成熟且充满力量的,还是年幼正在长身体的?这些问题并不能困扰住我,我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不在乎理由是什么,继续迈着大步向墓地走去。我一边漫步,一边向自己解说我所见的一切,坦白地说,我感觉非常奇怪,对一些常识性的问题也感到很陌生。
不得不说,在月光下,公墓周围的条条大路清晰可见,或许那里埋着有待发掘的无价的咒文呢,但我看不到。坟墓与坟墓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腕尺,在整个孟斐斯,死人的墓地是最昂贵的,我起码记得这个。
我在墓地旁边的小径上神志恍惚地漫游着,经过一个个墓门幽闭的墓穴。不知为何,我开始记起一个在近期逝世的朋友,记忆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死得很奇怪,被暴力残害。现在,我想去看看他的墓室在不在附近,是否有人来看望过他。我想起这位朋友的家族势力很大,他的父亲曾是一位御用化妆师的监工——我愿意以生命来换取这样的头衔。这样的职业受人尊敬,如果我没记错,我们的拉美西斯曾经像一位骄傲而美丽的姑娘,不愿在外表上出现任何瑕疵。
当然,有这样的父亲,我那位朋友(我依旧想不起来他的名字)肯定既富有又尊贵。可怜的家伙,他肯定是拉美西斯的后代之一。据我零零星星的记忆,他死了已有几百年了。拉美西斯二世死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有很多个妻子和一百多个有历史记录的儿子以及五十多个女儿。由他的儿女繁衍出来的后人是很多人的祖先,今天你都无法想象有多少政府官员和祭司是拉美西斯的后代,当然许多人只是继承了他一半的血统。事实上,在孟斐斯或底比斯,为了成为法老的妻室,几乎没有一个攀权附贵的女人不会倾力展示自己诱人的美貌。虽然成为拉美西斯二世的妻室和后代,生活不一定会变得幸福,但如果他们想要埋葬在大墓室里,这是首要的条件。事实上,如果你不是拉美西斯的后代,根本无法在光环笼罩的法老墓室附近买到一块墓地,因此这就成了孟斐斯那些贵妇人高价倒卖墓地的先决条件。那里没有足够多的墓地,所以人们会为了得到一块中意的墓地而使出浑身解数。比如,我已故朋友的母亲——海斯弗蒂蒂夫人,她就一直筹划着变卖一块墓地。如果价格合理,她祖先的石棺就可能被转移到另一个档次较低的坟墓里,甚至被直接运到河流下游的一个贫民墓地里埋葬。当然,人们肯定会问:石棺里的死者是谁?他受了什么诅咒?当然这是坟墓交易中不能说的秘密——为此你必须得立下几个恶毒的誓言。如果购买坟墓的人能以一个合理的价格购得墓地,他们很愿意立誓保守秘密。曾经,海斯弗蒂蒂就很大胆地将她已故祖父的坟墓卖掉。买坟墓的人听说这位死去的人,即她丈夫的祖父(很碰巧,也是她的祖父,因为她是自己丈夫的妹妹)迈内黑特曾经是最善良、最仁慈的老人,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愿伤害自己的仇人。他所受的诅咒让人不寒而栗,这是对善良的拷问啊!另有小道消息说,迈内黑特曾经把蝎子和蝙蝠屎捏在一起吃掉——他急需保护自己,因为权贵总会受到诅咒。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生都很有势力。
第4页 :
跟海斯弗蒂蒂购买墓地的人是一个典型的野心勃勃的小官员,他知道对于像他这样的拉美西斯后人而言,保护自己免受任何邪恶诅咒影响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有一块好的墓地。如果他不给家庭留下足够多的遗产,他的妻子和女儿就不可能有机会去拜访孟斐斯的权贵。在死去的人里,他们一家人根本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所以他们已经带着诅咒生活很多年了——他们被人们冷落和忽视。这是一种诅咒还是一种不公平的窃取呢?(在提升地位的路上,往往是付出的多得到的少。)这位拉美西斯后人的妻子和女儿经常哭泣,因为他已经不顾已故祖父的愤怒而冒险一试了。如果他更了解迈内黑特老人,他可能还会等一等,但现在他觉得获得自己永远无法获得的地位是一件令人敬畏的并且是绝对显耀的事。
我回忆起这些交易时,好像都有很强的目的性。现在我记起了那位朋友的名字,他叫迈内黑特二世。(顺便说一下,他母亲是位王后,这个名字——迈内黑特二世是家族血缘和感情凝聚的典型例子。)然而我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那样高贵,记得他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曾是个恶人,在某些晚上,他甚至可以召唤恶魔。我觉得我们有些人开始后悔给他取了这样一个称号——卡(Ka)。这个名字本来是“聪明”的意思,因为它不仅代表着第二(对于迈内黑特二世),而且对于二世来说,它还是个很好的埃及名字,据说二世都有着多变的性格,所以这个名字很适合他。和我们的朋友卡在一起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出狮子一样的吼叫声,他还咒骂上帝,说些邪恶的话语,这让我们很不自在。我们并没有多少人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相反,我们觉得自豪的事便是给无用的上帝取各种各样的绰号,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即便这样,卡做得也有些过分了。他亵渎上帝时,我们并不想加入,因为我们不像他那样有充分的理由——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对母亲的愤怒。当海斯弗蒂蒂把迈内黑特一世的墓地卖给那个漂亮的拉美西斯后代时,卡很快就知道这曾经也是他的墓地,至少他曾祖父——迈内黑特一世在遗嘱里是这样写的。
现在,我站在大墓地的月光里,心中怀着对已逝的迈内黑特二世无以名状的悲痛,我不知道海斯弗蒂蒂跟他说墓地的事时我是否在那里,我推测卡什么都没有得到。同时,细节也不完整,说这是我的回忆或许会更准确些。可以说我是一只在茫茫大雾中试图驶入港湾的船吗?现在,我在大墓地最平坦的一条小路上观测自己的位置,还是会有一种感觉:海斯弗蒂蒂在儿子死后匆匆地为他买了块廉价的墓地,而我离那块墓地并不算远。有关虔诚的葬礼和简陋坟墓的记忆再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听到海斯弗蒂蒂的声音,她告诉那些愿意倾听的人们:她儿子的愿望是葬在西部的最低处。这是家丑,因为人们都知道海斯弗蒂蒂很小气,不愿花大价钱为儿子买一块体面的墓地。她一再诉说那个悲痛的故事:迈内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葬在简陋的地方,如果他想“搬家”,他会托梦告诉她,然后她会将他移至一块体面的墓地里。她的话是如此悲怆,人们都相信她所说的。但是,召唤死者的鬼魂来看望人间的生者毕竟是有失礼节的,葬礼的目的可能就是将死者的魂魄舒适地安葬在地下吧。所以对于暴死之人,我们都会本能地恐惧,他的鬼魂很有可能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家人,因此死者的亲属要在葬礼上表现得特别悲痛,这是为了抚慰死者的灵魂,而不是嘲笑他。前面,海斯弗蒂蒂说她很快会将自己儿子的棺材移至自己拥有的最好的墓穴里,她这么说是欠缺考虑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个墓穴是她为自己预留的。我们怀疑她的真实意图是不是想将我们的迈内黑特二世驱赶出坟墓,让他变成遭受拷打的孤魂野鬼。葬礼很隆重,但墓穴却很简陋,盗墓者会毫无顾忌地打开它。盗墓者在打开墓穴时并没有受到什么诅咒,因为贫困的死者更加怨恨家人把自己葬在这样的地方而不太愿意去诅咒盗墓者。人们可能很好奇:海斯弗蒂蒂能否确保儿子的墓穴不被破坏。
我走到了小路的路口,这里直通迈内黑特墓穴的拱顶,站在这里,视野开阔。这里的许多墓穴都比牧羊人的小屋还大(只有在大墓地一带,你才能够看到这种大理石小屋),每个墓穴的拱顶都是一座小型的金字塔,塔前陡峭的斜坡有个小孔。仅凭这一点,你就会感觉自己是在大墓地,因为这些小孔是专为“巴”(Ba)设计的窗户。如果每位死去的人都有继承人的话,继承人就叫“卡”,如果他还有自己私人的小灵魂,小灵魂就叫“巴”,七重灵魂中与之最亲密的就是小灵魂。“巴”有着鸟的身体,有着逝者的脸庞。为什么要为这些小型金字塔设计拱形的窗户呢?以下是我能想到的原因——它是“巴”的出入口。是的,“巴”正在向我走来。当然,我在坟墓拱顶的窗口所能见到的任何一只鸟都有可能是下面石棺中死者的“巴”。当大墓地周围的鬼魂四处游荡时,哪些寻常的鸟儿会靠近它们呢?我打了个寒战。大墓地的鬼魂是丑恶的——葬在这里的是所有权欲未得到满足的官员、未被奖赏的战士、受到不公正惩罚的祭司以及众叛亲离的贵族,还有因破坏坟墓而被杀死的盗墓贼。这里还有受到盗墓贼破坏的木乃伊,他们偷盗珠宝时扯破了它们的裹尸布。这些木乃伊散发着恶臭。想想看:为了防止尸体腐烂,木乃伊身缠裹尸布,当裹尸布遭到破坏时,它们的复仇之心会有多重?无论怎样,复仇的欲望肯定是加倍的。
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鬼魂,他离迈内的坟墓还不足三道门远,他肯定怀有恶意,这足以把我吓晕。差不多是那种恶意最深的鬼了,通过他破烂不堪的衣服,可以看出他是个盗墓贼,浑身散发着无法形容的恶臭,现在正朝我这边飘过来。
在月光下,我看到了一个没有手的可怜人和一个鼻子塌成三瓣的麻风病患者。可悲啊,那三瓣鼻子是对地狱判官——欧西里斯的三瓣阴茎的嘲讽,但他的鼻子还能在他邪恶的黄色眼睛下面抽搐着。他肯定是个鬼魂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手一样,并且还能将他看穿。
“你在看谁?”他哭喊着问。他的呼吸好像夹杂着尼罗河最臭的泥浆中腐烂的死螃蟹的味道,与从他那里飘过来的夹杂着恐惧的风相比,他的气息算是香的了。
我稍微抬了一下手将他赶走,他向后躲了一点点。
“不要进迈内黑特一世的墓!”他警告道。
第5页 :
他本应该吓吓我的,但他没有,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如果他无法撤退,而我成功地将他驱赶,情况会比我将拳头打在长满坏疽的大腿上还要糟。他就站在我前面,我不敢向前走,而他也害怕我,不敢接近我。
同时,我也不是没付丝毫代价就逃出来了。我记住了他的话,他的恶臭在我的大脑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难道迈内黑特一世搬进了为二世买的廉价墓地里了吗?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吗?还是我走错路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送葬者是在晴天的时候经过这条小路将迈内黑特二世送到他简陋的“家”的,拉棺材的是一头白色公牛,它们的角都镀了金,两侧的肚子被漆成绿色和深红色。
“不要进迈内黑特一世的墓,”他又说了一遍,“会引来很多骚乱的。”
这个盗墓者竟然试图警告别人不要进入墓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月光下,我的幻想引起了影子的变化,因为我看到那个鬼魂退缩了几步。“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他不假思索地说,“但我实在受不了你身上的恶臭。”然后他就走了。他认为他所闻到的来自他自己身上的臭气都是从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对于他或许就是一种惩罚吧!每次遇到人,他都会踉踉跄跄地逃走。
就在他逃走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迈内黑特二世的“巴”,就在窗口那里。“巴”的体形没有鹰大,他的脸和新生婴儿的脸一般大小,但却和迈内长得一样,这是我见过的世间最英俊的脸庞。现在他的体形在不断地减小,但他的外形却变得愈发精致,就像生下来就有着成人智力的婴儿,多美的一张脸啊!他现在好像在凝视着我,但目光又立刻转向别处了。然后张开翅膀,发出了沉重的响声,就像悲哀至极的乌鸦的叫声一样难听,叫一声,又叫第二声。他对我如此冷漠,我感到很失望,于是向墓穴的大门走去。
当我站在入口处,突然被突如其来的悲痛笼罩,迈内的悲伤好像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叹了口气,对这个地方最近的记忆就是它的入口很脏乱,现在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记得当时我认为这个地方是很容易被盗窃的,我再次体会到了家居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在今晚的早些时候帮助我从胡夫的墓穴里逃出的。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朝门锁移动,当我转动手腕时,齿轮开始转动,门栓打开了。
我大步走入墓穴。我能感知到我的皮肤还存在着,似乎有人在用指甲刮我的头皮。我的脚底好像踩到了猫的舌头上,感到一阵刺痛。对于这里脏乱和恶臭的环境,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月亮在天空中照耀着,透过月光,我可以看到所有祭祀的食物在很久以前就被盗墓贼吃光了,值钱的东西都被破坏或拿走了,整个地方都被盗墓贼洗劫了一遍。他们的胆量像是从保险柜里倾泻出来的,他们会遭受报应的!我极为愤怒,看墓人太马虎了。与此同时,我发现墙上的铜质烛台里有根烧焦的木棍,我愤怒地看着那根木棍,顶端的木炭突然闪烁出火花。火把突然点亮了,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我早就听祭司说过:当一个人将自己的愤怒集中在一点时,可以用眼睛生火。只是以前自己从不相信这些传言罢了。现在,我眼前的这种感觉比钻木取火还自然得多。
真是遗憾,未来世界的混乱不堪居然是这些不安分的贪婪的盗墓贼造成的!要当心这些住在地下王国里的人,被他们破坏掉的和被他们盗走的一样多。我不禁想起迈内在人世的最后几年所拥有的那些豪华的住宅,又想起海斯弗蒂蒂边啜泣边问我哪种雪花膏花瓶和封板、哪个手镯和珠宝腰带该随他陪葬。她应该葬他的黑檀盒子还是红木箱?给他佩戴的假发应该是金色、白色、红色、绿色、银色还是黑色?他的化妆盒、亚麻布腰带和短裙以及他的黑檀木床都应该随葬吗?我知道她极力想将黑檀木床留给自己,最终她还是留下了。然后该选择什么样的武器呢?是镀金的弓箭还是柄上镶有珠宝的矛?还是将所有珠宝都随他入葬?思考这些事情时,她可能会哭喊出来:“可怜的迈内啊!”如果哭声稍微低一些,她伪装出来的悲伤就会显得很荒唐。在他们安静的住宅一侧,她可能会大声尖叫着:“我眼前的水果都被吃了!”这是他的豪华住宅,他本人比他的作品更令人敬佩,而她,只是一幅画而已。她因为失落感而堕落,心灵因为要埋葬这么多珠宝和金饰而扭曲。她正因为一把即将被埋葬的儿童椅而哭泣,这是一把铜质的、镶有金箔的椅子,她想把它留下来。连他的小刀、颜料盒和刷子,她都不愿意拿出来随葬。他的斧头是从图特摩斯三世统治时期流传下来的宝物,刀刃里面有个中空的格纹图案,这图案是一只野狗从背后撕咬瞪羚。认出这一宝物后,海斯弗蒂蒂开始流鼻血,因为这是她儿子曾经收到的礼物,可她不能将它留下。但是她可以留下点其他东西,尤其是他饰有羽毛的王冠、豹皮和绿色玛瑙组成的圣甲虫宝石,甲虫的六条腿全都是金质的。确认哪些物品该随葬,到最后变成了海斯弗蒂蒂的贪欲(她想留下八件)与对死后世界的力量的信任之间的较量(最后她留下了五件),但她没有完全向贪欲屈服,这就为恶魔来到阳间留下了一个小孔。她曾给过我一本关于玛特的书,一本关于训诫的书(可能是你所知道的最虔诚的训诫)。玛特是真理和正义之神,从不欺骗世人的玛特平衡着世间的各种力量。贪欲如此强烈的海斯弗蒂蒂竟然还对玛特颇具赞美之词,如果没有这样的信仰装在心间,她会为自己留下哪些东西呢?
不能说海斯弗蒂蒂一点都不如真理和正义之神,我手举着火把,看着地上散乱的东西,最起码她还为这些盗墓贼打开了方便之门,这些贼可一点都不相信玛特。他们在这里随便撒尿,在金盆里留下了结块的大便。
下一间墓穴更糟糕,墓室不是很深,是从这间墓穴延伸出去的。只有一堵用泥砖盖起来的墙将两者分开,造价低廉!祭品室与墓室之间没有设置障碍,但是,我犹豫了,不想进去。
穿越第二道门槛时,空气变得迥然不同。突然涌出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味,我不禁停住了脚步。我手中火把的火势变得不稳定,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石棺,而是两个,两个石棺都被捣毁了。外棺的盖子被扔到角落里,内棺的盖子也被掀开了,盛木乃伊的箱子也被打开了,杂乱的场面控诉着盗贼的罪行。尸体上的宝石全都被摘走了,表面的绿锈也被盗墓贼用泥灰弄脏,项圈和护身符也都被偷走了,迈内木乃伊上彩绘的脸和胸部(如他本人一样英俊)也被刮烂了,三道垂直的刀痕直接砍在了他的鼻子上,鼻子看起来有些扭曲,盗墓贼还拿刀子割开了他胸前的包装材料。
与脚部受到的损坏相比,这些破坏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盗墓贼扯开了他脚部的线圈,裹尸用的亚麻碎布散落在地上,有些是长长的碎布,有些是一片一片的布块。脚下的垃圾啊!有些腐蚀动物可能会收集它们,用来筑窝,盗贼吃完鸡扔下的骨头也被这些动物利用。盗贼们是不敢在这里随地大小便的,至少不敢在这些木乃伊旁边,但我能闻到那股微弱且不稳定的臭味,死尸外露的一只脚开始腐烂了。
另一具石棺也被破坏了,这具石棺有可能是迈内黑特一世的棺材。为防止盗墓,海斯弗蒂蒂将他移到了这里,可是我不打算向他那个方向走去,我不敢靠近曾祖父的木乃伊。
我离迈内的石棺比较近,他的脚已经暴露出来,墓穴已经被破坏。祭祀他的“卡”的食物已被盗贼偷吃了,这让我很愤怒。我可以看见他的光环,他的三道环是浅紫罗兰色,就像在云雾缭绕的夜晚看到三道模糊不清的山脊一样。
第6页 :
我不想看它,光环的颜色会表达出很多信息。海斯弗蒂蒂的光环肯定是橘黄、血红和黑褐拼接在一起的颜色,我之前见过的法老的光环是纯白、纯银和金色拼接在一起的。包围我朋友身体的浅紫罗兰色显示出他已经很疲惫,好像他的遗留物要在许多恐惧中保持平静。而第一种恐惧就是墓穴中其他石棺的存在,我想去看看曾祖父的遗体,于是放下手中的火把。这时,我才感觉到刚刚看迈内二世时,为了承受住其他石棺的存在我使用了多少力量。
这种压迫感看似减轻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努力发力的缘故,我突然感到很累,迈内的光环变亮了,空气变得舒缓,我有一种冲动:想要看看迈内的脚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当我低头查看时,迈内的光环再次变大,我看到了一条蛇从门缝里爬进墓穴。我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打蛇头。接着又钻出一条蛇,我一把抓住了它,用火烘烤它的身体,它挣扎几下就死了。火把烧得很旺,我借着火光往前走,想再看看这些小虫子们。
我研究了一番迈内的脚,它已经腐烂成动物们获取食物的“磨坊”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脚面有块瘀伤,现在只能在老朋友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行走,人们在追求什么样的友谊呢?我憎恶他腐烂的身体,想将火把插在他脚上的小洞里燃烧,赶走他身上的小虫子,使他腐烂的肉体愈合。其实,我准备这么做来着,但却怕自己的脚也被烧焦,所以放弃了。我现在极度饥饿,但依然紧闭下巴,竭力控制住这种欲望,因为它有可能迫使我像狗一样去闻棺材旁边的卡诺匹斯罐。这四只罐子表面画着荷鲁斯神四个儿子的形象,每一只罐子都和一只肥猫差不多大。哈碧守护着死者的小肠,长着公山羊的头;多姆泰夫守护着死者的心和肺,长着豺狼的头;艾姆谢特守护着死者的胃和大肠,长着人头;凯布山纳夫守护着死者的肝脏和胆囊,长着鹰的头。我很惊恐,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抵制这种丑恶的诱惑(用死者内脏煮肉汤),可这种想法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看来必须要找些东西犒劳犒劳自己的肚子了。我不能离开墓穴,穿过大墓地,一路走向尼罗河,然后再找家未打烊的商店让老婆婆来伺候我吃饭。不行,这个时间点绝对不行,我必须就地寻找些食物。我反复受到这种污秽的想法的攻击,感觉惊慌失措,我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祷告,这真是一个奇迹——自我记事以来,就没祷告过,我外露的脚上的小虫子和密集的小孔也变成了祷告者。
“当灵魂离开的时候,”我轻声说,火把投影到天花板上,“一个人就看到了堕落。他变成了堕落之人,与无数蠕虫为伍,于是他也变成了蠕虫…………”
“我敬爱的父亲——欧西里斯啊,我愿为您效忠,您不会腐朽,您不会变成蠕虫,我辈能得到永恒吗?我不想腐烂,不想堕落,也不想看到这一切。”
我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就如埃及的土地一样黑,在这片黑暗中,我听到了自己的话语在回响,好像是在孟斐斯城下什一税的征税者在大门处敲响的钟声,这些话语比祈祷者在焚香时轻念的祷词还轻快。回音萦绕在紧闭眼睛般的黑暗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饥饿感,于是就把手臂伸向空中,五指展开,好像在说:“我要用这五个手指吃东西。”然后手臂围成一个圈,听从神和不知名的恶魔的安排。
它们回复了我,五只蝎子从守护死者肝脏和胆囊的西部之神凯布山纳夫的鹰头罐子里爬出来,它们从迈内黑特一世的棺材爬向二世裹尸旁的小孔里。我猜(因为我不愿意看它们)它们是要吃那里的虫子,它们会爬到二世的尸体上去吗?我不知道,我的脚麻木了,被蚂蚁叮咬了,正火辣辣地疼。
三
我记起了在孟斐斯的一个晚上,那时有美酒、美食和甜言蜜语陪伴着,与现在悲凉的处境相比真是太讽刺了。不知道那是一天前还是一年前,只记得当时自己是在拜访一位祭司,他住在自己的妹妹家。在那个月里(对我来说,这是充满活力的一个月),我一直是他妹妹的情人。祭司(在我的记忆里,他真的是一位祭司)也常年做她的情人,就像其他的好哥哥一样。我们激情四射地聊着天,除了没有提及我们中的哪一个应该和妹妹做爱之外,其他所有的话题都被我们讨论了一遍。
当然,只要我们一起出现她就很激动,她有权利这么激动吗?她让我看着她和自己的哥哥做爱。她可是有着良好家庭背景的女孩啊!就在那一刻,她说她应该骑在哥哥的身上,她希望我做好准备,等会儿就骑到她身上去。她说自己可以同时跟我们两人做爱,她会成为什么样的妻子啊?因为我在几个月前已经与她亲热过了,老实说,我很高兴,因为她拯救了我,这个女人的屁股丰满得就像是一只肥胖的美洲豹。她真是我们两人的尤物啊!那晚,我照她说的做了,而且向祭司证明了生者可以像死者一样找到他们的二重身。(因为他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到底谁更接近女性——是他妹妹还是他自己,这是我们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的好方法。)
记忆的闪光将我带回从前,然而,我更饿了。就像阵痛的伤口一样,随着每一次呼吸,痛感也在不断地增加。我不是想做爱,只是想胡吃海喝一顿。
我肯定自己发高烧了,肯定是的。我从未感觉到如此饥饿,胃里翻江倒海,画着食物的图画在我眼前晃动。我想到了在创世之初,上帝一句话创造了万物。他心头发出的声音,让原本沉寂的王国有了生命。
于是我再次高举起胳膊,手指指着墓室的天花板,喊道:“请赐我食物!”
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阵哽咽声在空荡荡的墓穴里回响,徒劳无功,我变得更加虚弱,高烧得更厉害了。在紧闭的眼睛前,有一片绿洲,解救出现了吗?我吃力地穿过地上的垃圾,就像在假想中的沙漠中行走一样——这太真实了:沙子堵住了我的鼻孔。现在我站在角落里,通过火把的照射,我看到迈内受损棺材旁边的美丽图画,画面上画着食物,如此丰盛,迈内二世的“卡”饿的时候会需要这些食物。觥筹交错中,十二个人在共享晚餐,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容器和食物,这些都画在迈内破损的棺材壁上,真是一幅杰作啊!有各式各样的家禽与家畜,鸭、鹅、山鹑、鹌鹑、家畜肉、野牛肉、野猪肉、面包、蛋糕、无花果、啤酒、红酒、青葱、石榴、葡萄、甜瓜和莲蓬。
只能看却不能吃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从中讨取一点吃的,然后把它们放到可以就餐的地方,但我之前肯定学过。不,那里画着的食物是给迈内的,人们祭奠他的祭品和水果被偷了以后,他可以靠这些画上的食物充饥。
然后我有一种背叛迈内的感觉,而且很吃惊地意识到——根据我零零散散的、不太光彩的记忆——他肯定是我真正的朋友,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偷画上的东西,同时贪念似乎因为内心的不安而停止了。当我再次盯着那些画中的食物时,饥饿感已经减轻了,胃口也得到了满足。下巴毫无意识地嚼动起来,嘴里好像在咀嚼一块鸭肉,是在文火上慢慢烤出来的鸭子,肉汁一下子流淌进我的胃里,我不再那么饥饿了,甚至想把嘴里的肉抠出来,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此刻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克制住了这种愚蠢的好奇心。此外,迈内的慷慨也促使我停止了那种想法,他肯定认得自己的全部食物,但他还是分给了我一些(通过他在死亡之地产生的影响)。
眼前出现了更多好吃的,各种美味应有尽有,牛肉、鹅肉、无花果和面包,我一次吃一块。很神奇,极度饥饿的人要求就是这么低,比如,我的胃里都是自己无意间喝下去的啤酒的味道。我有点醉了,开始打嗝(嘴里满是啤酒杯的青铜味),感觉很好,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说着最后的祷文,希望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吃完了,我昏昏欲睡,但是周围地板上都是这些裹尸的垃圾,我像个孩子似的咒骂周围没有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然后我推理:如果迈内很慷慨地将原本该给他的“卡”吃的食物与我分享,那他肯定不会介意我睡在他身旁的。于是我把火把插到烛台上,丝毫不担心地躺在了他的木乃伊箱子旁边,四肢沉重,已经开始入睡,我把脚放在他的脚旁边,蝎子在小洞里安了家。我刚安顿下来,又打起嗝来,想起刚刚吃过的肉,连法老的厨师们都做不出这么美味的肉,因为他们用的大蒜和低档餐厅的一样。然后,在恍惚不定的梦境中,我想到了迈内以及他对我的友善与爱护,悲痛袭来,眼泪汇成了一条河。慢慢地,我睡着了,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而他,深情地珍惜友谊,在墓室的领土上接纳我。我们一起出来,可他,只能待在死亡之地,而我,一半活在虚拟世界一半活在现实世界,我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在感受他将死时的感觉。
四
在这样的睡眠里,我深信自己已经穿越将死之前心头留下的阴影,此时七重灵魂开始准备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没有热量的火焰在即将熄灭之前,在我呆滞的眼睛前面跳跃。它们没有突然飞离,而是在七重灵魂的协商后庄严地离开了。只有吸附生命能量的Ren会突然飞离,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一样,我觉得它本来就是这样的,因为Ren并不是人类特有的,它来自天堂的圣水,在婴儿降生的时候就进入了婴儿体内,直到它回归的那一刻,期间它不会再活跃。Ren可能会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影响,虽然它与七重灵魂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
我穿越黑暗之后,Ren消失了,我知道自己下一步要经历的是生命光能(Sekhem)的消失,它是太阳赐予我们的能量,我们的四肢靠它来运转,现在我感觉自己的四肢在运动。
我的身体因为缺乏生命光能而变得僵硬,我知道生命光能已经离去了,就像在祭司的号角声中尼罗河上的日落一样。生命光能与Ren一同离去后,我就死了,在夕阳残留的余晖中,呼吸也消失了。此时,天空中的云彩是深红色的,但是在夜晚也能看到黑色的云团,乌云就像在预示着黎明前的风暴。生命光能会问一些可怕的问题,就像Ren一样,它曾是天堂圣水孕育出来的礼物,但它不完全像Ren,它离开我身体时的感觉可能会比进入我身体时的感觉强烈,也可能会弱些,所以问题来了:“你可以说有些人用我用得很成功吗?”这是生命光能的问题,就在沉默之时,我的身体变得僵硬了,我试图抓住这种能量,结果却连最后一点力量也用尽了。我的生命之火可能彻底熄灭了,而我绝不是因为自己所知的常识而醒着。我等待着,在黑暗中,没有光也没有风,也没有扰乱人思绪的气息,生命光能的询问还在继续。我曾经成功地使用过它吗?时光匆匆而过,我心中的月光是在一个小时还是在一周之前升起来的?翅膀发光的鸟儿在那轮圆月前飞翔着,它的头像一盏灯。那只鸟肯定就是“库”(Khu)——这只可爱的夜之鸟——是有着非凡智慧的生物,像Ren或生命光能一样无私地将其奉献给我们。是的,在你活着的时候,库是你头脑中的一道光,当你死的时候,它会回归天堂,因为库也是永生的。它在空中盘旋着,我从未感觉如此亲切,没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也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当库在空中盘旋时,我感受到了一丝悲伤,现在我知道了不像生命光能与Ren,库是一位天使,它回归天堂的路不会是坦途,会受到很多阻碍,我甚至看到它的一只翅膀受了伤。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在地下与我一起分享了一些伤痛与卑贱,它不会感知到我对它的关心。我重新拾获这种感觉,所以鸟儿(库)一定意识到了它的责任,因为此刻它正向高处飞去。它依靠那对受伤的翅膀,在天空中踟蹰地飞翔着,直到它超越了月亮,而月亮已经被云彩覆盖。我又感觉到孤单了,我的七重灵魂中的Ren、生命光能和库已经离开了,它们已经去往永生。但是我的其他魂魄会怎样呢?我的巴和卡以及我的影像开比特(Khaibit)会怎样呢?它们并不是不死的,事实上,它们可能无法在地狱里存活,所以会经历第二次死亡。想到这里,我的心头掠过一丝犹豫,我等待着,渴望“巴”的出现,但它似乎不准备出来了。我记得巴可以称作心灵的情人,它可能不会与你说话,就像心灵不会与你说话,却一直陪伴着你一样。巴可能已经走远了——有些心灵会变得危险,有些心灵会感觉不到痛苦。然后,我想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看到自己的二重身,但是据我了解,在尸体被做成木乃伊之前的七十天内,“卡”是不会出现的。最后,我突然想起了七重灵魂中的第六重灵魂是开比特,它是我的影子,与我的记忆不一样,它并不是完美的。我计算了一下,已经出现的有Ren、生命光能、库、巴、卡和开比特,即我的名字、力量、天使、心灵、二重身和影子。那么第七个出现的会是什么呢?我差点忘了第七重灵魂,叫塞克胡(Sekhu),它是其他六重灵魂都离开人体后停留在人的木乃伊上的灵魂,塞克胡没有任何力量,就像海边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一个个小水坑。为什么,死尸的记忆力甚至比不上夕阳的余晖?
想到这里,我很惊讶,因为我的灵魂进入到了光与声相分离的领域。时光隧道是我所知道的最后的事,或许我已经开始游离了。我等待着。
五
一只钩子钩住了我的鼻子,穿进鼻孔,直接钩进我的脑袋。脑袋里的脑浆都从鼻孔里挖了出来,一块一块的。挖完一块,接着挖另一块。
虽然很疼,但是我可以理解岩石与根的痛苦了。这点疼痛比不上小草被从石缝里连根拔出时的痛,疼痛伴随着植物被连根拔起时的哭喊。就像钩子一样,疼痛钩住了我的鼻子,像在洞穴中摸索的手指一样刺入了大脑里,大脑里的脑浆全部被拽了出来。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面地基裂开的石墙,尽管太阳炙烤着我,我还是感觉非常温暖,闻到了第一缕防腐香料的味道,温热,并伴有红酒与无花果的味道——我的嗅觉多么灵敏啊!
