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
北戴河的夫妻店（外三篇）
洪 玲
作者简介：洪玲，写作者，心理咨询师。中国文联鲁迅文学院第十一期中青年高级作家研修班学员。马鞍山市心理咨询师协会秘书长。2012年发表长篇心理治疗小说《肖恩的城堡》。
那年夏天，我一个人去了北戴河。
住在海边的民宿里，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漫无目的地沿着海边走走，晒太阳，吃水果，看南来北往的游客。
我从不怕寂寞。更愿孤单。
民宿的一日三餐由老板提供，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一天回来得早，路过了厨房。夕阳西下，尚未点灯，老板在灶前炒菜，老板娘在一旁洗菜摘菜。灶旁的窗外，站着一位老者，应是村上的邻居。隔着窗和菜锅四散的热气，三人正说说笑笑。
不知为何，就心里一动。
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神情——四只眼睛同时望着一处，两张脸上同时泛着笑意，语速都是不紧不慢，你说一句我补，我说一句你补。屋内一时飘满菜香。
好温暖的时光。
时光，就是眼前的他们，在说话，锅里有热腾腾的食物。
他们是一对儿，在这个昏黄的世界上，隔着窗，一同与外面的人儿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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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仍不知爱情最好的模样是什么。更不知婚姻最好的模样是什么。
我破破碎碎地长大，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让自己安静下来的方法。我从不害怕独处，却容易在各种情感关系里翻起惊涛骇浪。我时常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却在企图张嘴与另一个人推心置腹的时候，隔山跨海，一时间涛声连天巨响。
但在那个黄昏，我忽然停下。我看着眼前这对夫妻，听他们在“好好说话”，你不紧不慢地问，我不紧不慢地答。看他们在厨房里忙碌，你洗好菜，我接过来，甩几下。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而这个傍晚不过是一生中的一瞬啊。
时钟“当”地一声过去，还要继续“当当”地过去，但我们还是在一起。
我不知道最好的爱情会是怎样。我不知道最好的婚姻会是怎样。
当我们谈论婚姻的时候，常常好似在谈论爱情。
但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又常常好似在谈论婚姻。
这世上有两个人，从各自的生命里流落，相识相遇，愿意捧出余下的时光交给对方。
让另一个生命成为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就像一片云融化另一片云，就像一条河包裹另一条河，就像一阵烟飘进了另一阵烟。我们打破了最底层的边界，以勇气与热情创造新的云朵，新的河流，新的过眼云烟。
但是。
很多年前，在我刚刚进入工厂开始上夜班的时候，有一次，下班回家，在夜色里看着万家灯火，忽然想不起现实中见过的任何一盏温暖而安静的灯光。
我所见过的，那些灯下，无一例外充斥争吵、怀疑、指责。
多想推门进去，会有一盏灯，一盏温暖的灯，一直就那么亮着。
不辜负黑夜里所有的寂寞。
婚姻的失败和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保留一段关系。
还是结束一段关系。
婚姻，仅仅就是关系么？
某次饭时，某师告诉我，他处理夫妻矛盾的办法，是找到对方需要的，想想自己能不能给她所需要的，之类之类。我听着，于是想，如果没有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如果有爱，这些又是怎么发生的。
时至今日，我已坚信，能让两个人在一起，爱在一起，不是财富，不是容貌，更不是惊人的智商和才华，而是人内心深处最本真的慈悲与善良。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发自内心的朴素的珍爱与不舍。
我们活在流光中，一不小心就会走失另一个。
所以，我一直记着那个黄昏，记着这对夫妻。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
你可以不认为那是爱。但起码那是两个孤独的人在相依为命。
孤独是个好词。它是每个生命最原始的状态。
感恩我们从尘世疾走而归，可以让我们手捧一蔬一饭浑然忘却孤独的那个人。
我不打江山。我只需一碗白米饭。
不华丽，但绝不苟且。
祝愿你们都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和一碗饭。
一辆平衡车
虽已六月，仍然阴雨绵绵。
空气清冷，在高铁站台等车，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缩着脖子。
从今天开始，我将每周一次在M城与N城之间有短程的来回。这样的来回，估计会持续一整年。甚至更久。
我张望着周围，就在嘈杂的人群中看见了他。
