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最佳女配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作者:妹纸重口味
内容简介:
身为一个神秘部门的王牌执行专员,语琪才华横溢、运筹帷幄,面对的每一个目标都是破坏性和毁灭性兼具的反派BOSS级人物。
在那些以阴暗为底色的悲剧人生中,她是一个温柔腹黑的完美情人。
被感谢后,她似笑非笑,“你要以身相许么?”
安慰人时,她语调低柔,“没事,我在这里,不会有事。”
告白之时,她目光专注,“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欢的是别人,而我喜欢你。”
历尽喜怒哀乐,遍尝生死悲欢,她所有坚定不移的付出都等到了温情脉脉的回应。
——或许你不知道,每个阴戾的反派背后,都藏着一个缺爱的小孩。
作者简介:
妹纸重口味,女,晋江原创网知名人气写手,生于北方的北方,长于南方的南方,目前就读于复旦。此人文风诡谲多变,为人淡定机智,如今已修炼成一方精怪。
书摘正文:
第一章 段瑾言
展开全文
语琪是一个恶毒的女配。
具体点来说,她的工作便是在一本又一本小说里穿梭,然后扮演其中与自己同名的恶毒女配。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语琪的职业道德与专业素养都是拔尖的,她算是这一行里的金牌执行员。
每一次在书中,她都要完成两个任务。
一是撮合女主与男主。
这个任务与许多同事的大相径庭。她们要做的是往死里虐小白花女主,而语琪要做的却是为女主保驾护航,直至女主成为男主心头的朱砂痣、床前的白月光。
不,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哪怕女主的温柔善良是装出来的,她也会兢兢业业,努力工作。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完成任务后,语琪将从女主身上收取一部分费用作为报酬,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每一个女主都是她的雇主。
一个优秀的雇员,从不说雇主的是非。
第二个要完成的任务,是让书中的反派男配喜欢上自己。
注意!这一点并非是工作福利,而是每次她作为书中女配角最大的难题。
被称为反派男配的人,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肠,便是用十足的热情也不一定能将其融化。但幸运的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而语琪更是其中翘楚,扮温柔扮体贴扮深情样样不差。
几乎每次睁开眼都是在床上,这次也不例外。
从输入脑内的资料来看,她这次要扮演的是陆氏集团的千金陆语琪——是张扬跋扈型的角色,属于恶毒女配中最下等的一种,毫无技术含量。
床头闹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零五分,语琪利落地起身换衣洗漱。
脱下睡衣换上内衣之后,她穿上了床头摆放整齐的干净校服。是的,目前这副身体十六岁,正在念高一。立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语琪不免暗暗称赞了一句漂亮。
第2页 :第一章 段瑾言
陆语琪的性格不怎么好,容貌却是一等一的好,从眉梢到下巴,无一不精致如画。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是件好事情,完成第二个任务相对而言会容易很多,她对此很满意。
陆家一般六点半开始吃早餐。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语琪打开门下楼,同时在脑海中梳理人物关系。
这本书的女主角叫宋芊芊,很符合她小白花女主的定位。
宋芊芊在孤儿院长大,五岁那年同男配段瑾言一起被膝下只有一女的陆氏夫妇领养。不幸的是,陆语琪性子高傲跋扈,看不上孤儿院出身的他们,平日里经常把他们当用人使唤,态度十分恶劣。陆氏夫妇看在眼里,却不忍心苛责自己的宝贝女儿,便只当看不到。
一年之后,陆氏夫妇又生下了陆天磊,于是陆氏集团有了真正的继承人,那两个被领养的孩子在陆家的地位更是直线下降。如果要用童话人物来比喻,那么宋芊芊便是那可怜的灰姑娘,陆语琪和陆天磊便是恶毒妹妹和恶毒弟弟。不同的是,这个版本中又多了一个邪恶角色——一开始和灰姑娘一同惨遭蹂躏,最后却反转成了最大BOSS(老板)的段瑾言。
语琪的任务就是促成宋芊芊和陆天磊,并且让段瑾言喜欢上自己。
整理完思绪的同时,一楼到了。
语琪知道,一般这种豪门系列的言情小说中,恶毒女配住的一定是豪宅,她以往做任务的时候也住过不少,可是,她没想到在这一部小说中的豪宅竟豪华得如此“丧心病狂”,踏入餐厅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处英国女皇的宴客厅。
复古典雅的欧式水晶吊灯高高地悬挂在天花板上,正面的墙上镶嵌着一个巨大的玻璃酒柜,色泽醇厚的酒液在灯光之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左手旁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具有浓厚中世纪风格的油画,画框比画更具艺术性;墙前是一个暗色的木柜,上面摆了两盏古典造型的灯盏,精致的程度堪比艺术品;两盏灯的中央是一个半人高的深棕色摆钟,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是典型的暴发户审美风格,真正的豪门不会用如此张扬而富丽堂皇的家具武装自己,真正的绅士和淑女懂得什么叫作低调的奢华。
摆在正中央的那张长餐桌几乎有十米长,端端正正地立在米白色的长毛地毯上,十把黑色雕花木椅整齐地围在桌子旁,但真正摆上精致餐具的只有四个座位。
自从陆天磊出生后,宋芊芊和段瑾言便不被允许同陆家人一起在餐桌上吃饭了,这当然还是拜陆语琪这个恶毒女配所赐。
陆父陆母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语琪走过去问了早安,陆父淡淡地点了点头,陆母则温柔地笑了笑,“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这句话其实也相当于早安,并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在内,语琪只是笑笑,拉开椅子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宋芊芊背着她的书包从楼上匆匆地下来,路过餐桌时,她猛地低下头去,像是受气的小媳妇儿一般对陆氏夫妇胡乱地点了点头,却看也不敢看坐在一旁的语琪,随手在长桌中央摆着的雕花木篓中拿了两片面包便去上学了。
语琪看着她离开,并没有刻意为难。
做恶毒女配只是她的工作,但并不代表她真的恶毒,事实上,她是个三观正常的好人,也是个有原则的恶毒女配。
恶毒女配守则的第一条是,一定要在男主面前欺负女主,而现在陆天磊不在,她表演什么都没有观众捧场。
一般宋芊芊走了之后,段瑾言便会下楼。
语琪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白面包上涂抹着黄油,耳朵一直听着楼上的动静。
大概三分钟后,二楼传来轻轻的关门声,接着脚步声响起,轻柔之中带着些慵懒,只是听起来有些气力不足——段瑾言被丢在孤儿院的时候是冬天,在雪地里站了一天一夜,从此便落下了毛病,身体一直不好。
片刻之后,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语琪用余光瞥了一眼。从他穿着的那种批量生产的宽松校服,也能看出他身形单薄,远远看去,他一副病弱之象。
与宋芊芊不同,段瑾言虽然一肚子黑水,表面上却装得比谁都温柔有礼,脸上像是戴了一副微笑的面具,看上去十分温良恭谦——这副温柔皮囊下隐藏着一颗再丑陋不过的野心。十年之后,他设计害死陆氏夫妇,从陆天磊手中夺过陆氏集团,又将已经是陆天磊未婚妻的宋芊芊占为己有。
这是一个城府极深之人。
语琪来此的任务之一,就是想方设法让这只披着羊皮的狼喜欢上自己。
段瑾言笑着走过来问了早安,从容大方,脸上的笑容干净温和,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看他拿了两片面包要走,语琪开了口,“等一下。”
段瑾言以为她又要刁难自己,嘴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那双狭长深邃的黑眸之中闪过一丝厌烦和阴戾,但他很快又扬起唇角,笑得温柔至极,“有事?”
“嗯。”语琪应了一声,略略提高了声音,“张妈,再拿一副餐具过来。”
话音刚落,不但段瑾言诧异地看过来,就连陆父陆母也抬起头来,面带疑惑。
既然要扮演张扬跋扈的陆语琪,便要做得张扬跋扈,否则那便不是真正的恶毒女配了,而是披着女配皮的白莲花。
“快点坐下!”语琪故意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快速说道,“我等会儿问你几道题。”
段瑾言愣了愣,却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拿了两片面包,看了一眼放得极远的黄油,十分识相地没有吭声,而是低头喝了一口摆在手边的咖啡。
将他的这番动作看在眼里,语琪不动声色地将黄油往他手边推了推,然后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抹自己的面包。经历了这么多次,她得到的经验之一便是:细节改变一切。比起甜言蜜语,一些细节更能打动这些心比炭黑的反派男配,但是切记不可做得太过,凡事太过便显得假。语琪知道,自己要扮演的是一个高傲、脾气恶劣的大小姐,即使想表示关心,也不会做得太温柔体贴。
段瑾言看到被推到自己手边的黄油,又是一愣,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咖啡杯的杯沿,最终还是谨慎地没有动。
果然如此,接触了太多反派,语琪早已知道这些人戒心深重,对于别人突然表现出来的善意不可能贸然接受,更何况这个别人还一直以欺负他为乐。
早餐过后,和陆父陆母告了别,语琪拎起张妈放在一旁的书包便起身往外走,段瑾言很识趣地跟上。
陆家别墅离学校并不近,陆家兄妹都是由司机开车送去的,而宋芊芊和段瑾言则是自己骑车过去。
看到段瑾言要去推自己的单车,语琪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做出高傲冷淡的施恩表情,“我说了,我有问题要问你。”
跟聪明人说话很省力,段瑾言闻言便停下了脚步,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她握在他手腕上的右手,漆黑深邃的眼底眼神复杂。
手中的触感有些冰凉,手腕细瘦,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应有的,语琪一时间不免有些恻然。这很正常,她确实是个三观正常的好人,看到别人活得辛苦艰难,自会觉得同情。
会对任务对象产生同情是好事,能让自己更快入戏,有时候不骗过自己,就很难骗过别人。只是现在还不是表露同情之时,他对她仍抱着怀疑和戒心。
语琪终是冷冷地放开了手,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上车之后,段瑾言低声道:“什么问题?”
语琪看他一眼,随便从书包中拿出一本练习册,翻开。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小姐一向懒于努力学习,这是真理。陆语琪的成绩便一向不好,但是她没想到竟然这么不好——今天要交的作业,只做了两三题,其余全是空白。不过到底经历过许多小说,语琪很快反应了过来,面不改色地指着一片又一片的空白,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不会。”
第二天,语琪仍让段瑾言留下用早餐,一起乘车上学,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十日之后,不需语琪再开口,这已经成为惯例。
段瑾言表面功夫做得很好,时时刻刻温柔含笑,只是语琪偶尔仍会从他眼中看出藏得很深的怀疑。
不要紧,这只是一个开始,哪怕是心再冷再硬再饱含怀疑,日久终会生情。
陆语琪和段瑾言都上高一,恰好在同一个班。
班里大多是富家子弟,捧高踩低做得很是熟练。不幸的是,陆语琪并非是个有涵养的淑女,根本不懂得何为体贴和尊重,开学第一天便把宋芊芊和段瑾言出身孤儿院的事情抖了出来。段瑾言还好,他很会蛊惑女孩子,班里的女生大多向着他。宋芊芊就比较惨了,虽然她上高三,但是这些消息传播起来十分迅速,她很快便被众人孤立,没有一个朋友。
这段日子,原本很看不上段瑾言的语琪忽然与他同进同出,班中同学大是惊奇,一时间议论纷纷。
陆语琪是陆氏家族的千金,人长得也漂亮,班中的多数男孩儿都向她献过殷勤,只是陆语琪性子高傲,一个都没看上。本来她谁都看不上,大家心里还比较平衡,但她忽然对段瑾言青眼有加,大家就开始不满起来。在他们眼中,段瑾言只是从孤儿院出来的人,根本比不上自己,心中更加不平,便时不时地找段瑾言的麻烦。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比如藏作业本什么的,语琪看在眼中,段瑾言不跟她说,她只当不知道。
当恶毒女配也是要有专业素养的,掏心掏肺地对攻略对象好并不能保证完成任务,甚至会让他产生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真正聪明的做法是看着他一步步被众人排挤、欺辱,等他真正狼狈不堪之时,只需要付出一点点关怀,便足够了。
第3页 :第一章 段瑾言(2)
打个比方好了:如果一个公主自小长在皇宫,锦衣玉食,仆从环绕,出入都是香车宝马,那么当王子骑着白马来接她时,她或许还会嫌弃王子的白马不够高大威武。但如果这个公主自小流落民间,做过丫鬟,做过乞儿,人生疾苦都饱尝了,那么当王子骑着白马出现在她面前,笑着邀请她共骑时,她便会对王子死心塌地。
语琪的目的便是让段瑾言当后者,要在段瑾言最狼狈的时候朝他伸出手来。
让她这样处心积虑地设计一个心地纯善之人,她或许还会心软犹豫,但是段瑾言不一样,他注定了是反派,心肠冷硬,跟好人搭不上半点儿关系,欺负他,她不会有多少歉疚感。
确实,段瑾言不是好人。
他很敏锐地觉察出来语琪最近对他态度的变化,虽然不知道变化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没关系,如果她开始对自己抱有好感的话,那么……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若能让陆语琪迷恋上自己,那么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事实上,他以前也曾经试图这么做过,只是这位大小姐的高傲实在是刻到了骨子里,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更别提对他心生迷恋了。
而这回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好好把握。
那些幼稚的恶作剧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如果他想,他起码有十种以上的方法让他们停止这种行为,但他没有。
他熟稔女孩的内心,知道陆语琪这种人内心高傲,自己若不能做到比她优秀,她看都不会看自己一眼。但是对付这种高傲的女孩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激起她内心的母性情结和保护欲。说穿了,他其实是在演一出苦肉计,但效果并没有他预期的好,不,应该说毫无效果!陆语琪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他忍气吞声了许久,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丝一毫!是苦肉计的力度不够大?
就这样,在两个同样心怀不轨的人处心积虑的放纵之下,原本的小打小闹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放学,语琪左等右等也没看到段瑾言回教室。
不会是出事了吧?
最后两节课是体育课,如果换作别的男生,她或许会认为是打篮球误了时间,但是段瑾言不会,他成熟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生,除去深藏的野心,他其实十分可靠。到了约定一起回家的时间他还没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卷入了一场麻烦。虽然语琪千等万等等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不同于以前遇到的那些反派男配,段瑾言的身体不好,三不五时便会大病一场,如果被那些处于青春期的熊孩子折腾得太厉害,他说不定会被玩儿坏。
语琪拽起书包就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打段瑾言的电话,结果只得到对方已关机的回答。她想了想,还是准备去操场看看。最后一次看到段瑾言是上体育课的时候,就算他被堵了,也应该是在从操场回教室的路上。出教学楼拐了个弯,没走几步,语琪就愣住了,连手中的手机掉到地上也不知道。
教学楼背后的绿草坪旁有一条羊肠小道,班上最活跃的几个男生就在那儿将段瑾言团团围住,其中两个还拖着校工给绿化带浇水用的长长水管,对准他冲着。
“没人要的野种,巴上陆家你就该庆幸了,还要觊觎语琪?”
