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 店
范怀智
下过一场轻薄的雨,空旷的麦田返了青,太阳从远远的坡地那边冒尖后,猛一蹿,就蹿到了大路两旁的大白杨上。大白杨上的叶片儿长得旺,昨夜刚给浸了层饱圆的雨水珠子,于是湿得油汪汪的,蓬勃的生机似乎要从肥嘟嘟的叶片里炸裂出来。绿色的原野自若、宁静。
如箭的燕子飞掠了过去,一抹蜘网似的油烟随风懒散的飘来,田地里突突的有了柴油机的声响。那辆每天早饭后,要穿过翠森森的麦田,赶到益店镇街去的三轮的篷篷车,从远远的塬坡一下子钻出,轻快且浓烟滚滚地漂进抽了穗子、尚未扬花的麦田,朝长了两排大白杨的水花花的柏油路上驶近。一只受惊的兔子从黑乌乌的柏油路上剪蹿过去,蹿进一方翻耕过的田地,仅那一刹的时光,土褐色的兔子端直地奔往了这田地的尽头,噌得潜入辽远的田畴,消失了。
这是一方急待种下红薯秧子的田块,田地松软的如同糖糕。松软的潮漉漉的糖糕上,跳跃着一只白肚皮的灰喜鹊,它在它熟悉的田地中、泥土间,搜寻那些个潜出土层的蚯蚓,蚯蚓是它们饲喂雏子的美食。另一只喜鹊则在临近柏油路的田埂,啄食了一颗蒲公英的花蕾,仰高着脖项,犹似嗜酒的人喝下一小口浅酒那样,瞑闭眼睛迷醉诚挚地下咽。
突突着愈来愈响亮的篷篷车,在麦田的边缘蹦了蹦,拐进平展展的、被光斑映照得明晃晃的柏油路,稍做停留,即刻以一匹儿马的姿态,往北,往柏油路尽头的益店驶去,一抹浓的柴油的黑烟,拖得跟一柄扫帚似的,扫帚似的浓烟在大白杨时有时无的荫影里,轻轻散逝。
一只游狗兴高采烈地跑动于柏油路东侧,一位穿白衣,脊背上背挂住一顶草帽的老人,给它摁响了铃铛,铃铛沙哑,那只沉没进自我的欢快中的游狗,并没听到,也不理会;它只顾自己不紧不慢地跑走。它肯定暗自欣喜于不远处的益店镇上,每逢单日的集会。大凡益店有集的日子,它至少可获得一根油腻的骨头。那骨头上幸许还会有肉,有些它做梦都要垂涎的肉。它的脑海里正横着一根骨头,那骨头上开满了红艳的花。因此,它总是旁若无人的笑眯眯着。骑车戴副石头眼镜的老人,又何必跟一只浸淫进幻想的幸福中的狗计较呢。老人摁响过铃铛的自行车,绕开了道,蹬到了它的前头去。
突突叫嚣着吐轻烟的三轮的篷篷车撵上来,给这笑眯眯的黑狗按响了喇叭,超越老人和黑狗的前头去;抛却他和它于身后,三轮车彩条布的篷子里,即是窄窄的车厢两侧的长条凳上,坐着马子清女人、马文德女人,跟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汉,再有一个就是年老了的马梦周婆姨。马梦周婆姨坐到车篷的最里头,她怀里搂着她洁净的双环的布兜,布兜鼓鼓的,除过装了瓶水,就装着几块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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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梦周的婆姨望着车外,他疲软的目光一直从敞开的车后探出来的,似乎探得很远,又似乎什么都没探。她只是那么空空地坐在突突跳跃的车篷里头,啥也没想,只那么坐着。快乐的篷篷车一闪即逝、渐行渐远。似乎是片刻就驶过了益店南的南庄,在吱吱哇哇地喇叭声里,跑过了镇政府的门前,拐过了一方十字路口,在益店机械厂的门口停下来。两只狗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那三角的安全地带,专注宁静的连尾;它们恬然地行使着生育的本能。那个头发长过肩膀的女人正伸出她脏污污的手去,撕扯了电杆上的刚贴不久的花花绿绿的纸片,津然有味地嚼咀着下咽。先是坐外头的不知哪个村庄的那老汉,小心地背对车篷的外头跷下车来,接着是马庄的马子清女人跟马文德女人一前一后跳下。她俩来到益店,相伴着给马文德的儿子托镇街上的亲戚,提亲说媒。最后下车的自是马梦周的婆姨了。
婆姨近日来,老觉味出她肚子——她肚子里头紧接右腿根的那处,似乎长出了块桃核般大、跟桃核同样坚硬的东西;那东西于她弯腰或抬腿爬上炕面时,灼烧得刺痛,好似谁蛮狠地将一根烧红的铁棍戳上她腿根,往肚子里钻。因此,马梦周婆姨分外胆怯地躬了腰,站住,先把左腿探出,踩踏上车尾的铁担,抬高右臂抓紧车篷上简易的弧状的钢条。一直挽她手腕的双环布兜,一下子滑落她臂肘;犹似她的右肘上箍住了白色的镯子。此刻马梦周婆姨才转过了身。背对车篷外,从车篷里挪出她左腿,在左腿试探着凌空踩踏的同时,左手攥住了篷侧的支撑起车篷的另一根直立的钢筋。右手落下,沉甸甸的布兜腾得散到了手腕,她右手把住了车篷矮矮的后门,她松了左手,马梦周婆姨来到了地面,她的脸像老旧的窗纸样黄了;她额头犹似泌了几粒汗珠子,她的额头比她坐车篷里的那阵,要亮过一层。三轮篷篷车的司机,大声哟喝着他篷车的去处,招揽着他的生意。
“去,马(家)庄啦。噢,一个三块,坐满了就走哩。马庄!”