但我有个疑问:既然我的脑浆已经被钩出去了,那我怎么还能思考呢?他们一定将一块和干海绵一样有生气的东西塞进了我的脑袋里了吧。钩子第一次钩进我的大脑里时,周围有亮光闪了一下,我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地狱里的灵光被激发了。是巴、开比特还是卡在帮助我思考呢?负责制作木乃伊的人将一些腐蚀性的药物(令人苦恼的石灰和土)和防腐香料注入我的脑袋里,这些药物可以溶解头骨内的残留物,我疼痛得快窒息了。
不知道他们已经工作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要让这些液体在我空空的头颅里待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这只是另一个问题而已。他们不时地抬起我的脚,把我的头和脚倒置,然后又倒回来。有一次,他们甚至把我背朝上翻过来,往我身上泼药水,腐蚀性的药物融化了我的眼球。我的两个眼球被药水融化的时候,就像两个花骨朵从枝头被摘除。
到了夜间,我的尸体变凉了,午夜时分,它又逐渐温暖起来。当然,我看不到那些防腐香料,却可以闻到,并且知道那具尸体就是我自己的。尸体上明显散发着猫尿般的刺激味道,其他尸体上的味道更浓重。但这种刺激味并不全都是臭味,还夹杂着红酒与无花果的气味。比如我的尸体上就有田野与泥浆以及各种肉食的气味,因为我曾经是个肉食主义者,我流了很多汗,但感觉很舒服。有一些东西从坟墓里的肉身上爬了出来,它们靠近我时,我可以闻到它们的气味。当我闻到香料味时,我知道太阳光出来了,并凭借气味计算出了时间,因为随着空气温度的变化,香料的气味也会跟着变化。从午夜到凌晨三点,尼罗河河岸边传来的香气和臭气都萦绕在我周围。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在帐篷里。破裂的帆布条在我头顶拍打着,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记忆中的感觉就像踏在草地上的蹄印一样清晰。我的听力开始恢复,但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没兴趣去听他们在谈论什么。我能意识到周围的声音,但我不想去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比不上动物的哭声,甚至连海浪声和风声都比不上,然而我的潜意识却认为我可以理清这些声音。
我曾经一度认为海斯弗蒂蒂来看望过我,或是因为这个帐篷是在她家的地上,她在花园散步时可能会顺道过来看看。我确信自己闻到了她的气味,这种气味肯定是海斯弗蒂蒂特有的,她哭了一会儿,仿佛死去的是她的儿子,然后就离开了。
在最初的几天,他们用燧石刀将我的肚子剖开,尽管我的遗体仅残留了一点点知觉,我还是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这刀口的锋利。燧石刀划过我的肚子,就像犁头划开地面,但是燧石刀比犁头更加锋利,我就像被战车碾成两节的蛇,在地上扭动着寻找另一半,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因为我的肉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在这几个小时里,我感觉自己躯体内的东西就像一棵大树上的果实,被一颗颗摘走,树根打乱了岩石的纹理,树叶在窃窃私语。我梦到了曾经居住的城市沿着尼罗河漂流,就像一座流动的小岛。当制作木乃伊的所有工序都完成时,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加臃肿了,我的感觉此刻似乎驻足在更大的空间里。我的心脏和肺现在都被放进了一个罐子里,胃和小肠也被放进了另一个罐子里了吗?不管我的内脏是否被放在不同的地方,是否被浸泡在不同的药水和香料里,它们依然是与我同在的——都是在这个小村庄里。但是,最终它们与我的联系都会消失,被放在不同的卡诺匹斯罐子里,它们对我人生的记忆最后都会祭献给它们自己的神。
第7页 :
我在想,既然我的内脏在它们自己的罐子里,这些神都会知道我的哪些东西呢?凯布山纳夫可能会在我的肝里停留一会儿,了解它的过去,它也会了解到它之前也被恐惧包围着,就像我曾经被恐惧包围住一样。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肝脏比肺更乐意沉思。肺知晓我的过去,当它被移到多姆泰夫罐子里、生活在肉食者的领地时,它还会忠于我吗?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的器官都没有被包起来,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们还是属于我的,但我知道,一旦人们对它们进行了防腐处理,将它们放进罐子里后,我就会失去它们。在帐篷里,无论我的肢体部位如何散落在桌子上,我们之间还是能互相感应的,我空空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被以前的“肉体小岛”包围着。
这些肺、肝、胃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内脏对我的生命有着相同的记忆,因此它们联系在一起,但是用它们相互独立而且极富偏见的观点来看,我的一生对肝脏和心脏来说是有很大不同的。所以,这个帐篷里一点都不像屠宰场中屠夫使用的血淋淋的货摊,反倒像一个香草堂,这些气味会像调料店一样激起你的兴趣。木乃伊制作者为我洗鼻孔的时候(此时我的身体比刚产下婴儿的孕妇还要空),我只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抚慰的、刺激的、清洗的、胡椒粉味的、药草味的,还有各种混合的气味涌进我的鼻孔里,它们可以防止尸体腐烂。他们用棕榈酒冲洗我尸体的内部,记忆在不断地发酵。他们将辣椒和胡椒捣碎,这些长在大理石地基上的植物在西方被视为圣物,然后又用百里香叶和以百里香为食的蜜蜂所产的蜂蜜。他们将橘子油擦在我的肋骨间,将柠檬油擦在我后背的脊椎部分,以此来稀释内脏的浓烈气味。他们把雪松屑、茉莉花精油和没药的小树枝放在一起捣碎,我可以听见植物的哭喊声,比周围人的声音还要清晰,没药甚至歇斯底里,没药的香气很浓,它是草药王国里的法老,他们将它撒在我身上,然后用肉桂的叶子、茎和树皮稀释没药的香气。就像填充鸽子时往它的肚内的蜜饯上撒特殊的调料一样,他们撒在我身上的香料也令人迷惑,我沉醉在香料的美味中。涂抹防腐剂结束后,他们将我身体上长长的切口缝合,而我好像从谷地里升起,同时,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因为这些地上的卷须植物而极度兴奋,开始跳起舞来,我最老的朋友返老还童了,我情人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我像一艘皇室的驳船,在高官重臣的拥护下漂洋过海。
现在我的浑身都很干净,填满了草药,被他们包裹起来浸泡在泡碱里。泡碱是一种盐,可以使尸体变得跟石头一样硬,我躺在那里,这重量足以使我沉下去。慢慢地,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身体里的水分逐渐进入盐里,泡碱极力汲取我身上的水分,就像一支沙漠旅行队突然看到一片绿洲似的,所有的水分——即使很想继续留在我的肉里的水分都被泡碱吸干了。浸浴在泡碱里,我逐渐变得和船上的木头一样硬,最后变得和岩石一样坚硬,而且感觉身体的最后一部分也慢慢离开了我,奔向我的“卡”、“巴”以及我那吓人的“开比特”。我的身体被他们封锁在有上万年之久的石棺里。我还不如一块石头,石头能闻到周围空气的气味,我却什么味道都闻不到。我那僵硬的身体就像海里的海螺,被海浪冲到海岸上,当人们把它放到耳朵边倾听时,就会听到海水的咆哮声。我僵硬的身体的咆哮声与海水的咆哮声很像,因为我听到了通过沙子传来的古老声音,我的听觉像海豚的听觉,它们的耳朵可以听到从海洋另一端传来的回声。当我沉入泡碱液里时,身体漂得很远很远,就像经历了日晒雨淋的石头将水的气息留在了海岸上,我进入了无声的宇宙,在那里我可以本能地听到每一阵风带给每一块石头的故事。
然而即使我和迈内一起旅行(他涂漆的棺材被我呼出的水汽打湿,我紧紧地抱住他),我也睡得不安稳,或许我已在梦游中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里有两朵云连在一起。是这两朵互相接触的云吵醒了我吗?我感觉身体下沉到了木乃伊箱子中,一口气接着一口气,感觉这个箱子就像泥土一样松软,我再次记得自己与迈内在一起。我又感觉到了草药的作用,他们用药水冲刷我僵硬身体上的泡碱,这种药水是盛放在花瓶里的,至少有十种香味。“伟大的神之灵魂啊!”他们吟诵道,“你蕴含着如此浓郁的香气,你的脸庞永远不朽。”我以前没听过这些祷词,但听过这种调子,我明白他们在吟诵什么。他们用药膏擦拭我的身体,涂抹我的脚,我再也不用闻这种气味了。他们在我的背上涂抹圣油,把我的手指头和脚趾头镀上金粉。他们在我的头顶上绑上特制的绷带,将内可赫布绷带敷在我眉毛上,哈索尔绷带敷在脸上,透特绷带绑在耳朵上,还将几块布匹塞进嘴里,一块绑在下巴和颈背上,二十二块放在右脸上,左脸上也放了二十二块。他们的祷告声令我在地底下也能听见,他们又用黑石油和圣油揉搓我的大腿和小腿。他们用亚麻布把我的脚趾头绑起来,每块亚麻布上都有豺狼的画像,我的手指被另一块亚麻布绑着,上面有伊希斯、哈碧、拉和艾姆谢特的画像,我的身体被黑檀木制的胶水泼了一遍。他们将我包裹起来时撒下了许多护身符,有用绿松石和金子制的,也有用青金石和银子制的,还有用水晶和玛瑙制的,他们还将一枚戒指套在我镀金的手指上。每一次包裹都会用三十六种草药制成的液滴来封口。然后在我身体周围撒上花,缠上亚麻布,亚麻布的条纹很窄,但长度比皇室驳船还长。在迈内的陪伴下,我闻到了树脂的芳香,它可以透过我衣服上的小孔。我听到了祈祷声,还有为我的棺材画像的画家们的呼吸声,以及太阳下炙热的帐篷内大伙儿的歌唱声,还有大锤下铺路石头的号叫声,此时我的木乃伊被拽进了墓穴,然后被放进棺材里。我还能听见妇女们的啜泣声,就像远处海鸥的叫声一样清脆,还有祭司的祷告声:“荷鲁斯与他的卡一起远行!”棺材在墓穴里颠簸前进,一场我既听不见也看不到的仪式进行了几个小时,是几个小时吗?盛食物的容器的压碎声、小型乐器的敲击声以及烈性酒泼到地上的声音,通过我僵硬的身体发出回响,就像洞穴中的地下暗河一样。然后石头掉下来,砸在了我的头上,之后是链子的摩擦声,但这只是乐器在我脸上刮擦,之后我感觉到一股强力撬开了我僵硬的嘴巴,许多话语涌入我的嘴里,我听到思绪中潮水的咆哮声,以及破碎的心的啜泣声——这些声音是我自己的吗?我不知道,空气中的河流像新生命一样流向我,被遗忘的第一次猝死也向我袭来,又迅速离开。然后我的卡出世了,也就是说我获得了重生,这是第一天、第一年还是在过去的数十个王朝的时空里?我站了起来,再次与迈内分离,他可怜的遗体仍然躺在棺材里。
是的,我很绝望,我意识到了自身的存在,并开始哭泣。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迈内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了,他的死让我感觉到非常痛苦。是的,我对他生命的模糊记忆正是对我自己生命的记忆,因为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连一只乞求食物的幽灵也比不上。我正是迈内黑特二世那可怜的卡!死去的人获得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他可以把神的名字加到自己的名字里面去,那我就是欧西里斯•迈内黑特二世的卡,是的,是埋葬得最不恰当而且是最胆怯的卡,他现在所在的墓穴遭到了破坏,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在哪里。我开始对死亡之地浮想联翩,意识到自己只是七重灵魂中的其中一个魂魄。现在我连他的二重身都不是,他所留下的不过是遭到践踏的尸体和“我”。
六
于是,我意识到为什么自己没有记忆了。如果我是迈内黑特二世的二重身,像他一样勇敢,像他出生时一样卑微,除了了解他的个性所需的记忆,其他的一概不记得了。二重身就像一面镜子,是没有记忆的,我只当他是一位朋友,是我最亲密的朋友,难怪我想躺在他的木乃伊箱子旁边。
然而我的记忆所能提供的感觉还没有皮肤上的伤疤提供的多,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知到自己,人们看着我的脸还是会觉得很顺眼。我到底有没有和海斯弗蒂蒂做过爱?我该通过什么途径去追回这记忆呢?当我想到和母亲做爱时我并没有感到尴尬——因为在二重身的记忆里我并没有母亲。为什么我不是迈内黑特内心最冷酷的部分呢?然而,在他(也是我)遭到破坏的墓穴里,我站在垃圾中,产生这些荒唐的想法是因为我对海斯弗蒂蒂的愤怒,此时此刻,我本可以杀了她的。我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我很勇敢,我会走西部沙漠里的那条路,它通向双重的死亡之地。这样的地方真的存在吗?就像祭司说的,与魔鬼和沸腾的湖水并存?我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它们,那我该如何通过考验呢?我第一次对死感到恐惧,是真的恐惧,我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死在死亡之地,与自己的卡一起消失,这就是永远地死了。第二次死就是最后一次死。啊,我的处境是多么极端、多么不公平啊!海斯弗蒂蒂为我的墓穴付出得太少了。
我十分愤怒,愤怒得差点窒息了。对于卡脆弱的肺来说,愤怒是非常强大的情感,卡都是气短的,这就是人们要在墓穴的壁上画一艘帆船的原因——这也许可以帮助卡恢复呼吸,但是在这里的墙上却没有帆船的画像。我快被愤怒逼得窒息了,试着去找一幅船的画像,找了很久终于感觉到了微风吹拂着我的鼻毛。如果我的鼻子这么敏感,那我怎么会死呢?我有规律地呼吸着,对死亡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如同自己的愤怒一样强烈,海斯弗蒂蒂的疏忽让我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那么,我站在水边的画像呢?没有关于水的画像我喝什么啊?就像征兆所预示的,这个地方的水干枯了,我的喉咙都快干得冒烟了。
我的棺材上也没有画上四道通风的门,所以,我没有办法自由呼吸。海斯弗蒂蒂这个母亲真是奇怪!她也没有为我准备一个盛脐带的盒子,因此我又失去一条通向死亡之地的路径。
她又出现了另一个疏忽:当我检查棺材内的纸莎卷轴时,发现重要的祷告经文不见了。我不清楚自己还能记得多少章节:“二世不死”章、“灵魂自由”章、“死者不朽”章…………我非常生气,随着暴怒的渐渐平息,我极度想召唤海斯弗蒂蒂。
我跪下双膝,像要寻找符号似的。在散落的亚麻布中,我发现了一只死去的甲壳虫,是的,它躺在我前面,是一只屎壳郎。它曾试了很多次,用后腿把一个比它大数倍的屎球推到一个安全的洞里,然后用屎球喂它的卵。这就像祭司曾经告诉我的:看起来像一只大甲壳虫的科佩拉每天如何乘着太阳神拉的船在天空翱翔,如何用它的六条腿划过天际。这在儿童和农民中是个非常流行的故事,但是,我不需要这样的故事。我认为如果神愿意化作甲壳虫,那说明他喜欢躲藏在奇怪的地方,这是大秘密的第一条规定。因此,在我的味觉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慢慢地,我吃掉了甲壳虫的每条翅膀。这些小薄膜咀嚼起来就像小刀片似的,尽管我小心翼翼地嚼着,甲壳虫的头还是像小砂砾一样硬,当我把它们吞下去时,我做了忏悔,因为我想象着把海斯弗蒂蒂的头吞了下去。我没有召唤的咒语,但我的头脑中充满了对邪恶母亲的蔑视,我说:“伟大的科佩拉啊,让公正盛行于世吧!请您将活着的海斯弗蒂蒂带到我身边来。”我双目紧闭,感觉到眼前有一道光闪了一下,脚下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但当我抬起头时,看到的却不是海斯弗蒂蒂,站在我面前的却是迈内黑特一世那憔悴的卡,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曾祖父看我的方式。
七
他穿得像个大祭司,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个大祭司。他的头发被剃光了,居住在随他出现的空气里,似乎每天早上他身体上的罪孽都会被清洗掉。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祭司,他太脏太老了。他那灰白色亚麻布袍子上沾满了长年累月的灰尘,他的皮肤也是灰白色的,甚至比他的长袍还要惨白,也沾满了灰尘,他的双脚赤裸着,脚趾头看起来像钙化的石头。他的手镯长满了绿锈,踝环被空气腐蚀成黑色。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但是瞳孔呆滞无神,就像画上的鱼和蛇一样没有表情,却白得像月光照耀下的大理石。透过火把散射出来的光,我看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棺材旁边的椅子上,他眼睛上的白色告诉我他不是一尊雕塑,如果不是那犀利的目光,我可能会以为时间已经过了百年甚至千年。
看着他的棺材,我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压抑感。他是如此苍老,别人无法描述他的面容,因为人们不清楚他的鼻子是和脸上的哪块肉连着,他脸上的皱纹就像台阶一样,整具尸体似乎都不存在。但是他的出现却让我很不安,他就像某种有毒的害虫,我想赶紧摆脱他。我朝着他棺材旁边的卡诺匹斯罐子走去,我打开多姆泰夫罐子的盖子,过程很容易。罐子是空的,没有裹好的心脏和肺。我打开艾姆谢特罐子,也是空的。
“我把它们都吃了。”迈内黑特一世说道。
自从他死去的那一天起,他喉咙里的空气就没有被太阳温暖过吗?墓穴内都是他冰冷的回声。
“为什么,”我想要问他,“曾祖父,你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内脏呢?”可我欲言又止,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仿佛一只粗糙的手伸进了我的喉咙里,控制住我,不让我说话,它抓住了我的舌头,将它连根拔起。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就像记忆中最美好的经历一样刻骨铭心。因为我死了,所以我又一次懂得(这是第一次感觉到的):人死后,可能会经历活着时不曾经历的恐惧。在这些恐惧里,我可以说我的祖先迈内黑特是第一个给我带来恐惧的人吗?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家人何时谈论到他,而且他好像是有着神秘力量和邪恶习惯的人。
现在,我盯着他看,他开始说话了。“你对我有什么样的感情?”他问道。
“我对你的感情?”
“因为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我希望,”我说,“我们可以先相互了解一下。”
“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第8页 :
我肺里的空气变得紧张,就像当时在胡夫的墓里一样。我最好的一面回归了,即便我确信自己遇到了敌人,但还是感觉莫名的欣喜。我已经死了,遇到的还是我生命中的敌人吗?但是若不提及死亡的话,这对我没任何意义。我从未感觉到这是如此重要,仿佛我在某个糟糕的日子里决定了结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看见下面的峡谷,知道自己在摔死之前肯定会先进入这个空间。此刻,我的每一滴血都感到害怕,但未来却犹如闪电一样光明。我现在就有那样的感觉,这是与恐惧相近却又要与它相离的幸福感。
现在我很轻松,因为我知道了死亡的所有方法、我所忍受的无聊以及肉身的所有邪恶情感。好像我过去是生活在诅咒里一样,其表现就是我内心里不可变的单调状态,忽略了我曾经去赌博和卖淫场所的情况。这种既死又生的感觉是从何处来的?是一个诅咒吗?我基本上理解了对死亡向往的力量,这是邂逅自己阴暗面的唯一方法。难怪我站在他面前时感觉自己像井里最冰的水一样神清气爽。在多少个美好的夜晚,在多少个美丽的花园里,我开着给予我姓氏的第一代祖先的玩笑,这是多么不道德的习惯啊。我们又哭又笑地讲着他的故事——他如何精于算计、如何狡猾以及他那亵渎神明的蝙蝠屎宴会。
但是现在,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第一次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但也不像第一次出现时那么矮,他的浑身铺满了灰尘,就像沙漠中的道路一样。
“这些故事,”他低声说道,“让我声名狼藉。”他说话的时候泰然自若,我开始怀疑自己在道德上是不是比他更胜一筹。我坚信他是我走向自我毁灭的向导,但是现在我意识到他可能也带着很强的目的。在这种奇怪的陶醉中——我已经死了,却感觉自己像个伟大的英雄,但却不记得自己的英勇行为。我并不质疑自己的意图(如果我可以找到它们的话)很高尚,只是现在我不够自信。
“你认为,”他问,“我是英俊还是丑陋?”
“你可能太老了,两者都不是吧。”
“这是唯一的答案。”他笑道。在嘲弄我的时候,他的手指从一边转向另一边。“好吧,你已经死了,”他说,“而且肯定会死第二次的。死了第二次,你就会彻底消失了。再见,小伙子,你的脸比你的心要漂亮得多。”突然,他发出老人固有的窃笑声,表情无比猥琐。“你愿意让我做你在卡特-纳塔的向导吗?”他问。
“我有其他选择吗?”
“脐带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委托一位画家去画迈内站在水边的画像了,他在我的朋友中很受尊敬,他也会画一幅帆的画像,让我儿子脆弱的肺可以呼吸。”他的声音和海斯弗蒂蒂那放荡的声音一样(海斯弗蒂蒂主要的快乐就是听自己饱满的声音),“当然,我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些工作还没开展。我听说墓穴一团糟,好多地方都遭到了破坏,屎尿遍地,可怜的迈内啊!我很好奇他是如何与这些粪便共处一室的。”
我笑了,听到这样的模仿声真是难得啊。曾经我也嘲笑过上帝,亵渎过诸神,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朵奇葩。我开始看到我处境的刺激:死了,却比之前更有生气,这就好比你已经准备好一切事情的晚上一样令人陶醉。
“跟我说说卡特-纳塔吧。”我的语气很友善,好像敬客人再喝一杯似的。
他苍老且饱受摧残的脸,就像从火里爬出来的乌龟壳一样皱,现在展现出的是大祭司对仪式的热爱。“我要加强我的呼吸。”他用空洞的声音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生变化,身上的灰尘看上去变得像银粉一般,右胳膊抬起直指天空,双目的眼神严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地。接下来,他对我眨着眼睛,我为之一震,他似乎很乐意用各种方法嘲笑我的想法。“我们需要,”他说,“让你做好准备,毕竟你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对于卡来说,这很正常,它总是记不得我们最神圣的仪式。”
他语气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现在他再次用正式的语调说道:“啊,欧西里斯神啊,”他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两手呈两只眼睛的形状:“我走过火海,游过沸泉,我进入到死亡之地的黑夜,经历过卡特-纳塔的七道大门,知道了每道门守护神的名字,听到了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的困难,他的卡陪伴着我。他的记忆很模糊,怎么还会有耐心学习每道门的三位守护神的名字呢?这是很危险的。第四道门的守护神叫Khesefherashtkheru,哈若德负责检查谁在夜晚死去,他只回答Neteqaherkhesefatu的问题,而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是这个男孩通过卡特-纳塔大门时,要记住的守护神的名字中的其中两个而已。”我的曾祖父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想想这些名字。“是的,”他说道,“欧西里斯神啊,我,欧西里斯•迈内黑特一世,通过了您的审判,所以请您听听我的祷告,让这位年轻人的卡免受火海的煎熬吧,他不是别人,他正是伟大的欧西里斯•迈内黑特二世啊!他是我的曾孙,而海斯弗蒂蒂夫人,曾是我生前的情妇,我死后多年,她仍记得我给她带来的肉体上的快感,希望这个蛇蝎妇人以后继续服侍我。”
我很困惑,他的祷告非常虔诚,和我之前听过的不一样,而且他对我母亲的评价让我非常迷惑。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的事,”他说,“我可以祷告:驱逐蛇,刺鳄鱼。我可以给你鹰的翅膀,使你能够在敌人上空飞翔,或者教你如何喝卜塔神体内的麦芽酒。我可以打开卡特-纳塔的大门,教你如何从渔网中前进。是的,如果我做你的向导,这些我全都可以教你。”
我并不想睡觉,但却昏昏欲睡。这地下古老的声音提及了太多的名字,我可能会嘲笑这些名字,但是一次祷告这么多内容,让我感觉很虚弱。现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卡的自信心就像小孩蹒跚学步时一样不足。我想匍匐在他面前。
他不再那么让人讨厌了。如果能活过这个夜晚,我会在每个尼罗河的皇家花园里大摆筵席,讲述他的故事。他滑稽到了极点,这位满身灰尘的老人,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寂寞得像只潜鸟,却非常自信——当他提到每位神的名字时都会放个屁,多么荒谬啊!拍手声、鸟叫声、爆裂声、排便声和吼叫以及放屁声掺杂在一起,这是多么不和谐啊!他的表情非常猥琐。他用手腕向每位他提及的魔鬼、神灵和怪物行了贵族礼,就好像他还保持着对它们的肉体记忆,所以可以通过运河的堡垒向它们行礼。墓穴里恶臭冲天,之前是从腐烂的裹尸布里散发出来的,现在却是他说话时呼出来的硫磺味和他放屁时的臭味。
“你知道任何与我有关的真实故事吗?”他问道。
我回答:“你折磨犯人,向邪恶的神灵祷告,吃无人能忍受的东西。”
“我向力量强大的神灵祷告,其他人才会停止不该做的事。我吃禁果,是因为里面有宇宙的精华,你认为我是太胆小才当上欧西里斯神的使者吗?”
“我不相信,”我说,“你是欧西里斯的使者,但我看你并没有太多的特权。”我这评价太大胆了,说的时候我都颤抖了一下。
他笑了,好像我们的谈话全都进入了他的领地一样。“你看到什么了?”他评价道,“你不知道欧西里斯的故事,你甚至连祭司曾经教过你些什么都忘了。”
我不高兴地点点头,确实是不记得了。我可以想起这些我们小时候所熟知的故事:关于伊希斯、欧西里斯以及其他造就我们的神的故事。但是现在,我不记得这些故事的深层意义,他们对于我就像我那放在卡诺匹斯罐里的内脏一样遥远。我叹了声气,感觉自己身体里面像山洞一样空虚。我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没有什么能比了解这些神更重要的了,好像确实是这样,他们可以填补我骨髓中的空白,成为我真正的向导,现在我必须要面对死亡之地,我背叛了他们。有一句古老的谚语是这样说的:“死比生更具有背叛性。”
当迈内黑特一边嘲笑我的需要一边点头时,我感觉到一种责任,我的自尊心最后一次聚集起来,我坚定地批评他:“我不相信你是欧西里斯的使者,”我告诉他,“你身上的恶臭会让诸神不愉悦的。”
迈内黑特一世露出不高兴的笑容:“我有能力发出你想闻的任何气味。”在接下来的沉寂里,他变得如香水一样清香,像青草一样甜美。我低头鞠躬,欧西里斯是最漂亮的神,如果他的使者是迈内黑特一世,那他肯定会特别关照我的,这样虚荣的想法多么吸引人啊。
因此,我问我的曾祖父能否给我讲讲欧西里斯以及其他神祇的故事,以此来证明我的虔诚,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他笑了,但并没有以任何方式欢迎我,相反,他将手伸进袍子的一个褶皱里抖出来许多蝎子,然后用熟练和柔软的手轮流把玩着,在两个眼睑上各放一只,在两个鼻孔中各塞一只,在两只耳朵里各放一只,最后一只放在他的下嘴唇处,他在头上的七个孔放了七只蝎子,还有一只他拿在手里不停地摆弄着,就像雕刻石头似的。
“很久以前,”他说,“在地球还未形成和我们的神还没出生之前,在死亡之地有土地和河流之前,你看不见天空,‘隐匿者’阿蒙是栖息在他无形的光芒里的。”在这里,迈内黑特一世举起了一只手,好像是在提醒我,他的手势就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大祭司在祭坛里用的优雅手势。
“是的,我们的起源来自于阿蒙。他从隐匿的地方出来,以创世神阿图姆的形象来到世间,是阿图姆发出了世间的第一声,那是对光的呼喊。”我感受到了小时候祭司教导我的那种庄严,四肢无力。“阿图姆的呼喊,”迈内黑特说道,“震动了他的妻子——努的身体,然后她变成了我们的圣水。阿图姆的声音如此之大,在努的体内激起了第一波震动,这些圣水就伴随着光产生了。太阳神拉也随着圣水的第一波出世了。圣水产下拉之后变得波澜壮阔,拉升天变成了太阳,阿图姆消失了,再次回归到他妻子的体内,然后阿蒙就出世了。”迈内黑特边呼气边说,“这就是我们的起源。”
我肃然起敬,和祭司曾经第一次跟我讲第一道声音和光的起源时一样。“我会相信你的。”我告诉他。
我一说完这些话,他就将这些蝎子收了起来,重新把它们放到袍子的褶皱里。他开始用另一种语调跟我说话,好像在死亡之地说话的那种庄严已经撑不下去了,那可是生命中最神圣的七个庄严时刻之一啊。现在,他对诸神极不尊敬,对于必须要说的起源故事,他感到很可耻,就像这些神都是他的兄弟,似乎他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我听过他亵渎神灵的本事,但我还是不相信接下来要听到的关于欧西里斯的故事会有多淫秽。
我也不知道听完他讲的故事会花多长时间,但在听完之前,我有义务去了解众神。
第9页 :第二部 众神之书
第二部
众神之书
一
就像一位喉咙充满痰的老人,迈内黑特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起淫邪的笑话。“在太阳神拉之前有个女人,”他说,“或者是一头狡猾的母猪——对太阳神来说都一样,他都喜欢。太阳神的问题就在于不能找到一位足够冰凉的妻子,一般的女人承受不住他的热量,所以他就选定了天上的女神。”他再一次笑得说不出话来。“拉可以将他的阴茎变成四十二种动物的阴茎:公羊、公牛、河马、狮子…………——都是些野兽的。然而有一次他犯了个错误,他告诉天空之神努特自己不喜欢和母牛做爱,所以努特从此以后就寄居在另一种动物的体内。婚姻也总是这样,”他点头说道,“只要可以,努特就会钻到大地之神盖布的泥浆床上去,真是堕落啊!当拉知道妻子的不忠直指他的脑门时,他暴怒起来准备复仇了。在接下来的五个夜晚,他让努特的子宫受孕了五次。拉和盖布与她频繁地发生性关系,致使大地冒水汽,天空被雾气笼罩。”
现在迈内黑特停止了说话,脸上浮出一丝悲伤,他下面要讲的故事似乎没有那么可笑了。“现在,”他说,“尽管拉宣称这五个孩子都是他的,但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这些孩子究竟是拉的还是盖布的。努特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生了下来,第一个是冥王欧西里斯;第二个是法老王的守护神荷鲁斯;第三个是混乱之神赛特,他从母腹中出来时,在天上制造了一道裂痕,使得天空可以打雷;大地之母伊希斯从一滴露水中降生;死者守护神奈芙蒂斯是最后一个出生的,她的小名叫作维克特利,因为她是五个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她会和她的哥哥赛特结婚,就像伊希斯会与欧西里斯结婚一样,据说伊希斯与欧西里斯在母腹中就相爱了。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问哪一个是同母异父的孩子呢?”
他的声音离我的耳朵如此近,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故事的。当我闭上眼睛,那些故事似乎是关于我的,而且我确实可以听到太阳神拉的声音。
“‘我把他们当作是我的孩子,’拉大声说道,‘但我却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或者他们只是盖布洞穴里的爬行动物。我骂他们的时候,自己也会受到伤害,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对他们的谴责是否公平。’
“三个哥哥——荷鲁斯、欧西里斯和赛特与妹妹伊希斯和奈芙蒂斯共同居住在充满恶兆的房子里,即便只是孩子,他们也玩着背叛的游戏,做着谋杀的梦。拉的诅咒也影响到了伊希斯和欧西里斯以及赛特和奈芙蒂斯的婚姻。
“然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伊希斯爱着欧西里斯,但却发现他比自己更吸引人。相比之下,奈芙蒂斯就显得很凄惨,赛特的身体灼伤了她的肚子,在他的怒火之下,她仿佛感觉到了沙漠中炎热的石头。‘他进入我的身体时我的子宫便烧焦了,’她接着问道,‘那我的名字怎么可能是维克特利呢?’然而,欧西里斯就像绿洲的影子一样清凉,当他接触到餐具时,他的手指会变得柔软。在一天晚上,奈芙蒂斯背叛了她的丈夫,与欧西里斯发生了性关系。
“赛特种了一种植物,每次当他回来时,这种植物都会开花。但是,当奈芙蒂斯与欧西里斯发生性关系那天晚上,植物却是软绵绵的。
“‘仰起你的脸,’赛特说,‘我回来了。’
“但是植物死了,赛特最终知道了奈芙蒂斯与欧西里斯偷情,因为当她回来时,他可以看出妻子在与哥哥一起的那晚变得格外美丽,比以往与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美。之后,奈芙蒂斯承认了她与欧西里斯偷情,却是以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愉悦的语调说出的。受到这等奇耻大辱的赛特感到十分恼怒,于是他每晚都与奈芙蒂斯做爱,但是总想到欧西里斯与她接吻的情形。所以,他总是愤怒地将自己的精液射入她的肚子里,可是奈芙蒂斯却开始嫌恶她肚子里怀的孩子,在分娩的时候,奈芙蒂斯哭了,不敢看孩子的脸。虽然孩子长得漂亮,却是畸形的,因为她的子宫受到了赛特的破坏。她生的孩子长着一张凶残的脸,浑身散发着浅浅的臭味,这就是墓地守护神、木乃伊制作神、胡狼头神阿努比斯。奈芙蒂斯把阿努比斯带到沙漠里,把他扔在太阳下暴晒,但是她的姐姐伊希斯坚持不同意她就这样把孩子丢弃了,因为她认为,如果阿努比斯是丈夫欧西里斯背叛自己的证据,那他就更不应该被丢弃了。”
迈内黑特现在大声地说:“任何因背叛而生的人都应按照他的意志被处死。”
“为什么是这样?”我问。
“因为暴怒中死去的人会孕育出魔鬼。”
我不喜欢他所说的,那我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去死呢?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告诉他:“传闻说你杀死了每一个不工作的奴隶。”
“那是在金矿里,而且我没有亲手杀死他们,他们是过度劳累而死的,而且我从没说过我不希望孕育魔鬼。”他战栗地回答道。他的话听上去像在窃窃私语,声音像即将煮沸的水,但我听到了他说的全部内容,而且非常清晰。所以我知道伊希斯放猎狗追寻新生儿襁褓上亚麻布的气味,很快便找到了他。迈内黑特一世嗅了一下他的手指,一股酸臭的血味向我飘来,他笑了笑,因为他有机会展示他的能力了。
“伊希斯,”他说,“将这个孩子训练成了她的卫士。现在,阿努比斯就是拿着审判之秤的豺。每逢遇到他的时候,死去的人必须出现。你把这也忘了吗?”我没有任何表示,他点了点头。“一个秤盘里放着死人的心,另一个秤盘里放着玛特的羽毛,如果两边不平,死去的人就悲哀了,阿努比斯可以审判这样的事。他生下来的第一天并没有太多存活下去的希望,但自从他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玛特的羽毛他就得到了永生,你可以走到他的面前。”迈内黑特又笑了笑,当我没有东西献给他时,他只是耸了耸肩,然后继续讲述故事。“想想赛特的愤怒吧,”他说,“他妻子的私生子还活着,他发誓不论等多少年,他都要报仇。后来证实了,他等了很多年。因为欧西里斯不仅是埃及的第一位国王,而且是最伟大的一位。他教会了我们如何种植小麦,如何用大麦酿造啤酒,如何种植谷物、葡萄和酿造优质的葡萄酒,还教会我们如何发酵以及如何在一杯松脂中寻找到七重灵魂。那时,他甚至沿着绿草的足迹去向无知的土地传播他的智慧,只是后来证明了这是在蛮干。他回到埃及时受到极高的崇拜,他太在意自己的外表了。
“在回家后的第一个月里,赛特举办了一场豪华的宴会招待他,为了满足欧西里斯的虚荣心,赛特说他为欧西里斯建造了一个无比华丽的木乃伊箱子,堪比阿图姆的。
“赛特让人把箱子抬上来,并命令他家的二十二位神灵一个接一个地躺在里面试了一遍,箱子与他们都不能契合,与赛特也不契合。最后轮到了欧西里斯,他刚好合适这个箱子。‘你长得是如此漂亮。’当他哥哥躺下时,塞特奉承道,然后他砰地关上了箱子的盖子,欧西里斯的魂魄就这样被关在了箱子里。
“他们把箱子抬到尼罗河边,扔进了水里。在一个下午,太阳显现出蝎子的形状时,箱子随流水漂走了,欧西里斯也随之消失了。
“当伊希斯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哭天抢地,她的哭声就像负伤的男人看到自己的刀伤后发出的尖叫一样惨烈,她开始在尼罗河三角洲的沼泽地里寻找丈夫的棺材。”
我感同身受,挪了一下身体,侧脸对着迈内那冷冰冰的棺木,可怜的迈内啊!他其实就是我自己。当迈内黑特一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时,我觉得我从一个梦境沉浸到另一个梦境里去了,当想到欧西里斯的棺材顺着尼罗河漂流而下,再从比布里斯漫游到黎巴嫩海岸时,我只能通过迈内黑特的声音隧道回过神来。在那里,我听到了海浪拍打棺材的声音,它搁浅在一株长在岸边岩石上的常青树上。这株营养不良的小灌木,根须相互缠绕着,在接触到欧西里斯棺材的那一瞬间突然开始疯长,它的树根裹住了棺材,而且高度长得惊人。直到有一天,比布里斯的国王发现了它,让人将它砍下,做成自己新王宫的大柱子。
伊希斯在她七只蝎子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座海岸,当她来到比布里斯国王的宫殿时,王后阿施塔特接待了她,伊希斯闻到了一种芳香,比任何花园里的香味都要香。
阿施塔特衡量人的第一准则就是外表,她只允许那些和她一样美丽的人接近她。因此,她很欢迎伊希斯。确实,她们对彼此都很友好,伊希斯甚至求王后让国王将柱子砍下来,好释放她的丈夫。这个要求有些过头了,比布里斯最华丽的宫殿可能因此而毁掉。然而,从用砍倒的大树建造宫殿的那一天开始,国王米嘉本就对宫殿的寂静感到默默的恐惧,所以他答应了。
当箱子打开后,欧西里斯已经死了,他的脸上爬满了蛆虫。伊希斯恸哭起来,哭声太大,竟将米嘉本最小的儿子吓死了,血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
儿子的死,国王并没有那么悲恸,最华丽的大树刚被砍掉,他刚被打击过一次,所以并没将自己与儿子的父子关系看得那么重。现在他非常希望妻子能回来,他把王后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希望能从她的身上寻找乐子,却行不通。儿子刚死,他不太敢寻欢作乐,这可能会让他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然后米嘉本发现,所有的儿子他一个都不相信,所以当伊希斯离开时,他命自己的大儿子当她的随从。
船离开海岸不太远,仪式就开始了。伊希斯将裙摆上的七只蝎子放出来,命令它们吃掉欧西里斯身上的蠕虫。蝎子通力合作,在夜幕降临前肚子就撑得圆滚滚的,像鸽子蛋一样大,伊希斯碾碎这些行动缓慢的家伙来制作油膏。其实当杀死它们时,她就知道这些小家伙会向它们的兄弟姐妹传递信息:提防伊希斯。可是她坚持要恢复欧西里斯漂亮的外表。这种用于恢复的油膏只能从吃饱虫子的蝎子肚里提取,所以她将这些油膏涂在自己的卵子和肚子上。为了这么做,她还将自己的裙子脱下,这激起了可怜的比布里斯王子的性欲,导致他将精液泄在了甲板上。她又把油膏涂在自己的皮肤上(油膏的香味与王子所喜欢的母亲的香味一样),然后用药膏清洗欧西里斯,并骑在他的尸体上。这么做她很兴奋,因为丈夫散落在沼泽、港口、山脉和大海里的魂魄终于回归到他的身体里去了。躺在丈夫身体上的那一刻,她再次变得年轻美丽,丈夫向她的体内射了精,这是第一次有女神敢骑在自己丈夫的身体上。比布里斯王子偷看他们,被伊希斯发现后用恶毒的眼神当场杀死,王子死后落入大海里,与此同时,欧西里斯的弟弟——荷鲁斯也从马背上落下来摔死了。然后,伊希斯与欧西里斯的孩子(也叫荷鲁斯)就出世了,但是他的腿先天就有毛病。因为神是不会死的,所以这个新生儿就是欧西里斯弟弟荷鲁斯的转世,他肯定会长得很快,到了十四岁就长成了大人。但是,他们的处境很危险,伊希斯知道拉和赛特在等着他们。
第10页 :
回到埃及后,伊希斯想找个地方把盛着她丈夫的箱子藏起来,但是这样的地方并不好找。箱子必须放在太阳神拉的光芒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因为太阳神会向试图躲避他的神发出诅咒。如果将欧西里斯的棺材埋起来,他就会受到拉暴怒的伤害。所以,伊希斯选择了三角洲沼泽里的一个浅湖,在箱子里填满了石头,以免它顺水漂走,箱子被纸莎草包围着,箱盖被打开,欧西里斯可以直接接受拉的庇护。
但是,伊希斯仍然觉得不安全,因为当拉躲在云彩后面时,他仍然会向外施加诅咒。她不惜花大代价与蝎子们和好,发誓会保护它们以及它们的子子孙孙,这是必要的,她需要它们,因为蝎子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太阳光失效的动物,当太阳躲起来时,它们会迅速地从地下爬出来,守候在欧西里斯的棺材周围。因而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无论是在太阳光下还是在阴天只要有蝎子守护着,欧西里斯的肉身都是安全的。到了晚上,在夜间最黑暗的时候,拉会到地下走动,此时蝎子们也已睡去,伊希斯确信赛特无法找到沼泽中的欧西里斯。况且是阿努比斯负责统治这黑暗的时刻,他是忠于伊希斯的,也就是说他会一直效忠伊希斯,一直到永远。夜间,阿努比斯的力量是一直不变的,只有凌晨显露出自己豺的本性时他才会跑掉,对伊希斯的忠诚也随之减弱。
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赛特漫无目的地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直到有一天他劝服拉命令月神在某个夜晚至黎明时外出。
赛特因而有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但是他依然必须找到他哥哥藏身的沼泽地,因此他唤起了所有的记忆——他必须再感受一次这个与自己妻子通奸的人给自己带来的耻辱。当他想起奈芙蒂斯与欧西里斯在一起时,就好像看到欧西里斯抱着伊希斯,这使得他得以进入伊希斯的思想里。这天夜里,太阳下山后,他将自己的气息释放到夜空和大地边缘(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决不能放过),然后将思想转到了住在布托城的伊希斯。他像猎人一样一动不动,等待着沼泽地上升起的月亮将黑夜照亮。然后在他的思想里,就在他进入伊希斯的思想的同时,他看到了欧西里斯藏身的沼泽地。于是,赛特策马前进,在沼泽地里四处搜寻脑海中浮现的那幅情景,一阵大汗冲掉了沾在身上的泥浆,此时夜晚将尽,他发现了那个无盖的棺材,蝎子们都在睡觉,阿努比斯也不在,无人保护。在这个天空泛鱼肚白的时刻,赛特挥剑向哥哥死去的肉身砍去,剜掉他的心,砍下他的脊椎骨、脖子、头、腿和胳膊,还剜了他的胃、肠子、胸、肝甚至他的胆囊和屁股。如果不是为了数一数砍了多少刀,他甚至会割下他的生殖器。现在他必须停下了,因为他已经砍了十四刀,比之前约定的七刀多了一倍,这会给欧西里斯带来两倍的恶运的。但他感觉很奇怪,因为他不能再砍欧西里斯了,他血流不止,直到赛特剁下自己的大拇指,把它塞进欧西里斯的嘴里。他把欧西里斯的棺材和砍下的十四块身体放在马背上,带回自己的营地,然后命令手下将棺材送到伊希斯的营地。现在他准备溯尼罗河而行,借了全国最强大的划桨手的帆船,这船可以顺风而行,而且比伊希斯的船行驶得快,这一路上,他把欧西里斯的尸块分别埋在了不同的地方。刚开始时,他觉得胜利在望,到河口三角洲时,把欧西里斯的腿丢在布巴斯提斯和布西里斯(这就是字母B的象形字像一条腿的原因),还将一只胳膊丢在巴勒曼,另一只丢在伊希斯居住的布托城。他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并把伊希斯的侍女强奸了,然后又将两个尸块扔进沼泽里。此刻,伊希斯变得很绝望。
赛特继续在阿斯利比斯和黑里欧波利斯丢弃尸块,他把头丢在孟斐斯,又把一块埋在法尤姆,然后又行至尼罗河上游的休特、阿拜多斯和丹德拉,终于感觉到安全了,他便让手下带着最后一块驾船到上游城市耶布。如果这些人按命令行事,他们六十天就可以到了,可是他们在中途停下来庆祝,结果花了两倍的时间。
现在,伊希斯卧床不起,她的乳房没法产奶,极度的悲伤使得她现在像凡人一样失去了法力。赛特战胜了她的法力,她最精通的法术似乎无法恢复了。她的内心在哭泣,泪水化成了雨——这对于身首异地的欧西里斯来说是最后一份礼物。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埃及空气中不为人熟悉的雨声,但此刻思绪被雾霭笼罩着,我没法再看到这些神了。迈内黑特用他那闪着白光的眼睛看着我,此刻想辨认出他真的很难。“我们来看看,”他说,“真理之神玛特,没有她,伊希斯会失去所有的力量。”
二
“是的,”他说,“玛特非常注重世间万物的平衡,她的脸上有根羽毛,认为自己是拉生的女儿。”我再一次被他的笑声弄糊涂了,浮现在他脸上的笑容跟浮现在最贪婪的乞丐的脸上的笑容一样,是人类尊严中的污秽,他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是的,”迈内黑特笑着说,“在拉乱伦后生下的所有孩子中,玛特算是最无伤大雅的。事实上,她是由一只小鸟所生(小鸟生命短暂且卑贱),这只小鸟曾经陶醉在温暖的空气中欢唱,这个浑身长满羽毛的小家伙跳到了拉的身上,再往上跳一点,一不留神她就死了——多么荒唐的交配啊!玛特的母亲被烤得外焦里嫩,玛特却以一根羽毛的形式降生了,她是怦然心动和死亡之间平衡的天才啊。”他又发出一阵狂笑,打断了自己说的话。“现在那根羽毛成为了阿努比斯用来衡量每个死人心灵的道德标准。”他又耸了耸肩,“在拉所有的孩子中,玛特是唯一一位没有内脏的神,所以她没什么好怕的。她是唯一一位敢于斥责拉对赛特的宠爱的神,并且敢告诉她的父亲:‘保护一位诅咒他手下败将的人是很危险的,这样的神太容易成功,整个世界都会被颠覆。’
“‘不要跟我谈什么平衡,’拉告诉她,‘我白天乘金船而行,晚上却被迫穿越阴森的地府,并与巨蟒搏斗,如果我输了,全世界都没法再看到我的光芒。’”
迈内黑特又笑了起来。“我敢向你保证,玛特不准备再告诉拉其实巨蟒一点都不危险。”
这个故事好像逝去精灵的光环一样笼罩着我,我的思绪又一次开始模糊了。我可以看到拉不是一个人在作战,有很多神在他旁边帮助他降服巨蟒。事实上,拉应该将巨蟒之神阿佩普剁成一截一截的。奋战使得他气喘吁吁,他毕竟年老体衰了。
玛特受到了父亲的指责,站在一旁看父亲的引水鱼是如何工作的。有两个生物——阿布都和盎特,在太阳神拉穿越地狱时充当他的眼睛。它们每晚都在船的两侧行进,引导船避开火焰、深坑和恶臭。但是到了白天,这两条鱼自然就疲惫了,它们变成两条绳子,在尼罗河岸边休息。它们在那里晒太阳,这两条晒得发白的亚麻绳太短了,渔夫都不会想把它们拼接在一起接成长绳子用。玛特现在以自然且自由的形态漫游着——化作风中的羽毛,在河岸上飘荡,直到她看到那两条引水鱼。
玛特在空中盘旋着,身体的影子落在那两条引水鱼身上。没有拉的光芒照射,它们就变得迷惑起来,赶紧离开河岸跳进水里,可是水面上浮现出了巨蟒的身影!它们不知道这是柔软的羽毛投射出来的影子,便拼命地追着巨蟒的影子游,一直游到卡在棕榈树树根里的欧西里斯的骨盆处,玛特本来就知道这里的,因为她是真理之神,当赛特砍下自己的大拇指时,她就看到了这一幕。现在阿布都跳到欧西里斯的阴茎上,一口咬下,吞进了肚子里,在水中狂怒地舞动着。它的皮肤开始发亮,浑身发光,这很危险,该藏在哪里好呢?惊恐中,两条鱼都再次跳上了堤岸,又变成两条亚麻绳,但是阿布都变成绳子后比月亮还白,盎特必须用泥浆盖住它,此时它们应该回到地狱了。但是在黑暗中,它依然散发着光,这会使得它们更引人注目。拉生气了,把它从水里抓起来,吞了下去。盎特继续留下来做引水鱼,但靠它单独的力量,无法引领拉的船避开暗礁。拉的咆哮声震动了船只,他病倒了,因为欧西里斯的阴茎在他的胃里一直无法消化。
平衡已经转换了。作为神,竟然消化不良,拉感觉非常不舒服,他就把天空变阴暗了。伊希斯躺在床上,听着海鸥的声音,海鸥的声音陪她度过了这些暗淡的日子。其他的鸟儿告诉伊希斯,赛特骑着马陷在沼泽里了,为了躲避倒下来的树,他的腿被刮伤了,看来,赛特的好运到尽头了。
伊希斯想起他和欧西里斯生下荷鲁斯的情景,比布里斯王子坠入海中,那欧西里斯的卡带来的消息一定也掉进了海里。伊希斯必须用拉的“Ren”来武装自己,她开始倾听诸神间的谈话。
现在,伊希斯听到拉变老了,骨头由金变成银,四肢也变得僵硬,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流口水,他的七重灵魂不断地落入凡间,地上的路落满了他的耳屎、汗液、尿液、粪便、鼻涕、精液和唾液。
伊希斯思考应该如何使用这些东西。太阳神的所有内脏都是宝,现在她如何知道在这布满硫磺味的夜晚哪只怪物会被放出来呢?伊希斯只需要拉的Ren,如何来确定拉每天都把自己的Ren排泄出来呢?而Ren又会藏在哪儿呢?