“你爸你妈都不要你,语琪更不会要你!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早看你不顺眼了,整天带着讨厌的笑容,就班上那些花痴女生才会看上你!”
段瑾言从上到下被淋得湿透,原本柔软黑亮的额发湿淋淋地黏在额头鬓角,无比狼狈,总是从容镇定的脸上微笑不再,而带着病态的惨白,形状漂亮的薄唇也不似往日一样微微扬起,而是紧紧抿着,冻得发紫。
夏末秋初,这个时候是有些冷的。
他的外套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身上只有被扯得凌乱的白衬衫,被水淋过后有些透明,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勾勒出他上半身的线条,单薄得令人心惊。
像是感觉到了语琪的视线,他挡在脸前的手掌缓缓放下。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段瑾言冻得发紫的薄唇微微扬起,朝她露出了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很淡的一个笑容,比起以前刻意做出的完美微笑,这个笑容不是那么漂亮,却更真实,像是挣扎许久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语琪冲过去,冷声喝道:“给我住手!”
家世再加上相貌,使得陆语琪在班中的威信一直很高,几个男生看到她过来之后顿时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其中一个领头的似乎还没认清状况,上前笑嘻嘻地看着她,“语琪,我们帮你教训教训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
看到她来,原本半跪在地上的段瑾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双清润漆黑的眸子一直认真而专注地盯着她,仿佛整个世界除了她之外再也没有别人。
“给我让开!”语琪一把推开他,上前几步,扶住了段瑾言的手臂,皱起眉头,“你还好吧?”
手下湿冷的触感告诉她对方的情况简直糟糕透顶,果然,下一秒段瑾言便开始咳嗽,单薄的身体在有些凉的晚风之中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语琪担忧地看他一眼,二话不说地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往他身上披,“你再坚持一会儿,王叔就等在校门口,车上有备用的衣服。”
段瑾言垂着眸子阻止她,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猎物中套的欣喜,声音却干净温和,一如往昔,还带着些微的歉意和窘迫,“不用,你的外套会湿掉的。”
虽然知道对方黑黝黝的内在,也明白他都是装的,但是身上的任务让她不得不扮作一副被他骗过的模样。
语琪沉默地把外套给他披上,扶着他往校门走。
被晾在旁边的几个男生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语琪,你不会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语琪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她平视着前方,声音冷然如冰,“从今天开始,段瑾言是我的人,你们再动他一下,别怪我不客气。”
原本姿态从容的段瑾言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跟那几个男生一同愣住了。
回到陆家别墅,语琪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跟着段瑾言进了他的房间。
相比陆语琪奢华到极点的卧室,他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衣柜。黑白色调的家具干净大气,看起来倒比陆语琪那能让人眼花的房间更让人感到舒服。
段瑾言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抵唇咳嗽了两声后道:“我想我要洗个澡,换下衣服。”
语琪立刻调出高傲的语调,“你这样也能洗澡?”
不等他回答,语琪就蹲下身去卷他右腿的裤腿。之前扶着他走路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特别是右腿。
其实她知道就算有伤也不会是多严重的伤,绝对在他自己能处理的范围之内,但是要成功攻略目标人物,就算是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这是金牌业务员的职业素养。
裤脚很快就被卷到脚腕之上,段瑾言的脸色却微微变了,面上几乎有几分惊慌。他往后缩了缩腿,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没事。”
语琪难得见到他平素淡定从容的脸上露出这种神色,不禁愣了愣。但无奈她动作太利落了,等他的手按上来,她已经将他的裤腿捋到了膝盖上方。
膝盖上的确有一片十分醒目的擦伤,蹭破了皮,渗出了些血丝,但并不是多严重,真正引人注意的倒是他小腿中央的一片巴掌大的烫伤。应该是伤了有些时间了,那里的皮肤不同于周围的光滑白皙,是深粉色的,且凹凸不平,看上去丑陋不堪。语琪不记得资料中有提到他在陆家被烫伤过,那么就应该是在孤儿院或者是在亲生父母家里时的事。无论如何,那总归不会是愉快的回忆。
语琪只当没看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受伤的膝盖上,“我去拿酒精棉来。”
她见的反派多了,对他们的心理有了一定的了解。不是每个试图掩藏伤口的人都在等待一个人来温柔地安慰,事实上,这些反派之所以在你面前遮掩伤口,比寻常人还要严重的自尊心是其一,不希望被人抓住弱点是其二。如果自以为是地上去关心地询问、温柔地安慰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段瑾言拒绝了她,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腿。他打了个喷嚏,轻轻笑起来,“伤疤有些丑。”
语琪抬头看他,仔细地盯着他形状漂亮的黑眸看了一会儿,确认他这句话是认真的而不是在装自卑后点了点头,沉默地站起身。
这时候最不应该做的事便是鲁莽地说什么我不觉得丑,然后固执地坚持给他上药,这样做不仅自以为是,而且残忍,对提升好感度有百害而无一利。
语琪点点头,“那你自己上药,还有别洗澡了,容易发炎。”话音刚落,房门就响了,咚咚咚三下,十分有礼貌。
段瑾言微微提高了声音,“进来,门没关。”
门外传来一阵按门把手的声音,语琪的眼角抽了抽,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多此一举地锁了门。
第4页 :第一章 段瑾言(3)
语琪走过去,结果刚把门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便因为惯性扑进了她的怀里。
女孩子的身体香香软软地靠在怀里,两只手惊慌地按在自己胸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为惊吓而蒙着一层潋滟水光,即使姿色只能称为中上,此时却倒真让人有吃了她的冲动。
语琪有些庆幸来开门的是她,换作段瑾言,不知道他能不能像自己一样坐怀不乱。
宋芊芊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一张小脸惨白得吓人,仿佛刚刚扑入了一具千年古尸的怀里。她似乎想要道歉,但是嘴张了又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眼圈立刻红了。
语琪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吓破胆的小兔子。
小兔子一见她这副样子,更是吓得腿软,白着脸向房间里的段瑾言投去求救的目光。
段瑾言的裤腿还未放下,宋芊芊愣了愣,偷偷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语琪后才担忧地看着他,“你受伤了?”
无论怎样,放任女主和反派男配在一起都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语琪站直身体,挡住宋芊芊的目光,赶在段瑾言开口前替他回答了,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嗯,一点儿小伤。”说着,她揽着宋芊芊的腰,拖着她往外走,在关门前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段瑾言正注视着这里,于是朝他点点头,“好好休息。”说罢随手带上了门。
语琪拎着宋芊芊直到陆天磊门前,她低头看了看似乎已经吓傻了的女主,忍笑拍拍她的脑袋,“天磊成绩不好,你帮他补补,晚饭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你走出这个房间。”说完一把按下门把手,把她塞了进去。
语琪没想到,直到晚饭后宋芊芊和陆天磊都没有出现,连段瑾言也是。
男女主相互间的吸引力是强大的,她不过是轻轻地顺手推了一把,他们两个便自动黏糊在了一块儿,第二天,宋芊芊便小媳妇儿一样地跟在陆天磊屁股后面下了楼。
陆天磊一脸臭屁地要她坐下来一起吃早饭,宋芊芊愣了一愣后偷偷看向语琪,一脸的惶惶不安。
“天磊让你坐下你便坐下吧。”语琪故意冷冷地道,仿佛对她怀着千万个不满。
可惜陆天磊神经粗大,愣是没听出来,没有一丝心疼女主的意思,反而笑着拍了拍宋芊芊的肩膀,“坐啊,我姐都让你坐了。”
语琪忽然对宋芊芊产生了几分同情,她咳嗽了一声,“我吃好了,你们自便。”
陆氏夫妇早已去了公司,语琪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用手机给班主任发短信请假。
段瑾言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又全身湿透,昨晚就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的,想来情况应该不好。昨天晚饭时他就没下楼,今天也没起来吃早饭,说不定是发烧了。
走上二楼,语琪来到他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能进去吗?”
没有回应。
虽然不经允许就跑进人家的卧室有些失礼,但是高傲且脾气恶劣的陆语琪并不需要多么礼貌,等了片刻后她便毫不犹豫地自己开了门进去。
段瑾言背对着门口躺在床上,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细碎的黑发柔软地贴在白皙的后脖颈上。
他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即使如此也能看出他单薄清瘦的身形。
在门口停顿片刻,陆语琪走进去,绕过床尾站在段瑾言面前,居高临下地观察他。
他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不正常的潮红,而眼底则印着淡淡的青黑,原本色泽莹润的薄唇此刻苍白而干裂,应该是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有待商榷。
他那鸦黑的睫毛轻轻颤抖,薄薄眼皮底下的眼珠似乎微微动了动,或许是做了噩梦,或许是在装睡。
语琪站了一会儿,忽然猛地倾下身子,在快要与他脸贴脸时又猛地停住。
唔,应该是装睡。
如果真的睡着了,他不会感觉到她忽然的接近,而刚刚他却在她靠近的瞬间绷紧了肌肉,尽管立刻放松了下来,却还是暴露了。
只是为什么要装睡?试探她,还是苦肉计?不管是哪个,都正好方便她将计就计,对方都给了自己表现的机会,如果不好好利用,她实在愧对金牌业务员的美誉。
语琪慢慢地在他床前蹲下,伸出右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柔软白皙的手指缓缓地掠过他的眉梢、眼角,最后轻轻滑落至他苍白的唇瓣之上,顿了顿,她低下头,在他的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少年版的段瑾言还没达到十年后的影帝段数,语琪这一吻惊得他的脸部肌肉霎时僵硬,但BOSS毕竟是BOSS,仅仅一瞬间便恢复了放松的睡颜。
语琪盯着他看了许久,忍了又忍,嘴角还是控制不住地翘起。为了防止自己在段瑾言面前笑出声来,她快速地离开了房间,往楼下走去。
吩咐完张妈熬点白粥、做些清淡的小菜后,语琪绕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问张妈要了点儿退烧药,一起端着回到了段瑾言的房间。
少年版的BOSS仍然在辛苦地装睡,语琪反手关上门,轻轻将手中的水杯和药盒搁在他床头,然后转过身,将窗帘拉开一些,让外面明亮的阳光透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去洗手间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浸湿了,回来搭在段瑾言的额头,并顺手帮他把被子掖了掖。
段瑾言似乎还不准备醒来,语琪无声地笑笑,随手在他的书架上挑了本书,侧坐在他床头看了起来。
好在她随手拿的这本书十分不错,或者说段瑾言的品位十分不错——是黎巴嫩文坛骄子纪伯伦的散文集。语琪随手翻了两页,看到很有意思的一段话:
“存在就是认清圣人和罪犯本是孪生兄弟,他们的父亲是我们‘仁慈的君王’。他们中的一个只是比另一个早出生片刻,因此我们把前者认作加冕的王子。”
如果不看前后文,这一句话看起来便显得十分离经叛道,不过倒也比千篇一律的歌颂美德之文有趣得多。语琪饶有兴趣地往下看去,不知不觉便忘记了时间。
等她终于觉得累,仰了仰酸痛的脖子时,才看到书桌上的闹钟显示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她吃了早饭,所以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知道已经缺了一顿晚饭和一顿早饭的段瑾言感觉如何。想来他也该“醒来”了,语琪将手中的书放下,轻轻握住他搁在被子外的右手。
什么是陪护病人的真正精髓?
是当他从病痛之中疲惫醒来的瞬间,在明亮温暖的阳光之下朝他缓缓绽开一个微笑,如果此时还握着他的手,自然最好。
虽然段BOSS是在装睡,但是病痛与疲惫他占全了,这一招应该还是有些效果的。
等了大概一刻钟,段瑾言的睫毛忽然轻轻地颤动起来,语琪立刻明白他这是醒来的前奏,瞬间调整了一下坐姿和角度。
之前说过了,语琪是恶毒女配之中的佼佼者,她的演技好到几乎无可挑剔。当这样一个人处心积虑地要感动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侥幸逃脱,更别提在孤儿院长大、从小便缺少关怀与温暖的少年。
于是,段瑾言缓缓睁开双眸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温暖灿烂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窗外倾洒进来,像是给坐在床边的女孩镀了层柔和的光圈。她的面容因为逆光有些看不清楚,但是那双漂亮的黑瞳却是他模糊视野中唯一的清晰。她那向来盛满了高傲的眸子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倨傲和不屑,仅仅是看着他,专注而认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接着,似乎是看到他醒了过来,片刻的愣怔之后,黑瞳渐渐染上欣喜。他看到她似乎弯起了嘴角,一直盛气凌人地板着脸的她微笑起来,仿佛冰消雪融,薄冰乍破,又像是数枝梨花一瞬绽开,说不出的清丽动人。一眼看去,只觉得时间也仿佛在此刻停止。
段瑾言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回了她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
“感觉怎么样?”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琪已经收敛了笑意,恢复了之前稍显冷淡的表情。
物以稀为贵,正是因为陆语琪平时都不笑,所以她笑起来才会让人无比惊艳。
段瑾言咳嗽两声,试图清清嗓子,但还是带着病中的沙哑,“你不去上学?”
语琪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并没有笑,所以显得十分郑重,“我说过你是我的人。”
“所以……”段瑾言不知为何别开了眼神,浓密的长睫颤了颤。
以他的智商不可能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如此问只可能是在装傻。有的女孩子一脸天真地装傻是为了让男孩子说更多的甜言蜜语,段瑾言装傻……莫非是想拒绝她?其实,以他衡量形势的眼光和为了获得更大利益而不择手段的行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拒绝拥有陆氏集团继承权的自己,语琪并不担心。或许他想玩欲擒故纵,欲迎还拒这一招?
语琪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沉下脸冷声道:“所以,我不准备扔下发着烧的男朋友,自己去学校上课。”
段瑾言原本正撑着手臂准备坐起来,听她这么说,手一软直接摔回了床上,脸上呆呆傻傻的,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刺激。
语琪看到他的这个表情,心中不免升起了几分逗弄之意,侧了侧身子,单膝跪在床沿,俯下身,双手按在他的脑袋两侧,仿佛不悦般地压低了声音,“你不愿意?”
陆语琪的脸蛋漂亮自有一种凌厉张扬的气势,再加上这个极具压迫性的姿势,就连段瑾言都觉得有些畏惧。
“嗯,”语琪眯起了眼看他,“真的不愿意?”