马梦周的婆姨极少来到益店;她不熟悉坐了篷车来益店的路费。马文德女人、马子清女人,没给她打过招呼就走了。他们有她们的事,又不同路,随她俩去吧。她俩是为了娃娃们的事。马梦周婆姨有她自己的去处。她问过司机。“几个钱?”司机扭过头平和地告知:“三块,姨!”
翻起衣襟,伸进贴身的那衣兜;马梦周婆姨捏出一卷白色的塑料纸,她精细的一层层剥开,从中剥出一卷一毛、一卷五毛、一元、五元的纸钱;从中抽出四张五毛的和一张绿黄色的一元,曲指捻了捻,递给了司机。马梦周婆姨站原地,重卷好了她的塑料纸,塞进贴身的那衣兜,并在衣兜外按了按,看了太阳朗照、浮动着风跟灰尘的马路,趁着路面上无车的间隙,弯着右臂,拢着她的布兜,走往了机械厂对面的药店。药店的隔壁是一家卖五金杂货的店铺。店铺门口,有人买点播早玉米的地膜。马梦周婆姨在药店的门口站住,她打量着店铺敞亮的橱窗;橱窗上贴着一行红色的字,贴着两行绿色的字,在那红红绿绿的字后头,药店里的女子跟一个中年女人正说话;她看见女子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就像默声诵念着经文。那女子的嘴唇是红的,红得似乎特意的上层辣椒油,
马梦周婆姨走上橱窗前的台阶;这回她看清了那店子里的药架与柜台,马梦周婆姨往前伸了伸脖项,还往敞亮的药店里瞅了瞅;她的目光长长得跟手一样的,试图从那些药品柜上翻捡出什么;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翻捡到。她走往了厚玻璃的店门;她推开它,走进去。她听见那女子给那中年的妇人介绍一种能极快的治疗胃病的药,不知那妇人的胃怎么的了。但不论怎么,有了病还得吃药,可别老扛着,一旦扛出了啥大病,那咋办哩?中年妇人没买药,她问过那药可否便宜。女子说,这药价已很便宜的了。中午妇人没多说什么,也没有肯声,她只拎起放到柜台的新草帽,转身轻飘飘地走出了药店。
马梦周婆姨重新审视过药架,低头瞅望过柜台,从那女子的红嘴唇间滑出的声音,光溜溜地钻进她耳孔。
“姨,你买啥药哩?”
她的目光从玻璃的柜台里头跳出,跳到了柜台上;又跳上了女子的脸;女子的脸像上过一层蜡,泛着鲜活匀称的光泽。她说:“我不知道。我是想给你说,我肚子跟右腿根那儿痛。是弯腰痛,往高哩抬腿时痛,往下圪蹴也痛哩,倒不常痛。”
女子听着她说话。女子浅笑着看她。女子的浅笑里有着一股新棉花的暖意。女子说:“你是不是近日里干了重活了?要么就磕碰过?姨你跟谁生过气没?”
“都没哩?”
“要都没哩,哪我也说不准谁给你卖啥药好!姨,你去医院看看吧!听医生的话,医生要给开说啥药,咱就啥药。药是治病的那要吃错了,怕是不得了的事。”
“那是,那是!”