所以伊希斯避免排汗,在拉的汗液里可能会有他的Ren,但是这些汗液也散发着恶臭,是他做爱时变成的每一种动物的恶臭,它们的Ren繁多而且让人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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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希斯不考虑他的精子,他未来的儿子和女儿的Ren都在里面,只是他本人的不在。她把鼻涕和耳屎忽略掉了,拉几乎不会听取他人的建议,所以他的耳屎里充斥着愚蠢,而鼻子,几乎每一阵风都可以找到它,所以也不可能藏着Ren。只剩下尿液和唾液没有考虑了:是选择他血液中排出的酸水还是他口中流出的口水呢?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似乎都与Ren有关系。拉的尿液就像一条河流,带走了岸边太多的秘密,但这些尿会在回归到天上之后成为圣水。如果伊希斯试图将拉的Ren偷走,努会非常不高兴,所以,伊希斯选择了唾液,因为唾液是拉话语的精华,他语言的中心肯定蕴藏着Ren。
她拿起一块湿泥放在拉走路时流在道上的口水里,并把这块泥捏成黏土,把它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粉末里,这些粉末里有赛特的精液(伊希斯从遭受赛特强暴的侍女的裙子上收集来的),没有比把仇人的东西混在一起更能加强毒药药性的方法了,所以伊希斯用泥土把拉的唾液和赛特的精液混在一起,并把泥捏成蛇的形状,在它的毒牙上擦拭圣油和蝎毒(毒牙是用她剪下的指甲做成的),然后伊希斯对这些毒牙说:“出来吧!把你藏在与自己最不一样的敌人身体里,攻击他们,并释放你的毒素。”于是,伊希斯心脏里的毒素跑到了眼睛里,每一个对拉的回忆都浮现在里面,因为她了解到他的七重灵魂都不是无辜的。
他的气味充斥在她身上,尽管她爱着欧西里斯,这爱就像夜晚温柔的月光照耀着绿洲,在月光下,动物并肩倚靠着,伊希斯无法克制住内心强烈的欲望,那是她看到拉时肚子里产生的欲望。她与自己的父亲沉溺了一段时间,因为欧西里斯的死给她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她从未告诉过自己的丈夫,而且欧西里斯也相信妻子深深地爱着自己。她对拉的愤怒在增加,设置的骗局也随之动摇,伊希斯利用咒语把蛇引诱到了地上。
黄昏时分,拉在寂寥的田野里散着步,不时地流着口水。伊希斯事先把蛇埋伏在拉散步的路上。当拉靠近时(此时,他还是无法消化吞进肚子里的阴茎),蛇从黏土里跃身跳到他身上,用毒牙刺进他的身体,毒素说:“拉,燃烧吧!让火焰在你的身体内燃烧。火焰熄灭后,你将冻得瑟瑟发抖。毒素已在你体内形成,不久后你便会一命呜呼。”
太阳神此刻感知到了之前感知不到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爬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四肢颤抖起来,心脏备受煎熬。他蹒跚地走着,对于肉体感到陌生的所有东西,他都害怕。他的皮肤渐渐暗淡起来,苍白得像铂金一样,又像他银质的骨头一样。拉的苍老开始在嘴巴上显现,不住地往地上吐口水。毒素在他体内蔓延得很快,就像尼罗河泛滥的洪水一般。“是什么叮了我一下?”他哭喊道,“这个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而且也不是我造出来的。”他困惑了,哭得很大声,就像死神降临到凡人身上时凡人被吓得大哭一样。“诸神们,快过来,”他哭着说道,“你们都是我创造的。”
空气变了,光明与黑暗流动着,不同的色彩之间相互吞噬着。诸神从天上的四大神柱、尼罗河上游和风中的沙漠里现身。地狱里的水也开始沸腾了。
拉说:“黄昏时分,我经过埃及,想看看自己创造的东西,不料被蛇咬了一口,现在感觉比水凉却又比火热。我的双腿发汗,浑身发抖,视力模糊,汗如雨下,极度痛苦。”
夜幕降临后,黑漆漆的一片,如同战争结束后散落在沙子上风干了的血,伊希斯开口说话了。在那一瞬间,诸神笑了:他们都知道赛特给她带来的羞辱,但是,她嘴里说不出真话来。“伟大的拉啊,”她说,“你被一件可能会将你致死的艺术品毒到了。”
“我不能死,”拉说,“我是宇宙万物的始祖。”
“你会死的,”伊希斯说,“除非你暴露自己的Ren,暴露Ren的人便不会死去。”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的Ren的,”拉说,“我死了以后,地球会爆炸,天堂会随着地球一起消失,因为是我创造了宇宙万物。”
她一步步地靠近他,走进了他的光环里,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她的声音使得他身体不断地颤抖。
他试着站直,但还是不幸地弯下腰去。
“我不能死,”拉说,“我父亲在火里把Ren给了我,我母亲在水里炼就了它,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把它藏了起来,只要我的Ren不被世人知晓,就没有任何咒语可以伤害到我。”
“那毒,”伊希斯说,“会蔓延至你身体的每个角落,毒药内有赛特的精液,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你体内搜寻你的Ren。”
“我会告诉所有人我的Ren。”拉说。诸神因此而哭泣,然后静默。但是伊希斯知道拉可能会撒谎,在过去,他说真话时眼睛里总会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我的Ren,”拉说,他非常痛苦,嘴巴紧闭,下巴几乎没法动。“我的Ren是永无止境的,我的形态是所有物体的形态,我的身体里有每一位神的存在。”
“伟大的拉啊,你不能死!”诸神说,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想让拉活还是死,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就是诸神的恐怖日。
“我的Ren,”拉大吼道,“是天堂与大地的造物主。”
“我是把山脉连接在一起的人。
“我是制造大洪水的人。
“我是制造爱之愉悦的人。
“我是制造地平线的人。
“我是一睁眼光明就会到来的人。
“我是一闭眼黑夜就会降临的人。
“我是诸神不知道的人。”
他蹒跚而行,差点摔倒。伊希斯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你的Ren啊,很快毒药就会结束你的生命,赶快说出你的Ren吧。”她说这番话时,诸神在低语。她此刻比拉还辉煌,慢慢地,诸神都站了出来,她变得更加辉煌了。
“我是创造生命之火的人。”拉说。
“我早上是科佩拉,中午是拉,晚上是阿图姆。”
“我是…………”他的声音停止了,毒素进入他的血管内,大海上显现的是他燃烧的思想,刺眼的火罐呈现出各种形态。火正在消耗他的生命,他把衣服撤掉了。
“来搜我的身吧!”他哭喊道。
在众目睽睽之下,伊希斯站了出来,脱掉自己的衣服,骑在拉身上。在他肚子内部,欧西里斯的阴茎给了他做爱的力量,拉的阴茎带着Ren进入伊希斯体内(拉就着毒药吞下的赛特的所有精液,通过这一举动释放出埃及天空最恐怖的闪电,赛特因此成为雷电之神),并将Ren射入了伊希斯体内。轻轻地,有个声音告诉她:“阿图姆是第一,圣水是第二,拉(阿图姆和努的儿子)是第三,所以他的Ren就是第三。咆哮吧!伊希斯,就像我们听到的狮子一样咆哮吧!太阳的咆哮会给大地带来光明,拉的继承人就像思想上的光明一样,那就是死亡,欧西里斯万岁!伟大的地狱之神万岁!伊希斯,飞升吧,你携带着拉的Ren,你是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所有可能!”
三
伊希斯站起身来,拉的精液从她的两腿间流下,她叫道:“出来,毒素,快出来,从我体内出来!从拉的体内出来,拉生,毒死!”然后她披上拉脱在地上的金袍。袍子很脏,雨点像水流一样冲洗上面的污秽物,伊希斯此刻荣耀地站着。众神一起鼓掌,他们吓坏了,有些人记得自己曾经污蔑过她,然而他们当中最漂亮的神已经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了。但是他们中的一个新人冲了出来,拿着袍子给拉盖上。新人的头发是白色的,但他却长着年轻人的脸,而且比其他人都要漂亮,他就是欧西里斯的卡。
他站在伊希斯身旁,握着她的手,此时,他的身体与她融为一体。卡的身体非常清晰,慢慢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用欧西里斯的声音说道:“古老的神啊,当世间需要太平的日子时,你需要为他们的果树带来糖分,让他们获得大丰收。但是当你在夜间进入地狱时,你要披上我皱巴巴的床单,现在我的儿子荷鲁斯在白天时眼睛是金色的,在夜晚时会变成银色。在地狱里,我会管理死去的人,在妻子伊希斯的帮助下,我还会管理尼罗河两岸的庄稼。上前来,尽你的职责吧!”当他与伊希斯分离时,欧西里斯显现了,他的身体离她只有一根手指那么远(无论何时他们相接触,他的身体都会与她合为一体),他命众神复位,不要再幻想有新的领导出现,未来的主导者都在这里。欧西里斯掀开他的缠腰布,告诉人们如果他的阴茎被阿布都吞掉,这条鱼又被拉吃下,那么现在他,欧西里斯,就要吃掉吞下他阴茎的神。他的阴茎有三条肢干,一个是给卜塔的,他是众神之主,走上前来,像根标杆,又像锻造中的金属一般发热。另一个像塞克一样巨大、静止而且黑暗,像地底下鼓起的树疙瘩。最后一个很明显的是欧西里斯自己的阴茎,像彩虹,是拱形的,经历了风吹日晒之后,变得发光发亮。这是思想之神和复活之神欧西里斯的阴茎。
此刻,拉呕吐了,但是什么都没吐出来,曾经无法消化的阴茎此刻肯定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只能悄悄溜走。
当伊希斯和欧西里斯独处时,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没那么正式了。“我们没法触摸彼此,”欧西里斯说,“这是目前我们面临的困难的一部分,否则我会再次消失,所以我们不能相互接触。而且等会儿我们就不能交谈了,此刻我有很多东西想要告诉你,我对地狱知道得很多,远远超出你所知道的。”他温柔地笑了笑,然后用最快乐最顺从的语调说道:“作为一位年轻的王子,我不能听任何无赖之徒述说,因为他们的故事让我感到无聊。现在我花数年时间为死去之人讨公正,他们非常虔诚,他们会问‘这是你的过错还是你妻子的过错?’我问了一些极度不幸的死人,他们的回答永远不变:‘我想欧西里斯神是知道的’。”
“是的,你肯定疲惫了。”伊希斯小声说道,她冷冷的问候与上次他们在比布里斯的拥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只能说,”欧西里斯说,“我曾经在自己无法形容的万物间游荡。”他打了个哈欠。
伊希斯脸上浮现出憎恶的表情,他的呼吸没有恶化,其中充满了空虚的味道,她感觉自己的法力消失在这种虚空中。他睿智地笑了笑,退得更远了,继而又悲伤地说着。“是的,我们必须谈谈,我们现在的关系很脆弱,必须谈一谈,所以,我就忽略你和拉做爱时令人厌恶的快感了,即使这使我失去生命。”
“我就忽略你和奈芙蒂斯的事。”
欧西里斯点点头道:“我们过去曾经做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我可以和你并肩统治,直到你把我分散在不同地方的尸首凑齐为止。”
“找寻你的尸首不会很困难,”伊希斯说,“我此刻的法力空前强大。”
“不,”欧西里斯说,“还需要一种你没有的法力。”他再一次悲伤地苦笑着,“我的所有部位都必须凑齐,而且要保持十四年不腐。”
“万一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找齐怎么办?”
“你会承袭赛特的悲哀,在雷与电之间做出选择。”
于是,伊希斯回到尼罗河,欧西里斯代替她统治,他拥有死人的空虚。天堂此刻静悄悄的,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在静谧的天空下,许多事情悄然发生着。拉每天骑着金色马车驶过,很少对自己以前的追随者点头。还有伊希斯,在诸神的召集会上,坐得离欧西里斯很远,她的美丽正与日俱减。
事实上,找到欧西里斯的尸块绝非易事。第一年,她什么也没找到,第二年和第三年依然什么都没找到。在阿努比斯的帮助下,伊希斯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尸块,但是她的猎犬不起任何作用。阿努比斯有着豺一样的智慧,能够训练他的猎犬追寻最弱的气味,但是他们所到之处都没有发现尸体的臭味。他的腰部还没有伊希斯的大腿气味浓烈,从而使得阿努比斯的猎犬靠近并袭击伊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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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或许这是因为真理之神——玛特规定了他们一年内不能找到多于一块的尸块吧。“既然赛特已经将三块尸体丢到我在布托的帐篷门口,那他为什么会认为我们在第四年才会找到第四块呢?”伊希斯心里想。
阿努比斯问伊希斯她是如何处理前三块尸体的,伊希斯说她把它们放到了泡碱床上,此时她开始思考自己的话。其实那十一块没找到的尸块可能早已腐烂了,但是她必须继续寻找。为什么不想想所有的尸块都可以互相感应而漂到一块盐泽地里呢?所以在每个地方搜寻的时候,她都命令手下只搜湖泊、河床、河岸以及盐泽地。
即使他们寻遍了充满香料味的湿地,猎犬还是闻不到任何气味。阿努比斯把欧西里斯的尸块可能散发的草药味混合出来,但依然没用,猎犬还是闻不到。他最后猜测荷鲁斯——由死神降生的小孩身上应该有他父亲的气味,这也是欧西里斯的尸块不再有气味的原因。“我不知道猎犬是否能承受这种空虚。”伊希斯回答。尽管如此,她还是脱下自己的裙子给荷鲁斯玩。他咬它,用它裹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又将扯坏了的裙子还了回去。伊希斯把曼德拉草涂在身上,并用没药来加强曼德拉的气味,使她在寻找尸块的过程中变得芳香怡人。
黄昏时分,阿努比斯让猎犬嗅裙子上的气味,猎犬痉挛了,从此它们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接下来的每一年,它们都可以顺利地找到欧西里斯的尸块。即使这样,也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猎犬身上。欧西里斯的头是最先被找到的,他嘴里仍含着赛特的拇指,伊希斯用他的拇指指挥船只前进,在赛特的拇指和猎犬的配合下,不到一周他们就可以找到今年要找的尸块了。凑齐尸块后,他们要为欧西里斯建造一个墓穴。
当然,要找到一个主持这样仪式的祭司并不容易,许多人都因为害怕赛特而不敢主持。但当伊希斯遇到一个有胆略的祭司时,她会跟他说:“我们会负责这个神圣的仪式,把尸块放进蜡像里,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这里有欧西里斯的十四块尸块的人。但是这十四块尸块就像欧西里斯本人一样,等举行完了这个埋葬仪式,你就会成为本地区最伟大的祭司。”然后她以吻来达成协议,即使她很讨厌这样。神性从她的嘴唇流向了祭司的嘴唇,但此刻他的嘴唇却不想离开,接了吻之后,他就会按指示行事了。她很不愿意在十四个墓穴建成之前亲吻十四个凡人。这十四个祭司的脚印造就了十四个女人,他们破坏了她的羽毛,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骗了祭司。他们得到的欧西里斯的尸块都是蜡像制的,真的尸块锁在了泡碱箱里,她早已坐在宝船上沿尼罗河下游离开了。
在第十四年的第一天,伊希斯、阿努比斯和猎犬在耶布一块冒着气的盐田内找到了欧西里斯的最后一块尸体,此时太阳正从月食内出来。伊希斯颤抖着,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担心。欧西里斯的腿站在她的手掌上,想要走动,然后从她的手上掉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她预见了接下来荷鲁斯和赛特之间会发生一场恶战。房间里充斥着恐惧的气息,她从盐碱地走到纸莎草皮旁边,与腿和其他尸块躺在一起。她把尸块裹起来,晚上叫来她的妹妹奈芙蒂斯和玛特以及智慧女神透特,她们与荷鲁斯一起杀死了一头公牛,象征赛特诅咒的结束。
荷鲁斯今年十四岁,上体胖下体瘦,他掰开欧西里斯的眼睛和嘴巴,这是有史以来举行的第一次张嘴仪式。荷鲁斯说:“让欧西里斯的卡从他的眼睛和嘴里出来吧!”然后欧西里斯的卡就出来了,他身上有着全埃及最漂亮的花园所散发的芳香。那晚他们吃得很开心,到了早上,他们就出发回到天堂,因为欧西里斯很担心雷电满布的天空。一直以来,天空都布满了雷电,他说:“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四
“如果你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所有秘密,”迈内黑特一世说,“那么你错了,因为你还没有正式开始。我告诉你的那些故事只不过是水面上闪烁的波光,尽管都是真的,但这些秘密背后还隐藏着秘密。以我为例,我是被伊希斯亲吻的祭司之一。也许这是发生在一千年以前,但它给了我尝试禁忌之事的勇气。”
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我为自己差劲的记忆力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的跛子,试图把鞍子装到马背上,极度地困难。我无法理解迈内黑特的一生,他会对我撒谎吗?他曾经真的是伊希斯亲吻过的祭司吗?他真的是赢得许多战役并靠法老的赏赐度过一生的将军吗?我依稀记得他是这样的。但事实上有哪位法老会这样赏赐他呢?我渴望见到海斯弗蒂蒂,就好像我对她的愤懑一样深刻,如果我可以亲口问问她该有多好!我为什么记不起关于曾祖父的故事呢?我再一次感觉到压抑。
他坐回椅子上,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对他的恐惧减少了,现在我敢看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了,只是除了眼睛。他坐的椅子腿曾经是金铸狮子的前腿和后腿,他此刻的表情如同狮子一般,和尊贵的老将军没有什么区别,靠着对往昔功勋的回忆而活。“是的,”他说,“我是一个妓女的孩子,后来发展卓越,指挥拉的手下、赛特的马匹、隐藏之神阿蒙和众神之主卜塔的铸造厂。我曾经掌管着四个部门,从军人起家,曾经是妓女之子的我后来得到了青睐,因为我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我的母亲了解不同人的拥抱,而我的剑也经常为其他人的剑准备着。我的脑瓜子灵活,经常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很快,我就变成了母亲诸多情人中的一个。”
“也是我母亲的情人之一。”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眉飞色舞,一手捂住眉毛,一手抓住自己的阴囊,这个动作很淫荡,他做来却非常滑稽:“上梁不正下梁歪嘛!”他笑得呛到了。
我很困惑,发现自己很排斥他突然改变的态度,在他优雅的举止之下有条裂缝,时不时地渗出他腐朽的思想。
“是的,”他说,“我是你母亲的情人,你母亲比我母亲温柔体贴。”他的欢乐带走了我的自尊,我们一同笑了起来。我很惊恐,因为我的卡一点个性都没有,现在我就像墙头草一样,一有风吹就随风倒。
“你真的是伊希斯亲吻的祭司之一吗?”我禁不住问他,“还是你在骗我?”
“我是骗你的,远古而来的旅行者是个大骗子,”他笑着说,“我不是那十四个祭司中的一个,我母亲也不是妓女——事实上,她只是个农民。但我并没有骗你,死者的生活只是他们过去生活的重复,所以每一年,在地狱的岸边,伊希斯都会从我们身旁走过,从我们当中挑选出十四位,我们都曾做过祭司。我总是被选中,那是因为我活着的时候给她下过咒语,让她拥抱我。”
他的手指发出一阵优雅、带有贵族气而又极度疲惫的颤动,就像双手曾经拿过最重的剑,因而没有力气拈起一朵鲜花似的。“神无所不能,”他疲惫地说道,“他们什么都做。”愤怒间,他又补充道,“这就是他们需要真理之神玛特的原因。如果没有玛特,他们的破坏将永不停止,他们变成动物时的兽性也不会收敛,更可恶的是他们的变身是依靠大便、血祭和做爱,而他们一点都不尊重这些仪式,他们不了解魔法是遵从内在原则的。”
当我小声嘀咕着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时,他看着我说:“在实际的交换中,如果一个人不愿意献出自己所有的,那他得到的也不会很多,最美好的掠夺物就是这样被发现的。你不相信言语的力量,认为它们还没有彩色的粉末重要,把它们撒在沙子里,并请求舞女今晚到你的房间去。她肯定会去,并为你跳舞,但是如果你自身没有力量的话,她会给你留下一系列的性病,你大腿上的毛丛里也会长满害虫的卵子。每个使用魔法的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他将彩色粉末撒在沙子里,但要宣誓以后如果受到侮辱时会拔剑维护自尊,并且不论那个舞女为自己带来的是喜是忧都应该遵守誓言。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这也是他的义务,我们每一次使用魔法时都要遵守这个规则。”
“一次例外都没有吗?”
“信仰里是这样的,但魔法里不是。以伊希斯为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是位高尚的女人,忠诚的妻子,勇敢的战士,她能够熟练地使用魔法,意志坚定。但是在最后,她背叛了自己的家人,总是在最后关头,魔法的惩罚才会到来。”
“但她没有背叛自己的家人啊!”
“我再告诉你一遍,有一种魔法,我们可以借助它的力量,而它也会时常光顾我们。你还记得伊希斯把欧西里斯的十四块尸首埋在耶布时预见了荷鲁斯与赛特之间的战争吗?这就是要求他们献祭的警告,否则他们将永无宁日。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要她杀死一头牛,就像杀死野兽一样,她的声音还告诉她这个祭品与邪恶的赛特相比还不够强大。她必须杀更多的祭品以获得更多的血,还必须割掉自己的头,换成公牛的头。”迈内黑特咯咯地笑着。
我问他为什么笑,他说:“我在想藏在玛特羽毛内的可怕生物,她维持世间的平衡,为此,她甚至会惩罚大众。很显然,伊希斯反抗过她。我敢向你保证她会不遗余力地宣扬自己那十四年所表现出来的美德。她口才很好,宣扬自己过去为保护现在所做的努力,使得玛特只是减少她的需求,而没有惩罚她。在公牛两只角之间的毛发区,足够她的额头生长了。未来的几个月,她会长出角来,外形也会变得更像一头母牛。
“伊希斯什么话都没有说。在阿努比斯十四年的陪伴下,她感觉到厌倦,就像每天必须要看那张单调的脸庞一样。伊希斯此刻的虚荣心强于她对荷鲁斯的忠心,所以她只愿意供奉公牛作为简单的祭品,葬礼结束后,欧西里斯起身,他们冒着狂风暴雨来到欧西里斯的卡居住的新宫殿,在那里他们可以支持儿子,让他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勇敢地面对赛特。
“现在,因为赛特的法力已经减弱,他暴怒所产生的热量已经不足以炙烤大地。埃及常年洪水泛滥,浇灌出许多绿洲,现在这些绿洲已经连成一片森林。在广袤的大海上出生的荷鲁斯,在这样潮湿的气候里快速地成长。他的胳膊像熊一样强壮,走起路来像猿猴一样矫健,但是腿部是弯曲的,力量较弱,他只有在树上或者沼泽里才能发挥到最佳状态。但即使情况如此有利,他也不会笑,因为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把每一份思考的力量都用来增长体力了。举个例子,他不允许自己笑,这会使他的肌肉松弛,从而减弱了他的力量。”
此时,我曾祖父的声音离我更近了,我们一起想象荷鲁斯为自己的腿部无力而犯愁的情景,听他们谈论战争。如果很多人都认为欧西里斯和赛特之间应该发生一场战争,那么,在争论之后,诸神得出结论:欧西里斯太重要了,他们不能失去他。卡只是七重灵魂中的一个,其他的六个都比它强大。
当然,也有很多人争论说不应该有战争,因为赛特不值得欧西里斯这样做。他像个土匪,长得笨重、红脸、红头发且易怒。他皮肤的颜色像疖子一样,胡子是暗红的血色,脸上和手上长满了溃疡,鼻子上长着血管瘤。他力量大得惊人,汗水和气息都很难闻,因为他只喝世间的葡萄酒,不喝水。他用偷窃庙宇的盗贼的血种植葡萄,盗贼偷盗之后在绿洲内被狮子吞食,赛特就用酒就着盗贼的血一同喝掉,他呼吸时的声音像风暴。他吃野猪肉,并把肉汁留在手上,防止武器从手里划掉。他的皮肤老化,体味难闻,仆人们纷纷离开他而投奔荷鲁斯。即便是他最爱的情人——普阿尼特也在一天晚上起身离开了他,在尼罗河边清洗干净后就去了荷鲁斯的营帐。赛特半醒地跟着她,但他醉得太严重了,倒头睡在了淤泥里,回家后比以前更加肮脏,好像盖布真的是他父亲。普阿尼特被荷鲁斯的手下玩弄,消息传到赛特那里,仅剩的几个仆人也纷纷嘲笑他。普阿尼特说她和赛特做爱时被灼伤,比她脸上的痛还厉害。她说他的睾丸松弛,她只用最可鄙的名字称呼他——思穆。她一直使尽浑身解数勾引荷鲁斯,甚至说自己愿意舔他的脚。她说神的脚一定会对即将到来的战争更加敏感。
赛特点燃自己的葡萄架,并将火焰吞进自己的肺里,他吹着火焰,使火焰掠过葡萄酒的表面,然后他醉了,醉得比以前还严重。趁着酒劲,他打算背水一战,然后去找荷鲁斯。
在另一个帐篷里,欧西里斯问他儿子,和每天早上问他的内容一样:“你最高尚的举动是什么?”
“是为我的父亲和母亲所受的不公报仇。”荷鲁斯说。
然后欧西里斯带着荷鲁斯去训练,训练他那力量不足的腿部。荷鲁斯试图用大腿勒死动物,但目前他最好的成绩就是把小牛的脖子勒伤。
这一天早晨,欧西里斯问了个新问题:“对于打仗最有帮助的动物是什么?”
“马匹。”荷鲁斯说。
“为什么不是狮子?”欧西里斯问。
“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会想到狮子,但我需要能够驮着我追上赛特的动物。”
“你已经准备好了,”欧西里斯说,“在此之前,我头脑中还一直有疑虑,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儿子将成为永生之王。”而且他许诺说自己会在荷鲁斯需要追赛特时给他一匹马,然后他告诉荷鲁斯要在孟斐斯城外的平原上等赛特,把他吸引到没人能行走的沼泽里。荷鲁斯非常自信,准备好去跟自己的叔叔大战一场了。最后一刻,伊希斯甚至把赛特的拇指给了他,这根拇指曾在沼泽里指引她前进。她告诉儿子,说这根手指可以救他一命,但一定要等到合适的时机再用它。
迈内黑特看着我,好像对我很不满意。
“荷鲁斯的训练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欧西里斯对他的训练并没有体现自己非凡的智慧。”我回答。
“确实没有体现,”他同意我的观点,“欧西里斯并不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其实他并不喜欢荷鲁斯,这家伙毫无魅力可言。
“而且,伊希斯在那些日子里很是无聊,对自己的小儿子进行猛烈的言语攻击。她一直被人们推崇为最高尚的妻子,这真是欠缺考虑的说法。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有勇无谋,但她必须装作支持他的作战任务。
“荷鲁斯呢,其实并不了解父母的真实感受。在日常生活中,他没什么爱好,只知道自己对于担当生命之神没什么兴趣。训练结束后,他脑袋一片空白。
“在荷鲁斯的营帐内,没有一个人敢提及将要到来的大灾难,他们也不能谈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荷鲁斯对真正的战争一无所知,他不知道面对着一位杀伤力很强的敌人时该如何应付,他没见过敌人那样的眼神。此外,普阿尼特还一直在这里骚扰他,如果说战前有什么比缺乏自信心还可怕,那就是肉体的淫欲了。荷鲁斯的训练都集中在恢复腿部的力量上,想到很快会有人舔他的脚趾头,他激动地抽搐起来。
“他们在欧西里斯建议的地方会战,这地方现在是个花园,里面建有卜塔的庙,但在那时候这里只是一个不知名的沼泽的堤岸。荷鲁斯的战士和赛特的几个仆人绕着他俩围成一个圈。透特、欧西里斯、伊希斯和奈芙蒂斯以及其他四位神担任裁判。
“在那个圈里,所有人都拭目以待着。荷鲁斯距离赛特有二十步远,怒目瞪着他。树林里异常沉寂,一直到荷鲁斯无法忍受这种沉寂为止。他抽出剑,声音像蛇爬过贝壳床一样。赛特用嘶哑的呼吸声作为回应,战争就这样开始了。塞特也从剑鞘中抽出剑,这剑很锋利,还带有刚磨完的声音。他们朝对方跑去,速度很慢,空气中充满紧张的气氛。”我的曾祖父伸出手,像要和我分享这场战争的故事,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当时所见的场面。
现在,荷鲁斯和赛特正式交锋了,他们用剑猛烈进攻对方,荷鲁斯占了优势,因为他的臂膀更加有力(刚开战时就很明显地展现出来了),击剑的动作更快。赛特的恶臭随着身上的汗散发出来,因为他今天喝的酒的酒精浓度是平常的两倍。他意识到自己从葡萄酒中获得的力量很快就会消失,于是便左右进攻,以此迷惑荷鲁斯,但他的意图很快就被识破了。赛特退后,他们彼此都试图击倒对方,都想停下来调整呼吸,都猜测对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筋疲力尽了。但现在他们还继续战斗,胳膊肘在颤抖,小腿倾斜,或者是手中的剑击不到目标。
荷鲁斯感觉赛特比自己更加疲惫,于是心想:赛特的反应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慢吗?他挥动盾牌,突然一下就震落了赛特的剑。赛特的皮肤紫得像风干的肉,他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就在那一瞬间,荷鲁斯挥起剑刺中了他的心脏,动作看上去比较笨拙。像赛特这样身经百战的战士,是不会轻易死去的。他躲到剑下,一把抓住荷鲁斯的双腿,将他拽倒在地上。然后用盾牌敲打荷鲁斯的脸,盾牌被打碎,碎片刮破了他的鼻子,打掉了他的牙齿。他的手挥舞着剑,赛特把剑踢开,荷鲁斯趁机抓住赛特的盾牌,把它抛到一边去,现在他们两人都赤手空拳。
荷鲁斯的脸色就像战场上散落的内脏一样,但他依然走向前与赛特搏击,赛特退后,脱下护胸甲,这样他在格斗时可以更自由些,荷鲁斯也这么做了。过了一会儿,两人都脱光了。两人都想到沼泽里去打斗,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不一会儿,两人都离开战场跳进沼泽里。但是当他们跳进泥浆里时,赛特对着所有人露出了他勃起的阴茎。这阴茎像一根竖起的树枝,非常有力,甚至可以让一个人站在上面,连荷鲁斯的战士都露出赞许的表情,这是在战争中获胜的象征,说明他真的很勇敢。很明显,他很想参加这次战斗。
为了表示赞同,迈内黑特也掀开袍子露出了自己的阴茎。我仿佛被赛特的盾牌击到了。迈内黑特的阴茎坚挺有力,但我假装没看见,我感觉很饿,仿佛自己也在战场上打斗一样,肺和肝都在晃动,我很好奇如果我的卡没了肝和肺会怎样,之后就看到卡诺匹斯罐子在我脚下振动。
第13页 :
“你已经快理解卡特-纳塔的情况了。”迈内黑特一世嘀咕道,顺便盖上了下半身。
“想一想荷鲁斯所承受的羞辱吧!”他说,“在诸神面前,他面部扭曲,现在赤身裸体,下半身力量不足,‘看看我们的生命之神吧!’赛特叫嚣着,并向荷鲁斯脸上甩了一把泥浆。荷鲁斯看不见了,手忙脚乱,并被沼泽里的树桩绊倒。赛特当即把他的头和肩按到淤泥里,他只能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好让鼻子露出水面,可以呼吸,力量不足的腿靠在树桩上,肛门被赛特下体顶着,噢!”迈内黑特说,“这真是太奇妙了,岩浆将要融化,尼罗河将要泛滥,伊希斯的脸吓得煞白,欧西里斯又变成透明的了。荷鲁斯就像凡人家的小孩一样哀号着,但此时赛特信心满满,摸着他的脸,用火灼烧他的肩膀。没有神敢说荷鲁斯会不会被撕开,因为这和小时候男孩子之间通过肛交表示投降不一样,这是一位神进入另一位神的子宫,在那里,时间产生了。”
“子宫?”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冥国卡特-纳塔,”迈内黑特说,“有一条排泄物组成的河流,像矿井一样深,每一个死人的灵魂都必须游过它。除了最聪明、最勇敢的人的卡,其他人的都会在那条河里,哭喊着寻找母亲并死去。他们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从母腹中出来的,我们从屎尿间降生,在这条河流里我们第一次死去,以死来逃避河流的折磨。第二次死亡是在地狱的暗河里,我坐在你前面放屁了吗?你闻过所有的便秘的、贪吃的人的硫磺味的、腐蚀的、发酵的、传染的和腐烂的恶臭吗?我曾经游过那条河流,并且为了能够通过它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在我现在的呼吸中、情感中和不经常表现出的礼节中,都有人类的屎尿味。
“我也很好奇,自己的举止有时候会有失偏颇,是的,这总会打扰别人的幸福,尽管我每一次都在努力,却总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总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在死亡之地,如果不理解耻辱与垃圾会被埋进屎尿里,你是无法得到任何赠品的,丰富且温柔的情感也一样会被埋葬。为何这口情感的大锅还不如墓穴呢?这难道不是那些即将妊娠的人的子宫吗?他们难道不是从屎中降生的吗?去哪里寻找这样单纯的激情(挫败的、不劳动的、臭气熏天的)呢?我现在必须加倍努力,好让这些激情在未来可以茁壮成长。”
他从未如此善言,举止也从未如此优雅,他说这些话时,我看不到他毛孔里的灰尘,他脸上的皱纹显现出一道亮光。但是他变得越好看,我越不相信他。他的言语对我太有影响力了,我的情欲被激起,肚子像花儿一样敏感,下体蠢蠢欲动——以前从没有过这样幸福的感觉。这是女人想做爱时的感觉吗?