段瑾言回过神来,垂下眸子轻轻道:“没有。”
借着此刻的位置优势,她自然而然地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乖。”
看到他的大脑似乎又进入了死机模式,语琪忍笑从床上站起来,“药和水放在你床头了,记得吃。”
在她走出房间就要带上门的时候,段瑾言忽然开了口,“你去哪儿?”
第5页 :第一章 段瑾言(4)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脆弱的时候心理也会跟着脆弱,段BOSS此时的语气很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只是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语琪的脚步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轻掩上门,下楼来到厨房,盛了一小碗白粥端上来。
段瑾言似乎以为她走了,看到她端着一碗粥出现很是有些讶异。
语琪将粥塞到他手中,转身坐到一旁,“吃吧,昨晚和今早你都没吃饭。”
其实,看着他体虚病弱之态,又用那么纤细的手腕端着粥,很是让人不放心,但是语琪没有一点儿喂粥的意思,作为一个傲气凌人的大小姐,她今天已经表现出了足够多的温柔,再多就显得有些假了。
段瑾言缓缓地用勺子搅着粥,声音淡淡的,“我腿上那块烫伤,是刚到孤儿院时弄的。”
语琪闻言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开始播《背后的故事》了,连忙端正起神色来,“嗯?”
“新来的孩子总是会被欺负。”他缓缓地说,声音有些哑,但卸去了平日虚假的温和,听起来顺耳不少,“他们让我去厨房找个东西,我去了,还没找到他们就把门关上了。黑漆漆的厨房里面什么都看不见,我求他们开开门,他们却把门锁上了,然后在外面一直笑一直笑……”说着说着他笑起来了,只是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最后所有人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如不说,语琪往前坐了坐,想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里端着粥,抬起的手在半空中转了转,最后落在他柔软黑亮的头发上,带着安抚意味揉了揉。
被当成小狗对待的段瑾言一愣,神情有些呆怔,好半天才缓过来,只是似乎再也凝聚不起那种悲伤的感觉,很是干巴巴地继续道:“然后我不小心撞倒了正在烧的热水。”
段瑾言原本以为有个性情高傲又盛气凌人的女朋友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毕竟这样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女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些不顾他人意愿,践踏起他人自尊来毫不手软。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虽然陆语琪远看的时候像朵骄傲的玫瑰,漂亮却带刺,摘下之后却发现她是朵牡丹,识大体懂进退,并不让人难堪。事实上,跟她在一起让人感觉很舒服,没有陪着其他女孩子时身心疲惫的感觉。
她话不多也不黏人,不像有些人一天十几个电话几十条短信,需要费劲地哄着。他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她性子傲,但是有时他给她打电话或是发短信,她每次都回得很迅速,没有半点潦草敷衍的意思。
她看起来很强势,但其实很尊重身边的人,凡事都会考虑周全,从不会令人尴尬。
她平时的表情都很冷淡,但其实会很容易被逗笑,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其实段瑾言比较悲惨,从小到大遇到的不是孤儿院中暴力的邋遢女童就是学校里刁蛮的富家千金,所以但凡家教好一些的女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在他看来却已经很难得了。
其实这并不是语琪的真正功力,为了成功扮演一个傲气的大小姐,她已经把自己的水准往下降了两个等级,但好在段瑾言要求的也不多,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转眼之间,便已经是十二月份,天气渐渐冷了,身上的衣服也渐渐加厚。
段瑾言拉开衣橱的柜门时愣住了,还带着商标的毛衣、风衣、羽绒服满满地塞了一个柜子。
只可能是陆语琪。
次日,他准备了许多话却一句也没用上,因为她根本没有问过半句还喜欢我送你的衣服吗或是我送你的衣服好看吗这种问题,她只是看着他换上的黑色风衣,笑着说了声好帅。
从那一刻起,段瑾言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用看待猎物的眼光看这个女孩,他甚至有些钦佩她。她不问哪件衣服还好吗,也不说哪件衣服是什么牌子花了多少钱她挑了多久,只是赞一声好帅,用真心赞叹的语气。
陆语琪的确高傲,但是高傲得大气。
有些人付出一点牺牲便能唠叨半个月,但她不是。
段瑾言忽然觉得幸运,因为有这样的女朋友。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司机开着车来接他们的时候也带着满脸笑容。
语琪看了看副座上摆着的包装精致的礼物盒,“送夫人的?”
“不是,送给女儿的,她问我要了好久的。”司机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笑着说。
语琪淡淡笑笑,“你是一个好父亲。”说完后惹得段瑾言看了她一眼。
她不禁挑眉,“怎么了?”
段瑾言伸手摸了摸鼻子,修长而骨节分明的食指蹭过高挺的鼻梁,一举一动颇为赏心悦目。似乎是有些尴尬,他扯起嘴角笑起来,“你最近好像经常笑。”
语琪心中咯噔一声,暗骂自己最近松懈了,连忙端出一副高贵冷艳的表情来,“是吗?”
也许是因为难得看到她有些慌张的样子,段瑾言愉悦地勾起薄唇调戏道:“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漂亮。”
语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也笑起来,“你也是。”
段瑾言很少被人调戏,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她那个“你也是”是什么意思,嘴角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干咳一声,似是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车内一时十分安静,然而这份安静很快被打破了,有些刺耳的铃声蓦地响起,司机瞥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手机,没有接,应该是想着工作时间不能接私人电话。
语琪的视力十分好,一眼望去就看到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的“老婆”两字,“接吧,没事。”
的确是他老婆打来的,说女儿在放学的路上出了车祸,正在抢救。
司机猛地一个刹车,语琪和段瑾言都因为惯性往前倾了倾,副座上的粉色礼物盒则直接掉了下去。
语琪有些不忍,开口道:“你去医院吧,我们自己回去,反正也没多少路了。”
司机感激地看她一眼,但显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但语琪和段瑾言已经迅速下了车。
“多谢。”司机说了这两个字后便猛地踩了油门,一打方向盘,掉转方向飞驰而去。
不过六点钟,天却已经黑了大半,空旷的林荫道上没有一辆车,透过黑乎乎的树冠和枝丫,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前方几座零落的别墅。
不同于开了暖气的车内,外面的空气凉意沁骨,轻轻呼出一口气便能化作白色的轻雾。
语琪跺了跺脚,自然而然地挎上段瑾言的手臂,“我们走吧。”
晚上的风吹过脸颊,让人觉得生疼生疼,身上的热气很快便泻光了,寒气从领口袖口不停地往衣服里钻,冷得人直打战。
两个人在路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却紧紧靠在一起。
走了一会儿,暴露在外的手被寒风吹得几乎僵了,语琪将挎在他肘弯的手往后移了移,钻入他的口袋里取暖,但她却惊讶地发现他的手竟然跟自己在风中吹了许久的手一样,冰冰凉凉。
她不禁侧过头看去,“要打电话回去叫人开车来吗?”陆天磊应该到家了,让每天接送他的司机来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
段瑾言吸了吸鼻子,或许是鼻腔被堵住了,声音显得有些闷,“不用,就快到了。”
语琪忽然停下,段瑾言疑惑地也跟着停下来,一转过头就看到她正在解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不禁开口问道:“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踮起脚尖,双手举起,环绕过他的脖颈,仔细地将还带着她体温的围巾给他系上。
她今天穿的是带帽子的大衣,把帽子戴上也能遮挡寒风,但是她十分狡猾地没有戴。
是的,她是存心的,她在实施一出小型苦肉计。
看着她的动作,段瑾言一时之间愣住了,忘记了阻止忘记了道谢,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
她仰着脸,鼻尖冻得通红,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之中看起来十分漂亮。一阵寒风忽然吹来,她似乎是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仍认真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段瑾言只觉得她的手不小心擦过的地方都腾起了一种酥酥软软的感觉,心脏忽然紧了一下又软软地化开,一层一层地荡开阵阵涟漪,仿佛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他忍不住低低唤她,“语琪。”
她刚应了一声便被吻住了,他冰凉柔软的唇瓣贴上来,还带着清冷的寒意。
段瑾言忽然不想再进行所谓的复仇了,夺过陆氏集团又怎样,比过陆天磊又怎样,什么都不比上在寒冷的冬夜,有一个她在身旁。
第6页 :第二章 韩绍(上)
第二章 韩绍(上)
几日之后,语琪来到新的小说。
这本小说的女主名为苏薇薇,家境贫穷却很坚强独立,自小同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十八岁那年母亲病重,为了付自己和妹妹的学费与母亲巨额的医药费,她跟了一个叫韩绍的男人。
如果这个男人是男主的话,那么这部小说可以光明正大地贴上“强取豪夺”的标签,可惜他只是个反派男配,苏薇薇对他没有半点好感。自卑又自傲的女孩大多如此——若是你践踏了她的自尊,哪怕你给她再多金钱帮她再多,她也觉得你在用权势甩她耳光。
真正的男主是她的大学老师林萧,一个温文儒雅、知识渊博的男子。苏薇薇第一次上他的课便爱上了他,于是“强取豪夺”的标签不知何时变成了师生之间的“不伦之恋”,而最虐心的就是苏薇薇爱的是自己的老师,却不得不为了生计同另一个男人耳鬓厮磨。
其实这个韩绍算是语琪经历过的小说中坏事做得最少的一位男配,唯一值得诟病之处是他一直强占着女主,并没有“爱她所以放她幸福”,所以才被冠上了反派男配的名号。
语琪这次要做的女孩叫苏语琪,是的,她同样姓苏,是女主苏薇薇那个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妹妹。姐妹俩从小缺少父爱,喜欢的是同一类型的男人。于是,妹妹苏语琪在跟着姐姐去跟男主林萧吃了一顿饭后,也爱上了这个温柔的男子,开始同姐姐争夺这个男人的心,从而被冠上了恶毒女配的名头。
其实,语琪来此只要让韩绍爱上自己,并且不去掺和姐姐苏薇薇和林萧教授的事,这一本小说的任务就能完成。
只是韩绍不像林萧一样平易近人,苏语琪从未见过他,也没有机会见他——苏薇薇自从跟了他以后便搬去了他的一栋别墅,当笼中的金丝鸟,而苏语琪还是住在原来的家里,每个月拿着姐姐寄来的生活费过活。
所以莫说让韩绍爱上自己了,就算是见他一面也是难事。
不过就在语琪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机会来了。
她在晚上接到一通电话,是苏薇薇打来的。
浓浓的鼻音和偶尔的哽咽使得语琪知道对方在哭,她愣了愣后放软声音叫了声姐姐,问她怎么了。苏薇薇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求她,“琪琪,来接我好不好,我没地方去了。”
语琪顿时明白她又跟韩绍吵架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只是那边的苏薇薇却猛然意识到此刻已经不早,让一个高中女孩出门来接自己实在是太过任性,于是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我说笑的,琪琪,我没事,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
语琪连忙道:“你在哪儿?我马上去接你。”
“不用,太晚了……”
语琪打断她,语气十分坚决,“你在哪儿?”
苏薇薇妥协了,将地址说出,语琪安慰了她两句后挂了电话,换上衣服准备出门,想想要有个去接人的姿态,就又翻出了一件苏薇薇留在这儿的大衣,关门离开。
没有了前几次的家世背景,语琪只得掏出手机查了一下路线,坐了辆公交车匆匆赶去。
公交车越开越偏,二十几分钟后,语琪下车,站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扫了一眼四周,在不远处的工商银行前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苏薇薇。
她穿着一身昂贵的露背白色小礼服,脚上蹬着一双十公分的高跟鞋,脖子上戴着价值不菲的宝石项链,却一点都不意气风发,反而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低着头,可怜巴巴地在寒风中瑟缩着。
她简直不敢相信,在这样的气温下,穿成这样的苏薇薇竟然能在外面待上将近半个小时!
一月末,这个城市最寒冷的时节,又是一天中最冷的傍晚,街上寥寥的几个行人都是掩着衣领匆匆而过,裹着厚厚的围巾都还冻得脸颊通红,而她甚至连个外套都没有穿,光裸着大片大片的背部皮肤,就这样坐在冷峭的寒风之中。
语琪小跑过去,将挂在手肘上的大衣给她披上。
苏薇薇瑟缩了一下,抬头见是她,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叫了她一声:“琪琪。”
语琪应了一声,摸摸她冰凉的脸颊,“怎么了?”
苏薇薇摇摇头,双肩上仿佛压着万斤重担,精致的眉眼间也带着浓浓的疲惫之色,“我不想再跟他了,太累太累。”
语琪将她搂入怀中,忽然瞥到漆黑的夜色中有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夜色浓重,即便万家灯火已经亮起,却也不能为这冬日寒夜增添一分暖意。他静静地立在夜色最深处,纯黑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黑色修身大衣,身姿笔挺如刀裁,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周身有一种凌厉冷漠的气息,仿佛漆黑的大海上一座高大料峭的冰山,压迫感十足。
语琪不禁问:“那是韩绍?”
苏薇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一眼便别过了脸,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语琪眯了眯眼睛,蹲下身与苏薇薇平视,目光平静,“姐姐,你还有多少存款?够付母亲日复一日的医药费吗?”顿了顿,不待她回答就继续快速地道:“还有我和你的学费呢?你不是想出国留学吗?这些都要钱,对吗?至少目前,在我们都没有能力赚钱的现在,我们需要他。”
苏薇薇的睫毛颤了颤,片刻后才低声道:“琪琪,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她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形容词,语气有些迟疑,“他这个人性情古怪,阴晴不定,孤僻冷漠,难以讨好,跟他在一起我只觉得身心疲惫……”
“那么我去。”语琪淡淡道,语气平静而从容,“你该休息了,姐姐,从今天起由我来照顾你和母亲,你可以去追求你喜欢的人,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
苏薇薇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地道:“不行!”
语琪没说话,起身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转身朝韩绍跑去。
他已经不在原地,而是缓缓朝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背影映着冷寂夜色,显得十分清瘦寂寥。
在他的长腿跨入车内,关上车门后,语琪终于赶到。她喘息着敲了敲车窗,露出一个属于苏语琪的乖巧微笑。
片刻之后,车窗缓缓降下,借着车内的灯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坐在后座上的男人的模样。
原著中韩绍是三十七岁,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只是他保养得实在太好,岁月在他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并沉淀出了一种内敛而成熟的气质,给人一种沉稳而可靠的感觉。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在灯光的映照下,俊美而冷峻的脸庞轮廓更加清晰,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狭长的丹凤眼冷寂幽邃,仿佛漫天烟花散尽后无比黑沉的夜空,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冷风在耳畔呼啸,语琪盯着他的眼睛,“韩先生,我是苏语琪,苏薇薇的妹妹。”
韩绍点点头,目光疏淡地在她脸上扫了一眼,“你好。”与他稍显冷冽的外表和气质不同,他的声音温和低沉,动听而悦耳,语速慢而清晰,给人一种温柔而好相处的错觉。
语琪微微一笑,双臂交叠搭在车窗上,“那么,您看我可以吗?”