马梦周婆姨跷下药店的台阶,来自右腿根跟肚子里的疼痛,似闪电在她身体里刺目了一瞬,昏暗了下去。她从药店的门口往南拐往了街角,她贴住十字路口的街角往西去,走过益店新华书店,走过益店正中的老王家羊肉铺子,走过老油坊,走过菜市场,走入街西的卫生院。
马梦周婆姨两年前到过益店镇街的卫生院;是马梦周痪病的那阵子。马梦周在卫生院的半月里,先是她的女儿跟儿子经管着,后来是她。儿子有儿子的事,女儿有女儿家的事。再说住进医院里,虽说有合作医疗,但最初住院的那份子钱,还得给垫上去;至于能报销多少,那得等出院的日子结算了再说。儿子跟女儿嘛,必须得筹个三五千元才能使老伴的病进行医治。儿子说,“没了钱,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住院就成了个事了。”女儿也说:“妈,我爸还得你给经心的照看着,我回去得看看。”她还能说啥呢,既然儿女们这么说,她只好接替了儿女,让他俩在背地里能给老伴的病尽些力。这倒好,这样竟让她熟悉了益店镇街的卫生院;知道了她该到啥地方去做些啥!马梦周婆姨径直去找给马梦周看过病的李医生。李医生是梦周婆姨娘家庄里的,梦周婆姨也姓李,在马梦周住院的日子里,一来二去的交往,她从李医生的口中知晓了,他的爹娘,也知道了他嫁到安庄去了的姑姑;他姑姑跟她同辈,在年龄上也未必相差的太多;这样她便自然成了李医生的姑姑;既是李医生的姑姑,她再次来到医院,她当然要去找他了。
马梦周婆姨撩起门帘来到门诊的内科。李医生正捏着手电筒看一个人的嘴巴。李医生说啊!那人张大着嘴巴“嗯”,手电的光束划出那人的嘴,李医生将未熄掉的手电筒横放到桌面上,抬手拨弄了那人的眼皮。那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李医生说:“你是睡眠不好!”他说:“不是睡眠不好。连续一星期就没睡过一觉。”李医生说:“是睡不着?还是打麻将没功夫睡觉?”
那人说,“就没有心思打麻将。眼睛老睁得圆圆的,那哪成哩,也想着不论咋也得睡吧!不睡身体受不住的;那就睡,一望炕面子、一望见床、我就恶心。那只有睁大眼睛坐檐台,看星星、看月亮地等天明,天明后就昏沉,越昏沉越睡不着,越看见床就越恶心哩!”
坐在李医生对面的那人打过哈欠,打过哈欠又唾沫星子飞溅着咳嗽过几声,马梦周婆姨看见他窗户前的唾沫星子,跟一窝小蜢蝇、小蛾子似的嗡嗡乱飞。
“你坐吧!”
马梦周婆姨静静悄悄地站在诊室的门口,她没想着她要坐下去,即便李医生诊室里的连椅是空空的,她也没准备坐下去;她怕她弯腰落坐时,她的腿根与肚子扯一起,揪拽得她抽肠带肚子地痛。
马梦周婆姨,拧回身看了看她的身后,她后头没人。那没瞌睡的人和李医生都坐着;那不用说,李医生是说给她的,她目光往西偏了偏,偏到胸脯上挂着听诊器的李医生的耳朵、脸盘上。李医生埋着头捏住笔在那张印了黑字的纸上写着啥。她紧忙说:“不坐了,不坐了。她听见,李医生的笔在白纸上行走时,嗞啦嗞啦地响。坐在李医生旁侧的那人,张大嘴巴打着哈欠,他牙齿黑黑的,肯定嚼咽过核桃皮。马梦周婆姨为她的这个想头好笑。世上那有这样的人哩,没事做了不会去镇街上转悠转悠,给屋里备些个农货呀啥的。要不就去睡睡觉,可偏偏有人睡不着的,既然偏偏有个睡不着的人,那去啃食核桃皮,就没有啥不可能的。
李医生说:“这是我给你开的药。若是吃过三顿,明日夜里仍是睡不着的话;你听我的,你去县医院,我们这毕竟医疗设备简陋,怕误了你的病。”
那人捏起李医生给开好的处方,说了几声那是那是,又咳嗽过几声,打着哈欠出去了,马梦周婆姨走近李医生。
“你坐吧!”
马梦周婆姨紧紧咬住牙根,坐上临近李医生的磨光了漆水的红凳子。她双环的布兜套在她右腕。
“挂号单呢?”
“我叫李金兰,你姑是李银兰。我是你远房的姑哩?”
李医生看了看她,似乎记起了由他主治过的一个病人,由这病人他才记得了李金兰。
“噢,你是李文琴她妈?”
“噢,是哩,是哩。”
“我是你家文琴的同学,那我叔近来好么?”