在这些快乐变成屎尿之前,人们把自己的下体强行插入任何比自己弱的朋友或敌人的体内,这是合法的,也是人类展现自我的一种方式。但是每一位高尚的埃及人都嫌恶这种不雅的行为。泥浆的气味特别像腐尸的味道,我们身上的亚麻布在暗示我们距离这样的话题有多远,越白越好,所以我们的墙也是白色的,甚至连我们在墙上画的神像也是如此,因此长个好看的鼻子就显得很重要。但是此刻迈内黑特通过赞颂这样的话题而不断地引诱我。
“你已经死了,”他说,“第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就是你会努力感谢那些你曾经鄙视的事。如果我活过来,那是因为我克服了自己的憎恶感,并且游过了地狱里的那条河流。”现在他很温柔,我的欲望被激起,竟对他有非分之想,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并从中获得了快感。我需要喜欢上别人,但是好像曾祖父不需要我的喜欢,他回归到原来的话题,讲到赛特试图强奸荷鲁斯的事。
“他得逞了吗?”他自问自答说,“这次没有,别忘了,荷鲁斯还有赛特的大拇指,伊希斯把它绑在荷鲁斯浓密的头发上。现在,他低着头,赛特骑在他身上,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逃跑的话,死亡之地可能将会切开他身体内部,所以他抬起手,散开头发,解下拇指,在风中摇摆着。赛特的阴茎当即变得和被切下的拇指一样。荷鲁斯最终因为差点要遭强暴的事而变得更加暴怒,猛地抓住赛特的睾丸,天堂的平静自此被打乱了。赛特被荷鲁斯的眉毛困住,尖叫声同他的暴怒一样响亮,荷鲁斯的脸狰狞可怕,眼睛直冒怒火,看起来像只河马。
“此刻,他们进入到了战斗的另一个阶段。在神界的战斗中,变身是很常见的事,他们试图欺诈对方,但是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必须要变得与动物一样。因此,当赛特撕开荷鲁斯的眼睛时,荷鲁斯已经突然变成了河马。
“他们在沼泽中作战,河马对抗河马,呼噜声和吐口水声不断,还发出残暴的吼叫声。他们的四肢很短,但都强而有力,所以当他们互相用腿抵对方喉咙时,那场面就变得更加混乱,像两只猪吮吸水槽中的污水。
“但是评委们并没有感到恶心。他们事先已经预料到打斗可能会在泥沼里进行一段时间,但并不同意这样做,所以合力吸干了沼泽中的水,冲洗尼罗河中的污秽,这是项浩大的工程。赛特叫停,身上的污泥开始刺激他,他的猛力很快消失了。
“赛特认为荷鲁斯更年轻些,可能会因为如此亲密的接触而感到不安,荷鲁斯对这样的亲密行为感到恶心。他想咬赛特,但身体没法动,于是试着变身。此刻他只需稍稍努点力,就可以将对手咬出血来。他的下排门牙突出来,两个鼻孔快挤到一起了,尽管一直在努力克服,但皮肤上还是长出了刚毛。獠牙也长了出来,现在他变成了一只野猪。
“观战的诸神为他鼓掌,变成与赛特一样的动物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且抢在赛特之前变成野猪也是明智之举,荷鲁斯做得不错。他以前也变过野猪吗?他和赛特跳出泥沼到田野里作战。他们疯狂地撕咬对方,呜呜地尖叫着,把对方的身体啃伤,血顺着牙印流出来。
“诸神没有预料到,胜券渐渐掌握在荷鲁斯的手里。一位长得很像人类的神,从未见过荷鲁斯这么勇敢和强壮。荷鲁斯激动得不能自已,甚至陶醉在痛苦里,每一次赛特用獠牙刺伤他时,他都会凶残地号叫。他受伤的眼睛被挤到牙槽内,但仍然露出愤怒的眼神,鼻子被刺伤,像流着血的红色嘴巴,獠牙刺穿嘴唇,像钉在领口上的钉子。
“赛特逃跑了,为下一次变身争取时间,但遭到诸神的嘲笑。他变成一只黑熊,然后又跑到战场上。荷鲁斯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变,因为他的体格和黑熊很像。赛特身上负了不少伤,疼痛难耐,想用厚厚的皮肤掩盖伤口,并用厚厚的皮毛裹住身体,从而让自己不被外物刺伤,所以他只能变成熊了。然后,赛特开始了自己的保卫战。
“这两只熊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荷鲁斯用捕熊叉擒住赛特,刮伤他的身体,让他血流不止,从而折磨他。为了承受这种痛苦,赛特只能用呼号来释放自己生命里所承受的种种痛苦,从而显示出他不屈不挠的勇气,甚至帮助他承受住荷鲁斯庆祝自己得胜时的得意与狂喜。荷鲁斯在他身体周围来回打转着,最终累了,激情退去,趴在赛特熊形的身体上,并用牙齿撕咬他的脖子,直到他尝尽赛特血液里的每一种味道为止,然后躺在地上,长满疙瘩的脸贴在赛特的皮毛上。
“第四天早晨,裁判宣告荷鲁斯获胜,他锦袍加身,自豪狂喜,并命令手下用木桩把赛特绑起来,结束后,赛特背部朝下,身体扭动着,眼睛盯着天空。慢慢地,就像一天内太阳光的变化,赛特渐渐地变回神形,就像躺在战场上的将死之人,而荷鲁斯却被朋友用肩膀抬到河边清洗伤口和脸上的灰尘,慢慢地,他也恢复自己本来的面貌。然后,他安心地睡了一天一夜,因为他知道有伊希斯信得过的手下看守着,赛特跑不了。”
他的话似乎就是我的话,曾祖父渐渐地沉默了。但他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我并不认为这些故事没有逻辑性。
五
“荷鲁斯睡得很香,这是一个欢庆之夜,每当伊希斯和欧西里斯出现时,诸神就会欢呼雀跃。几年来,死神第一次用两根手指触及自己妻子的胳膊肘,这表示他在正式的仪式中对妻子有肉体的欲望。欧西里斯说:‘你知道吗,这个孩子比我想象的要优秀。’伊希斯感觉到这次战斗的胜利会让他重新拾回对儿子的爱。
“伊希斯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担心赛特会逃走。’伊希斯回答。然后,他俩准备睡觉。然而伊希斯惴惴不安,想出去散步,欧西里斯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不安。欧西里斯看见大儿子阿努比斯,如同树叶见到微风般叹了声气,这声叹气是欧西里斯对他的认同,表明儿子的心地像银子一样纯净,像月亮一样光明,但只要牵扯到赛特,他的预测便会失灵。在与奈芙蒂斯做过爱之后,他预测的本领就丧失了。
“当伊希斯走到赛特被绑的地方时,她遣散随行的侍从,独自坐在月光下。赛特看见她时没有反应,他此刻很疲惫,所以此刻不方便跟她说他所犯的罪行以及对她造成的伤害。相反,伊希斯想到了她妹妹光着身子躺在欧西里斯旁边的情景,竟气得发抖,自言自语叫道:‘我被这些沉溺在滥交里的人伤害了!’她不再生哥哥的气,只能感觉到他俩之间沉默的力量。突然,她听到赛特说:‘妹妹,放了我吧!’
“她点点头,此刻变得非常温顺。月光倾泻在大地上,伊希斯砍断了束缚在赛特身上的绳子,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她,咬着大拇指,幼稚而好奇。他手指上迸出火花,恢复了法力。他向伊希斯行了个礼就走开了。
“伊希斯浑然不知自己做过什么,对赛特所做的事是无法预见的,这是她无视玛特的建议所造成的后果。她不能回到欧西里斯的身边,只好到处闲逛,不在乎前面会有什么遭遇等着她。一大早醒来,荷鲁斯就对母亲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跑到战场上,却发现叔叔已经潜逃了。
“可怜的荷鲁斯啊!在此之前,他所过的生活还没有在山谷里辛苦耕耘的农民过得好,树根、蛆虫、甲壳虫的死尸都是他的食物。现在有专门的盛宴为他而设,因为他打了胜仗,他第一次因为做了一件正义的事而感到自豪。‘我母亲在哪儿?’他咆哮起来,他的咆哮声足以将赛特召回,谁会听不见呢?找到伊希斯对于荷鲁斯来说并不难,曾见过伊希斯的人都转过头,眼睛看向别处,通过看这些人的后脑勺,他就可以辨别出母亲在哪里了。很快,他就在树林里找到了她。
“‘谁把我的仇人放了?’荷鲁斯大声问。
“伊希斯被这样的声音吓到了,但还是对他说:‘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他听出母亲声音里试图掩盖的恐惧,当即掏出剑把母亲的头砍掉。‘既然我成功了,就不会再犹豫,’他眼睛里噙着泪水坚决地说,然后又悲伤地大哭起来。抱起母亲的头,跑进前方的荒地里。
“那一刻,伊希斯的尸体变成了一座无头的燧石雕像。
“欧西里斯永远无法理解,尽管他认为妻子的做法有违神界纲常,但他没法原谅荷鲁斯。‘我是对的,’欧西里斯想,‘这个儿子不能信。多么野蛮的禀性啊!我生他的时候身体凉冰冰的,难怪他长得像野草一样狂暴。’‘未来的生命之神像野草一样狂暴。’欧西里斯反复地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可怕的是自己的婚姻将永远寄托在一座无头的雕塑上。他该如何为这样的妻子报仇呢?不能让荷鲁斯逃之夭夭,这样的话可能会导致神界的局面更加混乱,所以他放出狠话,要追杀荷鲁斯。
“赛特是第一个追杀荷鲁斯的人,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像个年老的战士一样。但是,他重拾了自信,因为当伊希斯砍断他身上的绳子时,他感觉伊希斯身上的法力已经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了,他为了这股法力而祷告。他说:‘看不见的神啊,伊希斯背叛了她的儿子,把法力传给了我,求你能让我充分利用这股法力,让我通过五根手指发出的法力能像五只手发出的一样强大。’天堂平静地回答他:‘把还在你身上的大拇指塞进嘴巴里吧。’赛特照做了,感觉伤口不再那么疼了,另外八根手指放出了光芒,所以他在外寻找荷鲁斯时,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但是,并没有战争发生。荷鲁斯悲痛地昏迷过去,赛特靠近他,趁机将他的眼睛挖出来,其实他们的战伤还没有痊愈。荷鲁斯痛得转圈跑,他失明了,痛苦像旋涡般袭击了他。他跑得比闪电还快,每跑一步都像巨石一样震动大地。眼窝里血流不止,脸色像草一样青。祈祷得来的法力如此强大,赛特感到可怕,于是放弃追杀荷鲁斯,转而抱起伊希斯的头,拔腿就跑。荷鲁斯想要去追,却在树林边缘被绊倒了,摔下悬崖,一人在沙漠里蹒跚而行。
“那时,赛特已经跑得很远了。这次获胜使得他内心充满敬畏,在获得那些法力之前,他不会这样,因此,他从口袋里掏出荷鲁斯的眼睛,将它们种在地上,就在他看着它们的时候,这两只眼睛长成了两朵莲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这两朵莲花扩散得很快,并成为法老的国花。就在观看的时候,赛特忍不住对妹妹的美貌产生了好感,对她的头颅起了淫念。那个告诉他把拇指塞进嘴巴里的声音现在嘲笑他:‘你对敌人太心软了,不要这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尽情糟蹋她的肉身。’从肛门到肚脐,赛特就像一台搅拌器。赛特知道性欲是最原始的动力,他要把精液射到伊希斯的头上。但是他害怕,所以抽身出来,在莴苣地里慌乱地手淫。‘噢,’那个声音低声道,‘你做错了。’
“赛特不听,手淫算得了什么啊?发泄完毕后,他离开这些沉默的、被精液溅污的蔬菜,回到孟斐斯。但是在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很想吃莴苣,像渴望吃肉一样。
“一回去,他就把妹妹的头放到她的雕塑上。伊希斯不相信他,所以沉默不语。尽管困在雕像里,她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头被玷污了。透特,在这期间一直充当伊希斯的医生,但此刻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其他的神都去追杀荷鲁斯了。透特的胳膊很细,长着猩猩一样的脸庞,可能是诸神里最缺少阳刚之气的一位,他和玛特结婚,负责卷宗的管理,是语言之神。当然,他知道该如何跟雕像说话。和伊希斯相处了很久,他已经敢把手放在燧石上轻轻地抚摸她了。伊希斯开始说话了,每当她说时,透特都会认真地听。他把耳朵贴在雕像上,知道该怎样接收她的声音——必须在她沉默时才能听见。但是,当其中一个沉默时,又该如何辨别出有几只耳朵在听呢?
“伊希斯雕像的眼睛无法哭泣,眼泪只能从她的胸部流淌出来,也就是说,水分是从她的乳头排出来的。透特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在守护伊希斯的过程中他已经相当熟悉她的体形了,但他似乎不知道以前她的皮肤非常光滑(就像大理石一样光滑),他很喜欢雕像粗糙的表面。他像个神学家,女人凹凸的曲线让他心有不安,而这种不安更加刺激着他的兴奋神经。每当香点燃时,他总是喜欢闻最刺鼻的气味,肉体上小小的摧残可以证明他思考的能力。他的手指因为抚摸雕像太久而磨出了许多水泡。
“抱着她的雕像时,透特时不时地用额头去蹭她的大腿。他仔细地考虑着自己想要问什么问题,试着用最纯真的头脑去思考,这样他的思想才能进入雕像的内部。伊希斯或早或晚都会回答他的问题。有时候图像会进入他的大脑,一开始很模糊,但有时模糊的迷雾会消散,透特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回答。
“现在他问她是否想让自己的头颅回归身体,雕像呈现给他的图像只是一条模糊的河流,图像太模糊了。过了一会儿,透特才看到一幅还算清晰的画面——赛特排便的画面,雕像替伊希斯给出她想给的答案。
“透特对此有些怀疑,于是将下一个问题悄悄地传给伊希斯。他想,既然她不想要自己的头了,那还有其他的头可以用,动物的、昆虫的或者是花朵的,这些头应该会让她满意的。
“他等着她的回答,最后伊希斯建议他去灌木林中散散步。久坐的透特看到很多动物和鸟儿从自己的面前闪过,他从未见过如此翠绿的大地和如此陡峭的山峰。大个头的昆虫从他眼前爬过,纸莎草的叶子随风晃动着。他看见一只长着角的瞪羚,然后又看见一条眼镜蛇。远处有一群奶牛走过来吃草,当他走近牛群时,却发现只有一头牛,他只能看见牛的头,可爱又温柔。然后透特听到雕像第一次发声,是那种哀伤却带着青草香的声音,他睁开眼睛,雕像回归肉体,伊希斯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美丽动人,禁闭了这么久之后显得更年轻了。她长着奶牛的头,有着小巧漂亮的牛角,她的新名叫哈索尔。
“透特忍不住想去抚摸她,如果他不会因偷情而获罪——他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像玛特的羽毛一样轻,现在他像发烧的猫一样神经衰弱。为了回报透特长期以来的呵护,哈索尔允许他抚摸自己。这次抚摸让透特兴奋不已,他激动地吐了,吐到了哈索尔身上。她很友善,给他一个深深的舌吻,便离开他去找她的儿子荷鲁斯去了。
“伊希斯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荷鲁斯,因为荷鲁斯的哭号声响彻整个沙漠,双目失明再加上迷路,他的心都快碎了,躺在树林边的泉水旁,小声地呻吟着,声音如此纯粹,伊希斯在几座山之外就可以听见。伊希斯最终到达了儿子身边,看见儿子的眼睛瞎了,特别心疼,好像自己的血液里流着他的痛苦似的。
“荷鲁斯躺在莲花田里,由他的眼睛化成的莲花已经开花了,一只瞪羚在荷叶边觅食。伊希斯毫不迟疑地在瞪羚身上挤奶,瞪羚没有吓跑,因为伊希斯的外表酷似奶牛,再说了,瞪羚什么时候怕过奶牛。其实它不知道伊希斯变成这样了,它猜测这只奶牛只是想向它表示敬意罢了,笨奶牛啊,想挤奶却不知道该怎么挤。然而它发现她只是想要自己的奶水,瞪羚用前蹄狠狠地蹬她的胸部,然后吓跑了。哈索尔靠近荷鲁斯,舔他的脸,用瞪羚的奶清洗他被挖去双眼的眼窝,并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缠腰布,好让从泉水那边刮来的微风舒缓他的四肢。瞪羚的奶水止住了他眼窝深处的疼痛,微风也缓解了他身体的痛苦。受到这些关怀以后,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窝里开始有种子发芽,他很好奇莲花是否能从自己的眉毛里长出来,于是便去触摸那些花瓣,通过鲜血、泪水和牛奶组成的瀑布,他看到了自己的两只手,接着就大哭起来:‘母亲原谅我了,母亲原谅我了。’他看到哈索尔悲伤而明亮的眼睛,闻到她用舌头舔自己眉毛时留下的泥土和青草味,他不禁问自己:‘我该如何原谅自己呢?’
“她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眉毛上,向他传递答案:他必须把自己最骄傲的东西献给父亲。荷鲁斯想知道自己可以献出什么。
“在他问自己的时候,放眼去看沙漠,发现沙漠竟是那样美丽,玫红色的岩石,金粉似的沙子,美不可言。在石头闪光的地方,他看见了宝石,景色如此恢宏。他没有与母亲争论,‘父亲啊,’他说道,想要有尊严地说出每一个字,‘我,荷鲁斯,你的儿子,现在眼睛复明了,现在我把它们献给你。’
“于是荷鲁斯又瞎了,挖去眼睛时的回响就像山上的岩石滚入峡谷中一样。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又复明了,但是眼中的景色却不一样了,左眼看到的是光辉的景象,右眼看到的是岩石内部灰白的景象,当两只眼睛同时看远方时,所呈现的景象既不是很美,也不是很丑,而是很好地协调成一体,所以他既可以看见伊希斯美丽的身体,也为她巨大的牛头感到震惊。
“‘我们回去吧!’伊希斯悲伤地说道,他们彼此搀扶着回去了。
“‘我可以告诉你,’迈内黑特嗓音一变,‘一旦他们到达孟斐斯,荷鲁斯的眼睛就会面临新的考验,原本头脑简单的他将会变得睿智。欧西里斯已经决定了让荷鲁斯和赛特必须站到他面前来。’”
六
“欧西里斯想要治理神界混乱的局面,”迈内黑特评论道,“这就是他可以在冥界卡特-纳塔辨认出平庸之辈的原因,因为只有最优秀的人的卡才可以在死亡之地存活下来,那些升入天堂的人不可能是勇敢、快乐、睿智和美丽的。严格的筛选是为了方便管理,因此对于平庸之辈,欧西里斯从不手软,他只是不用这种手段去统一诸神的意见而已。诸神拥有不死之身,长期的混乱会导致诸神之间争执不休,欧西里斯希望他们彼此可以和平相处,所以当荷鲁斯和赛特面临裁决时,他才会如此宽宏大量。”迈内黑特将头倚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是在告诉我不用仔细听他讲述就可以知晓故事的全部。
“‘你们两人都曾为了荣誉而战,也都遭受了极大的痛苦,’欧西里斯对自己的弟弟和儿子说,‘荷鲁斯失明,赛特腰部受伤。在这座寻求诸神之间和平的大殿内,赛特的腰部得以康复,荷鲁斯的眼睛得到复明,现在你们都去参加宴会吧!虽然你们曾经像角斗士那样勇猛作战,但现在请你们视彼此为朋友,共享你们战斗中的美德吧,携手发掘和平的力量,现在就去吧!’
“诸神一片欢呼,荷鲁斯看着赛特,发现他红色的脸庞上洋溢着激情,他感觉自己的叔叔很伟大。他本想用另一只眼睛去看他的,但害怕看到他不好的一面,从而违抗父亲的命令,荷鲁斯两眼充满敬畏,看到苦难,这样他很满意。他用温柔的声音礼貌地邀请叔叔到他的营帐中去。
“‘侄子,我就不去了,’赛特说道,‘如果去赴宴我们就会被众人簇拥着,没法单独交流。还是来我的营帐吧!我被大家抛弃了,你可以静静地陪着我。’
“受到叔叔的邀请,荷鲁斯和赛特一起动身,一起走向远处的营帐。赛特杀了一只野猪,他们一起在夜间烤野猪,喝葡萄酒,这酿酒的葡萄是从死去的盗贼之血里长出来的。他们躺在营火旁,互相夸赞着对方。最后,赛特评价自己的酒:‘有些人用榨酒机碾压葡萄,但是我的葡萄是奴隶们用脚碾出来的,因为没人比奴隶更渴望自由,这种渴望会反应到葡萄酒里。’他举起杯说,‘我的酒会让你鼓起勇气去做以前从未做过的事。’荷鲁斯鼓掌,他们最后干了一次杯,一饮而尽,在营火旁睡去。
“赛特醒来时,想起了在战斗第一天的事。于是他抚弄着侄子,挠他的脊椎,发誓自己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真是错误的誓言,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想法是不会消失的。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好像插入了侄子的身体,现在他脑海里充满了这样的场景。
“荷鲁斯尽量让自己清醒过来,之前喝的瞪羚奶使他情趣高涨,渴望得到爱抚。他肯定想知道自己的身体能被外物插多深,这是他对他取得胜利的馈赠。
“但是,赛特此刻身体颤抖着,发现自己和欧西里斯儿子的肉体如此亲近,他像头野猪一样号叫着。那孩子脸颊上的味道让他痴狂,他诅咒伊希斯的奶和欧西里斯的胯,伴随着死去的盗贼的号叫声,荷鲁斯看到伊希斯以哈索尔的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时,眼睛里充满着悲伤。慢慢地,他放松了自己的括约肌,用手去接赛特射出来的精液。此刻,赛特早已心花怒放,倒头便沉沉睡去,呼噜连天。
“荷鲁斯沉醉在葡萄酒和瞪羚奶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伊希斯用瞪羚奶清洗过他的眼睛后,变得像傻子一样温顺。他走出赛特的营帐,用湿手托着精子,就像托着刚采撷来的珍珠一样。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还没走出一百步他就遇到了自己的母亲。
“伊希斯在赛特营帐外等了一个晚上,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总是看错赛特。她默默地祈祷,用法力向沼泽传递出话语,让它们升起雾,覆盖住赛特。
“但是当魔法师心内充满恐惧时,他能释放多大的魔力呢?”迈内黑特说,“这是关于魔法规则的第一条也是最坏的一条——人心最绝望的时候,也是魔法最无效之时。那天晚上,伊希斯凭借对自己身体尚不熟悉的奶牛头施展法力。当她想要让鼻孔变宽时,她必须反复考虑鼻孔现在的宽度,在这种情况下,她如何能得心应手地使用魔法呢?那晚对魔法不熟悉的她要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自己能否运用魔法改变任何一件事,但最后她还是做到了。这也说明赛特的愚蠢,只会睡觉。”迈内黑特说道,“他睡得很死,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精液被敌人取走了。你会相信吗?他的精子携带着自己的Ren,一滴一滴地进入了荷鲁斯体内。我敢打赌,赛特在梦中肯定还感受到了兴奋与狂欢呢!他居然肯定荷鲁斯不会将自己的Ren带给欧西里斯,真是做梦啊!伊希斯看了一眼她儿子的手,说道,‘赛特的精液就像牛奶一样黏稠’,荷鲁斯手上所有的精液都变得和月亮一样闪闪发光,赛特的精液变成了我们的第一个水银球,这正是他精液的精华啊!伊希斯已经恢复了全部智慧,尽管会使得沼泽内的每一根芦苇都变得有毒,但她还是让儿子把这个小球扔到里面去。我们的祖先吃着产于这些芦苇里的动物,因为受到水银球的影响,他们都变得很懦弱,因此我们从一个强大的国家变成了一个没有骨气的国家,我们的神的每一次体外射精都会产生一种新的疾病。幸亏玛特严格遵守平衡的准则,否则神界的精子会射得到处都是。”
迈内黑特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当荷鲁斯把水银球扔进沼泽里时,水银球扯掉了他手上的一块皮。伊希斯又给了他一张新的皮,他用母亲大腿间产生的水揉搓酸痛的手,这水就像瞪羚奶一样可以消痛,换做我们是不会停止这样的爱抚的。我向你提及他的姿势,是为了告诉你荷鲁斯为自己天鹅绒般的皮肤感到兴奋,一不小心就射了精,母亲立刻责怪了他。他射出的精液非常宝贵,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迈内黑特点了点头,“我看着伊希斯带着荷鲁斯回到赛特的营帐。跨过呼噜震天的赛特,他此刻正做着春梦。他们走进了小花园,那里种了很多莴苣。在宴席上,赛特经常把这些莴苣整个儿塞进嘴里,塞得自己都快窒息了,眼珠子都鼓了出来,下巴都快脱臼了,然后才把莴苣整个吞下去。‘还没人可以像赛特那样吃莴苣。’荷鲁斯说。在伊希斯的暗示下,他把自己的精液用双手撒到莴苣地里,精液形成了许多条线,落到地上时发出轻微的声音,组成奇怪的音乐。这些长长的精液线随着生物的生命而振动,也就是说,即使号角还没吹响,它们也能预示即将到来的战争。田地的那一边传来了一阵叹息声,这只是一群蜘蛛走路时腿部发出的低声,荷鲁斯撒下的一道道精液线破坏了它们的网,它们正准备逃离花园。现在月光闪烁,在回家的路上,伊希斯为荷鲁斯唱起了摇篮曲。‘他的成人之路显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迈内黑特说,“‘早上会发生两件大事——赛特醒来后吞食了更多的莴苣和荷鲁斯成为了伊希斯的情人。’”
我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当他注意到这点时,举起手说道:“在我们结束之前,我对他们的关系不会说太多。我们已经知道荷鲁斯早晨时变得很聪明,赛特在床上翻滚,为他昨晚所做的事感到骄傲,在自己的腰间,他还可以闻到荷鲁斯的羞耻与自己的自豪混在一起。赛特制订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在太阳神拉完全消失,月亮升起的时候,他要召集所有的神。
“众神急匆匆地聚集起来,充满了极度的好奇心,然后赛特做了一场极具说服力的演讲。他身披红袍,红袍的颜色比他的皮肤要鲜艳得多,他激情洋溢地说:‘我与荷鲁斯战斗的那天,最后本该是我取胜的,当时他的头已经埋在泥浆里了。但是他利用我的大拇指从我手中逃脱,这是他母亲教他的,他的血与自己母亲的乳汁一样。从那一刻起,世间再没有公平的斗争可言了,全都是欺诈,你们也都看到了。昨天他的父亲自称是我们的裁判,命令我们握手言和,并举办宴会庆祝。我们确实这样做了,现在我告诉诸位,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昨天晚上我很骄傲地骑在他的背上,我的形象像大树一样高大,而他温顺得像一只绵羊。现在他是我的囊中之物了,所以我建议不要再让他当生命之神了,不然每次我插进他的身体时都会盗取他的秘密。强者的力量是最合适他的了,让荷鲁斯当我的助手吧,他实在是太弱了!’
“赛特希望荷鲁斯攻击他,也准备好了,但是荷鲁斯只是转头笑了一下,然后对裁判说道:‘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听他说完,我叔叔体型瘦小,声音却不小,他像只鸟一样在这里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但是他撒谎了,我应该对他此刻的行为负责,不求回报。我的裁判们啊,你们不用花整晚的时间听我叔叔在这里放屁,我承认自己会努力把矛抛向沼泽内,上了年纪的人真的很脏。’
“那一晚,荷鲁斯从伊希斯那里学到的东西真不少啊!她双腿之间的水肯定比瞪羚的奶要有用的多。赛特没有反驳,当即拔出剑来,荷鲁斯迅速地躲开了。在欧西里斯的指示下,两位战士重新回到了战场上。
“荷鲁斯用响亮且清脆的声音说:‘让诸神召唤我们昨晚种下的种子吧!让种子告诉大家究竟谁说的是真话。’赛特和诸神迅速同意了,透特站在他们二人之间。‘把你的手放在荷鲁斯的屁股上,’欧西里斯说,‘告诉精液中的精子释放自己。’欧西里斯的声音中显现出不自信,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我是说给赛特的精子听的,’透特说道,‘告诉我们你在哪里,从你发现自己的地方开始说。’水银球发出的巨大声音从远处的沼泽地里传来。芦苇中掩盖的瘟疫扩散到了空气中,诸神都在低声议论着赛特的精子,说它是邪恶的东西,他肯定是手淫时把精液射到沼泽里去了。
“然后透特把手放在赛特的屁股上。赛特此刻正气得发抖,尽管透特很害怕,但还是对着他问了和荷鲁斯精液一样的问题。它会出现吗?一阵声音正好从赛特的屁股上发出,这是一阵声音甜美的风,它说,‘我是荷鲁斯的精子的变形。’这阵风中有甜美的莴苣味,诸神咆哮了,他们知道是荷鲁斯强暴了赛特。
“冤冤相报,永不结束,赛特很有可能会再发动另一轮复仇,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发现自己怀孕了。神灵可以通过嘴巴或肛门生育孩子,但这只是我们知道的,赛特并不是这样。多么悲惨的怀孕方式啊!他怀的是一个半男半女的怪物,这个怪物很快就因为试图与自己做爱而窒息致死。赛特依然是雷电之神,但是他很迷惑,他现在是一个笨重且几乎没有情感的神,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自己说的是真的,还是自己真的被荷鲁斯强奸了,所以他疯掉了,因为神不像人类那样容易找到内心的平静。”迈内黑特叹了口气,聚精会神地深思熟虑着,像个解开衣服上的许多扣子的老女巫一样。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挨个儿活动着每一个关节,直到自己完全站起来,他问我:“你准备好了吗?”
“你仍然没有说伊希斯与荷鲁斯的风流事。”
“我也不应该说啊,他们是诸神中最强大的两位。”
“但是我必须详细了解,万一我在死亡之地遇到了一位神咋办?”
“你不会的,他们住在天上,如果你看不到大山,那你就无法遇到神仙,”他又叹了声气,“伊希斯和荷鲁斯偷情偷了很长时间,现在还在继续,我小声告诉你——她与自己的儿子同居,其实是为了保持自己对欧西里斯的忠诚,所以她很镇静。她这种行为并没有给欧西里斯戴绿帽子,反而维持了家族的和谐与稳定,而且这种关系也给了荷鲁斯很多智慧,他作为生命之神需要变得更加聪明。与鹰交配也给了伊希斯很大的满足感,他得到的比作为一位长着牛头的神所期望的还要多,鹰是荷鲁斯为自己所选的形象。现在,他再也不为自己虚弱的腿感到自卑了,每位法老都朝拜他的鹰翅。我可以说荷鲁斯长大了,就像他父亲一样伟大,已经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从伊希斯那里习得的知识也增长了很多。”
现在我的曾祖父说:“是时候回卡特-纳塔冥国了,你准备好了吗?”
对于这个墓地大门后的每一股力量我都怀有孩提时代的那种恐惧,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点头。
我们走进暮色中,迈内黑特拍着手,无疑是想表示一个章节已经结束了,另一个章节即将开始。我们又回到了去大墓地的山谷中。
第14页 :第三部 孩童之书
第三部
孩童之书
一
我们回到了胡夫的墓室,我想故作镇定,但却很难。恐惧向我袭来,就像厚石块一样压在我身上,我看了一眼大金字塔,内心的忐忑并没有停止。迈内黑特每走一步,我内心的悲伤就会加倍,因为他颤颤巍巍的步履似乎对某种臭味避之不及。我想起有一次我走进自己的墓室时,撞见了夺门而逃的盗墓贼,他讨厌我的气味,我也讨厌他的气味,这表示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从迈内黑特一世和自己身上能得出什么启示呢?