这副身体同之前的陆语琪一样,只有十六岁,眉眼还未长开,带着一种天真的稚嫩,没有陆语琪那种逼人的精致,只能算是眉清目秀。
严格来说,现在的苏语琪并没有苏薇薇漂亮,但是她敢这样直接地自荐是有底气的。
作为这一行的金牌业务员,她从不打无胜算的仗。
原著中提到过,韩绍喜欢年轻的女孩。苏薇薇跟他的时候是十八岁,而之前跟他的两个女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都是娇嫩如花骨朵一般,眉目之间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
韩绍打量着她,以一个成熟的男人打量少女的眼光,片刻之后,他优雅地抬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他的手长得很好看,肤色白皙且指骨修长,或许是在外面寒风中站了太久的缘故,他的指尖带着沁骨的冰凉。语琪冻得哆嗦了一下,却十分乖巧地没有退后,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微微仰起脸供他观察,嘴角的笑容一直未变。
片刻之后,韩绍收回了手,淡淡地点点头,“上车。”
语琪笑起来,并没有立即上去,而是朝苏薇薇的方向看了一眼,“韩先生,我姐姐她……”
他冷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盯着她的脸道:“小张,去送苏薇薇回家。”
副座上的年轻人应了一声,动作利落地下了车,朝苏薇薇跑去。
语琪道了声谢谢,拉开车门坐进去。
韩绍坐的位置比较靠中,语琪上车后几乎同他肩贴着肩,靠得极近,可以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
她没有怯懦地躲在一旁,也没有热情地贴上去,而是静静地坐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安静,显得格外乖巧懂事。
片刻之后,韩绍瞥她一眼,神色淡漠地评价道:“你比你姐姐聪明。”
语琪刚挑起嘴角要回他一个微笑,便又听到下一句,“我不喜欢太过聪明的女孩,自以为是而且麻烦。”他平视着前方,看也不看她一眼,“做我的女人不需要有太多智商,你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当一个漂亮的花瓶,待在我希望你在的地方,仅此而已。”
语琪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是,先生。”
第7页 :第二章 韩绍(上)(2)
韩绍忽然偏过头看她,神色淡淡的,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暗沉一片,看得语琪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她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扯了个微笑出来。
片刻的寂静后,他伸手抚上她的发顶,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像是安慰受了惊的宠物,声音浅淡温和,倒仿佛真是一个和蔼的长辈,“乖女孩。”
在受到之前毫不留情的言语打击后,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夸奖让人甚至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十几分钟之后,语琪才反应过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个男人竟然用得如此炉火纯青而不露分毫。
这样的手段,再加上他本身的魅力,要驯服一个女孩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语琪不由得开始有些佩服苏薇薇,竟然能够如此坚定地坚持了几年不被动摇。
这一次的任务,看起来要完成并不容易。
韩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只自己走到他笼中的金丝雀。
她正在最美好的年纪,眼睛黑白分明,皮肤极为白皙,便是只有六分姿色,在这样夺目的青春之下也显得十分美丽,就像是清晨的花圃中含着一颗露珠的玫瑰,即使含苞待放也一样夺人眼球。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如此,不施粉黛也漂亮得惊人。
只是不知道这只金丝雀是否比她那倔强如死驴的姐姐可爱些。
他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随意问道:“今年几岁?”态度再自然不过,仿佛在问一个朋友的女儿的近况,磊落而大方。
“十六岁,上高一。”语琪笑笑,左边的脸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态度同样磊落,不巴结讨好也不怯怯讷言,显得乖巧大方。
韩绍淡淡嗯了一声,狭长深邃的丹凤眼转过去不再看她,更显得态度淡漠疏离,“功课如何?”
语琪仿若不觉,依然含笑回答,“还算可以,但比不得姐姐。”
韩绍点点头,不再发问,心中已明白这个苏语琪完全不同于苏薇薇。她圆滑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仿佛已经经历了数载岁月,磨炼得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倒有些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十足十的少年老成。像她这样倒也好。年轻女孩固然漂亮夺目,性格却大多不尽如人意,时不时地耍脾气,惹人心烦。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一片别墅区,在其中一栋前停下。
不算很大的一套小洋房,十分低调,没有那种让人难受的暴发户气息,语琪颇觉幸运。
语琪跟在韩绍身后,踏过地上铺着的长毛地毯进屋,室内空调开得很足,温暖似三月。
韩绍去了书房,随意将语琪交给小周。
她原以为小周便是传说中的管家,但事实却没有那么多英国式的浪漫,这个斯文漂亮的年轻人只是韩绍的一个助理,负责打点这栋房子内的一切事宜。
小周带她熟悉这里,态度客气礼貌,却带着冷淡疏离,“客厅、餐厅、厨房都在一楼,您的卧室、书房、休息室和衣帽间在二楼,三楼是先生的卧室、书房、休息室和会客厅。一楼与二楼您可以自由来去,只是没有先生允许,最好不要踏上三楼。”
语琪点头表示明白。
“我很高兴您不问为什么,几乎每个来这里的女孩都要问一声为什么不能上三楼。”小周颇为幽默,“不行就是不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们以为在拍侦探剧,三楼藏着数具尸骨……”似乎知道有些失言,他不再多说,“您有任何吩咐都可以找我,晚餐半个小时后开始,您可以先去沐浴。”
语琪听了他的建议,动作利落地洗了个澡,随意换上衣柜里的一套连衣裙便下了楼。
初来乍到,最忌让主人等候。
晚餐美味而精致,但是用餐过程却并不愉快。两人隔着长长的长桌各自用餐,连半句交流也没有,气氛很是沉默、压抑。
幸亏是语琪,换了其他女孩,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再加上一个不懂得体贴的主人,或许就要迎来一个失眠的夜晚。
饭后,韩绍拿了一本书去客厅,语琪问正在收拾桌面的小周,“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
“或许您可以早些休息。”
语琪想了片刻,却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朝客厅走去。
韩绍坐在单人丝绒沙发上,衬衣、西裤笔挺。他的两条长腿交叠,右手搁在扶手上,上身微微后仰,左手捧着一本厚壳书低头看着。这个男人,即使一言不发都有一种沉稳威严的气场,让人不敢接近。
听到她的脚步声,韩绍头也不抬,仍旧神情淡漠地看着书,漫不经心道:“不去睡觉?”与他冷淡的态度不同的是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低沉,如山涧清溪。
语琪走近几步,在离沙发不远处站定,“我可以陪您坐一会儿吗?”
韩绍挑了挑眉,抬起眼皮看她,狭长的丹凤眼中黑沉沉一片,仿佛泯灭了所有光亮。语琪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仅仅是站在原地,微笑着看他。
片刻之后,韩绍缓缓合上书,骨节分明的左手轻轻放于书上,右手轻抬,朝她招了招,像是在召唤一只贵宾犬或是一只苏格兰折耳猫。
“过来坐。”他说,声音温和悦耳,让人错认为他的脾气再温柔不过。
语琪走过去,却没有看到自己能坐在哪儿——他身下是一只单人沙发,没有什么多余地方能让她挤进去。但是她却没有半丝手足无措,而是十分自然地在沙发旁的长毛地毯上坐了下来,姿态再大方不过。
韩绍微微一愣,继而微勾起唇角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陪我坐一会儿?”
语琪瞧着他的脸上难得带着笑容,便知道他并不介意,心中暗道他似乎并没有苏薇薇说的那般难以讨好,面上却不露分毫地请示,“那我坐到别处去?”
“不必,”他伸出手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抚摸,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顺着她的黑发,“坐在这里就很好。”
语琪安静地任他动作,片刻后听到他说:“你的发质很好。”
在上次被称赞过聪明之后,语琪便学会了不再在听到他的夸赞后显出笑意,这一次她只是微微抬头看他,等待下一句。
果然,他低下头看她,眼神淡漠,“你这个年纪的女孩似乎都喜欢扎长马尾,干净利落不假,却少了女孩子的味道,一个个像是日本的女武士,吓人得很。”语气轻描淡写,声音温润清朗,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刻薄,简直堪称毒舌。
语琪闻言,却并没有露出不快的神情,二话不说便抬手取下了发带。
强势的男人多数喜欢听话的女孩,可以满足他们的控制欲与掌控欲。语琪并不爱他,只想得到他的爱,所以只需要迎合他的喜好便好,不必考虑其他。幸运的是以她的演技,扮演一个乖巧听话的少女再容易不过了。
韩绍还未收回手,她柔顺的黑发便一泻而下,像是高档的绸缎般冰凉顺滑,流了他一手。
语琪抬头看他,脸上有两个深深梨涡,笑容十分甜美,“现在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帮她理顺头发,手法有着难得的温柔,只是却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温柔,更像是一个长辈对小辈,或是一个收藏家对自己的藏品那种不带情欲的温柔。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而且灵巧,不一会儿便帮她将长发整理好。他往后退了退,看了片刻,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漂亮。”语气颇有些骄傲,像是在看自己亲手做出的作品。
语琪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好脾气地道:“那我以后都披着头发。”
韩绍点点头,重新捧起他的书,语气带着些欣慰,“天下女孩都如你一般乖巧便好了。”
说完,他继续看书,语琪则安静地坐在他腿旁。
片刻之后,韩绍头也不抬地吩咐,“叫小周倒杯咖啡来。”
语琪起身,有些迟疑,“晚上喝咖啡有可能失眠。”
韩绍挑了挑眉,合上书抬头看向她,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你倒不怕我。”
“为何要怕?”语琪笑笑,“韩先生相貌俊朗又风度翩翩,并非洪水猛兽。”
没有谁不喜欢听奉承,想获得一个男人的好感,更要多多地称赞他。
女孩子喜欢嘴巴坏的男人,男人却不一定喜欢坏嘴巴的女孩。事实上,雄性动物天生喜欢被雌性夸赞,他们享受这种感觉。只是韩绍似乎并非正常的男人,听到赞美,他并没有扬扬得意、春风满面。
韩绍看看她,眼中并无笑意,“你姐姐避我如同避蛇蝎,你却说我风度翩翩?”他冷淡地道,“你不必费尽心机地讨好,我给你姐姐多少,便会给你多少,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果然如苏薇薇所说,这个男人性格古怪且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
语琪心中疲惫,脸上却很是镇定,“姐姐一身傲骨,我却不是,您不能将我与姐姐作比较。”顿了顿,她从容地微笑,“我并非是费心讨好,平日里偶然看一株桃花开得美妙,我也会发自内心地赞一句漂亮,这只是出于习惯,仅此而已。”
韩绍脸上的冷意稍减,只是仍旧充满淡漠,狭长深邃的丹凤眼漆黑如午夜的大海,带着无声的压迫,“我已不再年轻,而你身边却有许多漂亮的年轻男孩,他们同你一样,青春逼人。”
语琪不敢再称赞他,只好贬低他人,“年轻男孩大多莽撞而不知分寸,遇事便大呼小叫,没有担当,我并不喜欢。”
韩绍终于不再冷着脸,只是语气依然不算好,“苏语琪,你倒是伶牙俐齿,嘴不饶人,或许你在背后也在如此骂我?”
语琪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语气中便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讨饶的意味,“怎么会,韩先生,我很尊敬您。”
韩绍终于不再难为她,抬手抚额,语气中透露出几许倦怠和疲惫,“你姐姐说得不错,我难以伺候,是不是?”
语琪下意识地便要回答不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喜欢被称赞,只得小心翼翼道:“有一些,先生,不过并不如姐姐说的那么可怕。”
第8页 :第二章 韩绍(上)(3)
她有些忐忑,怕这句话得罪他,导致自己从此被打入冷宫,完成任务之日遥遥无期。但他却笑了,很是愉悦的样子,“你倒真敢说。”顿了顿,他随意地挥挥手,“回去睡觉,女孩子熬夜会长黑眼圈。”
语琪松了口气,正要转身上楼,却看到他原本按在书上的左手不知何时捂在了上腹部,放的位置有些靠上,并不像是无心的动作,而更像是在试图止疼,如同她痛经时的姿势。
他似乎在寒风中站了挺久,那么应该是受了凉,导致胃部不适。
语琪缓缓地眨了眨眼,转身朝厨房走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小周。
“可有热水袋?”她走过去,轻声问。
小周说有,让她稍等。擦净双手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小周拿着一只蓝色的热水袋递给她,带着些歉意道:“空调温度不够高?我等会儿便去调一下。”
“不用,温度正好,多谢。”她朝小周点点头,将热水袋灌好,拿着往客厅走去。
韩绍以为她已经上楼去休息了,此刻看到她去而复返,有些诧异地抬眉。
语琪沉默着走到他身边,蹲下,将热水袋轻轻贴在他腹部,低声道:“用热水袋焐焐或许会好受些。”
韩绍愣了愣,却见她抬头看向自己,黑白分明的眼中带着一丝探询之意。
她问:“感觉会好些吗?要不要帮你揉一下?”
韩绍并不是摸摸女孩子的手都会害羞的毛头小伙子,他经历得太多了,到了这个年纪,他什么都不再在意了,一切都只为了享受。
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语琪,于是缓缓放开捂在热水袋上的手。
看动作便知他同意了,语琪半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往前凑了凑,左手扶在他的膝盖上,右手放在热水袋上暖了暖,直到手心热了才轻轻按在他胃上揉了起来。
“疼吗?”她动作不停,微微抬眼看他,声音轻轻柔柔的,一如她手上的力度。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眉眼,下意识地回答:“不,只是隐隐有些难受。”
“可能是受了凉,”她一脸认真地判定,仿佛真考过什么医师凭证,“怪不得你刚才吃得那样少。”
韩绍没有说话,他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眸,往沙发背上靠了靠。
一时间,客厅里十分安静,语琪并没有再出声打扰他,而是安安静静地继续自己的工作。顺时针揉上五十圈,再逆时针揉上五十圈,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她将热水袋重新给他焐上,这才缓缓站起身,抖了抖酸麻的双腿。
韩绍看起来已经睡熟,鸦黑睫毛静静地覆在眼睑上,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孤僻古怪,眉目舒缓的样子很是清隽俊逸,只是眼角的几条细纹泄露了他的年纪。
语琪推了推他的手臂,“韩先生,韩先生?”