她不知晓,她女儿文琴竟是李医生的同学;这等亲密的事儿,女儿未告诉过她;她只知她是他远房的姑姑,他是她娘家——柳营庄里根魁的儿子。她说:“你叔吗?走了。他受不下那个罪,疼得夜夜呻唤个不停。你说人到了这份上,活着的那个罪真受不起哩。”
接下来,李医生问她不适的症状,她答。
李医生让她撩起衣襟、坐直身子,往她左边的小肚子那处,由轻而重地摁。李医生说:“疼了,你就说疼。”
李医生由轻而重的手,指果真触到了如她所说的、桃核样硬硬的东西。
她嗯了声,睇住眼睛说痛;“嗯,痛得很。”
李医生的手从她的衣襟底下抽回。坐正他桌前,给她开了张单子。他站起,扶她一把,说他领她去做个X光的透视检查。
睇住眼睛的马梦周婆姨站起,抬手拢了把鬓角的给一瞬的疼痛揪乱的头发。
“医生,要病情不咋的,就不做了吧!”
李医生说:“得做,要不做。我给你确定不了病,没法子给你开药。”
“那得多少钱?”
“四十二。”
她从另侧的衣襟下还是揣出一卷手帕,拆去别针,一层一层揭开,手帕正中,粉红色的一百元钱显露。她捏出它,递给了他,他帮她交过费,领她进去了黑漆漆的透视室中;他给她做完后,让他坐在透视室外的长椅上等,等人把结果给了她,让她再拿过来。他去了诊室,她坐连椅上,坐在益店卫生院、长长的长廊里,往北的那头是太平间,她知道那是太平间,有一日晌午,她就坐这儿,坐这长椅上,等待马梦周的透视结果时,一位穿了白孝衫的儿子,抱着一只大公鸡,白色的大公鸡,将他倒了头,睡得平直的娘,从这儿抬了出去,抬过她脚前,往西拐往透视室侧的朝西的出口,抬下一层一层的水泥台阶,抬上了放在台阶下的那辆铺了被褥的架子车里。架子车走了,没有哭泣,也没有吵闹,就那么静静的;出了卫生院的大门。是种上麦子的时节,秋高气爽的,天蓝得有些瘆人,修长的阳光的光线很脆,这些很脆的阳光,给偶或走进医院的人或者偶或走出医院的人给撞折了,如针似的纷纷落地。落地的阳光炽白灼目。
走廊的南头是库房。她抬眼看了一眼那窗台上的一盆、唯一的一盆马兰,它没开放,它依然如两年前的秋日那样、少了精气神儿,多了几分秋风般的憔悴。她无心看那窗户,亦无心于这寂寂的走廊。她埋下头,掏出她布兜里的李医生还给他的五十八元钱,捋平了它,把它一张一张地叠置整齐,放进她的手帕,蓝方格子的手帕正中,一层一层包裹了,揣入她单独的另侧的衣襟下,按了按。这回她没给包裹起来的手帕别住别针。此后,她的手伸进布兜,捉出她装了温水的矿泉水瓶,拧了盖子喝几口,塞回去,她静静地坐着。像有一双高跟鞋的脚步,咯噔咯噔走过,有婴孩的啼哭声,有水龙头开启的哗啦声,有阳光打上玻璃窗的声……
送给马梦周婆姨结果的是位穿高跟鞋的女子,她嗓音尖尖一如苇笋样地叫了声李金兰。
她哎!
“你是李金兰?”
“我是的。”
她接过她递来的X光片,女人咯噔着鞋子去了屋外。他见过这女人,这女人的腰杆很端直,这女人太多时候坐在卫生院收钱的那窗口,搂住红色水杯,嘻嘻哈哈跟收钱的那男人说个没完没了。有人说过她是县城唯一那所医院院长的儿媳。有人还说,她起初是益店卫生院里打扫卫生的,院长的儿子相中了她,院长儿子离了婚,她就成了卫生院的医生。做医生好,做医生领的钱要比扫地人领得工资多几倍!
马梦周婆姨捏着她的X光片,反正看了许久,她啥都没看出、啥都不会看出。她只看到,它的模样就是一片黑色相搅的凄凉的梦。一手扶住长椅的椅背,她咬咬牙坐起身,脚步飘飘地穿过长廊往李医生的诊室去。
李医生开亮了他身后墙壁上的电棒,往电棒前头的玻璃上夹住了她黑白的梦境。李医生细细地端详之后,坐回凳子。
“你女儿最近回来了吗?”
“没。”
“那你儿子哩?”
“他倒在哩,天天出去做活,忙到晚晌才回来。”
“孙子,该有五六岁了吧!”
提到了孙子,马梦周婆姨就有笑容。孙子十岁了。在马庄的村小学上学,这两年许多村里刚盖起的新小学,都给撤了,关键没了多少学生。幸好都全合并到马庄小学里来,这一下,他的孙儿上学用不着爬远路的,可其他村的孩子又不得不爬远路!