他是我的开比特吗?这个想法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他是我的影子吗?还有谁能比开比特和卡更神奇?卡可能是一个人保持存在的最后形式,但是它没有保存多少记忆。开比特却记得你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以它可能扭曲卡的记忆,开比特很邪恶。
我确信开比特就是我的影子,它强有力地附在我身上,我想问:“你是迈内黑特二世的开比特吗?”但是没问,担心它会迷惑我说:“不,你是迈内黑特一世的卡,我是他的开比特。”
所以我什么都没问,只是跟着他匆匆的步履默默地行走着。他像我的向导,身披白袍,蔑视乞讨者和蝙蝠,他的每个姿势都在讲述着曾经为他引宾的仆人的故事,即使领错了,他们也不会受到惩罚。我们从大墓地走来时,有个人站在那里,两个手掌张开,他是个没有手指的乞丐。迈内黑特大步走过去,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胳膊,警告那个乞丐不允许靠近他。其实在我们靠近的时候,那个人退缩了一下,我意识到他肯定认为我是贵族。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衣着,我是什么时候穿上整洁的白色褶裙和镶着珠宝的胸甲呢?我在尼罗河岸边散步——记忆开始浮现,民众们臣服在我面前。记忆中的画面太清晰了,让我不得不信,我很高兴,也很满意,因为臣民们刚刚给了我足够的尊重。感动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始思考曾祖父对荷鲁斯和赛特的评价,我的情绪迅速变坏了。这个老头能建立如此伟业,他的傲慢是沉默的,让人觉得神奇。我不知道是否该把他想象成一个有趣的人,我臀部的肌肉诉说着自己的骄傲——我的背部没有一处地方受伤。我们并肩行走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腿正在渐渐恢复力量,我的权力只有以前的七分之一,但我不明白这个邪恶的老头是如何在肉欲上占有我的。我和我的朋友都记得自己曾经是处男,直到某天有人从背后插入我们的身体,当然,被他人破身是真正意义上的转变。贵族也会任凭他人摆布,就好像我们用皇室之花去献祭一样,这确实是真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一个我们一点都不尊重的人,也有可能成功地引诱我们。有些人可能会把贞洁保持很多年,但这有可能变成恶习,因为他们有人可能会变得跟老处女一样,苦苦等待很多年,经不起周围笨拙的年轻人的诱惑,这时候就需要真理之神玛特来平衡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保持处子之身很多年的人,如果迈内黑特一世是第一个破我身的人,那会有多恐怖啊!不,我感觉这不可信,我看着他在我前面走着,一步一步地,像个老人,尽管今晚很暖和,但他的头部还是用东西包裹着的。可他走路的姿势也不完全像个老人。
我感到很不安,快到胡夫金字塔的脚下时,他好像看出我不是很想继续往前走了,于是他坐下来休息,继续跟我讲话,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们的呼吸混杂到一起,不知道他从我的气息里能闻到什么,我踩在了一泡刚撒完的尿上,这里好像是个蝙蝠洞,这个洞应该是我们堕入地狱的不错的入口。我忍受着他释放出的气味,但我自己释放出的气味更糟糕。现在他的气味可以闻了,不像之前的臭蒜味和臭牙味那么难闻。
“地狱的常规入口是在第一道大瀑布后面,离我们很远,那也不是给我们走的路,我们要从一个天上可以找到的洞口进去。”迈内黑特说,并在温暖的月光下哆嗦着。
如果眼前没有看见金字塔,我永远不会懂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在月光下,金字塔的石灰石坡面就像大理石一样闪闪发光,它们的影子就像黑色的天鹅绒。我记得位于这个大金字塔中央的胡夫密室,这就是我曾经要进入的地狱在天上的入口吗?我走错路了吗?现在我无暇顾及这些问题了。
迈内黑特在唠叨着那些烦琐小事,我根本没心思听,好像和他曾经关押的一个希伯来奴隶以及他们的奇怪风俗有关。“他们都是疯子,想一直当个牧羊人。他们很擅长在山上边牧羊边自言自语。但就我观察,像野兽一样的野蛮人比我们更亲近神。比如说,”他说,其实他的声音帮我平静了内心的怯懦,“我记得这群希伯来奴隶所说的语言,一开始我感觉这就是一群低能儿所说的胡话,因为他们对自己所说的今天或者明天的事没有任何概念,但是对于‘切割’这个动作他们至少有一百个词来形容,一个词用来形容割芦苇,一个词用来形容切肉,还有剁家禽,削各种各样的水果,更别说砍树、砍头了,如果你认为我们所切的东西都有灵魂的话,你就不会觉得他们愚蠢了。优美的词语是可以减轻这种疼痛的,但是我们在将敌人分尸时是不会想要听见同一种哭声的,所以,这种词语的变化敦促我去学习牧羊人的语言,我发现希伯来人随遇而安,从他们简约的言词就能看出来。‘我吃饭。’他们说,很简单,但是当他们不想表达在自己面前的东西时,你就区别不出他们所说的到底是发生过的还是没有发生的,除非你懂得他们的语言技巧。他们说话时的情况也是这样,例如他们告诉你‘我吃饭’你就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已经吃完了还是一会儿再去吃,除非你细心观察,然后弄懂他们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我吃饭’的意思是他们即将去吃饭,他们知道吃饭的具体时间,他们的方言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怎么能确定自己明天要做的事情昨天并没有发生呢?我们并不记得,这是在梦里,”迈内黑特边说边轻柔地抚摸我的肩膀,“所以不要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无奈,它们可能已经发生了,是的,我的曾孙——海斯弗蒂蒂的宝贵儿子,你恐惧中可能潜伏着比你所了解的还多的自尊,它可能来源于你对过去的悔恨,而不是告诉你即将来临的残酷折磨。”
之后我真的感到解脱了,他长长的讲话让我平静了下来,突然,我再次对眼前这个老头突如其来的和善产生好感。
现在,月亮已经偏移胡夫金字塔的顶端,迈内黑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我惊异于月光的美丽,皎洁的月光通过金字塔三角形的斜坡倾泻在我们身上。
迈内黑特用最小的声音说话,仿佛喉咙最小的震动也会破坏月光的纯洁。“这座神圣的金字塔,”他小声说道,“堪比创世神阿图姆从天池带来的第一座山,所以它是放置其他墓穴的大墓地。一进入这个金字塔,你就会被卷入地狱的洪流里。”
当我注视着面前的大斜坡时,特别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到金字塔里面去,因为月光下的斜坡像纸莎草纸一样平滑,像洪荒沙漠一样浩渺无际。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还没有捏紧的两根手指间的空隙大,我已经不想再等待了。迈内黑特向金字塔脚下又走了最后一百步,然后大哭起来,我以前从未见他这样哭过。他的哭声不像宛转悠扬的鸟鸣,也不像野兽发出的奇异呼噜声,而是像蝙蝠发出的刺耳聒噪声,斜坡上的厚石板也随着他的哭声像门一样晃动着。
“是时候了!”他对我说,然后敏捷地爬上斜坡。我跟着他,希望我的气息可以和痛苦一起被封存,我不再感到害怕。在日出之前,我就像一个没有敬畏之心的小孩一样,我是进入到死亡对自己来说已经很自然的境界了吗?我们进入到金字塔的入口时,空气发生了改变。如果我聋了,我的耳朵会对我说自己正在进入另一个领域。周围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鸟儿挥动翅膀的声音,每一座庙宇的安静组成了这一片寂静,还有每一只死在三角形石头上的动物消失的回音。雾气正从死去的野兽身上升起,野兽的每一滴血都为空气增添了一分平静,就在这里,它刚刚被其他的野兽杀死。如果我们的闯入打扰了这里的石头,我们脚步的回声就会让这些无序的声音平静下来。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沿着通道前进,在一些狭小的通道里我们必须弯下腰来,在我们面前有吓得四下逃窜的老鼠和昆虫,蝙蝠飞动时离我们如此之近,我们听不到它们发出的警告声。
最终这些骚乱都停止了,我们继续前进着,一种平静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像闻到洪水泛滥时尼罗河水的味道。我有一种预感,前面会有更广阔的空间,果不其然,不出十步远,我们就走进了一个又高又窄的走廊里。通过蝙蝠刺耳的声音,我判断这个走廊至少有三十英尺高,走廊里很黑。同时,我感觉自己被炫光照亮,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感觉自己内心充满了光亮,回忆起在自己童年的某一天,我和父母乘船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阳光灿烂,我感觉自己的思想都暴露在阳光下,好像我身体所有的部分都乘着金色的船,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父母带我去参见法老,我欢呼雀跃,我甚至还记得袍子上的金黄色。那天早晨,你可能会看到一些令自己眼睛或鼻子不舒服的东西——河岸边有一只小狗的尸体正在腐烂,但是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船夫所划的每一桨都使我更加平静,我在地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超过昆虫和蝙蝠发出的声音。
此时,迈内黑特拉起我的手,我发现他的气味变得芳香起来,他肺里排出的气体肯定沐浴到了我内心的光明。那日早晨的些许平静还保存在他手掌的余温里,好像我们在血缘上是一脉相承、彼此忠诚的。但是地道太窄了,很快,我们的并肩行走就变得尴尬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撤回了手。我继续在黑暗中行走,沉浸在内心的光明里,好像经过了温暖与寒冷并存的山谷,山谷里积存的寒意就像是墓穴内的空气一样,但是再走五步,我似乎又回到了温暖的埃及之夜,第一次呼吸到曾祖父气息里的香水味,但是这些香水味好像更多地是从周围的石头上散发出来的,然后我发现我们好像不是在陡峭狭窄的斜坡上前进,而是在神秘集市中的一个个帐篷之间流连,每一个帐篷里都住着一位纯洁的神灵。人类只需要知道,在人类的思想里,智慧可以随时释放出来,就像水里的草药释放药性那样自然。陶醉在内心的光和香气里,我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随着身体在走动,而是在树皮上滑行。在这样的空间里,我还可以伸出双臂,双手正好可以触及两侧的墙壁。在我记忆中童年的金色岁月里,我感觉自己离尼罗河非常近,此刻我就像希伯来人一样,没法将即将发生的事与自己盼望发生的事区分开来。我感觉河水好像在冲刷地面,两侧的墙壁就是河岸,我又来到了尼罗河岸边。记忆中的那一天,我坐在黄布制成的坐垫上休息,这个坐垫比我金黄色的袍子还要鲜亮。我被自己坐垫上的银质工艺品逗得偷偷地乐,父母没有发现,我用自己柔滑的脸蛋蹭那些银线,多么有趣啊!我那时还没满六岁。
我的父母在聊天。他们说话时,嘴唇边挂着很多丝线,现在我才想起来他们对彼此很不忠诚,他们的话语肯定跟随我们一起在蜿蜒的尼罗河上漂流,河水上泛着金黄色的光芒。我们沿着绿树成荫的河岸顺流而下,那雪松木制成的船座上嵌着许多金色的装饰品,它们也随着话语和我一同前进。我记得此刻母亲在说圣牛,即便是现在站在石质的地道内,我也能听到她当时的声音,两侧的墙壁离我很近,就像那时我伸手便可触及的岸边的棕榈树一样。母亲的声音并不寻常,充满了本能的命令,像男人的声音一样雄厚,但却很温柔,回声不断。她用这种声音哼唱着小曲儿,唱的都是“普塔-内穆-霍特普,你是法老的诡计和连枷”。我的肚脐眼黑黢黢的,就像一朵黑色玫瑰。
父亲几乎不理会她唱的小曲儿,他和母亲不经常说话,他们现在在一起有着各自的理由——他们都要去拜见这位普塔-内穆-霍特普法老,他是我们的拉美西斯九世。我父亲几乎每天都去拜见他,但我母亲却很少去,我现在还是不能理解,因为我母亲很漂亮,为什么她不经常去拜见法老呢?按照一个六岁儿童的理解,这种想法可能会驱散自己所有的记忆。我的思想又回归到现实了,不再去想那个早晨,也不再停留在记忆里。
迈内黑特将我带到了一个凹室里,这个凹室位于墙壁上,我或多或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是在船上,现在进入这个凹室就像自己在黑夜里驾船驶入港湾一样。内心的光明不见了,于是我惊叫着,因为眼前是没腰深的水,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星星,难道地板已经变成天空了吗?我庆幸,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下沉却没被冲走,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水池,里面散布着星星的倒影。离天堂还有很远!迈内黑特只是带我来到了金字塔里的顶部,这里仅仅可以看到天空的一角而已。从这里抬头便可以通过顶层的孔洞看到星星,当我抬头看它们时,它们便从孔洞的中央偏移了。休息期间,我观察到星星在水上的倒影已经偏移了差不多一个手掌的宽度,迈内黑特刚带我到这里时它们的倒影还在水池中央,现在已经偏移了那么多,这是多么罕见的现象啊!
“已经有三百七十二年没人看到过那颗星星了,”迈内黑特告诉我,“我们今晚可以在这里逛一下。”不知为何,我的腰间受到了刺激,脊椎深处产生了兴奋的臆想,立刻挺直腰身,就像焚香一样。此时一阵咒语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于是我大声地叫道:“法老取其至亲之人的血,随之种下了太阳之光。”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地上长的是受到祝福的纸莎草,在人类的手掌之下,它变成了记录的田地,人类在这片田地上记录着自己的信息。所有的纸莎草都承载着各种著作的言论,这些著作就像驻扎在田地里的战车,但是,这块田地记得河岸的模样,每一朵蓓蕾都像嘴唇,每一片树叶都像舌尖上的蜜。”
我再次看见尼罗河,河面上升起袅袅热气。
这串咒语来自我所知道的最奇怪的念头,因为我从没听过这些话,它产生于一种法力,足以将尼罗河上金黄色的光拉回我的身体里。我说:“鳄鱼讨厌纸莎草。”带着儿童时期特有的快乐,就像那时把尿撒到鲜花上一样。有一只尖嘴鸟儿的羽翼在颤动,它正在啃食鳄鱼嘴里的寄生虫。凶残的鳄鱼正躺在河边的泥淖里,懒洋洋地张着嘴,让尖嘴鸟儿帮它清理牙齿,这是多么不和谐的一对啊!但是鸟儿展开它的翅膀,鳄鱼张开了嘴,闭目养神,这就构成了一种和谐的“家庭生活”。有些船夫在尼罗河上高唱着“鳄鱼讨厌纸莎草!”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溯流而上。温度在不断上升,我们的船夫在不断地脱减衣服,到后来只穿着一块裹臀布,他们撑着长篙,带着我们顺流而下。我的皮肤又开始有反应了,所以我反复揉搓着坐垫上的银质工艺品。“我鼻孔和毛孔里都是泥。”母亲说道,然后转头去看河边的小路。路上有一位骑手驾着马拉着战车飞奔而过,天气干燥,他身后扬起一阵尘埃。那时我只有六岁,看见那位疾驰而过的骑手,变得欣喜若狂。后来我看到了二十一岁时的自己,我好像不仅仅是个小孩,还可以看到未来的自己。
我注视着水面上倒映的星星,那种感觉如此真实,往昔重现,我好像真的回归到了六岁,并且可以看到二十一岁时的自己,再次和那个祭司一起待在他妹妹的房间里,通过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尼罗河,能听见河水拍打河岸的声音,尽管他此刻正在专心和妹妹做爱,我却不受干扰。
我坐在迈内黑特身旁,看着星星下面的黑暗空间,我被这两种记忆的力量彻底征服了——六岁的我和二十一岁的我,最后我感觉有点头晕,此刻曾祖父再次握住我的手。我肚子里的藤蔓长出了叶子,缠绕住我的四肢,然后将我的手和迈内黑特的拇指缠在一起。我又想起了那条船,它载着我、父亲和母亲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我终于懂了为什么在埃及语里“眼睛”与“爱”是一个意思,而且它们的意思和“坟墓”这个词的意思也一样。不论是从这个坟墓里产生的爱还是情感的深浅,从他手指而来的感情肯定带着我渡过这条河流,并且走向那遥远而辉煌的日子,而不是在这胡夫金字塔里的弹丸之地。
第15页 :
记忆瞬间一变,简单得就像从树上摘取芒果,我竟然发现迈内黑特也在那条船上。这肯定与我的记忆不一致,但我不得不承认迈内黑特并不是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我已经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他确实是在船上,并且在和母亲说着话。父亲母亲也站在船上,就坐在我旁边,这情景如此清晰,并不像画中的庙宇那样模糊。现在我也看到了迈内黑特,他也坐在我身后,头发是银白色的,却显得神采奕奕,脸上也没有明显的皱纹,反而显现出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
看到他,我感到很疑惑:我们到底在哪里?我们本来是要去拜见法老的,但是我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不溯流而上——因为父母的房子位于法老宫殿的下游,我们现在却顺流而下,没有扬起帆,也没有人划桨。
只有船夫——我们管他们叫“恶臭之人”——在船头撑着长蒿,以防止我们掉进水里,还有“面朝后者”在掌舵,“面朝后者”也叫“食影者”,因为每次我们朝南溯流而上时,舵柄总是被帆的影子覆盖着,他也被覆盖在帆影里。现在我们主要是借助于来自三角洲的风顺流而下,这风足够大,我们甚至可以不用划桨就可以溯流而上。但我们是不紧不慢地向下游驶去的,赫哈-赫坐在船头,“食影者”坐在船尾,剩下的船员——“碎骨者”“大白牙”“吸血者”和“鼻子上的他”(因为他长着一个大鼻子)都懒洋洋地坐在船舷上缘,今天这样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很轻松。
每逢休息的时候我都会思考为什么船夫的脸都这么丑,如果必须在最糟糕的天气里溯流而上(假设此时正在发洪水,他们必须努力工作,没法一起吆喝,一起使劲),那么他们的喘息声就会像抽泣时那样痛苦,表情就像驮重的马匹那样狰狞,体力上受到如此辛苦的折磨,他们的反应如此强烈。但此时他们并不是最丑的,休息时,他们浮肿的脸庞会变得稍微好看些。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在孟斐斯所有的劳动者里,上岸后的船夫内心会变得最胆怯,除非他们喝了很多啤酒。但这是事实,上岸后,所有船夫的脸上都会呈现出似乎被狮子咬过的痕迹,那些就是鞭伤,他们身上永远都是旧伤上添新伤。这些鞭痕有时候会打在脖子上甚至脸上,结果很多船夫都被打瞎了一只眼。要是两只眼睛都被打瞎了,那么他们只能去做别的工作了。
赛特-克苏是船长,负责监管其他船夫。风大时,曾祖父也会拿起鞭子,挥舞着,打到船员的腰和肚皮上。如果有船员中途偷懒去抓痒,赛特-克苏会精准地将皮鞭抽到他的脖子上,甚至连头发都不会碰到。不幸的是他们总需要抓痒——哪个船夫身上不长虱子啊。
这种情况严重地影响了母亲,她很讨厌身体上的小虫子,一提到它们她就会寝食难安。对于孟斐斯的少妇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她们中很多人都因为害怕虱子藏匿而把头发剪短了,她们只能在公共场合佩戴假发。但母亲却为自己的天然长发自豪,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大波浪啊,像蜿蜒前进的蟒蛇。她很喜欢留长发,却很害怕长虱子。前一晚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想起来为什么我们不溯流而上去法老的宫殿反而向河的下游驶去。父亲、母亲和我昨晚在迈内黑特的住处留宿,迈内黑特住在孟斐斯的南端,那是一间长宽各一百步、高为三层的房子。据说他有五十间房子,我知道他有个顶层花园,里面有个用帐篷做的遮棚。在晚上透过花园可以看到太阳余晖照耀下的红色河水和水里的鱼,东边的沙漠会变成靛蓝色,西面的砂岩山会呈现出粉色、深红色、橘黄色和亮金色,太阳落进山谷里时,山谷会顿时变得像火红的炉子。
那一刻曾祖父在跟我说话,真是罕见啊。我已经习惯了亲戚和仆人把我当成不寻常的小孩,我与他们说话时,他们显现出的那种单纯的崇拜让我很是得意,因为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我所表现出的成熟让他们感到惊讶。但我从未向迈内黑特表示我对他有兴趣,此刻他却搂住我的腰,把我揽在怀里。
“你见过记录员用的调色板的颜色吗?”
我点点头,“是黑色和红色的。”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我又补充道:“就像黄昏和深夜时天空的颜色。”
“是的,”他说,“这就是它们呈黑色和红色的原因,你还能说出其他的吗?”
“我们的沙漠是红色的,但是洪水退去后最肥沃的土地也变成了黑色。”
“很棒,你还能再说出其他原因吗?”
“我想不起来了。”
他掏出一把镶有钻石的小刀,划过我的手指,血流了出来。我本来想哭的,但是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又止住了。“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一种颜色,”他指着我的血液说,“而黑色是最后一种。”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我听到他跟母亲聊天的声音,提到了我的名字。通过母亲低声的笑声可以知道他没有说我的坏话,因为每当别人表扬我时她总是开心地笑,尽管她的好身材也经常惹别人羡慕和嫉妒。如果她碰巧能看到我,她就会不遗余力地表达对我的爱,被那种充满爱意的眼睛看着,我会变得心花怒放。我试图收集这种爱,它好像回忆中的香水味,对于孩童时代的我来说没什么比这种回忆更美好了。我喜欢母亲这样看着我。我看着日落时分倒映在水面上的火红的山,梦见自己在沙漠中流连忘返,绿洲里的水是银色的。
今夜无风,屋檐拐角处点着火把,一边站着一个仆人,仆人旁边有一缸水。曾祖父说他喜欢火,但如果遇到仆人打瞌睡或者刮大风时就会很危险,我们这里每隔几年就会有一座木制的房子被烧塌。所以在房子里点火把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需要很尽职的仆人不停地守着才行。当然,火把的光肯定比蜡烛的亮。
有个女人在火把旁边跳舞,她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慢慢地向前走动,背影像海斯弗蒂蒂的大波浪头发一样撩人。还有个小矮人在弹奏摇鼓,他只穿了一块布,胳膊上戴着几个手镯。他疯狂地表演着,而跳舞的女人则根据他弹奏的节奏挥舞着鞭子。
迈内黑特的小型乐队出现时,客人变得非常激动。竖琴师、钹手、吹笛师和鼓手都是矮人,都没有我高,但个个都技艺精湛,除了一个演奏竖琴的人,他的胳膊实在是太短了,演奏久了会影响整体效果。
他们的语言很奇怪,他们是狱卒的后代,这些狱卒是国王亚瓦底、卡赫美士和艾格瑞斯打仗时俘获的战俘。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的脸形使得在座的观众为他们精湛的表演鼓掌。迈内黑特的客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些客人有祭司、法官、富商、从邻近的庙宇来的贵族以及从孟斐斯南部来的权贵,个个都有钱有权。但是当曾祖父邀请他们到房子里去时,他们就没有那么尊贵了,当邀请他们进入顶层花园时,他们又显得尊贵起来。我听到其中几个人小声说自己很失望,因为来的客人没有他们预想的有权势,除了我的父亲,其他人都不是从中央来的官员。
同时,迈内黑特早已名声在外了,从三角洲到第一大瀑布他的名号尽人皆知。我的保姆听到迈内黑特的名字时都会忍不住发笑,我听见了客人的流言蜚语,我那时年纪还小,还听不懂他们开的玩笑,他们说迈内黑特已经和哪些女人有不正经的关系了,这些女人正因为他现在喜欢的人争风吃醋。这对于那些少妇来说肯定是个无聊的夜晚(但却可以让她们的丈夫长舒一口气了),因为此刻他们的竞争对手正坐在我母亲身边,我则坐得远远的。当他们两个人独处时,我不敢从他们中间走过,生怕激怒他们,被打倒在地上。
迈内黑特整晚都追随在母亲左右。演奏音乐期间,他们一直没动,父亲坐在他们旁边想跟他们聊天,但是他们都不理会他,后来父亲就不知道去哪里了。出于对自己外貌的自信,父亲试着去勾引其他的女人,但没有成功,海斯弗蒂蒂也没回到他身边。海斯弗蒂蒂坐在迈内黑特旁边不说话,两个人却互相吸引着。她拨开头上的一缕头发,轻抚着头上的大波浪,那一缕头发是公牛尾巴做成的,可以防止长白发。她孤芳自赏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仿佛这些轻抚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无比高贵一般。
音乐结束后,客人们准备离去。他们都可以在这里看出曾祖父的权势有多大,他们走到曾祖父的椅子前面,下跪、叩头,但曾祖父并没和他们说话。只有法老、高官、大祭司和一些战功显赫的将军才能享受此等待遇。事实上迈内黑特并不关心客人的离去,因为他内心有其他的想法,就像海斯弗蒂蒂轻抚头发时心里所想的一样。客人们一声不响地走了,没有不高兴的,反而因为可以站在他面前而感到尊贵。迈内黑特在自己所邀请的客人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功绩,这些辉煌的功绩在他们的耳际回响。客人们默默地站在他面前,这样他们就可以专心听他讲述他的故事了,便于他施行魔法。崇敬之情突然降落在他们身上,我也感觉到极度的兴奋,仿佛这些功绩跟我有关。其实我可能是生活在两个时间维度里的——我不仅站在顶层花园、靠近守护火把的奴隶旁边,也可能在金字塔的地道里,水里还有星星的倒影。通过儿时的记忆可以知道自己在死亡之地的向导生前受到万民敬仰,真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我继续顺着情感的溪流向前走,这股情感从他弯曲的手指流到我的手上,我很吃惊自己竟然会在黑暗中亲吻他苍老的嘴唇。
他的嘴唇慢慢张开,就像从满是泥土的树上摘下的杏仁皮一样皱,我感觉到那种成熟温暖的诱惑。我的嘴唇撤回后,吻仿佛还停留在空气中。这一举动肯定将我脑海中的景象传给了迈内黑特——我母亲和他坐在顶层花园里,双方都在想入非非。
我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彼此之前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但是现在客人都走了,父亲也离开了,母亲并不关心父亲去了哪里。我也离开了,去了另一边的屋顶,在那里盯着下面花园小道上离去的最后一批客人。月亮升起来,透过月光,我可以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湖里待捕的鱼。迈内黑特的仆人在下午就四处寻找沼泽和湿地,四处撒网寻找能代表太阳和月亮的金质和银质的小东西。
在孟斐斯,人们都会在茶余饭后谈论曾祖父的花园,可以说除了法老的宫殿,再也没有比这更辉煌的建筑了。这座花园里的湖泊因为工匠的精心设计而闻名,他们用稀有的宝石装饰屋顶的瓦片,使屋顶看起来像盛开的鲜花。装饰屋顶用到的宝石有石榴石、紫水晶、玛瑙、绿松石和青金石等等。当湖泊的监工回头用猎鹰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时,我明白了这些宝石的价值。监工们必须保证这些已经装饰好的宝石不松动或者被盗,一旦出现纰漏,他们可能会被剁去一双手。
在花道旁边的蔬菜地里立着一块白色的木牌,上面钉着很多被剁下来的手,有的手甚至露出了白骨。他们在小麦、大麦、小扁豆、洋葱、大蒜、黄瓜和西瓜田头制造如此惨不忍睹的木牌,这些田地里的庄稼都长得出奇的茂盛。
一天下午,我漫步经过曾祖父的小路和凉亭,走到他辖地后面的沼泽旁,这里长满蕨类植物。这里的高地就是一座小岛,可是现在被洪水淹没了,沼泽看起来像个湖泊,已经没路可走。所以我再次回到了葡萄园,摘下几串葡萄,又跑到长满橘子和无花果的凉亭里散步,经过柠檬树、橄榄树、阿拉伯树胶和西克莫槭,吃着石榴,吐着石榴籽,但脑袋里仍然想着那些钉在木板上的人手。后来我又想在水面上弄起点波纹,于是冲着水里的金鱼和银鱼撒尿,想想它们会喝我的“圣水”,心里就忍不住暗自窃喜。沼泽地的另一边传来绵羊和山羊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在门缝里夹碎石头发出的咯吱声,难道我心中的暗喜就是从羊叫声里出来的?这种钻入骨髓的声音就像在炎热的天气里发酵的食物,我的双腿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另一边的家畜棚里传来一阵腐臭味,很恶心,空气中还夹杂着驴子和母鸡的叫声。今天下午的热气蒸得我头晕脑涨,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得吃饱,所以我装得像上帝一样开心,尽情地享用着美食。晚些时候,我看到母亲和迈内黑特坐在屋顶上,现在他们之间的秘密再也瞒不住我了。今天下午我的性欲望慢慢萌发,我感觉自己的性欲望就像上帝的一样强烈。后来我在花道里散步,无聊地辨别着天竺葵和紫罗兰、大丽花和鸢尾花,还有很多其他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它们就像我心中的小花园里的花一样成长着,最后我就迷醉在这些花香里。当我陶醉地闻着这些花香味时,其他的花也争相用花托奉上花粉让我闻,一只绿茎的玫瑰迅速从我的大腿蔓延到肚脐上。我把它们的香气都吸到肚子里,然后躺倒在地上,感觉体内有另一个人复活了。我再次站起来,全身都湿透了,在沼泽地里,我就像雾气中的奶油,不知道这条花道在哪里终止,我再次前进。
从花园里放眼望去,月光倾泻在湖面上,可以看到通向仆人和奴隶住处的小路,还有熬制沥青的火光,不知为何造船店里的伙计们今晚如此忙碌。我还看到最后一批客人也慢悠悠地走了,当然也看到母亲和她的祖父现在正在干着什么勾当。当听到猴子的哀鸣时,我不禁颤抖起来,它的声音就像人类的哀号声。月光如水,夜色撩人,想必月球表面的温度也和今天下午地球的温度一样。月光下,还有一只瞪羚在小声地哀叫着。
海斯弗蒂蒂有些不安,无以名状的恐惧向她袭来。正当猴子为空气中即将发生的改变哀鸣时,我也感觉到母亲在大叫之前将惊恐之箭射向了我。感觉到我的逼近,现在她更加惊慌,以前我从未听过母亲的尖叫声。突然间,她就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把它拿掉,把它从我身上拿掉!”她央求道,然后抓住迈内黑特的手,用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头,肯定有东西爬到她的发饰里了。
迈内黑特伸手就从她的头发里抓到一只虱子,用两个手指甲将它掐死了。海斯弗蒂蒂不断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一边抱怨一边哭泣:“还有吗?你能帮我看看吗?”
他温柔地抚慰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他像梳理马的鬃毛一样梳理着她的头发,托着她的下巴,温柔而小声地跟她说话,这说话的语气就仿佛主人说给自己的马或者狗听的。他不顾在场的仆人,把她扶到火把旁,她平静了一点。一个仆人守候一个火把,他们必须彻夜纹丝不动地站着,迈内黑特想要做什么也无须在他们面前犹豫不决。借着火把的光,他把她的头发翻了个遍,并向海斯弗蒂蒂保证头上已经干净了。最后,她平静了下来,他把她拉到火把旁边。
“你确定我头上已经干净了?”她问。
他笑了笑,那是纯粹的坏笑,然后亲吻了她,动作非常娴熟,她可以跟他学着怎么亲吻,然后再去亲别人。“还没有。”他告诉她,然后又笑了起来,弄得我不知道他是说虱子还是说亲吻。我再次感觉到她的惊恐之箭向我射来,我已经非常害怕,不想再听他们说什么了。很快,我的保姆或者她的两个朋友就会向我说明事情的发展情况,她们一个是努比亚人,在马厩里工作,一个是希伯来人,在兵器库加工刀和剑。晚上,她们经常会在我的隔壁陪着她,那里时常传来牲畜的叫声和沼泽里小鸟的哀鸣声。我的保姆和她的朋友每晚都会像猪一样打呼噜或者像狮子一样号叫,甚至是利用身体上的筋发出嘶鸣声。在父亲的庄园里,也时常会听见这样的声音,时不时还有夫妻的叹息声,甚至会将其他夫妻也引得跟着叹息,继而将他们的动物也吸引到他们的叹息声中。
母亲起身离开迈内黑特,看着他没有表情的眼睛。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整个晚上都是如此,现在又开始了,似乎可以用沉默抵挡住对方的吸引力,但这让我觉得恶心。我病得不算严重,只是吹了两阵冷风,但这样不重不轻的病却笼罩了我的整个童年。我能听见迈内黑特对母亲说话,但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所听到的是他说的话还是他强加给我的意识。我就像一些聋人,如果有人在谈论我,我会思考他们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不管迈内黑特是否说了,或者只是想想而已,但我都听到他说了:“你与法老接触的最好机会就在明天。”
母亲回答道:“万一我发现了我喜欢他,而你不喜欢他呢?”
“那你也必须忠贞于我。”曾祖父说道。
我不敢仔细去看,紧闭着眼睛,这样也好。迈内黑特也是闭着眼睛将母亲摁倒在地,令她跪在他面前。我感觉他们意识的力量就像一辆战车在疯狂地撞击着另一辆,我再一次读懂了他的想法,母亲肯定也能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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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好的想法,报复之心在心底酝酿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昏倒了,我只知道自己身处黑暗之地,不是六岁,不是十二岁,也不是二十一岁。我死了吗?如果没死,那我究竟活在哪里?在大金字塔的暗室里,迈内黑特对我做了同样的事,我的下巴僵住了,身上的每根神经都感到很无助,怒火中烧。我只能用牙齿咬他的阴茎,他也只能疼得尖叫。在那一刻,我就是我的母亲,而且无法和她分离,甚至可以忽略掉自己是迈内黑特二世——年轻有为、道德高尚的勇士,功勋卓著,却英年早逝。通过母亲复杂的思想和情感,我知晓了赛特阴茎的情况,她是在曾祖父位于尼罗河岸上的顶层花园里知道的。他的肉体是火热的,像熔化硫磺石的炼井,烧焦了她颇具美感的身体。我的思想意识和她的思想意识保持同步,嘴巴也是一样,从赛特的精子里我品味到他深藏的恶毒和诅咒。迈内黑特仍旧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扶着我的后脑勺。通过母亲的耳朵,我听见迈内黑特在跟她说话,母亲的脸庞(也是我的脸庞)抽搐着,仿佛恐怖的天空出现了闪电。此刻,我跪在大金字塔的暗室里,他把腰际的力量释放出来,就像闪电,通过它的亮光,我知道了他在顶层花园里是怎样扶着母亲的头的,他颤抖了最后一下,最后一滴精液进入了她的喉咙里。这些想法从他传向她,再从她传向我。最后他平静了下来,身处死亡之地的我竟对即将发生的事怀有快乐的期望。海斯弗蒂蒂的嘴唇被擦伤,身上的香味也消失了,但她的身体却感到很快乐,有些部位还散发着玫瑰的香味,她对黎明怀着美好的期许。而我仍然跪着,怀着某种欲望与海斯弗蒂蒂一起飞走了,在尼罗河上空盘旋着,想象着我们成为法老(拉美西斯九世)的朝拜者。今晨,在尼罗河的晨晖中,我一直做着与法老有关的梦。
二
我们凝视着眼前的金色高脚杯,思绪在杯中的酒里回荡着,我知道应该能在法老的房间里找到今天的最后一处宝藏。坐在银质工艺品装饰的垫子上,我的两瓣屁股焦躁不安,我弯下身体,趴在海斯弗蒂蒂的大腿上,她的大腿已经开始发烫,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她和迈内黑特在一起时的情景。反差太大了啊,昨晚我和母亲几乎哭了出来,今天我却能平静地坐在她的大腿上。
事情出乎我的预料,因为迈内黑特又开始与母亲做爱了,当我看见他们搂抱在一起时,他俩就迅速逃离了,用搏斗和跳舞或者是祈祷的动作来掩饰。但还是被我看破了,此刻他们真的和动物一样,只是没有表现出动物交媾时的愚蠢表情而已。
他们呻吟着,像鸟类又像猪,我悄悄地离开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只能下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想到母亲和曾祖父在一起偷欢,我不禁啜泣起来,保姆——伊雅塞雅博第一次用她特有的方式安慰我。伊雅塞雅博开始用她的纤纤玉手抚慰我,黑暗中,她让我飘飘欲仙,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第二天早晨,我在河上看见了她,她正在仆人撑着的小船上。我把手指放到鼻子前闻了闻,上面还有她嘴巴上的余香,混杂着洋葱、油和鱼的香味,她的香唇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们撑的船在水面上激荡出深深的波纹。我笑了,大家都觉得奇怪,父亲很想母亲心里能有他,却比不上曾祖父的深情一吻。父亲说:“今年终于闻不到恶臭了啊!”
“是的,这气味真好闻。”我的笑声停止后,迈内黑特说道。
“哎,有时候我感觉这真的好奇怪。”母亲说。
我想起他们互相爱抚的情景。当然什么都比不上水势上涨的尼罗河,地面上的陈泥与河水泡在一起,河水涨得很高,漫过泥浆和芦苇,昆虫们开始在芦苇叶子上开宴会。泥水的臭味能持续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地球就像剥去了肮脏的皮肤,村庄位于高地上,此刻被上涨的河水包围着,就像一座孤岛,村民们献出自己的牛和羊,把它们赶到一起,在地主的小屋里寄养一段时间。这样的情况确实很糟糕,但是在满月的夜晚,村庄看起来就像银色湖泊中的黑色岛屿。最简陋的船只是用长长的芦苇秆打结缠绕在一起,然后浇上沥青做成的,只能容下两个人,这样的夜晚人们会优雅地划着芦苇小船,就像划着纸莎草做的小艇。曾祖父、父亲和他们的朋友就经常坐着这样的船出去打猎。
在如此美好的早晨,当父亲评论完后,河水中的臭味已经消失了,水位越长越高,田野里的河水已经从绿色变成红色,红色的水是从上游悬崖上冲刷下来的。金红色和褐色很接近,在阳光灿烂的早晨,水面上闪烁的波光宛如一百个太阳,像金色的印章一样镶嵌在水面上,光影反射到树皮上。平民们驾着船只驶过,船上载满了白菜、油罐和谷物。有些载着美石的船只几乎与水面齐平,船上的石头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皇家船队一样豪华。我记得一只顺流而下的平底船驶过我的身边时,甲板上堆满了一包包纸莎草,反射着白色的光,像上等的亚麻布。随后,我确实看到了一艘皇家船,用金子和银子制成的船壳闪烁着炫目的光,船上坐着一群皇室官员,他们正奉法老的命令去南方的乡镇视察,此刻他们正站在船尾的大祭坛旁边,这个祭坛比肩并肩跪着的五个人还要宽大,毫无疑问,这个祭坛正是拉美西斯九世要求搬到自己庙宇里的礼物。官员们看到迈内黑特船头的金色猎鹰身上的信号旗时兴奋不已,当我们看到他们船上的金质眼镜蛇时也招手进行回礼。因为没有风,所以他们船上有六十个船夫划船,站成左右两排,每排三十个人,他们划船的速度飞快,溯流而上时连风都赶不上这样的船速。船上竖着桅杆,主帆也卷了起来,高高竖起的红色桅杆外层被涂了一层金子,除了甲板上的稻草席、桨架上的紫色支柱和扶手,船上没有一处不是金光或银光闪闪的。为了能够跟上船的速度,并为它领路,一队保卫船上宝物的战车御者沿着河边的道路前进着,这条路通向更高的河岸;还有一队弓弩手在他们后面快步跟着,以赶上船夫的速度,他们身上的武器不断地摆动着;还有一个骑兵,他手执带彩旗的矛,骑着羽毛装饰的巴比伦马,他的身后是一辆双人战车。马上的羽毛和丝带的颜色有紫色、橙色、红色以及和我身上穿的袍子一样的橘黄色,战车上还有彩色的圆形雕饰。有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他们后面追赶着,这群小孩尽全力奔跑着,除了手镯和臂环,身上什么都没穿。有几个孩子敬畏地盯着我黄色的袍子,其中有个孩子甚至跪下来向我叩头并亲吻我脚下的土地。战士们不断地与经过自己身边的女人们打招呼,欢快的声音在河畔回响,就像经过河水的洗涤一般。我们在船上不断地听到招呼声和掌声,今天对于战士们来说像节日一样,因为百姓们可以当面跟他们打招呼。就在我们即将离开他们时,船驶到了河流的拐弯处,我们为岸边演奏手鼓的黑人加油,他们激情澎湃,母亲小声说道:“法老的船驶过,他们也跟着激动起来了。”演奏的鼓手里有两个很漂亮的黑人女孩,她们是米提亚人,长着美艳的金色头发。战车经过时,车上的战士脱下头盔,带有调情意味地向她们叩了下头,她俩当即高兴地尖叫起来。我们船上的竖琴师是个坏脾气的祭司,在他的亚麻布裙子外面套着一件豹皮外套,他对此很骄傲,不可一世地拉着里拉琴,旁边有一群黑人跟着琴声唱歌。树上熟透的枣子像河岸上的泥土一样红,我看到皇室的船经过河中的拐弯处时,被太阳照耀着,就像拉燃烧着的金色皮肤,这是我在河上所见的最恢宏的场景了。然而,在接下来我们进入孟斐斯的郊区时,我会看见更宏大的景象。
我看见了一条大船载着一座黑色大理石雕刻的石塔,约有六十步长,和曾祖父花园里的湖的宽度一样。那条载着石塔的船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船,由跟人胳膊一样粗的皮绳牵引着,皮绳的另一端系在十八艘小船上,这些小船只能用来拖拽东西,不能装载货物,它们都很窄,只能容纳两排船员,每排站着十五个人。这座金色尖顶的黑色大理石塔该有多重啊!看见这么多船夫组成的船队,我突然记起了“碎骨者”和“食影者”,他俩站在我们船头,就像两只被训练要拼死战斗的狗,正在计算着为了把石塔运到河流上游自己的七重灵魂要产生多少能量才够用。有个船夫的哭喊声在河面上空飘荡着,这哭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十八艘船相互独立,它们之间的距离都很宽,每艘船上发出的声音都会以自己特有的路径传到我们船上,这种感觉就像打乱正在进食的鸟儿之后激起的狂乱场面。其实,船夫的哭号声里肯定也夹杂着鸟儿的声音,因为前行的船队肯定扰乱了鸟儿们宁静的生活。有鹰、鹭、乌鸦、火鸡、秃鹫和戴胜鸟在我们头上盘旋着,好像船夫随时都会崩溃并被扔到船外。翠鸟在水面上滑行着,紧跟在载着石塔的大船后面,为了能追赶上大船,它们还不时地潜入水里。它们偶尔也会从水里抓出几条小鱼,能在大船附近抓鱼,或许它们感觉棒极了。没有多少沿尼罗河而上的船只能激起这么大的波浪,我们看到,有只翠鸟被波浪的漩涡包围着,无法前行,在水下淹了一会儿才浮上来。一只秃鹫也被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脱险,它伸展开自己气势汹汹的翅膀,就像在明亮的早晨挥舞着宝剑。
岸边铺着一张垫子,垫子周围有一张用杆子撑起来的渔网,网下面躺着几条鲶鱼,在网的保护下,它们不会被鸟啄食。有个小男孩握着杆子的顶端,试图用木棍刺栖息在水里的鹰。有只野兔跑到水边,到处乱窜着,小男孩拎起棍子去打野兔,但没打中,自己却掉进了河里。海斯弗蒂蒂看到这一幕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们要去孟斐斯郊区的庙堂,神庙是由叙利亚人以及其他从东方来的民族为巴力和阿施塔特神建造的。我听父母说神庙并不是很恢宏的建筑,尽管是新建的,但都是木质的,而且外侧的漆已经剥落了,寺庙的底座很脏,还沾着污泥。其实,这个外邦人居住的地区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这里的房子小得可怜,街道弯弯曲曲,比大墓地的小路还狭窄。单间的小屋是由没被烧过的砖头砌成的,破烂不堪,不适合居住,一般都是两间屋子共用一堵墙,相互靠在一起,连流水也很脏。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们有些失落。在我们经过这些庙宇时,身着豹皮斗篷的祭司朝路边吐了口痰,迈内黑特伸手掐了他的脸,似乎是在惩罚他不庄重的行为。祭司委屈地笑了笑,迅速地跪在地上叩起了头,只见他的光头在众人眼前晃动。迈内黑特很疲惫,脱下凉鞋,让祭司亲他的脚。看到这里,我的屁股又开始感觉疼痛,我觉得这个祭司很狡猾,他在迈内黑特的脚趾上舔来舔去,舌头像游动的蛇一样灵活。
“去弹琴吧!”迈内黑特把脚收了回去。祭司拿起竖琴,边弹边唱,歌曲是关于调色板请求红色和黑色颜料爱上自己的故事,真是一首很弱智的歌。虽然达不到父母和曾祖父的要求,但是我很喜欢这首歌,因为我还在想祭司弯腰去舔曾祖父脚趾时脸上的表情,和狗吃肉时的表情非常像。父亲生气地看着他,嫌恶祭司的谄媚及他所做的一切,也嫌恶迈内黑特受到爱抚时脸上满足的表情。如果每个人都要如此屈辱地与他做爱,那我母亲与他做爱时是不是也承受了巨大的屈辱呢?当我们在外邦人的地盘飘荡时,这地方很吵,弄得大家(尤其是迈内黑特)都没了好心情,迈内黑特说:“这个地方都不值得付之一炬。”
“我们不能从一个好一点的入口进城吗?”海斯弗蒂蒂问,“不能让这些人上岸吗?”