他三十多岁的模样，中等身材，带着黑框眼镜，身穿一套黑色运动衣裤，背着双肩包，脖子上套着硕大的耳机。脚边趴着一辆黑色的平衡车。
他悬垂着双手，和这辆车一起，面无表情地站着。
世界上最有趣的风景，在我看，就是人类的表情。
原谅我这变态的爱好。我最喜欢看人类的表情，峰峦叠嶂，风云万千，瞬息万变。
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就像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练，奇异得平静，痕迹全无。
我迅速猜他应是N城的人。我是去。他是回。
高铁来了。
车程不过半小时，我买了无座，不紧不慢上了车。于是就被挤在了靠近车门的过道处。
拿出小说，我打量了一下周围——都在低头看手机，忽然就听见旁边有人打电话，稍一侧头，正是他。
我只是想知道，以后，我该怎么办。他一字一顿地说。脸朝着车窗外，仍旧一动不动。
车厢那么静。这句话真像往深水里丢了块大石头。
电话那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几秒，他说：我不想抱怨，我只是想知道，以后，我该怎么办。
原谅我又不由自主竖起了耳朵。
你能告诉我么？他说。
忽然发现，我和他挨得真近啊。原来我们并排站着，不过脸朝着两个方向。男人身体微微晃动起来，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散发出的潮热。
他用的是蓝牙。因为两只手还是一动不动悬垂着。
我其实并不想抱怨，我只是想知道，以后我该怎么办，你能告诉我么？男人说。
他的声音很低沉，标准的普通话。乍听像是台词。情绪如此克制。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台词，眼前这幕不是电视剧。
电话那头明显说得更多。他在听，沉默着。
他看不见我们这些观众，因为他背对着我们。他的眼里只有不断快速后退的风景。不断后退。不断后退……
什么叫以后好好的？
你能告诉我，怎样才叫以后好好的？
他连问两句。
空气凝固了。电话挂了。一切又沉默。
我只好低头看小说。
身边这男人心里有些原本坚固的东西，正在坍塌。我想。
而对这种“坍塌”，我如此熟悉。
车到站了。他第一个走出去。我也跟着鱼贯而出。
N城，我其实是熟悉的，因为离M城太近。但这一次，站在台上，我忽然一阵茫然，分不清方向。我站着愣了一会神，然后又看见他。
他站在平衡车上。面无表情，从我身边凛然滑过。
他离火车轨道那么近。那么近。
远离人群。
真怕他一不留神，掉了下去。
故事疗愈法
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名叫山鲁佐德。
她所在国家的国王，因为被前王后背叛，而迁怒于天下姑娘。每天娶一人，天亮即杀。不知过了多少夜——有多少夜，就有多少姑娘被杀，勇敢的山鲁佐德挺身而出，找到国王，主动说要嫁给他。
别的女子见到自己眼中皆是恐惧，这个女子却很不同。国王不知究竟，决定先睡了她再说。
可这一睡，就一直睡了下去。因为这个姑娘有一千零一个精彩绝妙的“睡前故事”。国王不仅“沉沦”于这一个个天亮也没有结束的故事，甚至，渐渐地，渐渐地，在听故事的日日夜夜里，性情也开始发生变化，不再凶残暴戾。
最后，他与最后一位妻子——伟大的故事家山鲁佐德，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是的，这就是《一千零一夜》的由来。
缘起，是作文班上某位小姑娘的学校里布置了这样一篇作文，要求读了《一千零一夜》的由来之后，写出自己的感想。这位小姑娘素来性情率真，敢做敢想，爽快地在作文本上写了：说明山鲁佐德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要学习她勇敢的精神，为人类做贡献！
我摸摸她的小脑袋，情不自禁笑了：第一，这个勇敢，咱们可能学不来啊；第二，这段话分明说的是“故事的力量”啊！
小姑娘的眼神一时朦胧。
于是洪老师问：一千零一夜是多少天？
小姑娘略思索：好像是三年……
洪老师进一步循循善诱：你想想，有一个人，在三年的时间里，无论白天发生了什么，每天晚上都在你快睡觉的时候，用至少半小时的时间给你讲特别好听的故事，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说得活灵活现，特别生动……是啥感觉啊？
小姑娘一拍巴掌：那简直太爽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小姑娘又断然否定。哪有这样的人，她撇着嘴。
是不可能，我心里想，但嘴上却说：所以啊，山鲁佐德做到了啊！你想，她是不是用故事的力量拯救了国王和人民啊……
小姑娘心满意足点着头，回座位去补写读后感了。
可我脑洞大开，至今未能合上。
某夜，孤独残暴的国王，听说一位姑娘主动觐见。少许好奇，更多不屑。
他自幼饱受母亲的责打与冷漠，成年后亲吻母亲的手背，依然会害怕得全身颤抖。虽然继承了王位，宫殿盘踞于王国的最高处，俯视之下皆是他的子民，但母亲一个轻蔑的眼神，便能击碎他所有妄图自我构建的王之自尊。
直到遇到那个女人。
她给他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女性的香甜与甘美。他可以睡在她怀里，在她温柔的抚摸下酣然睡去。他以为，她能满足他对女性所有的需求与想象。日子能永远这样过下去。但是，没过多久他却发现，她的倾城之微笑，不仅对他一人，更是对所有人……他越想占有，她越想逃离。终有一天，一觉醒来，她人影全无。