“噢,姨,我问你没啥别的意思,你的病吗?也不是啥要紧的大病。只是个简单的阑尾包块,用咱常说的话来解释,就是个慢性的盲肠炎。吃些药,打些消炎针、病情能缓解,就只怕包在中间的脓水不能排出,日后复发。不知,我这样的给你说你能不能听懂。其实,我想给你说,若你儿子在家里,或文琴在的话,你让他们来,我把你具体的病情说给他们,以便跟家里人配合着治疗;看你一个人,我就问了你这么多的话。是这,我先给你开些个止痛消炎的药,你先吃着,就近几天,你跟你儿子或文琴一同来;咱给你打吊针,住院治疗。”
马梦周婆姨默默地听完李医生的话。她问;“那不住院还不行吗?”
李医生说:“得住院,要是急性的话,早该住院了。是慢性的好!是一点一点疼,大约住过一周,病情自会缓解稳固下来。”
马梦周婆姨拢了拢她的发丝。她说:“住院得花钱,这我得回去给他们说说,就先吃些药吧!”
“这也好。可你回去,得给他们说说。来时让他们也来”
“噢!”
李医生说完话,低头沙沙地开处方了。马梦周婆姨看诊室,看她梦境样的、或说是一团黑云样贴在玻璃上的X光片。她看贴在毗邻窗户的白墙上贴着一幅人体的五藏、与骨骼的医用图。人原来由这么一堆杂乱的东西堆一起的;可这虽是堆砌在一起的;但不论那一处不太舒坦,都会是苦苦的事。她看窗外,窗外住院部二楼的楼道间,一个小男孩趴在钢制的护栏上,一位与他同样年岁的妇人坐在一张凳子上,她的头顶悬着一只吊瓶,吊针的瓶子挂在门楣的一苗铁钉上。那老妇人的旁侧蹲蹴着她的老伴。把住护栏的肯定是他俩的孙孙,孙子蹦跳。稍稍发烫的阳光泼洒到整个住院部二楼的楼道,泼洒他们身上。他们身后的病房,是两年前的秋日,住过马梦周的病房。她们的孙儿也来过病房看过他们。
开好了处方,李医生领她买过了药。他把她的X光片装进牛皮纸袋(档案袋)里,叮嘱她下次来时,一定要把这天拍的片子带上。刚花去了三十七元钱,她的蓝方的手帕里尚余有二十九元。
往双环的布兜里装进药和牛皮纸袋。马梦周婆姨原路返回来到了益店的街市,她无心顾及街市上的叫卖,她在心里揣摩着李医生给她说话时的眼神,跟他面孔上不苟言笑的神情。他的面孔一直绷得紧紧,不仅对她,甚至对她前头的失眠者的也这样。她记得两年前的他,每天早晨、晌午、晚饭后来看望她的马梦周时情形;她从来未见过他笑。如果他不是笑的,那足见她的病情跟两年前马梦周的病情相距得近。若这样,他又何必面对一个病情很重的人要笑呢?如果不这样,他对那个没瞌睡的人都没笑,对她笑一笑,又觉得不在情理中;再说他眼神那么的中肯,给他说话时,确切的说是看着他说话时,没得一丝要回避的意思,或着要包藏住什么的狡狡黠。
马梦周婆姨走过了一家发廊,走过一家裁缝店,马梦周婆姨来到了这益店的镇街唯一一家的寿衣店里。不想了,不想了,想得一多就总会想到马梦周在医院里、在家里苦痛得脸色腊黄的情景,总之想多了也没啥法子嘛!她马梦周婆姨毕竟得下了这号子病。李医生也没说她就要到了死的份上。何况她自己的身体吗?她还是知道的。就除了小肚子跟右腿,她的腿脚和手和脑子仍在听她的使唤。
寿衣店里挂着几件黑沉沉的,她看了顿觉瘆人的终要埋进地底下去的衣裳。还有红色的围裙,绣了绿海棠的鞋子。摆在门口铺柜里的、有下世后衔进口中的桃形的银钱。
“这倒穷得连抿口钱都没了吗?”