“另一个入口有很多沼泽。”迈内黑特说。
“为什么不上山?”海斯弗蒂蒂问,同时指向一处悬崖,到那里要半小时的路程。
我知道这座山,也很喜欢这座山。仆人们曾经走了很长的路才把我带到那里,悬崖的山洞里挂满了野蜂窝。住在河岸上小屋里的孩子们经常爬到悬崖的半山腰去采蜂蜜,他们一点也不怕蜜蜂。如果他们带着蜂蜜下来,就会被蜜蜂蜇,仆人们会为此笑个不停。而我在另一边,身旁有两个仆人保护着,但我认为这些孩子很了不起,所以当他们谈论如何把外邦人的居住地移到山上去时,我听得很认真。
“那是不可能的,”迈内黑特说,“拉美西斯九世要在那里建堡垒。”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人弄到山上去,堡垒是永远建不起来的。”海斯弗蒂蒂辩解道。
“你颇具军事头脑啊。”迈内黑特夸赞她。
我只是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快就修建堡垒,这样等我大一点,我也可以勇敢地爬上悬崖去采蜂蜜,我对这些孩子的生活方式知之甚少,可怜的孩子们啊!他们替自己的父亲在河边的田里工作,看到母亲把我搂进她的怀里时,孩子们会不禁地发起抖来,母亲怀里有个香气迷人的、做工精巧的枕头,孩子们看到我躺在枕头上时会小声地议论着:“这个孩子肯定是生病了。”但我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因为当我生病时他总是要安抚海斯弗蒂蒂悲伤的情绪。
“没事,孩子会好起来的。”父亲说。
曾祖父用灰白色却闪烁着亮光的大眼睛看着我问:“你的血是什么颜色的?”
我知道他肯定是想到了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所以我回答:“和它昨晚一样,是红色的。”
他点点头:“那太阳呢?”
“太阳是金色的,但我们一般说它是黄色的。”
“这孩子真聪明。”海斯弗蒂蒂感叹。
“还有天空是蓝色的。”迈内黑特说。
“是的,是蓝色的。”
“如果你会的话,请告诉我其他颜色,像褐色、橙色、绿色和紫色是怎么来的?”
“橙色来自于血和太阳的结合,所以它就是火的颜色。”母亲以前就跟我说过,现在她又补充说:“绿色是草的颜色。”
但是我很生气,本来想自己说出来的:“是的,草是绿色的,就像天空是蓝色的,太阳是黄色的。”
迈内黑特没有笑,他说道:“说一说褐色是怎么来的。”
我点点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迈内黑特的思想与我的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只要呼吸一下就可以感受到他思想的力量。
我说:“褐色就像河流,从前,红色尼罗河只是天上的一条血河。”
“现在这孩子肯定是发烧了。”海斯弗蒂蒂小声说道。
“胡说!”迈内黑特骂道。
“希望孩子不要得病。”父亲说道。
我不再发抖了,感觉神清气爽,“紫色是血和天空混合后产生的颜色吗?”我问迈内黑特。
“当然,”他回答道,“这就是为什么它也是疯狂的颜色,当所有的颜色回归肥沃的土地时,就产生了褐色,所以你的可可粉是褐色的。”
我开心地笑了。
“但是白色是怎么产生的呢?”我问。
“这孩子不傻啊!”他小声说道,托着我的下巴。“你现在还很小,没法理解白色是怎么产生的,”他说,“它是最神秘的颜色。”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他皱起眉头说道:“现在你就把白色想成是石头的颜色吧,上帝从那里把不白的成分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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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庙宇需要用大理石建造的原因吗?”
“毫无疑问,”他回答道,然后对着母亲说,“这孩子真聪明,看来我们的血统真是纯正啊!”
父亲很痛苦,“求你了,别这么说了。”他低声道。好像即使小声说出这样的话,都显得他爱搬弄是非,从而对法老不忠。
我们的小船在万邦人的居住地慢慢地漂动着,我们遇到很多商人。其中有十二个撑着廉价的小船向我们靠近,他们的船太破旧了,连扔进纸莎草堆里的木篮子都不如。有一个人划着木筏子,桨是从浮舟上拆下来的木头制成的,其他人都撑着平底船。他们装了满船的货物前去集市卖。比如,有些人载着一船的油瓶,有灯油、调味油和芝麻油。有个傻瓜竟然把亚麻和大麦装在碗里卖,想让我的母亲买他的东西。“价格非常合理!”他不断地向凶巴巴的埃及人(就是“碎骨者”)推荐着,坚持不懈,身体差点失去平衡。他用一只桨不断地向我们挥舞着,动作很随意,就像在挥动胳膊跟我们打招呼似的,他紧跟着我们,为自己的商品喊叫了几个小时,但是母亲态度冷淡,最终他还是说不动她买点东西,他礼貌地叩个头,然后就离开了。这些小贩子都会靠近我们:有卖各种水果和调料的,有卖生黏土的,有卖牛奶和指甲油的,还有个人卖动物粪便烧成的炭,他的船散发着恶臭,母亲闻到后生气地尖叫着。“碎骨者”差点被她的狂怒吓到,他放下桨,拿起撑杆,赶紧把船撑走了。其实他在卖炭的船上留了一个撑杆,是通过枯萎的芦苇丛投过去的。有条卖假发的船开过来,母亲允许船靠近,她通过水面的倒影试了几顶假发。我知道她很怕虱子,她只是拿这些与自己的假发作对比,很快就把它们扔到一边去了。有只船载着两头猪来卖,看到“碎骨者”恶狠狠的眼神,船主人只好立即调转船头,我们不需要猪。有一只船卖鹅、鹤、鸭和母鸡,但是我们也不需要这些。还有只船载着两个木笼子,里面装着鬣狗和瞪羚。
“鬣狗是公的还是母的?”父亲问“食影者”,“食影者”又问船主人。船主人松松地握着手给出答案,父亲摆摆手说:“法老已经有一只母鬣狗了,我以为这只是公的呢!”
“法老成功地驯养了自己的鬣狗吗?”迈内黑特问。
“法老在驯养动物方面表现得很有天赋,”父亲虔诚地回答,“我看见他用皮带拴着鬣狗遛圈。”
曾祖父以前曾和狮子摔过跤,现在他只是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从我们船上飞过去的一群鹌鹑,它们的翅膀快速地扇动着,像蜂鸟一样。
一只漆得亮闪闪的船划了过来,船上的生意人也是撑船人,他很年轻,穿着白色的裙子,身上涂着红色的赭石颜料,他长得很体面,在迈内黑特的示意下,“碎骨者”允许他靠近。他卖的是化妆品,但是他的杏仁油和花生油都添加了香料,质量不是很好。母亲不想让他生气,因为他的脸蛋很英俊,好像这么做会破坏自己的美貌,她最终决定从他那里买些亚洲润发油,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混合物,小伙子低着头绕过我们的船夫去向母亲保证这润发油是自己的独家秘方,而且自己也在用。这东西很黑,像黑橄榄一样,却又像油一样有光泽,海斯弗蒂蒂托“食影者”问那个小伙子黑橄榄是不是他制作化妆品的原料,他回答说是。她也能在其中分辨出油的气味。“你用了红枣油来提香吧?”她问道。
“美女,您太识货了!”他回答。
“但你的润发油里不全都是红枣油。”
“我的公主唉,这油瓶的底部有根黑狗毛,这条黑狗凶猛如狼,只要狗毛留在瓶子里,您的秀发就会非常坚韧。”他结结巴巴地向“食影者”解释道。我不禁笑了起来,因为这个小伙子不看着我母亲说话,而是盯着丑陋的“食影者”说话,他长着一个大鼻子,此时,他好像成了公主。
“谢谢你帮我保护头发的韧性,”海斯弗蒂蒂说,“但是你的润发油里有一股怪味。”
“那是马蹄磨成的颗粒。”年轻人说道。
“马蹄?”“食影者”惊讶道。
“马蹄!”海斯弗蒂蒂开怀大笑后说道。
“马蹄对你的发根和头皮有益啊,公主!”
母亲买下了润发油,父亲给了他一枚价值五铜币的小戒指,小伙子鞠了个躬作为答谢,他没有与我们讨价还价。我们走后,他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眼神中充满期待,似乎想和我们永远在一起。
曾祖父咋呼道:“小伙子长得还挺不错。”
“外表满怀着他母亲的爱。”父亲附和。
迈内黑特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与父亲取得共鸣:“我会建议他不要参军。”
父亲大笑,他外表很儒雅,却笑得这样粗野。一想到那个小伙子在军队里被人粗暴地使唤,他就突然地笑起来。
“我觉得自己不会用他的润发油来保养头发,用在胸上应该不错。”海斯弗蒂蒂说。
“必然的,”迈内黑特说,“有马蹄嘛!”
父亲又大笑起来,迈内黑特用温暖却有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在一个拐弯处,我们离开了外邦人的聚居区。现在河岸上闪烁着孟斐斯白色的城墙,我们经过了卜塔华丽的大理石塔,但是只有几个身着白色衣服的祭司在塔旁边的路上走着,然后又在另一侧的河岸边看到了哈索尔的塔。
如果母亲在河岸上行走的话,她就能看见孟斐斯的第一座城镇。这些庙宇和公园昭示着这座城市的壮观。蛇形墙看上去就像白色的石头镶成的项链,很漂亮。墙后面有两座相连的山,山上竖立着很多高高的柱子,两座山之间有个花园,那里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尼罗河在下一个拐弯处开始分流,分流处像湖一样宽,在河的左边,整个孟斐斯城都显现在我们眼前,河湾、卸货用的石质锭盘、船坞、防波堤、堤道、运河以及粮仓还有在高处的每一座拥挤的房子,我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白色城市,但是最近它变成红色的了,因为这是旱季,尘土飞扬,岸边淤积了很多淤泥。不过这也无妨,进入这最后一个拐弯的地方就像是进到大门里去一样,刚开始,我还分辨不出码头上的工人和集市上站岗的士兵,还有商店里的叫卖声和道路上的喧哗声,但我仍然知道河流上的空气是特别的并且充满各种各样的信息。太阳照耀下的这座城市是多么壮观啊!连采石场的粉尘都闪闪发光,桔槔上的水桶不断地一上一下地运着水,它们把水运到高处的水闸里,然后由高处的桔槔把水运到更高处的水闸里,直到这些水可以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为止。转动桔槔杠杆汲水的有一千个奴隶吗(或者有五千个吗)?当从船上看远处闪闪发光的河流时,我可以听到桔槔的嘎吱声,有远的,也有近的。每当人们把水运向更高处的水闸时,反射的太阳光就像剑刃一样。
在孟斐斯河湾的盆地里,我们碰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好在防波堤和码头之间。船员赶紧解开船桨,从运河里抄近路,运河在河湾里狭长的岬后面。我很高兴,因为不是经常能看到近路两侧的景色,这次正好可以看到母亲所说的“一千年以前”建造的庙宇。它们坐落在潮湿的洞穴的低洼处,这个洞穴是用石头建成的,曾经云集在它们旁边的木质建筑已经倒塌,砖头(是用泥浆和稻草制成的)建造的建筑也被五十年一泛滥的大暴雨冲垮,现在只有这些石头建筑仍然屹立不倒。母亲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穷人家棕榈叶盖的屋顶都被掀开了,就像陈旧的湿布一样。所以这些庙旁边的房子不断地被翻新,高度最终达到了神庙的一半,成了潮湿的空心建筑,破旧的灰色石块,和倒塌的竞技场一样悲壮。船夫划得很快,我们周围弥漫着锯末味、皮革味、粪便的臭味、腐烂的纸莎草味和石沫味,石沫是从运河岸上的石匠铺里倒出来的,周围还散发着刺鼻的漂白剂味道。我们经过木工店、草席店、凉鞋店、马具和战车的修理店、铁匠铺、马厩、亚麻布纺织厂还有保存尸体的殡仪馆,殡仪馆里有殡仪业人员和做棺材的工人,离岸边不到五步远有个女人在店里的织布机旁边露天工作着,她旁边坐着一位鞣皮匠,他正在揉搓豹子皮,那里传出来的气味更难闻,母亲不停地作呕。父亲和我们一起走进家具店,两个工人搬出来一个镶嵌着银子的黑檀木箱子,外表很精美,足以送给法老做礼物了。在我们经过的时候,工人们把它搬运到船上,“大白牙”(他是所有船夫里最帅的一个)大喊道:“这要送到两门(地名)吗?”码头上的工人大声回答:“是送到南方的,给迈内黑特老爷的!”船上的笑声弥漫开来,甚至连船夫都一起笑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好像船上的全体人员都是一家人。
在运河的尽头,我们又要拐到河湾里去了。这里有家香水店,空气顿时清新了许多,这里有更大的集市,祭司学校是用白色的木柱子盖的,柱子很粗,屋子却很矮。经过一家假发店时,我正好看到一顶漂亮的蓝色假发,是给小孩子戴的,本想让母亲买给我当礼物的,但是船夫们划得很快,我在船上又有些不舒服,而且船上的大人们都在思考着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法老。
到了运河的尽头,我们又进入了河流的主河道,河岸上有个集市,集市上有各式各样的人物来往着。有祭司、贵族、战士、船夫、国外的商人、工匠、农民、奴隶、搬水工、大篷车队、驴子货队,还有各种各样的女人,甚至还有几位淑女。我在船上看着他们,心里乐开了花,感觉很安全,因为从他们中间走过肯定很困难,我的保姆伊雅塞雅博从他们中间走过的时候,战士和卖东西的货主都会盯着她性感的大腿看,而从我的高度,只能看见这些人色眯眯的眼睛。每家酒铺门前都会搭起彩色的遮篷,就像在风中张开的船帆。在远近闻名的烤鹅店门口,很多人在排队,想买些烤好的家禽带回家。
在离集市很远的地方,差不多是在街道和运河后面,有一片空地,三面都是由高高的围墙包围着,还有一侧由手挽着手的士兵守卫着,那是一家新开的露天商店,法老贴出告示告知大家。在他所有的决定里,民众对这个告示的讨论最多,最起码在我家是这样的。之前他的船只从提尔运来银锭,商队也从红海旁边的花岗山带回来了很多上等的黄金,现在他命令皇室工匠把这些金银制成护身符、胸片、金项圈、手镯、圣甲虫形的宝石、金质和银质的沙布提,然后拿到这家商店里来卖,珠宝和其他的异域宝物像香木、树胶、珊瑚、琥珀、亚麻布、玻璃器皿和刺绣是卖给集市上少数能付得起钱的客人的。任何人都不能反抗守卫的士兵,即便是用眼神也不行。制作这些装饰品的地方有皇宫里的商店、卜塔寺庙里的作坊以及和迈内黑特家的大小差不多的庄园。老百姓们非常想看看皇室工匠做出来的宝物,有些人甚至跪下身子通过士兵双腿间的空隙往里瞄,当有些外国商人或是当地的乡绅被士兵放行进入店里时,他们会羡慕地大叫起来,因为这些有钱人终于有机会亲手摸一摸那里的宝物了。每天晚上,为了防贼,宝物以及制作宝物的工具甚至用天鹅绒扫起来的金属加工时掉下来的粉尘都会被锁进箱子里,在士兵的守卫下锁到皇宫的密室里,第二天再被他们搬到集市上。
似乎向集市尽头的珍贵宝物的一瞥预示着我们的旅程即将结束。船夫开始收桨,“恶臭之人”、“大白牙”、“吸血者”、“食影者”、“头朝后者”和“鼻子上的他”使尽全身力气压着自己的桨,“碎骨者”有节奏地吆喝着。我们的大船脱离漩涡后很快与水流保持了一致的速度,船头抬起,河水哗啦啦地唱着歌,我们又看了一眼集市,弯弯曲曲的河岸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两门的石灰石墙有迈内黑特的三层房子那么高,哨兵在墙头上站岗。
在船舶停靠前,一群在墙头阴影里休息的轿夫迅速经过长长的大理石集市向我们跑来。“请乘坐我们的轿子吧,老爷!”他们的领头向迈内黑特请求道,并向其他人示意,他们赶紧跪下,鞠躬,磕头。
“谁需要你们的轿子啊!”迈内黑特说,“我们一家人都很年轻,腿脚灵活着呢!”
“噢,老爷,拜见法老的时候还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要走呢,所以您现在还是省点力气比较好。”
“你用弯曲的背抬着我,那我肯定遭罪。”迈内黑特回答。
“大老爷啊!像您这样的贵人坐在里面,我们的轿子就轻多了。看着,在您入座之前,我把自己的脸贴到座位上。”那个领头说道,其他的轿夫迅速模仿着。
“抬完我之后,你是不是还要亲亲它?”
“我肯定亲了再亲。”领头说。
“看在你知礼节的份上,你就抬我们进红门,到院子的尽头吧。”曾祖父、母亲、父亲和我坐在不同的轿子上,轿夫抬着我们经过河流与皇室城墙之间的大理石集市。
靠近皇宫时,我看到一副恐怖的场景——墙边有个很可怜的人,脖子被项圈铐住,拴在柱子上。他的手肯定是几个小时之前才被砍下的,前肢的伤口处还绑着皮带,防止他流血致死,但是他的血还是一滴一滴地滴落到石头上。
迈内黑特身体前倚在轿子上问他:“你偷什么了?”
“与我们同在的大神九世慈悲为怀,他让我活了下来,我偷了太多的东西。”那人回答道。人们不太能听清他说什么,他可能对法官撒了谎,所以舌头被割下来了,现在只要他一笑,就像骷髅露出牙齿一样。
他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也被拴在柱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全身发紫的婴儿,母亲不忍直视,曾祖父问:“你怎么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闷死的。”
“没东西给他吃吗?”
“有东西给他吃,”那女人说,“但是他哭得窒息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释放你?”
“再过一晚吧!”
“恐怕这样的惩罚对你来说有点重了。”
我们前面的墙上有两扇并排的大门:一扇是用花岗石制成的,里面的纸莎草都被割干净了,它通向北方;还有一扇石灰石做的,门上刻着白色的百合花,它通向南方。现在,喇叭吹起来了,红色的花岗岩大门打开了。“伟大的迈内黑特伯爵及将军请进!迈内黑特尊贵的家人请进!”传令官大声喊道,然后吟诵着:“现在是第七个年头,奉南部之王和北部之王、美丽的卡和拉、挚爱的阿蒙、太阳之子、拉美西斯九世、代表真理的强壮公牛——荷鲁斯之命,诚挚地欢迎你们到这里来!”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法老的健康、长寿和强壮,伟大的普塔-内穆-霍特普法老啊!”迈内黑特高声说道,然后转向在轿子旁边保卫着他的“碎骨者”说道:“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些面包和啤酒。”鹅从我们头上飞过,鸽子在我们面前嬉闹,三只鹰(我数的是三只)站在城墙上俯瞰着我们。
三
眼前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庭院。即使一个成年人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往远处扔,然后再把它捡起来,在石头落地的地方再使劲往远处扔,也扔不到庭院的中间。
这个地方并不是很漂亮,没有湖泊,没有雕像,轿夫们正抬着我们在庭院中央的路上走着,这条路还没有四辆并列的战车宽。道路的两侧各有一片露天的红泥广场,它们一直延伸到城墙处,我记得母亲说过法老在这里检阅过成千上万的军队。庭院的另一端有一座低矮的兵营,就在我盯着那里看时,兵营的门打开了,一群身着沉重蓝色斗篷的舍尔丹人列队出来演习。在庭院的另一个角落有军械库、仓库、哨兵营,还有一口巨大的锅,这口巨大的锅正在熬汤,肉汤的香味不断地向我们飘来。
好像法老为了欢迎迈内黑特的到来安排了军事演习,兵营旁边的墙上已经竖起了稻草靶子,弓弩手也在弯着腰练习,一对战车不断地变换着队形。每列七人的四列纵队很快就变成每列十四人的两列,然后转换方向,变成每列十四人的横列,然后变成一个由二十八辆马车整整齐齐排列的长队,马车飞奔着,车轮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几指宽。突然传来一声嘶鸣,马车突然停止,后面扬起一阵灰尘,这些士兵离我们不是很近,这对于他们队长来说是幸运的,因为海斯弗蒂蒂此时非常恼怒,她正愤怒地对曾祖父说:“向我保证,我们不会在这里观看这无聊的表演。”
曾祖父耸了耸肩,然后我看到他与远处演习场地上的战车御者的队长进行着眼神交流,队长恭敬地抬起前臂,然后整个队伍向我们飞奔而来,他两侧的士兵表演着用皮质盾牌挡回想象中的剑,一系列的动作足以显示出他完美的平衡感。战车队长把缰绳系在腰间,指挥着左右两边的战马向中间靠拢,为了减慢战马奔跑的速度,他向后拉紧了缰绳;而缰绳向前甩时,会让战马飞奔起来。队长倾斜着身体可以让战马原地转圈、停止或者发起攻击。没人能猜出他下一个表演的项目是怎样的,每一个表演都不简单。此时,他的手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只见他拔出弓,拉上箭。队长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将父亲吓了一跳。
“真是一个莽夫!”父亲吼道。海斯弗蒂蒂冷笑道:“我倒认为他很有魅力。”
“如果马绊倒了,他手里的箭就会射到我们。”父亲说。
队长离开了我们,驾着战马飞奔回去了,后来他勒住马,从战车上跳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灰尘。他和迈内黑特用奇怪的语言交谈着,他们的语言像舍尔丹语一样奇怪。一两分钟之后,他用埃及语说了句:“全听您指挥,将军。”然后礼貌地举起胳膊,对我们全体人员尤其是母亲微笑着。最后他登上马,慢慢离开了——以防止在我们面前扬起灰尘。
“我告诉他我们等会儿再去看他的表演。”曾祖父说。
“谢谢!”海斯弗蒂蒂说。
第18页 :
现在我们来到了一扇小门前,有个人给我们开了门,放我们过去,但没跟我们说话。我们进入另一个庭院。
“这说明他们的驾驭技艺很高超。”海斯弗蒂蒂说。
“这是我们祖父开创的风格。”父亲说。
“也不尽然。”海斯弗蒂蒂说。
“是我开创的,”迈内黑特说,“是我在卡叠什大战的前几年开创的,这也是大战取得胜利的原因。”
迈内黑特自鸣得意地说着这些往事,母亲心不在焉地说:“我认为是拉美西斯二世赢得了那场战争,而不是你的战车。”
“法老一直都是常胜军。”迈内黑特说。
我们现在走在另一个庭院里,大概和刚刚的那个庭院差不多大,但是我并不知道它具体有多大,因为它被树划分成好几个小庭院和围栏。湖泊周围有很多花园,我们左侧有一栋闪闪发光的木质建筑,第二层的阳台被窗帘挡住了,但我仍能看见里面来回走动的女人,她们看见海斯弗蒂蒂后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我们现在被轿夫抬到一处白色的木墙前,上面画着鹰、蝎子、蜜蜂、莲花和纸莎草,栩栩如生,使得我害怕从这里穿过,我哆嗦起来,害怕蝎子靠近我。
我们从轿子上下来,迈内黑特点点头,轿夫立即去亲吻他坐过的位子,座位上只有一个象形文字
,代表死亡之地。父亲给了领头轿夫一枚铜币,门口的官员已经看见了我们,通过他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我知道他应该已经等了我们一个上午了。过道两旁的仆人不停地向我们鞠躬,我们来到了法老荣耀厅的绿色花园里。池塘旁边的树上结着我从没见过的果实,花园里的瓦片都是镀金的。
“这些树小的时候是种在罐子里的,”母亲小声对我说,“人们把它们装在船上,经历很多风暴才把它们送到我们国家。”
“这些小树生长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河流都是流向活水里的吗?”
“那里有非常多的鸟儿,你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鸟儿。”她说。
我想象着那些湿地上鸟儿的尖叫声,它们与这个花园里的鸟儿肯定不一样。这里有一只橙色、粉色和金色相间的火烈鸟,那里有一只黑色的朱鹭,还有很多啄木鸟在枝头上跳来跳去,炫耀着自己像鸵鸟尾巴一样灿烂的羽毛。我记得自己两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法,就问母亲为什么要在神的雕像上挂那么多鸟头。在我识字之前就注意到我们纸莎草纸上记录的象形文字基本上都和鸟有关,因此我推断这些象形文字是神连同他们的画像一起赐给我们凡人的。母亲笑了,“这孩子问的问题让我头脑平静起来,”她说,“我能感觉到他的话语生出了能飞翔的翅膀。”她指的是玛特,我再长大一点才会明白。我们有一句谚语:羽毛的边缘可以让你接触到离真理最近的地方。不论我的想法给了母亲怎样的遐想,她都会说:“鸟儿是最受尊敬的动物,因为它们会飞。”
它们确实会飞,在枝头跳来跳去,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湖畔的金瓦上,湖水很浅,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湖水里,就像彩虹色的鱼,鸟儿们快乐地追着自己的影子飞翔,但即使它们在这些进口的树上欢呼雀跃,远处还是传来了它们痛苦的回声。这些鸟儿的声音很奇怪,就像在辛勤劳作的动物的咕哝声,我能从它们的声音里听出地球的声音,即连接人类的脚和地面的声音。鸟儿对于骚乱总是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其实它们害怕大地,大地不是适合鸟儿栖息的场所。
我从庭院里望了一眼,这个花园里只有一片小树林。我能闻到沃土的气味和一些以前从未闻过的气味,潮湿而又神秘,就像在山洞里一样,感觉凉飕飕的。我能感觉到法老在靠近我们。路的尽头差不多都被叶子盖住了,那里有一座小型的木结构公寓,花园的仆人在墙上涂了各种各样的鲜艳色彩,这幢建筑确实很奇怪,建在木桩上面,看起来像一座房子,四侧都设有天井,我们走进它下面的影子里,从影子里出来时就进入了中央露天的空地,那里阳光明媚。
我总是梦到法老戴着王冠在宫殿里威严地端坐着,朝臣跪在地上,用膝盖慢慢地挪到他身边。迈内黑特跟我们说过,每逢节日的时候,在古老的城市底比斯,拉美西斯二世总是坐在一个巨大场地的中央面见自己的朝拜者。我总是想象着那地方得有多大,至少有我们观看战车表演的地方大吧?进到院子里,我感觉到法老就在附近,确切地说,是他的力量像太阳一样,乍一抬头看,非常刺眼。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在有这样的感觉之前我是跪倒在地上的,没人教过我这个,我屁股朝天,脸和膝盖都贴着地,这神圣的地上有焚香的气味吗?我不知道这是来自于阳台上的法老的力量,还是父亲和母亲同时按着我的头让我跪下的。迈内黑特就站在我们前面,因为他的等级比我们的高,所以他只跪了一条腿。
母亲和父亲迅速与迈内黑特一起起身,他俩也半跪着,胳膊张开,这个姿势很合适父亲,他很高兴,但却降低了母亲的身份,她很不高兴。而令我吃惊的是:我不愿起身,感觉嘴巴和鼻子贴着地,眼睛离地还没有一指的距离,我可以感觉到平静的力量在我的身体里循环着。我不敢抬头看法老,他能释放一种力量,迫使我自觉地用嘴巴亲吻大地。我不知道自己背部所感受到的重力是不是来自于他的眼睛,或者是来自于太阳的全部热量,也有可能是同时来自于这两者,因为上午我听到人们说法老是太阳之子,除了我们的君主,地球上没人能接近太阳。拉美西斯九世有很多头衔:奈弗尔-卡-拉、赛特尼瑞、拉美西斯、卡梅-尤斯、玛睿阿蒙,而普塔-内穆-霍特普只是他童年时期的小名,只有他的朋友和高级官员才可以这么称呼他。
然后,我不知道自己是眩晕了还是狂喜过度了,彩色的晕圈从地上钻进我的眼睛里,我感觉有另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抬起头。这个声音一直在召唤,直到我鼓起勇气抬头去看阳台上的法老。
他坐在两根柱子中间,斜靠在金色的栏杆上,手掌托着腮,栏杆上放着一个绣花垫子。他身着金色的胸甲,戴着双层王冠,像两张帆,王冠上点缀着珍珠,右侧雕刻着金蛇。法老那高高的白色王冠向上拱起,胸甲向下呈弓形,我感觉自己更像是在看一个大型的盾牌,而不是人。我刚刚还在想象他的王冠和胸甲之间的脸,他的眼睛大大的,黑色的眼线使得眼球十分突出。母亲曾经告诉过我:法老的眼睛变化无常,一会儿像天空一样澄澈,一会儿又像没有月亮的夜晚一样漆黑。他的鼻子又长又丑,和别人的不一样,他的鼻梁很细,鼻孔像猫的一样狭窄。在他转头之际,我发现他鼻子的形状真的很奇怪,从一侧看去,鼻子为他英俊的鹰脸增添了完美的半月形,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就像叶尖即将滴落的水滴,并不好看。窄窄的鼻子下面长着一张迷人的嘴巴,因为嘴巴的线条非常优美。嘴巴与鼻子很亲近,说来也奇怪,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这让我想起保姆伊雅塞雅博站在我身边抚慰我的情景,尽管我们身份悬殊,她只是个奴隶,又矮又胖,但那晚我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我看着法老的嘴巴和鼻子,想起自己的鼻子紧贴着伊雅塞雅博那厚厚的裙子,闻着她身上的泥土、鱼和河岸的味道。法老的鼻孔下部会随着呼吸弯曲,我特别想靠上前去亲吻他。我想把自己甜甜的嘴唇(每个人都认为我的嘴唇很甜)贴到“拉之子”的嘴巴上去,这种渴望愈发强烈。马上我又萌发了另一个念想,我设想着自己脚趾头紧绷,正凑上去亲吻法老两腿之间的生殖器,以前我还从未产生过这种冲动,很快又想和迈内黑特做同样的事。法老的鼻子和母亲涂了粉的肚脐一样令我着迷,我可以预见未来的自己:我很年轻,在某个黑色山脉的黑暗房间里,跪在曾祖父的卡的面前。我不知道六岁时的我所看到的那是不是我的卡按照自己的记忆送给我的礼物,这是我生命中的其中一天,不管此刻我是不是在法老普塔-内穆-霍特普(我在心里这样叫他,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一样)的庭院里,我感觉自己比跪在胡夫墓里更有活力。然后,像从噩梦中惊醒,我确信自己还是活着的,而且是六岁的孩童,仍然两手着地跪在地上,于是我再次抬起头看着法老。他用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说着话,语气很有威慑力,这种声音我以前极有可能听到过。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和曾祖父用笑话调侃真理的语气很像。
法老说:“迈内黑特,你此趟前来,意图不小吧?”
“我的头等大事在您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陛下。”迈内黑特回答道,声音很温柔,就像落叶掉到水面上。
“这不过是奉承话,你肯定意图不小。”法老说,但是迈内黑特刚刚拍的那个马屁令他很高兴,法老又说道:“你请起,带着你的家人来我这里坐坐吧。”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坐垫。
仆人把我们带到刻有图画的阶梯前,那里离阳台只有十步距离。普塔-内穆-霍特普拥抱了曾祖父,并亲吻了母亲的脸颊。母亲像只猫一样,弯下腰来认真地亲着他的脚趾。父亲很严肃地(人们一直都认为他很正派)跪下,抱着他另一只脚亲吻。普塔-内穆-霍特普问:“海斯弗蒂蒂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迈内黑特二世。”海斯弗蒂蒂回答。
“不如叫迈内黑特-卡吧!”法老说,“这是一个长着美丽面孔的食人妖的名字。”他仔细看着我,不禁感叹道:“只有漂亮的海斯弗蒂蒂才能生出这样帅气的儿子。”
父亲对我吼道:“儿子,别站着不动啊!”
“是的,”法老说,“你得亲我的脚。”
于是我跪下,看到他的脚趾甲涂成了蓝色,亲他的脚趾时,我闻到他的脚有一股香水的味道,像母亲身上的香味,如暗红色的玫瑰香,后来才发现原来地板用香水洗过。当我亲法老的大脚趾头与下一个脚趾之间的缝隙时,鼻子突然被夹了一下,他在用脚趾戏弄我,我感觉到一阵眩晕,不是很痛,身体里似乎突然闪了一道白光,它肯定是从法老那里传来的,很强烈,仿佛花朵突然被连根拔起,但是花朵也会看到相同的白光吗?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仙境。
身体积聚了足够多的力量,我开始舔法老的脚,然后站起身,闻到的不止是玫瑰香,还有淡淡的泥土香和海里的鱼腥味,与保姆伊雅塞雅博大腿间的味道一样,甚至还散发着人尿的臭味,像迈内黑特裤裆里散发出的气味。我很困惑,这和以前我用唾沫把玩自己的屁股和肚脐时闻到的手上的气味是一样的。闻着这些气味,我再次感觉到法老的力量,懂得了法老是最接近神的人,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些。法老闻起来有点像女人,和我的味道一样。
我抬起头,弓着腰,跪着向后撤退了两步,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法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的孩子真是与众不同,”他对海斯弗蒂蒂说,“笑得很甜,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似乎他的心情突然转变,就像太阳突然被乌云遮住,他心事重重地把眼睛转向曾祖父:“你要好好地训练这孩子的嘴上功夫。”
曾祖父说:“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责任。”
“这是献给法老的。”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曾祖父的回答出人所料。“啊,你居住在黑夜里,却在白天闪耀于我们之上:你的智慧如大地和河流;又如赛特和荷鲁斯,能与活人、死人对话。问一问你的仆人迈内黑特吧,任何他可以回答的问题都可以问,但是不要让他思考:法老是否需要肚脐与大腿之间神秘地带的力量呢?”
他很英勇地说出这些话,夸耀的时候显然与本体分离了。他曾经向我展示过被俘的军官如何向自己鄙视的将军(他已经向这位将军投降)献上自己的剑,他只与我玩过一次这样的游戏,我很好奇他刚刚说的话是否表现出对法老的蔑视。
“告诉我,美丽的海斯弗蒂蒂,”拉美西斯九世说,“当我不在场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样说过我?”
母亲说:“他提到过您的笑容和旨意。”
“大将军,”他继续问,并对海斯弗蒂蒂的回答耸了耸肩,因为她的回答太快了,“告诉我:你曾经就是这样对我的先人说话的吗?”
迈内黑特鞠了个躬:“以前是年轻的我说的,而现在我老喽!”
“何况先人是伟大的法老。”普塔-内穆-霍特普说。
迈内黑特回答:“拉美西斯二世与拉美西斯九世之间有所不同,就像诸神之间也有所不同一样。”
“你说说有哪些神?”