韩绍睁开双眸,似乎还未清醒,眉眼之间带了些迷茫,声音也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低沉,“怎么?”
语琪看着他,低声道:“回房间睡吧,不然会着凉。”
第二天早上语琪醒来时,韩绍已经走了,小周说他半夜接到一个电话,披上西装便出去了。
商人都这样,生意比什么都重要。
小周看着她的脸色,见她并未不满才松了口气,笑眯眯道:“小姐好性子。”
中午时,快递送了花来,十二朵白玫瑰配上勿忘我,白色和浅蓝色的包装纸层层叠叠,用蓝色丝带精致地扎好,看上去十分雅致。花束干干净净,没有捎带任何卡片,也没有什么动人的情话,的确是韩绍会有的风格。
隔一日,又有项链送来,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天天都有包装精致、价值不菲的礼物送上门来,手链、戒指、皮包、衣服、香水,数目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若是别的女孩可能已经欣喜若狂,但是语琪不会,她很清楚这些不可能是韩绍亲手挑选的,应该是那些助理的手笔,估计每一个跟过他的女孩享受的都是同样的待遇。
没有什么好欣喜的,她要的是他的心,并不是什么珠宝首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清高到了视金钱如粪土,事实上,她十分了解金钱的价值,有了钱很多事情会好办很多。
韩绍一直没有回来,语琪偶尔会从小周口中探探口风,了解韩绍的喜好以便于知己知彼,只是小周的回答实在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参考——到底是男孩子,对这些细节都不太在乎。
苏薇薇反而给她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韩绍走后的第二天,苏薇薇便打了电话来,语气小心翼翼的,仿佛怕说错话,伤到这个处在狼窝里的妹妹,每过五句话便要提一句回家吧,仿佛语琪在那多待一秒便会性命不保。
她不得不重复无数遍“我很好,我没事”,苏薇薇才勉强镇静下来。
沉默了片刻后,语琪问:“姐姐,你可知韩先生有什么喜好?”
那边的苏薇薇愣了愣,“喜好?”顿了顿后,她冷笑一声,“他那个人厌恶的东西远远多过喜欢的东西,他唯一喜欢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最好还是一头黑发白裙子,老掉牙的审美。”平常,苏薇薇也算是个颇有教养的女孩子,见人微微笑,自尊坚强有礼貌,但是一提到韩绍就不免变得尖酸刻薄,可见韩先生招引仇恨的功力不俗。
语琪并没有附和,而是暗暗记下他喜欢女孩穿白色裙子这一点。想了想,又问:“那他厌恶什么?”
听到这种问题,苏薇薇便忍不住地开始抱怨,“世上事千千万,他没有不厌恶的。整日板着脸皱着眉数落人,妆化得浓不行,穿艳色衣服不行,头发梳起来不行,穿高跟鞋也不行,起得晚不行,话多说几句也不行,甚至字写得潦草也不行!说什么错什么,做什么错什么,甚至他觉得你连呼吸都是错的!”
语琪听她越说越气,只觉得好笑,这苏薇薇和韩绍实在是有趣得很,若是没有那位大学教授,说不定他们两人吵着闹着也能成一对佳偶。只是世事没有如果,既然她来了,便要使尽浑身解数,不让苏薇薇同韩绍有半分机会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韩绍还没回来,语琪依然按照严格的标准来做:长发每日打理柔顺,穿简简单单的白色裙子,不化妆不涂口红,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就算是看书休息也选择靠窗的沙发,并时不时往外看一眼,生怕他回来时看不见自己。
如果有人评选年度最佳情妇,语琪一定会被提名。
只是她没料到,韩绍回来时竟是在深夜两点。她早已睡下,柔顺的长发早已睡得凌乱,白裙子也早已换下,身上只是一袭普普通通的棉布睡衣——幸亏是白色的。
韩绍顶着寒风进了屋,小周早已恭候一旁,一边帮他脱下大衣挂好,一边唠唠叨叨,“这些日子苏小姐天天盼着您回来,每日都要在窗口往外张望数十次。这下您终于回来了,却是在这个时间。小姐早已睡下,明早她起来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在外应酬,不免喝些酒,韩绍的神志有些迷糊,听到他说苏小姐,只以为是说苏薇薇,怔怔道:“苏薇薇,那头犟驴?她何时开了窍?”
小周哭笑不得,“不是,是苏语琪苏小姐,您一个多星期前带回来的,不记得了吗?”
韩绍抚了抚额,在被酒精搅得乱七八糟的脑海里搜寻了一番,喃喃道:“苏语琪?”
不知为何,一张带着两个深深梨涡的笑脸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一晚她揉按在自己胃上柔和而令人舒适的力度。
他终于想起来了,缓缓抬起头看向小周,瞳孔因为酒精的作用有些涣散,“她在哪?”
“苏小姐睡下了,要叫她起来吗?”
韩绍皱了皱眉,像是在做重大决定一般想了好久,才郑重其事地对小周抛下两个掷地有声的字,“不必。”
小周默然片刻,上前去扶他,“您醉了。”
“我没有。”他这次倒是回得很快。
角落里传来哧的一声轻笑,正是听到声响爬起来查看情况的语琪。
幸亏她一向浅眠,睡觉时也没关门,这才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不然便错过这个绝好的刷好感度的机会了。
语琪快步上前,从小周手中扶过韩绍,轻声道:“你去休息吧,韩先生由我看着便行。”
若是苏薇薇说这话,小周定然不会同意,但是此刻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点点头答应了,“那辛苦小姐了。”
小周走后,韩绍拂开她的手,狭长漂亮的丹凤眼眯了眯看她,一字一顿道:“苏语琪?”
“是,是我。”语琪好脾气地微笑着应了,“我扶您回房休息。”
第9页 :第二章 韩绍(上)(4)
韩绍仔细盯着她打量片刻,神色颇认真,“小周说……你睡下了。”
“是,刚才听到声音就起来了。”
“你在暗示是我吵醒了你?”有些醉了的韩绍比清醒的时候更难伺候。
语琪无奈,一边重新扶过他往楼梯走去,一边耐心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韩先生。”
“你一定在暗暗骂我难伺候性格又古怪是不是?”顿了顿后,他又自己点了点头,“是的,我就知道。”
语琪觉得简直无法跟他讲道理,只能干巴巴地道:“我没有,韩先生。”
韩绍定定看她半晌,在她以为他又要说些打击人的话后,他却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我想吐。”
语琪立刻放弃了先扶韩绍上楼的打算,直接带他去了一楼的卫生间。
她本想跟着进去,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
她下定决心要扮演乖巧听话的女孩,所以此刻并不能像前两次一般飞扬跋扈地闯进去,语琪只好安静地在外面等待。
一刻钟过去,里面已经半天没有传出任何声音,非同寻常的寂静让人心生不安,语琪迟疑了片刻,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韩先生,您还好吗?”
没有回应,只有抽水马桶中淅淅沥沥的水声从里面传出,语琪不准备再等,而是当机立断地开门走了进去。她其实有些紧张,本以为会看到目标人物昏倒在地的场景,但真正看到里面的景象后,她的脸上只剩下哭笑不得的无奈。
韩绍就坐在卫生间光洁雪白的瓷砖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随意曲起,双臂搭在膝盖上,即使是这样有些失礼的姿势,被他做出来却也带了几分随意的优雅。他怔怔地看着某处发呆,长睫静静垂落,狭长的丹凤眼中泛着点点茫然。
语琪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开口便是一句:“韩先生,您还想吐吗?”
韩绍眨了眨眼,茫然的眼中渐渐汇聚起焦点,淡漠平静的视线缓缓移到她身上,辨认了片刻后才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不要叫我韩先生。”顿了顿,他又带着丝不悦,沉声道:“一个个都这么叫,你们商量好的?”
语琪并非是说句情话便要红透半边脸的黄毛丫头,一怔之后,丝毫不用做心理斗争,自然而然地便叫了声阿绍,声音轻软而缠绵,带着丝丝亲昵,倒让只是抱怨了一句的韩绍一瞬间愣了愣。
“我扶您回房?”她乘机问了一句,并且不待他回应便试图上前搀起他,却被他一把拂开。
他抚了抚额头,眉眼之间带着浓浓的疲惫,“我难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微的沙哑,像是名贵的大提琴下流淌出的音色,有着优雅低沉的质感。
这种时候最能提升好感度,语琪没有半丝不耐,态度好得像是售楼小姐,“哪里难受?”
韩绍此时却不作声了,只是用拳头抵着额头,长眉紧紧皱着。
语琪安安静静地蹲在他身边,像是忠诚地陪伴在主人身边的大型犬。片刻之后,她沉默地抬手帮他按揉太阳穴,揉了没一会儿手腕便被他握住了。
韩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缓缓抬头看她。语琪本来就靠得极近,他低着头还好,此刻一抬头,两人之间几乎是鼻尖对鼻尖,近得足以睫毛相触。
语琪没有退后,而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黑沉沉的丹凤眼中本是一片死寂,却在她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泛起些许笑意。
韩绍优雅地抬手挑起她的下巴,眯了眯那双狭长漆黑的眸子,低声命令道:“唱歌给我听!”
“什么?”饶是语琪也不由得下意识地问出了声,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命令她吻他也是正常的事,但是……唱歌?
醉了的韩绍异常地难对付,他不多言,也不催促,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语琪认输,回身将卫生间的门关上后,简短地给他唱了一首催眠曲。身为这一行的优秀员工,语琪几乎可以称为全能型人才,即使是清唱,听起来也颇有几分味道,软软糯糯的,很是悦耳。
一曲唱罢,韩绍终于愿意跟她回房,只是刚走到二楼便停了下来,再也不肯往上走半步。
语琪已经认识到了醉酒的韩老爷是如何能折腾人,十分淡定地站在一旁等他说出下一个要求。
果然,韩绍不悦地皱了皱眉,“我要喝水。”
语琪依旧好脾气地应下,小跑着下楼到厨房给他倒了杯温水端上来,直接递到他唇边。
韩绍却迷迷糊糊地推开水杯,带着淡淡的好奇打量她,“你是谁?这么听话?”
她什么都能接受,但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忙上忙下了半天他却不记得自己是谁——做白工的滋味并不好受。谁知,她刚要开口清晰而掷地有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韩绍便退了开去,扶着楼梯扶手朝她微笑,“我猜你是苏语琪。”
很是愣了一愣之后,语琪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她还未说半句话,韩绍温和而干净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仿佛是在慨叹,“只有语琪才会这么乖。”说完这句话后,他似是没有力气一般,原本靠在扶手上的身体缓缓滑下,语琪叹口气,将他扶住。
他似乎已经睡过去了,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语琪身上,好在她这几日经常在地下的小型健身房里锻炼,倒也能扶着他跌跌撞撞地上了三楼。
好不容易把他放到床上,语琪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却还是认命地去给他换衣服。语琪刚帮他脱掉西装,还没解开两个衬衫纽扣,手腕便被他拉住一拽,她根本没有任何防备,直接摔上了床,正好压在他的胸前。
她并没有挣扎,而是静静地看着他。韩绍的丝质衬衫开了两个纽扣,露出深深下陷的精致锁骨,从敞开的领口来看,他的脖颈十分修长。
他随意一伸手臂,便将她整个人都箍到了怀中。语琪的整张脸几乎都埋入了他胸前温暖的肌肤里,鼻尖被他略带清冷的气息完完全全地笼罩。
韩绍却似乎并不想做些什么,只是用修长而微凉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黑发,像是抱着一只人形宠物一般。
语琪乖巧地伏在他怀中任他动作,并没有试图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韩绍忽然将她推开,手紧紧地捂着腹部,长眉深深地皱起。
语琪连忙爬起来,扶住他的手臂,“怎么了?胃疼?”
他没有作声,脸色煞白煞白的,原本光洁的额上已经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双眸紧紧地合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普通的胃疼不会这么剧烈,他几乎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抵着腹部。
语琪吓得跳起来,想帮他揉一下却插不进手,只能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脊背,试图以此帮他缓解疼痛,“叫医生吧,或者去医院看看?”
剧烈疼痛之下,韩绍的酒差不多醒了,他的全身几乎都在微微颤抖,听到她的话,只是艰难地摇摇头,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不必。”
“有可能是胃痉挛,我去找热水袋。”急急忙忙地撂下这一句后,语琪光着脚就要往楼下跑,却被韩绍叫住。
“不用。”他的声音干涩低哑,“帮我拿一下药就行,在大衣口袋里。”
匆忙之下,语琪根本来不及考虑,只是飞奔下楼,在衣架上找到了他进门就换下的大衣,从右边的口袋中摸出一个药瓶。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药名——人参皂苷Rh2。
语琪完完全全愣在了原地。
人参皂苷Rh2,别称护命素,很久很久之前她曾接触过的一个反派患了肺癌早期,便服用这种具有抗肿瘤功效的药物。
那么,韩绍呢?