这虽是村庄里一句笑话人的言语,但那话语间所谓的抿口钱正是那铺柜里桃状的钱币。还有亡人戴在手腕上的银镯,跟拴在裤腰带上的玉佩。说这些都要带往阴间的,若遇了收财礼的小鬼们,就把这银制的物件送与,以便早早见到阎王,少了小鬼们地戏弄、追打。
究竟有没有阴间,马梦周婆姨不得而知。倒随着年岁的递增,对于有没有阴间的事,她不会如她年纪轻轻时那般的坚定于无。要说一点没有,亦是不能肯定。话又反过来说,是一天一天迫近终将离开的日子,她的内心里对阴沉地方愈加模棱两可,说句心里的话,她宁愿相信那有,也不会相信那没有。想想要有的话,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事,这说明那殁掉的人还没彻底的消失,终究还有一部分,还有那魂识在百年(去世)后,能遇得见的,马梦周婆姨还看到那玻璃的铺柜里的银耳坠子银耳钉、及那些要镶到十根指头上去的长长的尖尖的银指甲,这些个都与世间的人配戴的银饰品不同的,说是这些个银制品里兑入了铅或青铜什么的,它们的质地要比世间的纯银坚硬;再有这些配饰上的图案,皆是密密麻麻扭结在一处的花簇,或跟水草们混在一起的凤凰,或这些饰品上刻着一串串谁也不认识的冥文,具体说到冥文到底会啥样,大抵也没几个人能说得清楚。只是马梦周婆姨似乎悟出了一点什么道理,那就是这些银制的饰品的道理;阴跟银,是通的吗?要是不通,那去阴间时配的饰品,却为啥非要做成银子的呢?该去啥地方的东西,那它就有去啥地方的那东西的质底同样式。马梦周婆姨还看到了柜子北侧的钮扣,再就是殁去后敛入棺里时、要揣入手里的银元同银锭子。银元一律儿大小,银锭则有大有小,到底要给亡人的手里揣个多大的银锭子,自然根据各家的财力、跟子女们的孝心爱心来定了。马梦周那死鬼——那早早撇下了她的死鬼入棺时手里揣的是银元。那银元是早些年她嫁进这马家门里来的时候,做为下轿的押彩(见面礼),由上了年纪的祖婆婆掰开她左手,塞进她手心的,这一晃经历了多年就把一个汪势水灵的小媳妇,给过成了老婆子。如今也面临着收拾寿衣,筹备上路财的日子。不知那死老汉花出了手里的银元没,千万可别舍不得,该花出去的,就必须花出去;别在那铁面无情的阎王给判了去处前,在贪婪的鬼卒们那儿受了苦,遭了罪。那质底纯正的银元,她原来给她放下来的;既是它迎了她进了这家门的,也就让这银元把她送这马家的门吧!
马梦周婆姨问了问这店里的人,一块银元能值几个钱?店里的人告知她要值三十元钱。马梦周婆姨着实吓了一惊,一块并非真银子的、里头孱进了铅呀啥的银元,居然值那么大的价钱,马梦周婆姨就只好问那衔进口里的抿钱。店里人说,那抿钱是纯银子做的,价钱吗可以商量,至少也不能少于六十;抿口钱吗,向来都是一副、一副呢,就是两只。
“那做围裙的红布呢?”
“一尺六块?”
“能少些么?”
“能,你要那就五块给你。”
马梦周婆姨看了看那现成的挂衣柜子上头,一根塑料钩达上彩绣了凤凰的帽子;其实那不叫帽子,叫凤冠。对活着的人,那的确是帽子,对亡人而言,那就该叫凤冠,凤冠是个吉利的名字,一生大概都没遭遇上几个吉利的日子,到殁了,至少也得图个吉利。给健在的人听了,心里也落得个安宁舒坦。
她问店里人。店里人回了价。她说贵了吧!店里人说:“贵啥贵。一个妇女家出外做一天零活,都要三十块钱哩。这两只凤凰,光绣两天也绣不成。还别说丝线啦、布料啦。这些个哪一个不是花了钱买来的,要你四十五,你都兼贵哩。”
马梦周婆姨还能说什么;她只抬手扶到玻璃的柜台上,看那黑沉沉的衣物,腥红色的布匹,再是那些个最终要放进墓坑里去的纸制的楼房、电视机、泥制彩绘的童男童女,这意思最明显不过了,亲人们还盼望,凡是到了那边去的人,仍旧能够儿孙满堂,举家合美。马梦周婆姨的目光原就是落上柜台,她看了看那堆白花花的东西,她胸口就意外的憋闷和鼓涨,她明显地触到了来自她心口的昏沉。
她静静地扶住柜台停了稍许,抬起左手摁胸口上,蹑蹑地走出了寿衣店的门。这一回马梦周女人来到了街角,老街与新街交接的街角;那儿是整个益店最敞亮的所在。那儿也是马梦周生前常摆摊的地方。马梦周老汉的摊位不是菜摊,确切的说是摆了旱烟叶子、菜籽同石头眼镜铜烟咀、锄头、拴狗拴羊的铁绳的杂货摊子,摊子上的货物随着节令转换,杂得出了名的。现今,摆过杂货摊子的街角,已给两户新摊主分割了,一家木板支了货架卖些秦腔与一些乱糟糟的碟片;另一家的摊主可能是铁匠,他的摊位上摆着尚未开膛的镰刀、镢头、锄、铲铲和各种农具。他们中留出不足一尺的空隙。