“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直呼其名。”
“我允许你这么做。”
“人们称拉美西斯二世为热爱真理的强壮公牛——荷鲁斯,但我觉得更像赛特。”迈内黑特停了一下,希望这样大胆的评论能得到法老的欣赏,然后补充道:“而你则让我想起了无与伦比的神——欧西里斯。”
迈内黑特的评价很到位,普塔-内穆-霍特普大笑起来,就像我时常听到的母亲的笑声一样欢乐,我很想知道他的呻吟声是否也像海斯弗蒂蒂的一样令人印象深刻。
“他们经常说我更像卜塔,而不是欧西里斯,”法老说,“你在这里,我非常高兴。”他点了点头,仆人拿来垫子。他示意我们坐到他旁边,甚至把自己的垫子也分出一部分给迈内黑特,让他与自己坐在一起。迈内黑特坐在他身边后,很不情愿法老亲他的嘴唇。普塔-内穆-霍特普亲完后对他嘴唇上的余香回味无穷,用舌头不停地舔舐着。法老转向海斯弗蒂蒂说:“等会儿仆人们会给我们涂圣油,我要处理国事,面见朝臣,但这个过程很无聊。你可以去自己的房间吗?”
“我想要听一听两大王国向您汇报问题,陛下。”
“有你在我身边真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他小声对海斯弗蒂蒂说,父亲立刻变得不高兴。仆人们端着雪花石膏制成的碗上来,碗里盛着香水,他们坐在普塔-内穆-霍特普、迈内黑特、母亲和我的脚上,然后法老示意仆人拿出第五个垫子,让父亲坐下。“你就不需要去看那些宦官了,奈弗-赫普-奥科汉姆。”他对父亲说。
听到法老这样称呼自己,父亲两眼放光,这说明平时几乎没人叫他的全名。“伟大的神啊!”他回答,“我在您的圣灵里呼吸,却在坐垫上坐立不安,因为我害怕宦官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父亲不经常与我谈心,但有一次我对他说,他作为御用化妆师的监工,地位应该与伊斯兰的高官同等重要,因为每一次两大王国遇到麻烦的时候,法老身上所穿的衣服以及脸上所化的妆都与埃及的运势密切相关,在这一天,法老的任何姿势都有可能改变远方战场上的战局。他涂成浅绿色和黑色的眼睛,掌控着头朝不同方向倾斜时所承受的重力,因为法老坐在永远面朝河流的王位上,头只需向右或向左倾斜,王国的上游或下游地区便会刮起微风,只需转动钩子上的把手,就会给我们看不见的山谷里的牧羊人带去恩赐,就连他鞭子上的小蛇都可以促使地主拿起鞭子抽打贫农。他的遮阳伞是用鸵鸟尾部的羽毛制成的,可以为花朵带来茁壮和芳香;他长达胸部的大项链是太阳的金耳朵;他有时会戴着羽毛王冠,可以为鸟儿的歌声送去欢乐和庄严。父亲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母亲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只要古时候的法老系上豹子的尾巴便可以发动整个丛林里的动物,而我们的普塔-内穆-霍特普却没有这样的能力呢?”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却能够看出即使父亲很喜欢华丽的服装,但他还是很务实的。“法老如果不总是被其他无穷的力量攻击,他会有更加无穷的力量。”父亲回答道。
“为什么?”她问,“那他被攻击了吗?”
“那是因为他需要面对法老共有的弱点,”他转头看着我说,“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法老的所有装饰品都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否则他的力量就会被削弱。”
我觉得父亲的观点肯定有些错误。每次面见法老时,他总是不引人注意,经常躲藏在家里,几乎见不到化妆品。我对此很好奇,看见父亲现在坐在旁边,并没有受到宦官的影响。宦官们带进来许多可爱的小狗和善舞的美女,有两个宦官哼唱着小曲,并对我们微笑着。两个宦官开始边嬉闹边为普塔-内穆-霍特普洗脚,似乎和小狗一样,有权利揉捏或亲吻他的脚。另外三个宦官伺候迈内黑特、母亲和我。他们非常快乐,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用手指挠我们的脚心,手指像小鱼一样在我们的脚趾间穿梭,并用手指甲刮去我们脚后跟上的茧皮。
过了一会儿,清洁完我们的脚以后,他们又开始按摩我们的腿。他们长得很英俊,应该是来自努比亚或库什的同一个村子,因为他们的体型差不多,都长得很黑,看着他们闪着光的象牙鼻环,更觉得他们长得很像,因为他们鼻环的佩戴方式都是一样的,我甚至还觉得他们三个都是从同一个子宫里生出来的。
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自己的工作,无论父亲在不在场,几乎都不会出错。很快,他们不光帮我们按摩腿,还帮我们按摩脖子和肩膀。服侍海斯弗蒂蒂的宦官把油涂在她肚脐周围,熟练地打着圈,她很舒服,毫不顾忌地发出兴奋的呻吟声,声音很大也很清晰,好像这样的声音是贵族妇女礼节的一部分。
“我一定要把这个宦官从你那里买回去。”她对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法老点头表示同意。“他们让你欢喜吗?”法老问,然后用充满爱意的眼睛看着五个黑黑的奴隶,曾经曾祖父也用过这样的眼神看配对的马或白色的孪生公牛。他们都没有穿衣服,我们不仅能看到他们粗壮的腰和腿,还能看见睾丸被切掉的地方,这又给了他们一个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宦官。
普塔-内穆-霍特普评论道:“你都无法想象这些人为我的后宫生活带来多大的快乐。我的爱妃们会吃醋的,我很感谢他们,宦官是对王室的赏赐。没有女人能让男人的身体这般平静,即使她们也为男人按摩。这些人甚至可以让动物平静下来。”普塔-内穆-霍特普叹了声气说道。
迈内黑特说:“他们比神灵还能让人心生欢喜。”
“他们肯定也没那么邪恶。”法老回答。
迈内黑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海斯弗蒂蒂说:“只有在你面前,在这宏伟的宫殿里,我听到这样的聊天才不会发抖。”但是她的话太谄媚了。普塔-内穆-霍特普回答:“即便奴隶也会厌烦主人的不断戏弄,所以我们不要这么大声地谈论神灵。”现在他就看起来有点厌烦了。
父亲趁机说:“在宏伟的宫殿里可以感受没有恐惧的生活。”但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是丝毫都不恐惧,因为这时仆人进来送冷饮,普塔-内穆-霍特普觉得心烦,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去了。“你和海斯弗蒂蒂,”他对着父亲评价道,“说起话来就像哥哥和妹妹。”他睁大温柔的大眼睛,很惊奇,似乎无法理解像我母亲这样举止优雅也很虔诚的公主为什么会嫁给父亲这样的平常人,而且从血缘上看,她也算是父亲的远房妹妹。我退后了一下,法老确实是在想这个问题。无论他是不是想这个问题,反正我在想,因为母亲曾经跟我说这是我们家里的第一个耻辱。
他对客人很关心,如果话题不转变,他的思想似乎会枯萎,所以他转向母亲说:“你喜欢我假发上的蓝色吗?”他问话的时候语气强而有力,似乎可以在母亲心里激起一道火光,因此母亲回答:“这和天空的蓝色是不一样的。”说完,他俩都笑了。父亲赶紧示意他的助手,皇室假发的负责人赶紧带着盛装假发的盘子进来,里面有两顶黑色的假发,一顶直的,一顶卷的,还有两顶新的蓝色假发,其中一顶也是卷的。法老和母亲现在很高兴,我也跟着兴奋。如果说法老温暖的问候里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凉,那这些悲凉现在已经了无痕迹了,因为他好像生来就有平衡气氛的天赋。他能运用各种语言技巧应付举止上的瑕疵,甚至是小小的恶作剧也能让人欣然接受。毕竟,人的情绪有时候也像汤水一样,需要搅拌搅拌。
他挑了一顶假发,上面的头发是直的,然后拿起来仔细检查着。接着又悲伤地说:“没有任何东西能和天空的蓝色媲美,即便是我愿意戴在头上的最美丽的颜色也不算漂亮,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这孩子可能有你想要的答案。”迈内黑特小声嘀咕道。
“你很漂亮,肯定也很聪明。”普塔-内穆-霍特普对我说。
我脑袋空空的,只有一股想说话的冲动,于是我点点头。
“你知道蓝色染料是从哪里提取的吗?”
我不用走很远就能得到答案,它通过曾祖父的意识传到我的身体里。我的思想就像一碗水,迈内黑特只要一动,水面就会荡起波纹。
第19页 :
“神圣的法老啊,蓝色颜料是从蓝莓里提取出来的。”回答完之后,我的舌头感觉一阵空白,在等着即将提出来的下一个问题。
“非常棒,”普塔-内穆-霍特普夸赞道,“浅蓝色染料不是液体,而是粉末状的。那你知道蓝色粉末是怎么来的吗?”
“伟大的神啊!”我说,“它不是从植物的根里提取的,而是从铜制品上刮下来的。”
“他跟你说得一样好。”法老说。
“他就是我的二儿子。”迈内黑特回答。
“我亲爱的迈内,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假发永远没有天空那样蓝。”
“我伟大的神啊!假发的蓝色来源于地上,但天空的蓝色是在空气中形成的。”
“那我永远找不到自己中意的蓝色了?”他问,声音中充满令人同情的自嘲,使得我想向他走去。我轻松地说:“永远都不会,伟大的法老,直到你找到一种羽毛像天空一样湛蓝的鸟。”
迈内黑特吃惊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说:“这孩子只听最好听的声音。”
“他听到不止一种声音,”普塔-内穆-霍特普说,并用鞭子轻轻地蹭了蹭迈内黑特,“你在这里真好,”他说,“还有你。”用另一根鞭子去蹭海斯弗蒂蒂。
她用最甜美的笑容来回答他:“我以前从未见你这样英俊过。”
“我承认自己像个死人,被裹尸布层层包裹着,真无奈。”他说。
海斯弗蒂蒂说:“不会是这样的,你的眼睛如狮子般犀利,声音与空气相伴。”
“我的鼻孔可以闻到任何东西,”他说,“包括每一次沉闷的呼吸。”他叹了声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发出鸟儿的哭声来娱乐自己。”他发出一阵鸟叫声,模仿鸟儿护巢的情景。“把你们逗乐了吧?有时候感觉通过娱乐他人,自己暂时可以逃离世间万物的气味。这里,孩子,小小的迈内-卡,你想听狗叫吗?不过声音不是从它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我点点头,他看着我的笑脸补充道:“你的曾祖父都不会说狗话。”
他奇怪地拍着手,然后大喊:“泰特!泰特!”
我听到楼下的狗叫声,然后是慢慢上楼走到阳台上的声音,对于动物来说,这脚步声非常有礼节,就像两个仆人那四只训练有素的脚。
我看到一只银灰色的狗走上楼来,他的表情专注而又神秘。
“泰特,”法老轻声说道,“你可以坐下了。”
狗遵命坐下。
“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普塔-内穆-霍特普说,“当我提你的名字时,请逗我开心,并一直这么想。”然后他指着我们,将我们介绍给那条狗,“好了,泰特,”他说,“下一位是海斯弗蒂蒂。”那只狗向前一步走,犹豫了一会儿,他重复道:“是的,亲爱的,来认识海斯弗蒂蒂夫人。”
泰特看着母亲,然后向她走去,她还没来得及为它鼓掌,普塔-内穆-霍特普就说:“来,下一位是迈内黑特。”
狗离开了母亲,转了一个圈,径直走向曾祖父,然后前腿撑着地,后腿跪着,鼻子和嘴贴在地上,呻吟起来。
“你害怕这个人吗?”法老问。
泰特动情地呜咽起来,好像身上受了箭伤一样,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它说‘害怕,害怕’。”
“我只能说这不够准确。”迈内黑特说。
“泰特,泰特,”普塔-内穆-霍特普对泰特说,“说‘tooooo’而不是‘tyoo’,Tooooo!”
泰特弓着腰。
“你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来认识一下那个小男孩。”
狗环顾四周。
“看着这个小孩,看着迈内-卡。”
现在,它来到我面前,我们互相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突然哭了起来,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以为自己会笑起来的,但是泰特心里的痛苦正好进入我心里,就像某人从罐子里倒水,不,不是那样的,这更像伊雅塞雅博在不开心的时候给我的吻,我感觉自己知晓仆人们全部悲伤的事。狗的悲伤全都进入我的身体里,伊雅塞雅博告诉我她在采石场工作的亲戚必须得背着大大的花岗岩石板并用绳子把它们拉到斜坡上时,我感受到的悲伤与此时一样。他们不时地会被鞭打,因为监工前一晚喝了很多酒,总是在太阳下发泄怒气,因此,在伊雅塞雅博告诉我她亲戚的事情那晚,我被她的声音弄得非常悲伤,这声音沉重却不卑微,因为她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了,浑身也放松了。她为小时候便熟知的亲戚悲伤,她告诉我说他们晚上会来她的心里看她,不像在梦里,那样她可能会害怕他们,只要夜幕降临,她就会自觉地想起他们,她认为他们应该是在向她传递关于他们扭曲的骨骼的信息,此时,痛苦便像折磨她的绳子一样向她袭来,他们向她解说他们的生命就像被弓射出去的箭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她的哪些故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东西从狗那里传给了我,只知道这种悲伤不是我能理解的。泰特眼里的悲伤和我从许多智慧的奴隶的表情里看到的悲伤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狗的悲伤似乎在诉说着它想去做却未能去做的事。
所以我号啕大哭,我都不相信自己会哭得这么大声。狗把远处的恐怖告诉了我,我从未如此害怕,虽然自己不会成为奴隶,但迟早都会感受到对生活的恐惧,而自己并不愿意过那种生活,因为我无法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这种强而有力的感觉使我哆嗦起来,足以破坏光的稳定性。然后我感觉自己同时住在阳光和黑暗里,快速地战栗和眨眼。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同时看到两种场景:六岁的我悲伤地哭着,泪如雨下,鼻涕流成了两条河;六岁的我还看到了在死亡之地的二十一岁的自己。然后海斯弗蒂蒂抓住我不断地摇晃着,她抱着我,让我不要再看法老,把我弄得快窒息了。
四
我们走在路上,我能感觉到海斯弗蒂蒂很生气。她将我扛在肩膀上,我的胃贴着她的肩膀,头垂在她的乳房上。前方的路在慢慢升高,我们每走一步就升高一点,似乎我正在变得头朝下。而我全身的热血沸腾着,很害怕自己只是一只掉进开水里的小动物,肉体受到煎熬,灵魂发出嘶叫。后来海斯弗蒂蒂停下来将我放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我们站在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前,我第一次分不清那是一栋房子、一座花园还是一个池塘。
树木环绕在我们周围,每一面墙上都画着树。我站在草坪上,沼泽里种着金色的野草,彩色的鱼儿在金色的叶片之间嬉戏。天空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眨着眼睛,太阳落山了,西面的墙泛着红光,和昨晚从曾祖父的屋顶上落下去时一样,只是此时可以看到金字塔,它们在太阳余晖的照耀下宛如石榴一样红。那些金字塔坐落在平原上,位于两棵金色的树中间,是这些树撑起了我们面前房子的屋角。鸽子和蝴蝶在空中飞舞着,田凫和金雀在芦苇丛中的公牛角上飞来飞去,我脚下的睡莲盛开了,蓝色的莲花让正从鳄鱼窝里偷蛋的老鼠原形毕露。我不哭了,反而被鳄鱼的表情逗乐了。
现在母亲用胳膊搂着我的腰,让我看她,但我却盯着她正坐着的椅榻的象牙腿看,它们很像公牛的四肢和蹄子,蹄子要么是放在抛光的地板上,要么是陷进去的,尽管我想继续观看,但是椅榻的表面离水面很高,我可以看到自己和母亲在水面上的倒影。
我们站在画里的鸟儿和动物之中,我可以看见画家在草根上画的苍蝇和蝎子,鱼儿也在那里闲游着。最后,我对母亲笑了。
“我想回去了。”我说。
她看着我问:“你喜欢这里吗?”
我点点头。
“这是我最喜欢的房间,”她说,“小时候我经常在这里玩。”
“我觉得自己应该也会喜欢在这里玩的。”我说。
“在这间房子里,我知道了自己本来是要嫁给法老的。”
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和普塔-内穆-霍特普都戴着蓝色的假发,她坐在法老王位的旁边,他们中间有个长得和我不一样的小孩在玩耍。
“如果你嫁给了他,那我就不会在这里了。”我说。
母亲深邃的黑色眼睛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你仍然会是我的儿子。”她说。她把我放到大腿上,我感觉自己好像沉进她大腿的肉里了,很舒服,而且即便她大腿上的肉不往下陷了,这种感觉也不会停止。这种甜蜜的感觉不断重复着,就像是对夜晚的美好回忆,现在我很快乐,快乐程度与看着法老的小狗时感觉到的悲伤程度一样。我多么喜欢金字塔反射在沼泽草制成的地板上的红光啊!
“是的,我本该与法老结婚的,你喜欢他当你的父亲吗?这是你放声大哭的原因吗?”
我撒谎道:“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只狗让我很悲伤。”
“我认为那是你觉得自己本可以成为一位王子。”
“我不这么觉得。”
“我本来该是法老的第一夫人。”
“但是你和我父亲结了婚。”
“是的。”
“你为什么那么说?”
海斯弗蒂蒂好像感觉到我有窥视他人想法的能力(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于是她清除了脑袋里的一切想法。
“是的,你嫁给了父亲,而我是他的儿子,现在你带我到这里来玩,我很开心。”我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不知怎地,我觉得自己很狡猾,跟她说那些话或许会让她跟我说更多。
“你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她说,眼睛里立即闪烁出一丝恐惧,她补充道:“也就是说,你是,但也不是。”我知道她想到了迈内黑特。“但你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她继续说,“因为是我生的你。我祈祷你的到来,我在怀上你以前从未如此光彩照人过。”她用手托着我的脸,她的手非常柔软,我感觉自己好像躺在床上,两副玉体横卧在我两侧。“你因我的信念而来,我坚信自己可以生下一个法老,即便嫁给你父亲以后,这个信念也没有消失。”
“你现在还有这样的信念吗?”
“我不知道,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和你之间有多大的代沟。当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说过的话。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的思想是从他人那里得来的。确实,你能读懂他人的想法,在拥有这样法力的人里,你是最高尚的,但我并不觉得你会成为法老,因为我并没有梦到过你戴上王冠。”
“你梦到我什么了?”
我从未对她的思想波动如此敏感,又看到她被虱子吓到,那只虫子可能也爬进了我的喉咙里。
无论如何,那只是我母亲两个家的其中之一,作为一名战士,迈内黑特的血肯定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因为她再次看着我,眼神就像军官打量战俘、衡量他的价值一样干脆。“你为什么要哭?”她问,“你是否从狗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祥的未来。”
“它用眼神羞辱我。”我说,此时我想到了母亲和迈内黑特在顶层花园里搂在一起的情景,她肯定也知道了我的想法,因为我看到了血色呈现在她脸上,她显得很生气。
“不要提羞辱,因为你在法老面前让我蒙羞。”她斥责道。我感觉她怒火中烧,紧接着,她抱起我走到屋子里去。“我觉得你不可能成为法老,原因和小狗使你哭泣的原因一样,你像狗一样胆小。”
我们经常用这种方式跟对方说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喜欢这样,因为我比海斯弗蒂蒂更擅长这些。
“噢,我哭不是因为缺乏勇气,原因非常简单——父亲得不到你们的尊重,按照你所说的,如果他是我父亲的话。”
她扇了我一个耳光,我非常生气,哭了起来。我的眼泪肯定像硬石碰脆石一样破坏了她的视线,因为她生气时像黑色岩石一样单调的眼神现在崩溃了,我看到她眼神里的悲伤,和小狗眼睛里的悲伤一样。她的表情诉说着自己平生不能说的秘密。“你为什么没有成为法老的第一夫人?”我问她。
她也没有回答我,而是说:“我嫁给你父亲是因为他算是我的半个哥哥。”这个回答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有很多哥哥娶了妹妹或者半个哥哥娶了半个妹妹的美好的皇室婚姻,与穷人结合的情况不算,这根本不算是回答。但我仍能从母亲的思想里看出父亲年轻的时候长什么样,我很惊讶,因为他长得很强壮,有些粗鲁,但粗鲁的程度不严重,年轻且自信,也有点不苟言笑,很多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人。但是现在他变了,脸部变得扭曲,鼻孔里虽然还在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但却比他年轻的时候(只是七八年前而已)卑微了许多,我猜测这应该与他多年的生活环境有关,他经常和母亲以及曾祖父生闷气。他们之间经常会闹得不愉快,就像吃了不能消化的食物后身体会很难受一样。然后我劝诱母亲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并钳制她的思想,我穷追不舍,终于知道了这个家族的丑闻:迈内黑特的女儿是我母亲的母亲,叫阿斯特-恩-拉,曾经嫁给了拉美西斯三世的弟弟,然后在同一个月里,拉美西斯三世的弟弟就死了,此时母亲降生。然后阿斯特-恩-拉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他出身农民家庭,住在最落后的地区。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做过公共厕所的清洁工,这是一件可耻的事,但他很快就发迹了,靠着像盖布神的长相和一流的床上功夫开了家妓院,慢慢地积累了一大笔钱。祖母阿斯特-恩-拉嫁给他是为了报复迈内黑特,因为从十二岁开始,她就被迈内黑特像情妇一样对待,可当她嫁给王子之后迈内黑特就开始冷落她。所以为了报复,阿斯特-恩-拉嫁给了这个清扫厕所和开妓院的男人,迈内黑特最不认可他这样的发迹方式,他只叫她的第二任丈夫为菲克-弗提,这是我们对捡屎的人最常见的称呼。母亲在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起来,说:“你的曾祖父迈内黑特如此嫉妒,他不想听到自己的女人嫁给了全孟斐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这也是自打你父亲一出生,他就讨厌他的原因。”
“你也讨厌他吗?”
“不,我喜欢他,他是我哥哥,我崇拜他。”一段记忆从她脑袋里很自然地进入我的大脑,父亲六岁的时候,她八岁,是她勾引了父亲。但是,她好像又意识到了我窥视他人思想的能力,于是把意识关闭了。我可以看见她关闭了她的意识,因为我不能继续获取和追寻她的思想了。
但是,那个场面:一个可能成为我母亲的人赤裸着身体与另一个赤裸的身体缠绵在一起,而这个人还不是我的父亲,这迫使我想起昨晚她和迈内黑特缠绵在一起的情形,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说思维有“双重空间”。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头脑里占据了太大的空间,很快我就不去想了,顿时感觉很轻松,四肢都很放松,好像某种宝贵的东西正从我的身体里逃离,但是还会回来。然后我很想在描画的墙边睡觉,在这里,夜晚的气息永远散发着玫瑰的芳香,空气也非常清新。
“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母亲问。
“你回去吧!”我对她说,“我想要在你小时候玩耍过的房间里睡觉。”以前我从未经历过的事现在发生了,让我很震惊,记忆仿佛从远处飞来的鸟,可以在你的巢里发光。我想到伊雅塞雅博抚慰我的情景,那种幸福的甜蜜感再次向我袭来。
母亲说:“好吧,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但别走丢了,我要回去了,到你盯着小狗的眼睛看了很久的地方去,和法老还有你的曾祖父在一起。”她对往事打了个寒战。“等你一个人待够时,我希望你能来跟我们坐在一起,然后留意法老对朝臣说些什么。到时他们会提到很多朝中的事,”她叹了口气,“他倾听最古怪的问题,有时候还可以解决它们,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勤于政事的人。”我点点头,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好像她从今以后就要嫁给他似的。我还记得她对迈内黑特说:“如果我们只有一人能回去,那他/她该带着什么回去?”她出去的时候对我微笑,那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笑容,让我心生暖意。只有我一个人了,舒服地躺在椅榻上,椅榻腿像公牛的四肢和蹄子,傍晚玫瑰色的光还残留在夜间。过了一会儿,我似睡未睡着,思维的“双重空间”变成了在水面上竞相漂动的两条船。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很有可能已经不是我自己了,但并不觉得悲伤,并没有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是的,我很自信地这样想着,很开心,然后睡着了,或者,用我的话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漫步了。我们的小船相继离开,而我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那间房子里躺下睡着了。
五
我平静地醒来,脑袋里构思出一幅画面——在两门外面,小鸟停在大理石台阶上,三大庭院里轻轻地飘浮着彩色的羽毛,这三个庭院横亘在我和尼罗河之间。我收获了有史以来最不寻常的经历,尽管我没遇到什么危险,我也丝毫没感觉到惊奇。母亲曾告诉我不要走丢了,但是我现在感觉自己可以像两个人一样向不同的地方走去。我的意识肯定已经跟随着一只手离开了这座宫殿,跟随着船夫“碎骨者”去孟斐斯的集市上喝酒了,同时跟随着另一只手与法老待在一起,看他如何解决国家大事,但我的身体并没有移动,我听从母亲的话,没有离开椅榻。我的感觉开始迷离,就像大人喝酒似的,甜甜的,很快乐,我的意识进入了船夫的体内,他叫赛特-克苏,一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就生气,他的名字听起来和它的意思一样。出于礼貌,我们叫他“碎骨者”,“他真正的名字叫阿斯-博恩,有点同性恋的意味。”另一个船夫说,“赛特-克苏可以打碎你的腰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随着他,但是我觉得自己坐在他旁边时会和他更亲近,可以窥探他的意识,不是模仿。我从没听见他头脑里思索过一句话,可能他不怎么思考吧!但我能感觉到他胸腔内的怒火,像狮子的肺一样愤怒,我的胃和他的胃同时变酸。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地毯,上面布满了人们吐的痰和呕吐物,红色的蚂蚁在我身上爬动着,但是我很震惊,因为我敢这样近距离地探索。另一种感觉就是饥饿,每一根神经都在疼痛,比我知道的任何疲惫感都要难受,我听到“碎骨者”对周围喝啤酒的人咆哮道:“我们今晚必须要修理好主人的船,然后开始划桨起航。”
“不,我们不用修理,”一个摇晃着啤酒罐的男人说,那味道又酸又苦,他却喝到了甜甜的滋味,“今晚我们是顺流而下。”
“伙计,你不能顺流而下,最起码用主人的船不能这样。每一个漩涡都会成为灾难。”
“就漂下去呗!”喝着香甜的啤酒的男人说。
“把你腐烂的眼睛从脸上挖出来!”“碎骨者”骂道。那个说话的男人和“碎骨者”的体型差不多,但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长满了眼屎,已经发炎了。这个肮脏的酒吧的唯一出口就是那扇门,但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我也能计算出有多少人,他们中大部分人都瞎了一只眼睛,二十个人里大概有十五个吧!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见过这么多的“独眼龙”。在我们的仆人里,在法老的仆人中也一样,只要瞎了一只眼的仆人,他们必须很老而且足够可信才可以留下来。谁想整日对着一个满脸皱纹的“独眼龙”啊。但是在这里,好像自从他们一出生,所有的沙子和动物的粪便都被揉进了他们的眼睛里,太阳的强光就更不用提了。我看着一个躺在角落里的酒鬼,内心很不舒服,他的脑袋低垂着,前额朝着地面,地上都是面包屑、洋葱根、溢出的啤酒、痰和呕吐物,甚至还有一小摊泥浆,撒在地上的啤酒减轻了地面的肮脏程度。那个醉汉在角落的垃圾堆里打起了呼噜。
“就要漂走了,”那个满眼眼屎的男人说,“就要漂走了!”
“你再敢张嘴试试?”“碎骨者”对他说,“再敢说,我就把拇指插进你另一只眼睛里。”我离他很近,足以感觉到他的欢乐,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饥饿感。他现在愉快地呼吸着,暴怒像红光填满了他的脑袋。面前红红的眼睛边缘变成了苍白色,然后又变成了血红色。另一个男人的皮肤由黑色变成了鱼肚白,然后又变成了黑色,像“碎骨者”生气时露出的黑紫色烟雾一样。这不是那人的肤色在变,而是“碎骨者”脑袋里所成的影像在改变。他在盯着那人喝醉的嘴唇看,很快他们会再说一句话,“碎骨者”可能会和他们一起说。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如何去挖那人的眼睛,这会很快乐,就像把桃子核从果肉里挤出来。
端酒的女孩站在他面前说:“今天开开心心地过吧!赛特-克苏,快喝,喝着喝着,你就会开心起来。”
“给我来十八杯葡萄酒。”他笑着说,我能感觉到他的醉意。我头晕目眩,知道这是醉酒的征兆,因为我以前喝过葡萄酒,并且喝醉过,但没醉成像他这样。酒吧的墙好像要倒了,他赶紧站起来。让我们吃惊的是,他看着那个女孩,微笑着对他说:“你的裙子白得真好看,你是怎么把它弄得这么干净的?”
“不让手脏的人碰!”她大叫着然后躲开了。
“回来,”他也大喊着,“我想要马里欧提斯的葡萄酒。”
“我会回来的。”
“我还要一根长条面包。”
第20页 :
然后我瞥见了“碎骨者”的意识中正在发生的一幕:她白色的裙子被扯下来,他的大手在她的屁股上来回抚摸着,然后她与他的身体纠缠在一起,脸上露出欢乐的表情。我知道他目前只能看到这些,因为那个女孩已经走到放着葡萄酒罐子的长桌旁,已经拿了一罐酒回来了,胳膊里还夹着一根长条面包,边走边说:“这酒产于布陀。”
“布陀的酒很臭。”他嚷道。
他没有坐下,而是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墙似乎也在摇晃着,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藏在他脖颈子里的小老鼠,好奇地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她把酒罐拿过来,他拔掉罐子上蜡质的塞子,倒了一杯酒,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下肚时有一股血腥味。
“这里真难闻。”他抱怨道。
“付钱,赛特-克苏,”她小声嘀咕着,“外面的空气很好闻。”
“外面很热,这里很臭。”他非常生气,但忘记了生气的原因。他的手伸到短裤里,摸了很久,那个女孩吃惊地张着嘴,他和我都不知道她张开了嘴,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还以为嘴唇的颤动是因为自己把手放在她的身体上面呢。然后他从衣服的褶皱里掏出一枚小头铜币,重量只有一枚铜板的四分之一,然后用从主人迈内黑特那里学来的手势将铜币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充分表达了对奢华而恶臭的酒吧的蔑视:“总有一天,我会娶了你,”“碎骨者”说着,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了,地板上褐色的泥土和迟暮时分尼罗河上的深褐色一样。地板似乎在向他流动,就像缓缓流动的溪水,他急需跨过去,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咆哮了。他转过身,很像笨重的船在水上调头,走向那个只有一只红色眼睛的醉汉。
“你不能沿着大河顺流而下,”他打着嗝说道,呼出辛辣的啤酒味、白兰地酒味和布陀葡萄酒味,“强大的水流会形成漩涡,会把你吸进去的。”他还想说水里可能会有暗礁,船会搁浅,所以你必须要记清它们的位置,但是那个“独眼龙”醉汉只是傻笑着,表情憨憨的,摇一摇食指,说:“你要顺流而下。”好像这句话里蕴含着所有深奥的秘密。
“碎骨者”把衣服扔到一边,朝着醉汉身上撒尿。在他尿完之前,酒吧里的人都笑了。醉汉只是任他羞辱,傻笑了一下,然后又坐下来睡觉了。“碎骨者”转过身,乐了一会儿,没人敢跟他说一句话,他清醒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很刺鼻的尿骚味,就像马身下的热稻草发出的骚臭味。他走出来重塑自己威猛形象的时候,酒吧里的人开始对他骂骂咧咧,他把自己的威猛向所有的穷困商人、学徒和工匠展示,人们从远处向他扔烂洋葱和面包屑。他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脑袋昏昏沉沉的,但身体还是很好地保持着平衡,很想回过头去敲一两个人的脑袋。他听到酒吧里的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迈内黑特老爷会听到你的‘光荣事迹’的!”然后他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只有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喘着气,仿佛已经划了好几个小时的船,急促地呼吸着,心中甚至还充满了对急促的狂喜。有一次迈内黑特命人用鞭子差点把他打死,那种感觉永生难忘。现在他在大街上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孩子们指着他骂,男人和女人给他让路,在有四层楼高的墙边,有个与他体型一样的年轻家伙站在又窄又黑的路中间,他们一旦相互接触到就会立即打起来。那个家伙和其他人慢慢地向他靠近,当双方差不多快接触到的时候,那人的傲慢却变成了谨慎。他们只是从他的身边走过,双方都觉得很羞耻,因为没打起来。赛特-克苏感觉很累,坐在一个小广场上休息,广场在桔槔的旁边,主妇们正在那里打水,他伸手去掏自己的面包,掰下三指宽的一块面包塞进嘴里。
母亲常说我的嘴很挑食,确实,我从未吃过这样的面包,感觉它像麸皮一样粗糙。还没吃上三口,他就嚼到了一颗麦粒,大概有豌豆那么大,硌到了他的牙齿或牙根,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咬碎。牙齿突然疼了起来,他突然哭叫了起来,回想起这么多年以来自己的牙齿先后被砂砾、卵石、沙子、谷粒和磨盘上掉下的碎石片硌到过。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抓一把麦粒撒到中间有个洞的平石板里,然后就可以磨出面粉,平石板在房子外面,他就在那里长大,可能那面粉的味道和他现在拿在手里的面包的味道一样,面包的气孔里都有一股酸酸的尿臊味。他童年时的工作就是到处捡驴子、鸡、山羊、奶牛、狗和绵羊的粪,那种刺鼻的气味一直存留在他的鼻子里,然后母亲会把这些动物的粪便压成砖头,放在太阳下晒。如果他们找不到木头,就会用粪砖烤面包吃,因为木材经常不够用。通过面包的气味,他仿佛觉得自己的鼻子正在山羊的肛门周围嗅来嗅去。他又啜泣起来,因为刚刚硌到的牙根又开始疼痛了,那种抽泣就像正在愈合中的伤口慢慢减小。他站起来盯着每一个经过广场的女人看,一个女人带着鸡蛋和生鸡去卖,一个女孩胳膊里夹着只扑棱扑棱拍着翅膀的鹅,另一个女人拿着自己刚织好的亚麻布,布非常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他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晃动着脚,眼睛在慢慢地恢复。他朝集市上的大广场前进,头顶上的太阳很毒辣,就像身边横着一具急促喘息的玉体,太阳快要烤焦他红色的眼眶边缘了。有些人说所有的神都活在一位神里面,那就是太阳神。如果这是真的,他就很生气。
“神都活在屎里!”“碎骨者”自言自语,想起面包里的粪味,他笑了,然后盯着一位路过的穿着透视裙的女人看。这个女人留着长长的染成蓝色的头发,圆滚滚的屁股像打了蜡一样,她戴着手链和珠子,耳朵上别着一朵花。她经过他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盯着她,想试试能不能从她长阴毛的部位看到点什么东西。他盯着她刺着花纹的下巴看,希望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妓女的痕迹,然后就可以跟她一起去妓院,但就在他吵吵嚷嚷的时候,她走了。我感觉到他的阴茎勃起来了,和撒尿时不一样,而是像压着巨石的土地在巨石被抬走的那一刹那的感觉。
“力量和烈酒!”他在她身后叫喊着,“力量和烈酒!”但她不理会他,她透视裙里若隐若现的屁股也很快就看不见了,他大笑起来,却弄疼了刚才受伤的牙齿,然后他大叫着:“聪明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笨蛋挨揍。”他是跟迈内黑特学的,迈内黑特鞭打船夫的时候就经常这么说。他的脑袋一团糟,思维很混乱,因为很明显,“插”和“词语”听起来是一样的,只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罢了。Medu是“词语”的意思,而medu是“插”意思。打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因为他觉得插进女人的身体里就像送给她一个词。是的,语言犹如他曾经见过的盒子,盒子里面有更小的盒子。“神都活在屎里!”他吼起来,唾沫星子都落到他的脸上。
赤身裸体的男孩和女孩从这里经过,这个地区的所有小孩都会经过这里。但这些赤裸的孩子有些戴着不止一个手镯,说明他们不全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以“碎骨者”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他在中间摇头晃脑,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觉。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男孩现在正仔细看着他,轻声地笑着,想在他脚上撒尿,但只尿出几滴。“碎骨者”立刻醒了,男孩马上停止撒尿,“碎骨者”又躺在地上睡着了。
当驮着稻草的驴经过时,他只睁开一只眼睛,躺在地上看着它们。肥壮的公牛从集市上回来,在广场上的人群中穿行,也从他身边走过。渔夫挎着一篮篮鱼,面包师挎着一筐筐面包。还有糕点、肉、水果、鞋、谷物、洋葱、小麦、面包、香油、蜂蜜、席子、青铜剃刀、斧头、谷物篮、鸭子等等。一个卖装酒的皮革瓶子的小贩在去集市和回来的路上都要从他身边经过,小贩将枣子和调料以及蜂蜜、杏仁和开心果从他背后的小店里搬了出来,还有另一个小店在这个小广场上开了起来,一位厨师和两名服务员已经开始准备晚饭。在广场旁边的路口还有个大集市,那里开了许多食品店,我和伊雅塞雅博曾经来过这里,我还记得烤鹅和平底的酱料锅里肉汁的香味。有一天早上,我和她一起在这里看厨师切蔬菜看了很久,她喜欢那个厨师,现在我和“碎骨者”一起开心地做着梦——我们买了许多熟食带回家。“碎骨者”安静地在路上睡着,他梦到高级鞋匠送了他一双有铆钉的凉鞋,铆钉是个金匠做的,他专门用非洲金锭制作耳环和手镯。金匠店里有一串用金银合金和青金石打造的项链,青金石是从伊拉姆一带运来的。“碎骨者”听过伊拉姆是世界的尽头,所以很想要那串项链。他意识的小船穿越沙漠朝东方驶去,去寻找伊拉姆。不一会,铁匠和石匠都关门打烊了,木匠经过广场向家的方向走去,鞋匠、陶匠、理发师和染工也都相继回家了,染工身上很臭,因为他要不断地从兽皮上把腐肉刮下来。奴隶、生意人和国外的商人经过,一些优雅的女士搬着凳子也从这里经过。一辆战车驶来,看到“碎骨者”赶紧掉头,以防战马踩到他的头,战马拉下热气腾腾的粪便,使得两个捡粪的男孩为此打了起来。一个男孩推倒对方的捡粪篮,在铺满石子的路上和对方搏斗,直到另一个男孩把对手拖得足够远才两手捧起那些马粪。“碎骨者”惊醒了,睁大眼睛,看到了自己童年时期打架的情形,然后摇摇晃晃地向黄昏的集市走去。到了大广场上,他对着所有正在磨粉的黑人和希伯来人皱眉头,又继续向前走,我也向前走,把自己的思想从“碎骨者”身上撤下来,并把它向后拖了很久。这段时间足够我去与一个女人做一次爱,做完爱我就离开她。我还记得自己抽身出来时,又进入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思想从“碎骨者”身上撤回的。当我返回法老玫瑰色的房间时,似乎自己已经做完爱了,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意识的另一半肯定在和法老一起面见众臣,我在一种与法老的亲近感中醒来,他们都告诉我法老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所有人都感觉不到,但是我觉得跟船夫相比,我与法老的关系更亲近。事实上,理解了法老差不多就是我的父亲后,我更乐意和他在一起,就像知道某处是安全的之后,人才会放心地往那里跳。
但是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往往会让人失望。当我第一次亲他的脚趾时很好奇我的内在和他的内在究竟有多少一致性,但现在发现并没有多少。他现在消化不良,肚子阵阵绞痛,但并不是很厉害,就像许多人早上或下午身体的习惯性疼痛。那是他的第一种感觉,此刻我明白了肩负着责任长大是怎样的感觉。精神饱受折磨,并且慢慢变酸了——他体内酸得像柠檬一样。我知道他暗黄色的脸想表达什么说不出口的感情,冷酷得就像突然变黑的天空。风暴刮起来,气温骤降、冷风刺骨,像魔鬼一样(其实那就是它的名字——卡美森风暴之魔)。风暴不断地吹向沙漠,阴风在孟斐斯窄窄的街道里怒号着,把沙浪吹到每户人家的门前。普塔-内穆-霍特普的思想好像那些痛苦的沙子,不断地刺痛他的皮肤。我很自然地把我的思想附到他的身上后,我也能体会到这种痛苦,他肩负的责任就像在肩上扛着死人,除了可以在夜晚寻求精神上的片刻安宁,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一丝温暖了。如同已经消失却仍在人们的冥想里回荡的回声,他内心的感觉已几近消亡,因为他总是要听底比斯的阿蒙庙里的大祭司卡梅-尤莎的话,这是父母告诉我的。在那些困难的岁月里,卡梅-尤莎还是皇宫内的大臣。尽管手握大权,但他并不满足,还要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对下面的诸官员发号施令。
法老必须强迫自己去听,如果不认真听大臣说话,大臣们的心里可能会不舒服,所以普塔-内穆-霍特普必须认真倾听卡梅-尤莎所说的每一句话,这才使得他更加痛苦。我现在像只小鸟,藏在他的双王冠里,感受着大祭司的话在他未受损的耳朵里的分量。
卡梅-尤莎的声音很有威慑力,却又谦恭有礼,缓慢低沉,就像寺庙房间内的回声,其实也只有向他那样低沉中空的声音才可以为大事祈祷。他声音里从容的力量可以消灭一切与自身相矛盾的情绪。在座的每个人都不得不盯着他的秃头看,没法开小差,也没法避开他黑黑的眉毛下面那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现的庄严。
普塔-内穆-霍特普端坐着,指尖相抵,胳膊靠在裹着红色天鹅绒的栏杆上,他从高高的王座上看下面来朝见他的地主、祭司、官员和皇室监工。下面大概有十到十二个大臣,有的站着,有的跪着,有的则像我之前那样脸贴着地面。在阳台上,海斯弗蒂蒂、迈内黑特和奈弗-赫普-奥科汉姆坐在法老周围,他们也在听卡梅-尤莎讲话。他底气十足地说着话,好像他每说一句话在场的人的庭院里就会多一尊新的雕像似的。
“啊!初升的太阳啊!您用自己的光芒照亮整个大地,”卡梅-尤莎对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是您驱散了埃及的黑暗。
“您的光芒可以渗入每一寸土地。
“世间万物都可以享受您带来的光明。
“您的话语统治四方。
“您能听见万民说话。
“您的眼睛比天上任何星星都璀璨。”
同时听着祭司的话和肠胃蠕动的声音,他想:“以消化吸收食物和饮料的名义,它们进入我的体内,多少还有些用处。可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听八十多年以前写给麦伦普塔赫法老的颂歌呢?”但他依然将头转向卡梅-尤莎,好像这些颂歌是写给他自己的。
现在头贴着地面的官员跪下去了,站着的官员也跪下去了。只有卡梅-尤莎一个人是站着的,他说,其他人一起回答。
“您与拉相似。”他们大声说。
“您嘴里说出的话和日出、日落时荷鲁斯说出的相似。”
“您的嘴唇可以辨别语言的真伪,您比玛特还厉害。
“谁能像您一样完美?”