第10页 :第三章 韩绍(下)
第三章 韩绍(下)
韩绍平静下来时天色已经微明,两人都一夜未睡,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一样的狼狈不堪。
韩绍早已醒酒,只是之前醉酒时做过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只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一时间简直头大如斗。
也不是第一次醉酒,韩绍自然知道自己的酒品不好,几个下属也都心知肚明,通通练就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好本事,送他回房时都是速战速决,人送到床上就火速撤退,倒也相安无事。谁料到这次他酒醉胡闹,她倒配合地跟着他胡闹,韩绍只觉得哭笑不得。
语琪却并没有心思想这些,她满脑子都是那药瓶上的几个大字——人参皂苷Rh2。
她确实是以做恶毒女配为工作,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断情绝欲超然若仙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也是人,并不是为执行任务而创造出的人形兵器。
人与人相处起来自然而然会产生感情,之前无数次的任务中,她其实早已将那些男配当作了至交好友——打动一个人的心只靠技巧和运气是远远不够的,人都不是傻子,只有感情才能换来感情。
她唯一胜于常人的地方便是经历得多,能比较好地掌控自己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做到收放自如。尽管如此,每次完成任务之后,她还是要休整几天,完全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才能继续下一次任务。
而这一次,她真心实意地为韩绍感到难过惋惜。
他的性格古怪虽然难伺候了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坦荡的君子。
人人都有难言的癖好,他不过是喜欢年轻女孩。喜欢便是喜欢,他并不试图遮掩这一点,也不苛待跟他的女孩,从不吝啬鲜花与礼物,也从不会开口闭口便将“喜欢吗?还好吗?怎么报答我?”挂在嘴边,给了便是给了,并不小里小气地索求什么回报。
苏薇薇的情况如何她不知道,但是自己跟他的这一个多星期中,他并没有动辄动手动脚轻言浪语。他自有一种气度,懂得什么叫作尊重,并不给他人难堪,只是偶尔会如同长辈般提点几句,例如那一日让她披下黑发——但是他早已付过酬劳,的确有权将买下的商品改变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语琪轻声叹口气,直截了当地问:“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她问得直接,是因为这种问题再怎么委婉地问出口都是同样的效果,不会因为改变了问法便有所不同。
韩绍愣了愣,他以为这个小姑娘只是普通的高中小女孩,便是看到了药瓶也不会猜出什么,没想到倒是小觑了她,只是知道了便是知道了,又不是杀人放火,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谁的一辈子不会经历几次大灾大难?只是他遇到的早罢了。
他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异常温和平静,像是在陈述别人的病情一般,“胃癌中期。”
并不是治愈率还算高的早期,语琪微微一怔,随即低头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会陪你。”
这样郑重其事的承诺自一个高一小女孩的口中说出,韩绍忍不住笑了,平日里沉寂到有些冷冽的丹凤眼中划开淡漠的笑意,“你在同情我?”他这个人,就算笑起来也像是初冬的暮光,嘴角冰冰凉凉的弧度几乎转瞬即逝,“但我并不需要。”
说罢,他伸手覆上她柔软的发顶,轻轻摩挲了片刻,声音温和而低沉,“不过还是谢谢你,小语琪,你是个乖女孩。”随意的安抚态度,仿佛长辈在嘉奖考了好成绩的晚辈。
语琪不作声,只当他性子傲不愿被人同情,但是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他不是高傲,而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需要同情。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在死亡面前也如此看得开,觉得人生并无缺憾之事,便是早些离开也无妨。多数人得到再多也并不满足,每日不停地抱怨人生不如意,便是长命百岁却也毫无乐趣。
“好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他最后揉了揉她柔软顺滑的黑发,淡漠却不容拒绝地下了逐客令,“我要休息。”
语琪迟疑了片刻,还是听话地离开了房间,不忘帮他把门轻轻带上。
她下楼去找小周,才了解到韩绍早已知道自己得了胃癌,已经在一个多月前做了姑息性胃切除手术,术后恢复还算好,每顿饭都能吃进半碗,身体状况都很正常,延长三到五年寿命是非常有希望的。
语琪不免恻然,便是她也能轻轻松松吃下一碗白米饭,而一个一米八五以上的成年男人,一顿饭不过只能吃进半碗,却也叫恢复得不错,而且只有博到三到五年寿命的希望。
晚饭时韩绍也下了楼,如同小周所说,他只吃了半碗不到便不再动筷,同以前一样拿了一本书要去客厅看。
语琪刚要跟过去,便接到苏薇薇打来的电话。电话刚接通,那边便劈头盖脸地问韩绍有没有欺负她,一问之下,语琪才知道母亲治病用的账户上打入了一笔几近天文数字的钱,足够她们一家三口用上两三辈子,苏薇薇以为是韩绍对语琪做了什么极为过分的事后给的补偿。
语琪记得他曾经说过,给苏薇薇多少,便会给自己多少,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谁知道他转眼就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并且在用晚餐时也没有提起半句——或许他早已忘了此事。
这才是真正的大方,赠你再多也只当是举手之劳,做完后便悉数抛到脑后,根本不去在意你是否感恩戴德。
默然片刻,语琪没有再讨论这事,而是鬼使神差地问:“韩绍是何时开始感觉到胃难受的?”小周只说他很早便得知自己患了胃癌,却没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那边的苏薇薇却分外诧异,“他胃难受?我怎么不知道?”似乎根本不知道此事。
语琪愣了愣,几乎不敢置信,“他一个多月前做了手术,你不知道?”
“什么手术?阑尾炎?”苏薇薇并不在意,“没事,他那个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缝上针后估计下午便可出院,没人难为得了他。”
“我还有事,改日再聊。”语琪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替韩绍打抱不平,甚至带了点恼怒苏薇薇的感觉。
冷静下来后她才恢复了理智,这并不是苏薇薇的错,韩绍一个月也未必见她几次,她又整颗心都扑在林萧身上,怎么可能发现?一个你不在乎的人,便是摔断了双腿,估计也没有你在乎的人割破一根手指来得让人心疼,世事就是这般无情,她早已知晓。只是韩绍确实可悲,他给人的感觉太过可靠,再大的事他也是神情淡漠地去面对,仿佛天塌下来也压不倒他,无论下属还是情人,通通以为他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经历再大的磨难也不会感觉到痛。
语琪叹口气,其实很多人都忽略了一点,有些人再怎么强大也终究是人,不是神,他们受伤了也会痛,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们习惯于一个人忍耐,因为不会有人关心在意,也不会有人嘘寒问暖。不过也好,正是因为没有人给予他们关心,唯一的雪中送炭才会显得更加珍贵。
韩绍这次回来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在三楼住了下来,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在他的书房待着,只有三餐和午饭后的时间会在一楼。
不是没想过去三楼增加相处的机会,但是小周再三强调过不能上三楼,且尊重他人的私人领地又是一种最基本的教养,语琪只得放弃。
唯一能相见的时间只有三餐和傍晚时分,她万分珍惜。
令人发愁的是,每日用餐他们都要隔着一条长长的桌子,说一句话都要用喊的,十分不利于交流感情。语琪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个情况。
虽然这么做有得罪韩老爷的危险,但是她还是让小周将长桌换成了方方正正的红木桌。桌子是她亲自挑的,造型典雅,做工精致,用料上乘,但就是小,两人坐着可以手肘碰手肘,原本显得疏离冷漠的距离一下子便被拉近了。
韩绍第一次看到这张桌子的时候先是一怔,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向站在一旁的语琪看去,眼神分明疏疏淡淡,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锐利气势,看得她一瞬间竟有些心虚。
只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拉开椅子便坐了下来。
语琪松了口气,其实她十分担心这样的安排会触怒韩绍这个掌控欲强烈的人,不过,看来倒是她多虑了,他的气量没有那么狭小。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越有本事的男人越没有脾气,他们的气度与涵养都摆在那里,若不是触到了他们的底线,轻易不会同女孩子计较。
语琪在他对面坐下,将筷子递给他,又将摆在他手边的咖啡挪到了自己这里,把自己手旁的温水换给他。她特意上网查过关于胃癌的一些资料,逐条记下又加以背诵,深深铭刻在脑海。其中有一条便说咖啡是刺激性饮品,胃癌病人最好少喝。虽然从私心角度出发,她希望韩绍能够痊愈,但是做到这样精益求精的程度她的确是故意的,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平日多照顾一些便已足够,无需这样煞费心力。
对面的韩绍瞥了一眼她的动作,并不作声,而是冷淡地看着这一桌饭菜:以往的米饭被换成了小米粥,所有的菜色都是清清淡淡的,不见油腻辛辣,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这也是语琪查的资料中提到的:多吃绿色蔬菜对癌症患者很有益处,富含维生素A、C、E,而且容易消化;热粥则最适合调理肠胃,而且比较容易下咽。
韩绍淡漠地将粥和菜都扫了一眼,最后视线定定地落在了语琪身上,狭长黑沉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是在要求一个解释。
如果对着的是别人,她或许会苦口婆心地说咖啡如何如何伤胃,蔬菜和热粥又如何如何对你的身体有益,唱做俱佳地一番语重心长下来,也许就凭借杰出的老妈子式关怀将对方感化了。但是对方是韩绍,所以她只是放下了筷子,对上他的视线,笑得讨好而乖巧,“我最近比较喜欢吃清淡些的东西,所以自作主张了。” 她顿了顿,笑得越发甜美,“不过味道还是不错的,你尝一尝?”
韩绍这样的人,你要是太过殷勤,只会撞上一堵冷冰冰的墙,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不需要关心的原因。
但是如果换一种方法,一切都会不同。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会懂得你真正的用意是为他好,同时自然也懂得你这样迂回地表达善意是为了顾及他的颜面。他或许永远不会说谢谢,但是他会记在心里,这也是她的最终目的。
果然,韩绍的脸色渐渐放缓,原本紧抿的唇线也放松了,淡漠的神情中露出几丝无奈。他盯着语琪看了片刻,唇角微微翘起,狭长沉寂的丹凤眼却平静而疏淡,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我早说过,你很聪明。”
语琪只是笑,并不说话。
一旁的小周并不明白两人的默契,忍不住插嘴,“您别怪小姐擅作主张,她忙了一个上午准备这些菜,就算不合胃口,您好歹也吃一些,多少也是小姐一番心意。”
平时收揽人心的作用就在此刻体现了出来,语琪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对小周十分感谢。有时候你的十句关心慰问也抵不过别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这跟写作同一个道理,百来字的直接描写有时候还抵不过一句侧面衬托。
韩绍叹了口气,捏了捏眉间,之后抬眼看向语琪,十分优雅地对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她愣了一愣,却还是乖巧地起身,绕过方桌走到他身旁,轻声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便轻轻抬手将她搂在了怀中,像是长辈拥抱小辈,带着包容与亲近。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如同再耐心不过的主人在安抚腿上的猫咪,一下又一下。
语琪一怔,也缓缓地抬手,环抱住他越来越显清瘦的腰身。她轻轻地将下巴搁在他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听着他温和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大提琴中流淌出来,温热的气息吹拂过耳畔。
他说得缓慢却十分清晰,带着隐隐的叹息,“语琪,你是个好孩子。”说罢,他伸手轻抚她的黑发,“我很高兴你并不像你姐姐那般敌视我,但是你也并没有义务这样做。我帮助你们家并不是因为我为人和善,而是因为我图谋不轨,我看中的是你姐姐和你的年轻美貌,你并不需要偿还我什么。”
语琪顿时明白,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报恩。她不由得深深皱眉,从古至今,扼杀感情萌芽的前三甲杀手就有一个是它。误以为对方对自己好是为了偿还恩情,导致了无数佳偶擦肩错过。
但是,身为恶毒女配之中的佼佼者,她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语琪猛地从他怀中退出来,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盯着他狭长漂亮的丹凤眼,“韩先生,我感激您是真的,但是仅仅是感激的话,我不会如此费尽心机。” 她顿了顿,微微蹲下身,同坐着的他停留在同一水平线上。
韩绍不由得挑了挑眉,“那你想要什么?做韩夫人?”他笑笑,“然后可以得到我的全部遗产?”
他的解释越来越往糟糕的地方驶去,情况不允许她再有迟疑,语琪直接凑了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然后抬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不,韩先生,我只是倾慕您。”
韩绍愣住。
语琪并不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她重新抱住他的腰,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十六岁少女的甜软,“我不想做什么韩夫人,我只希望您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韩绍这样早已历尽千帆的人物,自然不会因为小女孩的一番告白便喜形于色,他只是一愣,之后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并不说话。
只是,人都是偏心的,同样年轻貌美的女孩,一个厌恶你一个喜欢你,心自然而然地便会往后者偏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日之后,韩绍并不如往日般整天待在书房,有时也会下楼来坐坐。下楼的次数多了,有时便会听到语琪同小周两人在楼梯间或是厨房的谈话,声音压得有些低,但还是能听得清楚。
“术后的辅助治疗是很关键的,化疗毒性很大,可能会使免疫力下降,至少也需要服用中药巩固疗效吧,只用保命素,万一复发了怎么办?”这是女孩子温软的声音,只是语气并不像平日面对他时一般乖顺,倒显得有几分强势。
韩绍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站在楼梯上往未掩门的厨房瞥去。
小周低声说了几句,语琪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药给我,我劝他吃。”
韩绍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摇摇头,并不多言,只是继续往楼梯下走去,仍旧去看他的书。
大约半个小时后,语琪提了个小纸袋来到客厅,熟门熟路地绕到他腿边坐下,仍旧像那晚一样席地坐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她没有化妆,一张白净的脸蛋素面朝天,黑发柔顺地披下,身上穿着一袭干干净净的纯白棉布裙子,显得十分乖巧清纯。
其实语琪并不是没有顾虑,服药这种事并不像每日三餐,不可能说“我最近喜欢吃这种药,你也尝尝看”,所以只剩下了直截了当地劝说这一种方式。但是,一句话说不好说不定就触到了韩绍的雷区,导致自己被丢入冷宫。
韩绍见她一副踌躇的模样,好心地开了口,“功课做得如何?”她依然侧着身子坐在他腿旁,光滑白皙的肩膀轻轻挨着他的膝盖,头顶只比沙发扶手高了些许。他伸手自然而熟稔地抚了抚她的黑发,像是在逗弄养在膝下的拉布拉多或是别的什么大型犬。
根本没想到他会问到自己功课的语琪愣了一瞬,有些不自然地道:“还好。”搬来没多久就有专人将她所需要的日常用品从家中搬到这里,高一的寒假作业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她并不会在这里度过一生,每天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完成任务,怎么可能无聊到去管那些功课?