马梦周婆姨捂住胸口,就在不足一尺的空隙的尽头,水泥的檐台上坐了。她看走过街角的赶集人,穿行在人群里的瘦狗,看花花绿绿的少年,看行色匆匆的中年,看步态迟缓的上年纪的人。像一个少年的她从这街头到街尾,就白花花地老掉了。老成了目前的这副模样,老到一个人就这么孤孤清清地瞅望着街面子;瞅望年轻的人、心生欢喜,瞅望年老者心生叹息。大约那个睡到庄外坡地上去的马梦周、也咬着烟杆瞅望这街面瞅望了多年,直至把一个身板子硬朗的人给瞅没了。此时坐在这儿的不仅仅是她李金兰一个人,还有那个提早去了的老汉马梦周哩。但愿他用她的身子、眼睛能坐这儿,能看着这一幕鲜活得无耐的景致。
泛白的阳光到处都是,水一样漫到各处的人流渐渐稀疏,长在路牙子底下的那株粗壮的槐树,盛开着絮白的槐花,一串串儿垂吊得繁嘟嘟的,如同槐树的枝梢上憩满了雪和白鸽。
村落里的各户人家,有着各户人家的农事。槐花繁盛的时节,正是农活正盛的时日。一只狗两只前爪狠劲地抓踩着骨头,揪拽白骨上的残羹,它的牙齿在白白的骨梗上打磨出灿烂的声响。一只猫卧上对面的裁缝店的台板,那是摆在廊檐用夹来裁剪的台板。一个男孩攥住妈妈的手哭泣着从马梦周婆姨的眼前走过。从妈妈地训斥中,马梦周婆姨明确了男孩的哭泣因为他贪食。吃过了一块米糕、一碟面皮、两个肉包子、一盘炒凉粉,孩子哭泣着还须一包方便面、两根麻花、一根长长的甘蔗,回家时好扛在肩头、揣在怀里,做妈的训斥理所当然。马梦周婆姨从孩子的肚子上看到了丰收的滚圆,这贪婪的孩子憨实嘹亮的哭泣,惹得她笑出了声,笑出了一如马梦周坐到檐台,坐到他的杂货摊子后,看到胖嘟嘟的男孩时,该笑出的那种声音。有燕子飞过镇街上空,有槐花酥然落下。婆姨的耳孔里似乎听到了马梦周地召唤。
“回去喽,回去喽!”
马梦周不是益店的镇街上最早收摊的人,虽说到了晌午的镇街,乡村里赶集的人们一波一波散尽了。马梦周常常回来的时节,除过农忙的日子,不是到了傍晚便天黑。一个男人不愿待在屋里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男人是外头人嘛,不去外头走动,不去外头揽活儿,那这个家就瘫了,会成为病恹恹的卧病在床的人。尽管如此,马梦周婆姨听到了同她坐到檐台上的他,在她耳朵里叮嘱她该回去的嗓音,那般的清晰明确。她坚信那就是死老汉——撇下她多日来不闻不问的死老汉的嗓音。这嗓音跟她恩恩怨怨地纠缠了几十年,都给刻进骨头里了,想忘也忘不却,放嘛也很难放得下;就如眼珠子,想狠了心地挖,也挖不走;若能真挖走,那要钻心的往死里痛。
“我一辈子,都听你的。我本想不听你的了,可到了现今,我又得听你的。不是为你,那是为我,还想听你的,这就是我做婆姨的一场贱命。回喽,回喽!收了你的摊子,收了你这一世的所有。咱说走就走。”
马梦周婆姨自语着说完了话,她不知道她的目光,是怎样停留在缀了槐花的槐树上的。槐树上的槐花素净得恍若下过一场漫天的飞雪。大约是马梦周那老汉想看看它吧!槐梢里停落着两只鹊鸟,隐在深深的槐花的雪白里喳喳叫。那是两只相向而叫的鸟儿。马庄的院子后头有棵白杨树,高高的树梢里垒着一窝喜鹊,除过七夕前后的三两日不见外,其余的日子,每天天未明时便叫上了;马梦周的每个清晨,自会在鹊鸣声里醒来,做他该做的那些重复不变的事;这一生里,那有那么多跟春草一样新鲜的事要做呢?太多的时候,在重复又重复,一直到重复的倒下头不再起来。马梦周是清晨——是天光刚刚大亮了倒下头的,那一刻白杨树上的喜鹊叫得正闹呢!那老汉说他口渴,他给他递了一杯水,他说要不了那么多,润润口就够了。说润润口,可他仍咕咚咕咚喝下了几口,端了水杯放到炕沿上去,随即看了会窗户,看了会晨光聚集得愈来愈浓厚实的窗户,若睡了似的永久地闭上了眼睛。她出了趟屋子,回来后他没了声息,叫他他不应,知道他无常了。知道他无常了,他脸上堆着春桃一样的笑。
“能这么有儿有女,有孙有伴的活上一世人。日子都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能活上这么一遭就谢天谢地了。老天不亏我。”
他说过这样的话,说过多次,要说得少了,如她马梦周婆姨这样的老糊涂怎的能记住哩。
是马梦周想站起了,她站起来。她决定往寿衣的店铺里给她扯件三尺的红围裙,再买些丝线回去就着手缝制。看来这也是马梦周这死老汉,在他身体里做出的决定,反正是迟早的事吗?