当我们将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如果那人不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也随着支柱的缺失而坍塌。
内心一片破碎的国王大人，大开杀戒。只杀女人。
直到有文化的山鲁佐德的出现。
试想一下，内心孤独的国王，每晚躺在温暖的棉被里，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发誓决不活着离开自己的女人，用永不改变的温和而坚定的语气，描述一个个奇妙的故事，故事开启的刹那，烦恼的现实消失了——画面感人。
一千零一夜，分明是国王被疗愈的一千零一夜。
在这个女人的讲述中，他渐渐心理退行——心理学的名词，意思是心理年龄退化到与实际年龄不相符，比如恋爱中的人。退行的他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山鲁佐德是个好客体，她会一直都在，不会离开。他对女性的深深怀疑也得到了治愈——无论他白天表现得怎么样，山鲁佐德对自己的态度都不会改变，答应自己的事情，一直在坚持……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在支撑着山鲁佐德，去用一个个美妙的故事填补一个男人饱受创伤的内心世界啊，恕我直言，这分明是大爱啊。
山鲁佐德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愿意将她奉为心理治疗师之母。
她的后代，对待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来访者们，都会在那一个小时里，谨遵“积极关注、无条件接纳、尊重与真诚、尽可能地感同身受”，与她一样，忘我地陪伴对方。
不过，区别在于，山鲁佐德收获至高的荣耀。而我们收费。
所以她是传说。我们是真实存在着。
不信，你，可以找我试试。
最后我想说，一些严重的心理问题，治疗期长达三年，一点也不足为奇。
人生难得酒不醉
诗人尹丽川曾云：每一场花天酒地之后/都不想回家。
曾有某友这样描述过一个女酒鬼：一仰脖，很明显，看那口酒顺着她美丽的脖颈不断耸动的曲线，飘然滑进了身体。女人，能喝到这种面色潮红但内心恬淡的境界，不仅要有相当的酒量，还一定要有平静坚定的内在。
因为酒，太容易暴露本我。
如果说，梦，是我们可以窥见自己潜意识的窗口，那酒，简直就是让我们彻底坠入潜意识的深渊。
第一口，开始感受到少许鼓舞。
第二、三、四口，心中大小块垒，忽忽然松动。
五六七八九，一路喝下去，世界已然大同，人生如此美秒。自觉多么有水平，对问题的看法多么有理有据。欣欣然，满怀沾沾自喜。
不知不觉，不知不觉。
完全忘了酒前的铮铮诺言——奔赴酒局的路上，明明跟自己反复强调这次坚决不喝的啊！
但适量饮酒，确实能适量提升幸福指数——某杂志曾云：酒，能使人评判异性的美丽程度增加四分之一。并有实验为证，不论男女。
啧啧。
酒，适量可稀释不良情绪，过量反而使人空虚。
酒醒之后，翻江倒海，痛苦地在吐与不吐之间徘徊，最后还是屈服于马桶。带着一两后悔、二两自责、三两内疚、四两羞耻，将满腹酒精混杂的昨夜珍馐与放浪，全部毫无保留地倾泄向这永恒沉默的马桶。
几番挣扎，全身上下空空荡荡。
喧嚣之后的平静，是一种异常状态下的平静，症候群简直可以比照产后抑郁。
喝酒，男人醉了，往往有极强的喜剧效果，高谈阔论，称兄道弟，世界和女人都应在他掌握。如果没有，就是世界错了。
女人未必。见过撒娇、叫骂、哭泣。曾经一位女友，抱着河边的树，又是含泪诉说又是拍拍打打。那棵树，在她当时的潜意识里，是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吧。
自己也有过，醒来全不记得。别人帮着回忆了，吓了好大一跳，自己竟说过那么些匪夷所思的话。
潜意识，太可怕。
防御全无，掌控全无，教养全无。
本相尽显。
不用否认，这就是最本质的你。酒精帮你褪下所有的人格面具，多血质其实是胆汁质，老君子原来是真浑球，年纪一大把，心智不过六七八。简言之，有什么样的心理暗疾，就有什么样的酒后言行。
所以想要了解一个人，就去把他灌醉吧！
记得某次冬夜，在人堆里坐着。心已然禅定，恍惚是在青春期某个春天的下午，秃头老师正在那节思想政治课上绵绵细语……听得见声音，看得见众生，就是抓不住自己……
古人说“浮一大白”。
真是准确啊。那轻浅的醉意，可不就是此刻人若朽木，浮浮沉沉在这满屋满桌满碗一句一句的废话里……
终于散会。挣扎着走出去，夜空原来飘着大雪，洋洋洒洒。靠着路灯，痴望很久。
雪花翩然落下，不紧不慢，张弛有度。比人世诗意百倍，千倍。
忽然醒了。松口气，一场花天酒地终于过去。
终于不再“浮”。
缩在大衣里，走在漫天雪中，觉得一切既有意思又好没意思。不希望再被任何无聊的东西所牵连。
生命有限。想与之共饮的人，更是有限。
我对世界没期待，世界又能奈我何。
不知不觉，那场雪过去好些时日了。
生命根本不难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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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发表于2017年第10期《作家天地》）
标签： 牵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