韩绍淡淡瞥她一眼,“那便去你的书房看看。”声音平静而温和,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语琪诧异地抬头看他,直直地望进那双深邃而漆黑的丹凤眼深处,一瞬间只感到无声的压迫与威势随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暗自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顺从地低下头,“是,先生。”
真正有气场的男人,不用威逼也不用厉喝,甚至不会瞪你一眼,他就那么随意而平淡地看着你,姿态甚至有些优雅,但是你却根本不敢违背他的任何命令。
十分钟后,语琪将韩绍迎进自己的书房。
典型的欧式风格装修,家具简洁大方,屋内一片静谧,只有温暖的阳光自明亮的玻璃窗外透进来,洒在窗边的白色书桌和书柜上。桌角的玻璃花瓶中插着十几束有些枯萎的白玫瑰,另一边则摆放着高高的一摞参考书。
韩绍缓步走到书桌旁,目光轻飘飘地自那几束白玫瑰上掠过,落到那厚厚一摞书上。他随意翻了翻第一本,全是空白,微微挑了挑眉,他伸手翻开第二本,依旧是空白。
如同小学生等着挨训一般,语琪乖顺地站在桌旁,诚实万分地道:“我都没做。”
韩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伸向第三本书时停住了,顿了顿后转了方向,落在了她的头顶,无奈地抚了抚,“你姐姐这一点比你强,对待功课她一向最认真。”
如果他不拿苏薇薇说事,语琪就不会说什么,但是既然被拿来同她比较了,那么为了不被比下去导致任务失败,她只好做一回挑拨离间的小人。但是说人坏话也须讲究分寸,太过刻薄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份,最高境界是明褒暗贬,表面上似乎谦虚地赞扬他人,实际上却是在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语琪轻轻别开脸,似乎很是感慨,“姐姐一向看得远,懂得为未来打算,自然对待功课极为认真。” 她顿了顿,眼神恍惚地看向韩绍,“可我不行,我眼光短浅,只看得到现在,管不了未来。”
韩绍不作声,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沉默片刻后,他摇摇头,将椅子拉开,按着她坐下去,将一本辅导书摊到她面前,“今天先把这本做完,我会检查。”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过生硬,又放柔了声音道:“身为女孩,无论是嫁人抑或工作,有个好文凭总是好的。”
语琪默然,撇去任务因素不谈,她此刻真有些钦佩这个男人。站在他的立场,苏语琪只要漂亮乖巧听话就好,功课好不好、未来是否能嫁得好、是否能有个好工作,其实都与他无关,他根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干这种督促学习的不讨好差事。然而,他这么做的原因她多少也猜得到一些,无非是担心他三五年后离开这个世界,而一无文凭二无工作的小女孩失去经济依靠之后,仍然大手大脚地花钱,败尽存款,然后再无其他生路。
像是在证实她的猜测,韩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地道:“你或许认为我给你的那些足够用一辈子,但是语琪,再多的钱总有花完的一天。我可以轻易地让你暂时变成富有的女子,但是我无法保证你一生一世不愁吃穿。” 他顿了顿,缓慢而清晰地说:“一个人一辈子最要紧的不是有钱,而是值钱,真正值钱的人在哪里都会得到赏识和重用。我只能让你成为有钱的女孩,而要成为一个值钱的人,只能凭借广博的学识、深厚的涵养以及在某个领域的技术经验,这些我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如此地为她着想,堪称用心良苦,这个男人表面上看去冷漠而无情,但是内心却似乎十分柔软,只因一句简简单单的表白,便将她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甚至连未来都考虑妥当。
尽管在某种程度上她并不需要,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语琪真的感激他,十分感激。
她轻轻转过身,张开双臂环住他愈加清瘦的腰身,整张脸都埋入了他胸前柔软的衣料中,真心实意地道:“谢谢您,韩先生。”
韩绍原本并不指望她能懂得自己的一番考虑,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地道谢不免有些愣怔,片刻之后,心头缓缓涌出淡淡的欣慰。他不由得伸手捋了捋她柔顺的黑发,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柔和,“去做你的功课吧,我就在旁边。”
语琪却并不放手,甚至紧了紧手臂,“如果我能在晚饭之前做完这本,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韩绍看了看那本辅导书的厚度,并不相信她能够完成,只随意而敷衍地嗯了一声。
语琪得了应允,立刻抬头朝他笑了笑,然后猛地转过身拿起笔开始做题。
有过在无数本小说里待过的经历,她扮演了很多次高一学生,因此对这些题的做法早已烂熟于心,甚至到了随手塞给她一本教案,她就能直接登上讲台讲课的地步。
鉴于她做题的速度实在太快,几乎看一眼题目便开始下笔,没过两分钟便翻过一页,韩绍实在是很难置信,忍不住叫了停。
语琪虽然疑惑,却仍是乖乖地停下,抬起头看他。
韩绍伸手拉过那本辅导书,随手翻了翻,只见短短的时间之内,她竟做掉了五分之一,不由得诧异地挑了挑眉。沉默片刻,他翻开书后的参考答案对了七八道题,竟然没有一道是做错的,而且思路清晰步骤简洁,几乎可以媲美标准答案。
“看来是我小看你。”韩绍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将书塞回她怀中,唇角划开一抹几不可察的浅笑,“只是,我记得你当初回答的是,功课还算可以,就是比不得姐姐?”
语琪愣了愣,讪讪一笑,“谦虚是美德。” 她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他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说谎。”事实上,她当初正是按照真实的资料说的,苏语琪的功课确实比不得苏薇薇,但是进入过无数本小说的语琪却不可能比不过苏薇薇。
韩绍揉了揉她的黑发,“行了,说说你那个要求吧。”
“可我还没做完……”
韩绍打断她,“现在就说吧,什么要求?车子你现在不会开,以后再送你,看中了什么珠宝首饰倒是没问题。”
语琪不再坚持,而是乖巧地笑了笑,从一旁的书柜上将那个小小的纸袋子拿过来,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你从今天开始按时吃这些药。”她顿了顿,似乎怕他拒绝一般仰起了脸,“可以吗?”
韩绍愣了一愣,有些无奈地蹲下身,将那个小纸袋从她怀里拿过来,放在手心看了看,叹息般地道:“语琪,有时觉得你聪明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孩,有时又觉得你实在是傻。”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因为自己放弃了索取珠宝首饰甚至是房产之类的好处,而选择了这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实在是傻到透顶,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后半辈子的富贵无忧,而是让他喜欢上自己。
目的不同,选择自然也会不同。
“那么,你答应了吗?”
韩绍终于认输了,“苏语琪,你赢得漂亮。”他顿了顿,又说笑似的道:“天下估计没有哪个男人会忍心拒绝你。”
第11页 :第三章 韩绍(下)(2)
语琪笑着起身,“我去倒温水来,都是胶囊药丸,倒出来好大一把。”
韩绍淡淡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手中的纸袋。
语琪跑开几步后又猛地顿住,跑回来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我很高兴。”
韩绍自然而然地低头搂住她,轻轻笑开,“傻女孩。”
韩绍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生活,每日作息规律,喝粥,吃绿色蔬菜,不再同冷冰冰空荡荡的书房为伴,靠在沙发中看书,女孩子温暖的身体总是轻轻挨在腿边,乖顺而安静地陪伴。
这是同从前的日颠夜倒、酒池肉林天差地别的日子,但是让人感到异常的安宁。独自一人漂泊太久,再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也让人厌倦。
他将公司的所有事务都推给了副手打理,不再出门应酬。这让语琪十分高兴,他们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加。
她每日变着法子将菜做出不同的花样,哪个菜韩绍多动了几筷子她都用心记下,一日三餐通通按照他的口味来做,但即使如此,他每顿也不过用半碗饭,吃的仍是比她少许多。
背着韩绍的时候,小周时常调侃语琪,说她好似养猪专业户,每日费尽心思地准备饲料,只是韩先生却根本不长膘。他这个玩笑开得有些放肆,更倒霉的是说完这句话后他才发现韩绍一直站在他身后,吓得忙找借口溜开,然后整整三天没敢在韩绍面前出现。
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患这种病原本就饮食困难,韩绍又做了手术,切除了胃的一部分,更是吃不下多少东西,整个人都异常消瘦,就算裹着厚厚的大衣身子看起来也分外单薄。语琪每次同他拥抱时都忍不住担忧,那么细的腰身,比她的粗不了多少。
书上说按时按点吃饭,少食多餐对此有益,语琪奉若圣旨,每天三餐准时准点,下午三点加一次下午茶与点心,晚上十点又准时端出宵夜。便是这般养着,韩绍也仅仅是维持现在的模样,不再消瘦下去罢了。
这种病会让人的免疫力和体质下降,哪怕屋子里十分温暖舒适,语琪每次摸到韩绍的手却仍是冰冰凉凉的,她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每次只是装作撒娇一直拉着他的手,直到将他冰凉的手指握到温暖才松开。
次数多了,韩绍自然不可能觉察不到,她再一次握住他的手不松开时,他叹了口气,直接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搁在她毛茸茸的发顶,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眸,“语琪,你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顿了顿,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你该同年轻的男孩子一起出去看电影逛街唱歌,享受你的青春,而不是陪我在这里闷到发霉。”
语琪安静地伏在他怀中,脸颊轻轻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很轻很轻,“我喜欢待在这里。”
“你终会后悔,最美好的年华同我这样的人度过。”
语琪轻轻地从他怀中退出来,仰起头看他。片刻之后,她缓缓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认真地道:“此生我最庆幸的事情是那晚上了您的车。” 她顿了顿,别开脸,“母亲重病已久,姐姐每日忙碌,从小我能依靠的便只是自己。从每天吃什么穿什么到初中升高中选什么学校,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没有人给我半句建议,没人在意我能不能吃饱穿暖,更没人在意我未来是否会流落街头。”
她说的确实是事实,资料中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此刻用这种方式说出口却是她故意的。很多时候,爱都由怜惜和同情而起,当你不知不觉地为一个异性的经历感到同情并为他打抱不平的时候,你已离动心不远了。
韩绍没有说话,只是轻抚她黑发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语琪的声音轻缓,“先生,世上没有谁在乎苏语琪的死活,除了您。所以比起做那些无谓而无聊的事情,我更想陪在您身边——这不是报恩,而是为了我自己。”
韩绍将她搂紧,因为消瘦,他的手臂并不十分有力,胸膛也不结实宽广,他的怀抱清瘦,带着清冷的气息。语琪将头深深地埋入他胸前,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这个安静的拥抱持续了很久,韩绍才将她缓缓推开,他轻轻俯下身,狭长漂亮的丹凤眼静静地看着她,仿佛一个长辈看着晚辈般宽容,又仿佛一个男人看着情人般温柔。
他的声音很温和,“语琪,在我之后,你会遇到许多许多很好的男孩子,他们英俊漂亮,打得一手好篮球,会陪你逛街看电影,会说甜言蜜语逗你开心。放开你的心胸去接受他们,然后你会找到一个真正在乎你的男孩,你会过得很幸福,比谁都幸福。”
要想打动别人,先要打动自己,语琪早已入戏,听到他这一番话,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声音中也带了哽咽,“然后呢?我的幸福中不会有您是吗?”她吸吸鼻子,没有经过任何思索,自然而然地摇起了头,“不会那样,不会,您会长命百岁,会比我还活得长久。”
韩绍无奈,“你在说傻话,语琪。”虽然这么说,他还是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等到几年以后你早已忘了我,你身边会有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友,那才是你应该过的人生。”
语琪抬起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韩绍只好不停地轻拍她的后背,“语琪,语琪,让我们聊些开心的事。”
他像是哄孩子般哄她,“我给你买了礼物。”
他真当她还是个七岁孩童,难过时送个礼物就能安抚。
语琪渐渐平静下来,她退开两步,用手背擦了擦脸,声音中还带着沙哑,“到时间了,我去楼上拿药。”
红红绿绿的胶囊,黑乎乎的药丸,倒出来放在手心,堆得好似小山,韩绍看了皱眉,揉了揉额角,“先放旁边,我有东西给你。”他吩咐她去取挂在衣架上的黑色西装。
向来乖顺的语琪难得固执,坚持让他先把药服下。
韩绍很少被人当面违逆,但是此时他却没有感到一丝不快,只是觉得无奈。语琪将温水递到他的唇边,他仰头服下一大把药,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
西装拿过来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暗色丝绒盒子递给她,微微一笑,“看看喜不喜欢。”
以往都是由人送上门来,这是他第一次亲自送她礼物。
语琪有些受宠若惊,她抬头看了看他,才将那个盒子接过来打开。
是一条项链,光影流转的红宝石旁镶了一圈小小的碎钻,吊坠并不大,但是设计精巧,简洁大方。
自然很漂亮,但真正让人高兴的是,这次不是秘书或者什么助理的手笔,应该是韩绍亲自买来的。语琪起身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用还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韩绍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取过那条细细的项链,修长白皙的手指将她的黑发捋到耳后。他低下头,认真地帮她戴上。
语琪一动不动地任他动作,直到他完成后微微退开,又一次轻声道了谢。
韩绍抬手轻轻抚摸她的黑发,声音很温柔很温柔,“语琪,生日快乐!”
她完完全全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今日确实是苏语琪的生日,资料中写得清清楚楚。
小周推着一个小车出现在两人面前,车上摆着一个三层高的巨大蛋糕,“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哪怕她并不是真正的苏语琪,哪怕今天并不能算作她真正的生日,语琪还是不免有些感动。不,不是为了那条项链,也不是为了这个蛋糕,甚至不是为那句生日快乐。而是韩绍,这个根本不能算温柔体贴的男人,在这一天选择用这种于他而言并不舒服甚至是有些别扭的方式表达了他的祝福。苏语琪住他的吃他的喝他的享受他所赐予的恩惠,其实根本不用费心挑礼物、送蛋糕,以他的性格,能记住她的生日、说句生日快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她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韩绍将她推到蛋糕前,薄唇微微翘起,向来黑沉的丹凤眼中罕见地染了丝笑意,“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些,但是一年一次的生日难得,还是许个愿吧。”
语琪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将蛋糕上的十六支蜡烛轻轻吹灭。
她缓缓握住双手,闭上眼睛许下自己的生日愿望。
韩绍摸摸她的发顶,漆黑的眼底带着难得的温柔,“许了什么愿望?”他顿了顿,开玩笑似的道:“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
语琪转身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您一定可以帮我实现。”
“嗯?”韩绍挑了挑眉。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今年,明年,后年……” 她顿了顿,有些哽咽,“以后每年的生日,请您一定陪我度过。”
韩绍愣住,如果放在其他情况下,她的愿望或许会是句别致的情话,但是此刻,他十分明白,她只是在委婉地乞求,就像那天晚上她说 “我只希望您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两人每日待在别墅中足不出户,日常采买都由小周代劳,几乎像是隐居深山。
韩绍几乎每天都要同她说一句,“年轻女孩要多上街逛逛,晒晒阳光,让小周陪你去,去添些衣物或是首饰。”
他似乎总觉得将她扣在身边是委屈了她,日日劝她出去逛一圈,语琪早已应对熟练——抱住他的手臂,笑靥如花,“您是嫌我不够漂亮,需要华服首饰添些光彩?”