寿衣店里的男人正午饭,马梦周婆姨扯了三尺红布,称了二两绿丝线与褐紫的丝钱。乡村里围裙的样子做成后是方的,有压了蓝边的,也有压了金黄边的,各种的边子由各人的喜好或缝制人的喜好来定。至于裙面上图案,却尽是绿树,以及攀爬到绿树上鹦鹉,绿树她能想得清楚,可能是有生生不息的意思,要说鹦鹉,她很难说清。反正是已故了要入土的妇人,那系腰身间的围裙上皆绣有紫褐色、眼珠子金黄如豆的鹦鹉,千百年来皆这样传承。
该回去了,该回去了。怕回去晚了,经过马庄的那辆篷篷车,那辆清早来一趟益店,返回吃过早晌饭来过一趟益店的、晌午时返回的篷篷车没了,那距益店足足有过二十里的路,得她一截一截地步回去。马梦周婆姨花去了二十元钱,她给她买了双绣绿花的红鞋子。只是那双十三元钱的黑鞋子,她买不了了。她至少得给她的孙孙带点什么回去。
马梦周婆姨将丝线同红布装入布兜,跟她凝结的梦境样的那张黑白的影像装一起。马梦周婆姨走向了的搭成一溜的卖吃食的大棚。有股烟味的大棚下的村人散伙了,她无心吃下米糕粽子、面皮什么的。她仅给她的孙儿花去五元钱买了十根麻花,称了一斤提早上市的红莓子。她原就走过寿衣店门口,走过马梦周老汉曾经摆过摊的街角,走过挂满了槐花的槐树底下,走过药店,来到机械厂的门前。那即将启程的篷篷车里坐满了人,她只有侧斜了身子,躬住腰挤进。不能不挤,若嫌拥挤的话,要回马庄倒成了桩困难的事。
塞得满满的篷篷车启动了,在突突枭叫的三轮的柴油车里,有人在突儿晃摇的低矮的车篷里惊叫,有人搂紧她怀中新买来的物件生怕挤坏;有人嚷嚷三轮车的主人到底咋开的车。不论车篷底下里怎样地吵吵,扭扭歪歪的篷篷车仍然驶过了南庄,驶上白杨夹道的柏油路。落上路心里的水洼给太阳烤干了,飞舞的杨絮在路面上攒聚成一团一团的白,被疾驰而过的三轮车掠起的骤风高高撩起,疯疯癫癫地追着车尾猛跑,却又给突突地拖得长长的浓烟包裹了,吞噬了。随着浓烟散漫着无根的飘去。
正赶上春日最热烈痴迷的节令,狗在返青后即将扬花的麦田深处、肆无忌惮地交尾,繁衍它们的子孙,三两只瘦狗机敏地巡视着四周守望在它俩左右。放羊人牵拽着他的母羊,走在高草埋没了脚踝的田埂上。绿绿的草地上金黄的蒲公英花开得旺。点点如火的野莓子熟了,头顶长着一撮尖尖的翎子的斑鸠滑翔在草地上空。风舞蹈,母羊的两只槐花色的小羊羔犄着脑袋努了脖项较劲儿,母羊的一声咩叫,它俩则撒开了小巧鲜嫩的四蹄,追撵了上去。远处槐林的花香鼓涨得暴裂了,甜酥酥的花香四处蹿飞;无形的它们身后,追赶着翩迁的蝴蝶和嗡嗡的蜜蜂,槐林里在落雪,驶向柏油路的篷篷车跳入了麦田夹道的绵软的土路,朝那一片白雪的槐林突突奔去。
侧立车篷里,臂弯挽住布兜的马梦周婆姨,忍耐着身体里的痛,一直静默地瞅望着墨绿无涯的、往后快捷的消逝的四野。
四野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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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怀智,陕西岐山县枣林镇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2004年起创作至今,在《中国作家》《小说界》《奔流》《山东文学》《橄榄绿》《黄河文学》《延河》等期刊,发表近百万字。著有长篇纪实文学《羲之的荧光——任步武传》(合作)、长篇小说《兽》,小说集《铃铛与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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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巨怀,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书房沟》、《没有波长的阳光》《老牲》,随笔集《清水河》《信言集》等作品2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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