我能感觉到普塔-内穆-霍特普非常满意,内心像喝了蜜一样甜。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样的甜味有些过了头,心想:我要像其他的法老一样回复大臣们的话,因为我并不像骑在自己背上的泰特那样禁得起夸赞。然后他对朝臣们冷笑起来,感觉头上的双王冠很沉重。
“没有您,人们就无法建造纪念碑,您是总工程师。”朝臣一齐歌颂道。
“如果您对天上的圣河说:到山上来。圣河就会听您的话,从天上流下来。”
“因为您就是拉。
“您就是那大大的甲壳虫——科佩拉。
“您的嘴巴是真理的庇护所。
“诸神都住在您的嘴里。
“您是永生的。”
卡梅-尤莎跪下,上身俯下,其他的官员前额贴地。我的父母和迈内黑特因为坐在皇室的椅子上,所以只能鞠躬。
在官员背诵完最后的几句话时,普塔-内穆-霍特普的身体里产生了一股力量,我能感觉到,于是他接受了下面这些大臣的跪拜。但我也能尝到他舌尖上的苦味。
他对卡梅-尤莎说:“你最后的几句赞美诗丰富睿智,也算合适,因为它是我祖先——‘热爱真理的公牛’拉美西斯二世刻在石头上的,他此类的话语都刻在通往伊特拜亚的路上的一根柱子上。”
卡梅-尤莎回答:“您与真理同行,可以阅读柱子上的任何题词。”
“去年的这个时候你用与今年相同的写给麦伦普塔赫和拉美西斯二世的颂歌赞美我,我那时表扬了你,因为你的题材选得不错。”
卡梅-尤莎回答:“您的先人是伟大的神,在宏伟的宫殿里,即使您在这样的地方坐着,也和人们对先人所颂扬的一样伟大。”
普塔-内穆-霍特普用食指按着自己长长的鼻头,呼吸在颤抖。“如果你对我的溢美之词像礼物一样与盒子相称,也只能带来荣耀和力量。”他站在阳台上盯着卡梅-尤莎,但是大祭司黑黑的眉毛下面的黑色眼睛并没有显示出畏惧,反而一直盯着法老。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颂歌的语言该怎么使用,”卡梅-尤莎说,“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理解你的话语。啊,伟大的宫殿!”
“我们可以找玛特帮忙,”普塔-内穆-霍特普回答,“用称颂勇敢之人的话语来赞美较聪明的人,这样合适吗?先人拉美西斯二世发现人们将他的伟大功绩与我的聪明相比较时肯定不会高兴。卡梅-尤莎,这是‘圣猪节’。”
“伟大的王啊,那是我的理解!”
“在圣猪节,如果不互相将真理呈给对方,那平时我们就无法获得公平。”
法老现在在心里做演讲,话语就像排队行进的士兵,警觉地经过他的胸,但他没大声说一句话。只有我能听到他想说的话。“其他的国王十岁便能带兵打仗,但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呢?卡梅-尤莎,你还带着我光着屁股跳舞,最后我们都跳得满身大汗,累倒在地上,互相躺在对方的怀里打斗,我都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地方曾压在我的鼻子上。拉美西斯二世驯服了一头狮子,赢得了卡叠什战役的胜利,从叙利亚到蓬特,在整个埃及远近闻名。而我只带过一支军队打过仗,我只能从将军那里听到前方败退的消息。在拉美西斯二世五十岁的时候,孟斐斯和底比斯没有一个美人没跟他睡过,而我从未临幸过的王妃竟给我生了个女儿。半数的战车御者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这是‘圣猪节’,习俗已经不及诉说真理重要了,所以,卡梅-尤莎,我求你不要用拉美西斯二世的伟大功绩来嘲笑我,他已经死了九十年了,请让大家称颂真实的我——聪明、机智、临危不乱。让大家问问这样的法老到底值不值得他们称颂。”
他内心的激情反复被鞭打,直到服从了教会的权威为止,他大声地对卡梅-尤莎说:“我接受你美好的愿望,因为它们是诗人用来称颂我伟大的先人——拉美西斯二世和麦伦普塔赫的。你的选择不错,我很喜欢,我想让你知道在这里陪我庆祝‘圣猪节’的还有迈内黑特——他曾经是阿蒙、拉、卜塔和赛特军队的将军,”普塔-内穆-霍特普用温柔的声音笑着对卡梅-尤莎说,“他是唯一还在世的卡叠什战役的幸存者,所以在埃及,人们都认为他很睿智。”
“我只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那场战役的人。”迈内黑特轻松地笑着说道,尽管已年近花甲,但仍强壮有力。
现在大臣们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卡叠什战役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伟大的战役,是在拉美西斯二世执政早期爆发的,距离现在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拉美西斯二世在位六十七年,其后有麦伦普塔赫(前1213—前1203)、阿蒙美西斯(前1203—前1200)、塞提二世(前1200—前1194)、希普塔(前1194—前1188)和一个叙利亚篡位者相继即位,再后面还有塞特纳赫特(前1186—前1184)、拉美西斯三世(前1184—前1153)、四世(前1153—前1147)、五世(前1147—前1143)、六世(前1143—前1136)、七世(前1136—前1129)、八世(前1129—前1126)和我们的普塔-内穆-霍特普,也就是拉美西斯九世(前1126—前1108),在卡叠什战役之后的一百五十年里,埃及总共经历了这十三位法老,但每一位的执政时间都只有短短几年。当普塔-内穆-霍特普看着大臣们在窃窃私语时,此刻他心里一定觉得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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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抬起头向迈内黑特致敬。“很好,”普塔-内穆-霍特普自言自语,“现在他们都很想知道我会不会让他成为我的亲密大臣,来代替卡梅-尤莎。”
他只是有这种想法而已,然后我的意识又回到了玫瑰色房间里的椅榻上。海斯弗蒂蒂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来,是时候回到院子里去了。希望你能去看看自己的曾祖父受人景仰的场面。”
“我不知道。”我对她说道,似乎这次睡觉已经过去了一辈子,不,是两辈子之久。如果我自己数一数,是三辈子吗?“我不知道迈内黑特是一百八十年以前出生的。”
无疑,海斯弗蒂蒂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手敬畏地抚摸着我的前额。“快来,”她说,再一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感觉是时候告诉你一些真相了。你知道的,你的曾祖父可能被生了四次。”
六
我不知道该如何答复,海斯弗蒂蒂轻柔地笑着说:“不要害怕,你的智商大概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差不多,你应该知道很多时候有些事情是人类无法掌控的,但我认为你有这样的能力,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她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她的声音会惊到静止的空气,然后补充道,“让我们聊聊那件大事差不多是什么吧!”
“差不多?”我惊异。
“这件事其实并不能算已经发生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指尖拂过我的前额,在额头上画了个圈,我能看见迈内黑特的脸上浮现出她的思想,他的脸部扭曲着,就像被拧干最后一滴水的抹布,这个形象的曾祖父还真吓人。当然,我知道海斯弗蒂蒂想表达什么——在她怀上我的那一天迈内黑特差点死了。
但她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知道有时候你能进入周围人的思想里去窥探,但我不知你能看见另一间屋子里发生的事。”
“在这之前没有过。”我说。
“在我把你放在这里以后吗?”
“是的,”我回答她,“我觉得这是房间的原因,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她讲述原因,“因为这个房间很漂亮。”但是现在通过我所说的话我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意思了,我意识到自己只能依靠散播在空气里的声音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那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对身边的东西做了什么改变,从而知道刚刚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此刻,这个房间的漂亮之处就像一张弯曲的弓,这也是我的思想能飞得那么远的原因。
“是的,也许是时候告诉你一些秘密了,我本来想等你再长大些才告诉你这些事的,但是如果你能从远处听见别人说话,那我的秘密哪里还能瞒得住你呢?当然瞒不住。”
“你可以的,”我说,“有些时候你就是这么做的。”
“我那样做是要做出牺牲的。”她小声说,然后用优雅的姿势将指尖伸向她的眼角,我们都笑了,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她试图把我的思想从她的脑袋里挤出来时长出眼角纹的画面。“唉,你真是我的小心肝啊!”她小声说着,然后仔细亲了我一下,生怕破坏自己嘴唇上的妆。她的嘴唇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就像蜂蜜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我之所以这么快就从奇怪的睡梦中醒来,有可能是因为她那充满柔情的嘴唇给了我一个强有力的吻。然后我感觉到了一绺卷发,感觉到有个柔软而性感的东西在我的肚脐下面蠕动着,我进入到了母亲的意识里,那天下午和晚上,迈内黑特和我父亲相继与她做爱,两个人都在这间房里做,其中一个做了整个傍晚,另一个是在晚一点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静静的红色墙角(无论墙脚漆得多黑,都不能代表晚上),因为我能看到夜晚的烛光。尽管伊雅塞雅博用嘴令我获得了极大的快感,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在海斯弗蒂蒂豪华的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火辣辣的吻没有挑起我的性欲,又怎么会这样呢?因此,直到她怀上我的那一天才是她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天。好像她的吻在我脸上留下的柔情使得她无法防止思想被我窥视一样,所以我也知道了在我被她怀上的那一天,就在那个傍晚,迈内黑特用自己以前仅用过三次的姿势与母亲做爱。当母亲想到这里时,她试图把这些记忆碎片抢回自己的脑海里,但还是被我全部看到了,非常清晰,就像草被拔了以后露出发白的茎,白色的茎似乎要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大地一样,那根白色的茎发出的第一道光仿佛从侧面砍来的刀——草突然痛了,与我窥视到自己家族里最深的秘密一样。母亲没说一句话就把她的思想呈现给了我,但向我坦白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嘴唇肯定是颤动的。突然间,我了解到曾祖父会用别人从没用过的方法从死里复生,在拥抱别人的时候他会让自己的心脏骑在最后一个高峰上,完成最后一次呼吸,然后钻入女人的子宫重新出世。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复活的:身体死了,但是记忆又进入到自己新的生命里。很快,少年时代的他就能展现出强大的能力,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不想再瞒着我了,因为我已经有这样的能力了。
这样的坦白让我震惊。我觉得自己好像从一个生命逃到了另一个生命里,多么迷惑人啊!海斯弗蒂蒂平静的思想又开始告诉我她是怎样与迈内黑特做爱的,她脑海中记忆的泡沫很混乱,就像波浪一样涌入我的脑袋里。我的思想不知该怎样在这样汹涌的波涛中漂浮,不,关于怎样做爱,我懂得并不太多。
当然,在我思想的洪流里仍然漂浮着两个谜团:一个是关于我的,一个是关于母亲的。她的谜团是该不该再继续跟我说下去,我的谜团则是该怎么掌握自己刚刚听到的东西。因为如果迈内黑特会死,然后又变成了我,那我很好奇自己是不是会成为他的第五张脸,会是这样吗?还是我应该成为迈内黑特二世,成为他的儿子,而不是他自己生命的延续?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会获得他的力量吗?
这件事把我的心无限地打开了:我窥视了一下自己的野心,比熊熊燃烧的油的火焰还要旺盛。所以我明白了当我看着那只狗时为什么想哭,因为泰特肯定看到了我在二十一岁时死亡的情景,而且看到了我在大金字塔的暗室里的卡,我现在站在这间房子里也能看见那座金字塔。跪在曾祖父面前使他获得性快感的是哪个年轻人呢?我带着这个疑问看着母亲,为什么迈内黑特在该死的时候不愿死去?
我感觉到她思想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我再次看到湖中央迈内黑特扭曲的脸,然后我被推到她的思想里,那时候她正感觉他的心脏已经死了。她准备为他孕育这个孩子,内心充满了欣喜,想要向人们宣布它的存在。他死时发光的景象慢慢变成了她为他延续生命的情景,她伟大的情人——迈内黑特很快就变成了她的孩子。但就在那一刻,他并没有出世,而是躺在她的子宫里,处于濒死状态已经好几分钟了。
后来,他终于出来了,笑着说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改变了主意。”他用手掌托着她的下巴,小声告诉她,“等以后再说吧!”然后他就从海斯弗蒂蒂的身体里分离出来了,他本来打算在那里死去的,我理解了这件事,但却不知道自己和他有多少相似之处,我只知道自己在不止一百个自己都说不清的方面与他类似,首先是我的能力,我还记得母亲说的:“奈弗-赫普-奥科汉姆是你的父亲,但也不是。”所以在我被怀上的那天,从她折腾了很长时间的子宫里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她很有把握,通过迈内黑特一定能怀上一个孩子,为此她已经悄然心潮澎湃了。所以,那晚肯定是父亲使她受孕的。我可以看到那个狂热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做爱从床上做到地上,然后又从地上做回床上。父亲凶猛地拍打着她的皮肤,充满着狂野的乐趣,对她既恨又爱,而她的欲望从对他的蔑视和渴望中迸发出来。父亲缺少贵族应该具备的一些品质,但母亲却渴望从他身上闻到更多狂野的气味。对于她来说,他顶多是只狗,是匹马,性欲发泄完后就会把他送进畜栏里。其实在她八岁、他六岁的时候,她就玩弄过他,把他当成小弟弟来玩弄。她受不了他身上的气味、他的虚荣、弱点和蛮力,但当他进入她的体内时,她奇迹般地表现出热情的反应。对于父亲和母亲我了解了很多,远远超过她想让我知道的,这些信息就是在海斯弗蒂蒂努力关闭自己的思想之门时我窥探到的。而我在强迫她暴露她的思想,这似乎是我能做出的唯一诱惑了,于是我发现了一个她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通过我胸部的痉挛和知道这件事情后的心灵的颤抖与恶心,可以预测我即将知道的事情会更糟糕,所以我有些嫉妒。这是我第一次嫉妒,因为父亲能够吸引住母亲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捡屎的人。现在,我理解了,仿佛刻在我的心灵上一般,外祖母无比仰慕菲克-弗提,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影响下长大的。尽管我不知道菲克-弗提长得怎么样,但我仍能感觉到他是我今天下午睡觉时通过“碎骨者”的眼睛看到的某个男孩,是那两个在路上抢粪球的男孩中的其中一个,所以他小时候经常为了粪球与其他孩子打架,直到有一天他发迹了,开了自己的妓院,命令穿着透视裙、戴着蓝色假发的妓女们在妓院门口揽客。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想法还是母亲的想法,但感觉都是很恶心的,仿佛自己还是两岁,正学着避免自己不被弄脏。
发现母亲对菲克-弗提有好感会不会让我很痛苦呢?现在,我感觉自己跟丢了她,因为海斯弗蒂蒂的思想之门彻底关闭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是时候回到法老那里去了。”她快速地说道,好像我刚刚只是到玫瑰色房间里瞥了一眼。我们离开了这里,一起在庭院里走着,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她才把哭喊中的我头朝下抱回来。
七
我刚刚了解到的情况肯定会永远影响着我,想到自己可能是从梦里醒来,顿时觉得很奇怪,这也是我在去法老阳台的路上疑惑消失的原因。现在,迈内黑特坐在普塔-内穆-霍特普的另一侧,这与我的预料不一样,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觉得惊讶的了。
在阳台下面,有一位大臣正在陈述采石场工作的事宜,通过父亲的表情,我可以看出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常常听母亲说父亲没有主见,长着一张大众脸,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她夸父亲的言谈举止很合乎规范,因为他不再固守自己生下来时的那一套行为规范,而是向最好的行为规范学习了,我才明白这个评价是中肯的。父亲很快就将贵族男士举手投足的姿势模仿会了,他还学会了普塔-内穆-霍特普思考该给出怎样的评价时用手指轻轻触碰鼻尖的动作,而且还学会了曾祖父低头时面带善意的讥讽,表示自己并不同意刚刚听说的话。
我并不是说父亲模仿得不够好,今天在母亲身旁伺候法老时,他一直局促不安,但只要在别人不认识他的场合,他就会表现得像个尊贵的贵族。他身上披的白色亚麻布一尘不染,用炭笔描的眉毛也是干干净净的。佩戴珠宝时,他不会遗漏任何一块玉石。由于宝石和玉珠在配链松散的时候经常会掉落下来,即使遇到这样的情况,父亲也会表现得比母亲还镇定自若。
在大堂上,他的行为举止(确切地说是他学来的行为举止)非常合乎规范。我们在家里时经常议论法老身边需要一个人来向大臣们示意他们陈述问题时所用的语言是否恰当,而不能总是依靠法老的面部表情来判断。当台下的大臣说话时喉咙嘶哑、结巴或者不住地陈述已经说过的问题时,父亲的脸上就会露出恼怒的脸色。所以,不难看出父亲把普塔-内穆-霍特普伺候得很好。当然,父亲的表情使我意识到法老很容易多愁善感,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每次听到不合适的言语时父亲的脸上都会露出痛苦的表情呢?法老的耳朵多么敏感啊。有时候当别人突然打扰了他,他的心灵就会退缩,就像一座华丽的建筑物突然倒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很讨厌卡梅-尤莎所说的话,却仍然假装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卡梅-尤莎庄严的声音应该能够强迫法老的意识,就像慢慢吸进鼻孔里的泥土一样,他从不改变语调,所以法老尽管很痛苦,却不至于发怒。
现在那个大臣在说另一件事。通过父亲鼓励的眼神可以知道法老对这个大臣和他的官员很同情,只见父亲用手指轻柔且傲慢地触碰着鼻尖,向大家表明法老有信心和能力为这个大臣提出的问题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父亲可以感觉法老态度上的变化,然后将之反馈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对于法老的每一个怪念头,他都能迅速地心领神会,母亲准备让我进入她的意识时我也能做到这样。如果父亲眉头紧锁,表现得很有压力——尽管他们都没有冒犯之意,说话的方式很得体,也很尊敬法老——就说明台下的官员说出的话让法老觉得刺耳。
第22页 :
与此同时,父亲表现得很有耐心,这可以让我对法老多一些了解。那个发言的大臣在为几代采石工人说话,每个工人都长着强有力的背和腿。他在说话,表明他是清醒的,而且也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从他的陈述词里可以知道工人们每天都吃什么样的面包、喝什么样的汤水、吃什么样的肉食,所以总体上他的演讲还是可以接受的。但他的大脑反应太迟钝,并不能快速地想起很多东西;他的舌头就像残废的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口吃;他的思绪一直像缺氧一样,有时候尤其清晰,有时候则停滞不前。在法老看来,这些缺点就像用木棍敲击罐子般烦人。
最大的困难是这个人不识字,所以他必须依靠回忆才能说出那些工人的名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几起事故、他们的薪水以及食物的数量。虽然他记得很清楚,但说得很慢,而且如此详尽地叙述其实是不必要的。记录员拿着一卷有记录的纸莎草纸在旁边站着,每当那人说完一条,父亲就点头示意: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我很好奇记录员为什么不直接把纸莎草纸上的记录念出来。很明显,法老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位采石场官员的身上,父亲能够忍受这位官员及其记忆数字的能力,说明他很诚实。
当我试图进入母亲的思想时,发现她思想的大门仍旧关闭着,或者是对所有我想询问的人都是关闭的。她有能力知道我在想什么,这能力和我的一样吗?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可怜的官员身上了。我通过进入她的思想,除了了解到采石工的不容易外,其他的一无所获。她记下那个官员报出的数字,然后试图看看他的手下在做什么。当那些数字从她的脑袋里传给我的时候,我的脚趾在蠕动。通过这样的方法,我理解了为什么法老会这么仔细地听着,我努力克服厌烦的情绪,才发现这个残酷的官员——鲁特-赛斯其实比他的爷爷和父亲更值得大家尊敬。他们都是孟斐斯东面采石场的监工,在拉美西斯九世即位后不久,他们就在那里的沙漠中开出了一条路,一直通往红海。因为现在是王朝的第七个年头,如果算上我在母腹里的一年,那条路修通的时间应该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所以,这激起了我的兴趣。我现在了解到修建这条路时遇到了很多困难,普塔-内穆-霍特普想继续让它作为皇家的路,可以让两辆皇家马车相向而行,也就是要有八匹马那么宽,但这样的宽度在孟斐斯并不算什么,拉美西斯二世时期所建的路(从大集市到卜塔庙的那一段)就有二十匹马宽。可拉美西斯九世感觉在大山里建这么宽大的路很困难,因为那里有很多陡坡,还有像纪念碑一样大的岩石,岩石随时可能会滚落下来。鲁特-赛斯坦言:他们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把一块大石头搬到路边的大坑里,但是那个大坑承受不住石头的重量,那块石头没过多久就跌落到下面的峡谷里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多方考虑后,他们又把大石头推上来。
“损失惨重啊,我的法老,”鲁特-赛斯说,“但没有办法,我们已经雇了一百零八个人,花了整整一个星期,但仍搬不动那块石头。在这一周时间里,我们总共用了十袋谷物、两大罐油、三大罐蜂蜜、二十二小袋洋葱、五百五十一块面包、四罐布陀啤酒…………”法老皱起额头,好像每一件物品都要打开闻一闻味道、称一称重量、估一估价值似的。父亲点点头,说明鲁特-赛斯这么坦诚地承认错误,法老很赏识他。
法老说:“谢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你未解决的问题面面俱到地陈述出来。你身上的品质超然,就如我那庭院里最内侧的松树。”
“他是,他是会吹嘘自己的松树。”这是母亲的想法,但是被我感知到了,很清晰,就像她大声说出来的一样。
“在我登基后的第一年,”普塔-内穆-霍特普说,“托人从叙利亚的山上带来二十一株松树的树苗,我把它们种在我最内侧的庭院里。尽管他们说一年后所有的树苗都会活下来,但是现在成活的只有十四株。它们来自高山,抗严寒、很正直,就像你,鲁特-赛斯,一直辛勤地工作。是的,在路修好以后,我会让你闻一闻它们的芳香。”
“我很荣幸。”鲁特-赛斯看着自己的脚说。他对自己的陈述被打断一事很费解,因为那些事实就像公牛一样,正一头一头向他袭来,每一头都驮着货物,后面有人不断地抽打它们,以防它们偷懒。
“是的,坦言承认自己错误的人是诚实的。”他扫视了一眼其他的大臣说,“我必须要找到自己的方法来听其他官员进言,他们所说的永远没有错,也永远不会错,但其实都是错的。”
鲁特-赛斯再次跪下。
“但是,”法老说,“修路的进程有些慢,伤亡惨重,工人损失让人不甚满意。”
“是的,陛下,许多工人双目都失明了。”
“是粉尘还是石头碎片导致的?”
“是石头碎片,法老。”
“在下一次朝议时你把最后一份报告给我,记得我们谈到过石头碎片的事。我会让你用雪松末去烧煤。”
“我会按照您说的去做,我的法老。”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他们现在谈论的内容,但是通过母亲的思想我看见厚厚的石床上已经铺着一道窄窄的炽热的炭石。当石床吸收了炭石的热量后,工人们开始往石床上泼水,我能听见水蒸气冒出的咝咝声,潮湿的粉尘顿时飞扬起来。石床上出现了很多条裂缝,犹如洪水退去后太阳炙烤着大地时干涸的河床上出现的裂缝。现在工人们开始用铜质凿子和木槌敲击裂缝,最后裂缝大概和拳头一样宽,与手臂一样深,这是两个工人一个早晨的工作量。他们要一直开凿,直到裂缝有几腕尺深,才可以把岩石撬开。
我已经学过度量衡的基本知识了,知道腕尺是拉美西斯二世发明的长度单位,一腕尺是从他中指的指尖到肘部的长度。我曾经逢人便说自己长得有两腕尺高了——两腕尺加一个头零两根手指,与同龄人相比,我算是高的了,究竟是不是呢?我一直这样说,直到有一天母亲让我住口。她告诉我如果在身高四腕尺的大人身边,两腕尺算不上什么。她还见过身高五腕尺的大个头呢!从那以后,我就没那样张扬了。但是法老与鲁特-赛斯的谈话重新唤起了母亲对于腕尺的记忆,并使她想起了一位伟大的法老,他高大英俊,比普塔-内穆-霍特普更像神灵,毫无疑问,这位法老就是拉美西斯二世。母亲看着他,仿佛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他双臂张开,祭司们在为他唱诵祈祷词,仆人们拉着绳子测量,皇室记录员负责记录,根据母亲的记忆,这就是腕尺的来历。但是她太开心了,迟暮时分的阳光洒在阳台上,照耀着她的大腿,她在用御绳制作自己的腕尺单位。“罗”是拉美西斯二世的阴茎,有半个腕尺长。母亲现在不再思考腕尺的问题,因为她刚刚发现我又在窥探她的思想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会做算术。我闯入她的思想,她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恐惧,但是她开心地对我笑着,非常温柔,笑得很撒娇,然后把思想再次向我打开,就像张开自己的双臂一样简单。所以我立即进入到她可笑的陷阱里,她认为用残忍的景象教训一下我是她身为人母的责任。因此我现在不得不看着那些打磨石头的工人,他们的处境很凄惨,打磨石头时,石头相互敲击迸出的粉尘弄瞎了他们的眼睛,有些工人的眼睛周围都是红色的,有些人眉毛上部的切口里还流着鲜血。有个工人痛得直跺脚,因为有一块石头碎片迸到了他的眼珠上,这样的场景真是惨不忍睹。然后我意识到母亲把这些场景拼接在一起,一次性全部呈现给了我,我刚刚把一年里发生在采石场的意外事故全都看完了。
现在,母亲似乎是为了修复自己关于拉美西斯二世的腕尺的臆想,开始仔细听普塔-内穆-霍特普讲话。普塔-内穆-霍特普想知道在用雪松末烧煤的情况下,打造好石床上的裂缝要多长时间。如果换做用棕榈树、西克莫槭、柽柳和阿拉伯树胶末又要用多久呢?
鲁特-赛斯向法老保证,在用雪松烧煤的情况下,即使自己的手下都是最优秀的,仍需要十四天才能完成一个两腕尺长、四腕尺深的裂缝。只比用西克莫槭末烧煤少用一天时间,如果用阿拉伯树胶、棕榈树和柽柳末的时间会更长。
“如果你用最优秀的工人只比用普通工人快一天,”普塔-内穆-霍特普说,“用雪松的效率肯定没有用西克莫槭的效率高。”
鲁特-赛斯用前额叩地。
普塔-内穆-霍特普说:“但是你之前的报告说用雪松末烧煤打造裂缝比用西克莫槭末打造要深出半指?”
“伟大的法老啊,那是真的。”
“那为什么铺路的工程不能进展得再快一点?”
与法老这样亲密地交流使得鲁特-赛斯忘记了自己在与谁说话,他耸了耸肩,这是两个工人交谈的姿势,但与他对法老表现出的尊敬相比,这些都是小错误。可是父亲露出了不解的表情——采石场的工人在法老面前放屁,他怎么可以这样放肆?
监工肯定看到了父亲的表情,因为他跪着的时候脸是贴着地面的,他痛苦地说道:“我的法老啊!我以为这些事情本来可以很快汇报完毕的。”
大家都沉寂了下来,法老咬着自己的嘴唇没说什么。沉默中,我可以闻到雪松末的味道,然后觉得自己是在采石场工人的思想里,是通过母亲还是通过自己就不得而知了,但我确实是在他们的思想里。现在鲁特-赛斯已经吓得没了想法,似乎是从一种气味挪到另一种气味,不再沉思自己要向法老汇报的数据,然后他不住地叩头,像桔槔似的,打起一桶水,倒空,再打一桶,一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他说:“伟大的法老啊!用雪松末会更快些,但是工人们总会出错,我们用雪松末烧煤的时候总是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工伤,工人们都说它是被诅咒过的。”他叹了口气。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鞭打他们。”
“现在在我面前,你可以实话实说,如果你们都不说真话,你们的法老就是傻子,是瞎子。”
“我说实话,法老。”
“人们说,在圣猪节,即使骗子都会说真话。”
“尊敬的法老啊!我打手下的时候感到心虚,自己的胸都会疼。”
“你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法老啊,其实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雪松的气味很怪。”
普塔-内穆-霍特普点点头:“雪松产于比布里斯海岸,欧西里斯的棺材曾经停在那里的一棵树旁边。”
“是的,法老。”鲁特-赛斯说。
“如果雪松曾经是伟大的神——欧西里斯的停靠地,那雪松末永远都不会被诅咒。”
“是的,法老。”监工站在那里,“今天是圣猪节。”
“实话实说。”
“我的手下不经常提起欧西里斯神,对于我们来说,到阿蒙的庙宇里拜神更好些。”鲁特-赛斯的额头再次叩在地上。
“你难道不知道欧西里斯是在死亡之地审判死人的神吗?”普塔-内穆-霍特普问。
监工摇摇头说:“我只是个监工,也进入不了死亡之地。”
“但你是皇室的监工,你要与你的法老一起进入那里。”普塔-内穆-霍特普把头转向我的父亲,问道:“难道皇室监工都不明白自己官职的重要性吗?”
“不是很明白,伟大的法老。”父亲回答。
“一个人明白就够了,”法老说,然后又转向鲁特-赛斯,“你并不感激我给你的荣耀。”
“伟大的法老,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进入死亡之地。”
“是不是因为你没钱让自己厚葬?”法老问,“不要绝望,在我的庇护下,许多比你穷的人都富了起来。”
“伟大的神啊,当我死了,我就灰飞烟灭了。”
“你怎么知道的?”普塔-内穆-霍特普问。
“我是在石头相互敲击时,听到一块石头这样说的。”
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真是有趣。”突然,他打了个哈欠。
在大堂上,每个人都打起哈欠来。
“那我们就不用雪松末了,”法老说,“它们的火更旺,温度更高,裂缝可以凿得更深,甚至有欧西里斯保佑着,但是在你们这些简单人看来,就是奇怪的。”
“法老,如果我的手下用自己更熟悉的材料工作,他们也会更得心应手的。”监工说。
普塔-内穆-霍特普点点头,鲁特-赛斯满怀感动地退下。
其他的大臣相继发言,但我对他们所说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时而挠挠肚脐,时而抠抠脚丫,母亲冲我皱起眉头,但我不听她的,很快她便没辙了。她的思想空空的,我的也是,像一艘在芦苇荡里漂泊的小船。真希望自己现在能在那个玫瑰屋里,这样,我就能进入法老的思想里了。现在我离坐在王位上的法老还不到五腕尺,但跟不上他说话的思维,也无法窥视他的思想。我的家人与普塔-内穆-霍特普欢度晚宴的记忆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表达起来真的很奇怪,但我并不是很盼望圣猪节,因为它已经过去了,我只需要通过它记起自己忘记的事情。在某人的思想里游荡就像帮他回忆以前的事情,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官员们来来去去,述说着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我也在听着。
当然,我不能理解所有人说的事。有人汇报了三角洲附近布西里斯河堤的情况,有人提到了大坝的修建工作,还有人提到了湖泊的干涸问题以及拯救湖底鳗鱼时遇到的困难。我回过神来,想起在很久以前的一个金色早晨,其实就是今天早晨,我看到一只打渔船,船头至船尾的桅杆上都悬挂着绳子,绳子上挂着挂钩。他们把鱼的内脏取出来,然后像晒衣服似的把鱼挂在绳子上。我们近距离观察他们的制作过程,一股鱼腥味顿时扑鼻而来,鱼身上的血已经清洗干净了,但水里染满了血。我的思想早已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离法老与他所关心的事情,不再听关于矿井的报告,或者是法老的提议——用瞪羚角代替象牙纺锤来开凿矿井,我也理解不了。母亲几乎不去想那个满脸伤疤和溃疡的将军了,这个将军很高,长得也很凶,他只汇报失败,不提成功,他说埃及边境的一些城镇已经被叙利亚入侵者袭击。
“为什么我一直听不到战胜的消息呢?”法老问。将军现在正在发烧,是打仗的时候患病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我觉得是他内心太恐惧了,才会止不住地发抖。
有个地方要修建水渠,但是毗邻的两家人因为水渠占地多少而争执不休,法老决定将这两家人安置到其他地方去。很快,其他类似于如何分配运河边界的石头等问题又冒了出来。皇室官员指控商人在皇宫的地板里掺了沙子,有个人读着一张单子,上面写着哪些船只在海上失踪,杳无音讯已经三年多了。
我自娱自乐,又试着进入母亲的思想。不过我不知道这是我的思想还是母亲的思想,因为我想起奇怪的火,不知道火焰里是否有所有燃烧之物的声音,不仅仅是燃烧的东西,还有火焰里神的思想。此时法老看着我,我睁大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在他的思想里,我所看见的一切都属于我们两个人,此时我与法老像兄弟一样。
我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在睡觉。官员们已经走了,夜幕降临,法老笑着说:“快来,小王子,我们去吃饭吧!”他牵着我的手,劳累了一下午,我感觉到他身上充满了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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