韩绍叹息一声,伸手摸摸她似绸缎般浓密柔滑的黑发,“你已经足够漂亮,令我自惭形秽。”他轻抚她雪白的似英国瓷器的皮肤,“你年轻的脸庞毫无瑕疵,而我的眼角已经布满细纹。”不待她出声,他已经自己笑着自嘲,“明明枯如朽木,还要拘一个青春少女在身边,简直是自找难堪。”
语琪将双手贴上他的脸颊,盯着他狭长深邃的丹凤眼,声音轻柔,“不,世上再无比三十七岁的男人更有魅力的东西。”
这话是真的,便是不为完成任务,她也是这么想的。沉稳理智且有担当,仿佛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到了这个年纪,岁月自动赋予男人成熟气质,再有魅力不过。
可惜韩绍并不这么认为,他只是笑笑,“谢谢你的安慰。”
“不,这是真心话。”语琪缓缓道,“真正吸引人的不是外表,而是气度。您信不信,找个十八岁的韩国男明星来站在您身边,百分之九十五的女孩都会毫不犹豫地往您怀里钻。”顿了顿,她笑起来,“更何况您一点儿也不老,不,应该说十分英俊,穿上白衬衫牛仔裤便可扮作我的学长。”
韩绍被她逗笑了,真心诚意道:“语琪,你嘴上一定抹了蜜。”
平静的日子似流水般淌得飞快,转眼间便是除夕。
语琪早早起来,满屋子地贴红色福字,又同小周将别墅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
韩绍下楼时并未如往常一般看到她,举目所见都是一片红彤彤的福字,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如此佳节,就连平日显得有些冷清的屋子也仿佛沾了喜气,他忍不住笑起来,去找语琪。
找过客厅餐厅,他又去了二楼,都是空空荡荡的,问过小周才知道她在厨房。下了楼,果然看到她在厨房里包饺子,满手的面粉,连脸颊上也沾了些许,像只花猫。
他靠在门上看了很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仿若落叶归根、浮尘归地,心底一片安宁的静谧。
这次并非故意而为,语琪是真的没有注意到他。得了这个病,他只能吃容易消化的食物,她正在试图将饺子皮擀得薄些。
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站在厨房门口,她偏过头去看,见韩绍穿着件薄薄的羊绒毛衣立在门外,不知道本身便是松松垮垮的样式还是他太消瘦,他的身形显得分外单薄。
比起二楼和三楼,一楼空空荡荡,不太容易攒起暖气,空调开得再高也不免有些凉意,语琪这些天已经操心得成了习惯,见他穿得这样少,立刻擦净双手走过去,“我帮您去拿件外套。”
“不必,”他声音温和地拒绝,看向她身后的台面,轻轻挑眉,“今天吃饺子?”询问的语气再自然不过,像是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他出口的瞬间就愣了一愣。
语琪笑起来,“除夕夜自然要吃饺子,您帮我个忙如何?”
在韩绍的记忆中,她同其他动辄要跑车要房子的女孩不同,从不开口要些什么,这次她罕见地直接开了口,他几乎想都未想就点了点头,“什么事?”
“门口还缺一副春联,我字丑,只能靠您。”语琪仰起脸看他,“小周说您书房中文房四宝俱全。”
其实她也曾专门练过,字还算拿得出手,就算远比不上名家之作,也不能算是丑,只是书房到底比这里暖和。
两人顺着楼梯拾级而上,快要到三楼时,语琪偏头看了看韩绍,见他并没有什么表示便自己开口:“我可以上去吗?”
“什么?”韩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她什么意思后有些无奈,“当然可以,又不是禁地。”
“可小周嘱咐我不要踏上三楼。”
韩绍失笑,“是他自作主张,我不过是喜欢清静。”他顿了顿,又抬手摸摸她顺滑的黑发,声音温和,“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上来。”
出人意料,韩绍有一手好字,转瞬间便写好一副春联:“处处桃花频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
语琪缓缓念出,看到后一句时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受,面上却仍是微笑,只提前面一句,“哪来的桃花?”
韩绍搁下毛笔,伸长手臂将她揽到身边,轻轻抬手拂去她脸颊上沾着的面粉。微凉的指腹蹭过脸颊,语琪一愣,又笑起来,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十分甜美,当真是艳若桃李、色如春晓。
他狭长漂亮的丹凤眼安静地盯着她,声音温温和和,仿佛意有所指般轻声道:“怎么没有?”他顿了顿,笑着将手掌贴上她的脸颊,大拇指轻轻按住她右脸颊的梨涡,缓缓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语琪,新年快乐!”
语琪一愣,微微笑,“还没到十二点,不算新年。”
韩绍只是笑着抚摸她的黑发,并不作声。
语琪去门口把春联贴上,韩绍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淡淡嘱咐道:“多穿点衣服再出去。”
她应了一声,随手取过衣架上的外套披上,转眼一看他仍待在玄关处,下意识地就开始唠叨,“您穿得少,退得远些,等会儿冷风进来,容易着凉。”
话出口后她才觉得不对,自己竟松懈成这样,韩绍并非好脾气的人,怎能这样对他用命令的口吻呼呼喝喝?一时间,她有些讪讪,只知道立在原地看他,眼神可怜巴巴的。
韩绍却并未察觉,倒真的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站在沙发旁看她,面上神色淡淡,并无任何恼意。
语琪愣了愣,见他真的并不在意,这才有些恍惚地推开门出去。
贴着春联,她忽然想起,苏薇薇对韩绍的评价总结起来是专制、孤僻、自私、性情古怪,而且毫不顾及他人想法,几乎集合了世上坏男人的所有缺点。现在看来,他专制、孤僻、自私吗?性情古怪而毫不顾及他人的想法吗?并不,此刻的他甚至可以称得上脾性温和,风度绝佳。
语琪不免慨叹,谁说只有好女人是宠出来的?好男人同样如此。你若对他冷若冰霜毫不在意,又怎能怪他从不顾及你的情绪?世上从未有免费的午餐,只有付出温柔,才能获得温柔,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很快便到了晚上,语琪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饺子。她在上面费了不少时间,饺子皮薄馅大,个个晶莹,几乎是半透明的,看上去让人食欲大增,韩绍也不由得多吃了几个。
吃到一半,韩绍搁下筷子,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一旁的红木酒柜,淡淡道:“今天是除夕,我们喝点酒?”
语琪虽然诧异他竟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但还是不能同意,对这种病,烟酒都是禁忌,但是怎么拒绝是一个难题,她有些为难地抬头看向他。
韩绍看着她的表情,不禁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间,“好吧,不喝了。”
语琪松了口气,又笑起来,“其实除夕夜可以干很多事情的。”
“看联欢晚会?”韩绍挑了挑眉,刻薄地评价,“不如睡觉。”
对于每年几乎千篇一律的联欢晚会,语琪并不能昧着良心夸赞,只好转移话题,“那我们去放烟花?”小周今天中午便走了,同家人团聚,而打麻将两个人凑不成一桌,斗地主也需要三个人,联欢晚会韩绍又不喜欢,所以貌似只剩下一个放鞭炮点烟花可以当作晚间娱乐项目了。
韩绍瞥她一眼,“你想去?”想到女孩子大概都喜欢这个,于是不等她开口便点了点头,同意了。
最后,两个人一同搬着一大箱烟花出了门,来到一个较为平坦的空地。
韩绍被语琪裹得严严实实,又是外套、大衣,又是围巾、手套,像是要去北极考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皮手套,偏过头去看她,“这样怎么点得了火?”
语琪笑眯眯地将他推到一边站好,“我去放,您看着就行。”
她身子灵活,胆子又大,一连点着七八个烟花才转身跑开,刚跑出几步,绚烂的烟花便在黑漆漆的夜空中轰然绽放,绚丽壮观。
语琪跑回韩绍身边,笑着仰起脸问他:“好看吗?”
韩绍无奈地搂过她,“说要出来放烟花,真放了你又不看,盯着我做什么?”
语琪只是看着他笑,任凭背后朵朵烟花在夜幕上绽放又凋零。
韩绍抚了抚她柔顺的黑发,缓缓俯下身,漆黑深邃的眼底映着漫天盛放的绚烂烟花,不再如往日般冷漠疏淡,反而泛着淡淡的暖意。
良辰美景,最适合接吻。
烟花谢尽,两人回到别墅。
韩绍脱下大衣,语琪自然而然地接过,转身要挂在衣架上,却被阻止了。
他吩咐她将大衣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语琪顺从地去取,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包。
她愣了一愣,有些呆怔,“这是压岁钱?”
韩绍很自然地嗯了一声,“有什么不对?”
从古至今,压岁钱都代表着长辈对晚辈的美好祝福,保佑晚辈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吉利,她没想到韩绍会给她压岁钱。
正在她愣怔之时,他俯下身拥抱了她一下,“语琪,新年快乐!”他顿了顿,又带着笑意道了一句:“现在是新年了。”
语琪回过神,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腰,“新年快乐!”
不知道是不是饺子中放了太多盐,睡到凌晨三点,语琪醒来,推门下楼去倒水喝。
刚要进厨房,她便瞥见窗边立着一抹高挑颀长的背影,连忙转过身看去。
是韩绍。他背对着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向黑黝黝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寒夜凄冷,他一动不动地立着,背影寂寥,一如初见那晚。
语琪连忙走过去,轻声开口:“睡不着?”
第12页 :第三章 韩绍(下)(3)
听到她的声音,韩绍转过头来,狭长漂亮的丹凤眼定定地盯了她一会儿,他忽然弯下腰,将她整个人搂进怀中,温和的声音轻轻从她的头顶传来,他唤她的名字,仿佛带着无尽疲惫,“语琪。”
语琪回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胸口,“怎么了?”
“早上读报纸,看到一则讣告。”韩绍轻声叹息,“是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并不熟络。” 他顿了顿,接着道:“本来并无多少感觉,只是刚才不知为何梦到他,醒来只觉得生命脆弱。”
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脑后,“我好像才知道什么是死亡。”
此时语言上的安慰并无效果,语琪只是拥紧他。
“总以为自己并不惧怕那一天的到来,可刚才想,如果明天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感觉会怎样可怕。”
语琪静静地抱着他的腰,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定,“您会长命百岁。”
韩绍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合着双眸将唇鼻都埋入她散发着馨香的黑发中,像是溺水之人拥抱浮木。
语琪小心翼翼地抚他的脊背,适时地提出建议,“您想到世界各地看看吗?放松一下心情可好?”她查阅过资料,许多晚期癌症病人得知自己命不久矣,踏上环游世界之旅,结果因为一路游玩心态乐观,回来之后已经痊愈。
片刻的沉默过后,韩绍低声道:“你可愿陪我?”
多么客气,她仰他鼻息生活,他却仍然说“你可愿陪我”,而不是“你跟我去”,这才是男人真正的风度。
语琪怎会拒绝,她轻轻道:“只要您需要,我就会在您身边。”
韩绍的几个助理效率奇高,很快便帮语琪办了休学手续连同护照,定下了行程、路线,机票与酒店都已订好,一切琐事都由专人安排妥当,他们只需拎上行李箱便可出发。
钱真是世上最可爱的事物,有了钱几乎可以做到一切。
两人一同在哥斯达黎加的海滩上享受阳光浴,在威尼斯的河巷上泛舟,去巴厘岛看蔚蓝似宝石的海水,去普罗旺斯看漫天遍地的紫色薰衣草,在布拉格的广场上喂雪白的鸽子,在拉斯维加斯赌场一夜疯狂……
每一天睁开眼都是不一样的新世界,前方永远有令人激动的美景,生活仿佛一下子被注入无限希望,一切都如此美好。
一开始,有两个助理跟在他们身边料理琐事,后来看得多了,语琪也差不多了解了程序,开始自己订酒店、机票,联系接送车子,每天抱着笔记本计划下一站行程。
两个助理识趣地离开,真正的两人世界开始。
语琪顾及韩绍的病情,将行程一缓再缓,原本每到一地只停留三四日,她通通延长数倍,动辄停留半月一月,并专门挑气候和空气好的地方去,每日绞尽脑汁地安排游玩当地的特色景点,又费尽心思地找来当地的各种纯天然又容易消化的美食,磨炼得堪比专业导游。
几月下来,韩绍的身体状况愈加好转,语琪却因为日日忙碌而瘦了一圈。
在酒店阳台上,隔壁的华人老先生看着忙进忙出的女孩,不由得由衷羡慕,“年轻人,你有一个好助理。”
韩绍未料到这个年纪也会被人叫年轻人,只是客气地微微笑,“她不是助理。”话音刚落,语琪端着一杯猕猴桃汁过来,放在他手边的白色小桌上。
韩绍握住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朝那位老先生认真地介绍,“她是我爱人。”
他没有用女友、恋人或是其他什么称谓称呼她,却用了爱人这个最郑重的词。
语琪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朝老先生点点头,“您好!”
老先生回过神,并不因为两人的年龄差距不小便面露异色,相反,他目光包容,和蔼的笑容之中含着祝福。
片刻之后,语琪轻轻在韩绍身边蹲下,仰起脸看他,“晚上有一场篝火晚会,去吗?”
韩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片刻,叹息道:“你又瘦了。”他顿了顿,由衷歉疚,“我欠你良多。”
语琪握住他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右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声音很轻却很温柔,“不,伴你身边是我的荣幸。”
韩绍轻轻抚摸她柔顺的黑发,狭长的丹凤眼中泛着温柔的光泽,他的声音温和轻缓,“语琪,能遇到你才是韩绍此生至幸。”
最终,那晚他们并没有去那个篝火晚会,而是早早睡下,因明日就要飞往下一个目的地。
半夜,韩绍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却隐隐觉得有异,重新躺下后翻来覆去不得安眠,偶然间往窗外望去,却见不远处传来滚滚浓烟。
想起今夜有篝火晚会,他心中立刻一沉——或许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导致失火。他立刻披衣起身,脑海只被一个念头完全占据——语琪在何处,她是否有事。
匆匆出门,来到隔壁房间,敲门却无人来应。
若是她也在那篝火晚会的现场,或许已经受伤。
焦虑紧张之下,只觉得胃部传来一阵又一阵抽痛,他弯下腰,整个人几乎蜷成一团,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房门缓缓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将自己从地上扶起,他挣扎着睁开双眼,被冷汗模糊的视线中,身旁人的轮廓十分熟悉。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喘息片刻后勉强平静下来,“你去了哪里?”
语琪用衣袖帮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我听到吵闹声,去看出了什么问题,是工作人员出了差错,很快解决了。” 她迅速解释完后,担忧地扶住他,“您呢?您有没有事,我们立刻去找医生?”
韩绍将她搂进怀中,鬓角的冷汗未干,胃部仍在抽痛,但因为怀中人的存在,心已放松下来。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个女孩对于他的意义。
语琪回抱住他,仍旧担心,“您感觉如何?胃还疼吗?”
片刻的沉默过后,韩绍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突兀地传来,带着疼痛过后的虚弱,语气却十分坚定,“语琪,请陪我度过余生。”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什么?”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语气却非常非常温柔,“我已无法离开你,语琪。” 他顿了顿,轻轻地道:“请一定嫁给我。”
哪怕罪孽深重,哪怕时日无多,他也想娶她为妻。
夜风拂过脸颊,不知名的鸟儿在远处鸣叫,黑发女孩低低嗯了一声,抱在男人腰上的双臂缓缓收紧。
语琪的工作任务之一是保证每本小说的男女主角有情人终成眷属,任务完成后若是立刻离开,很有可能导致反派男配重新堕落,回头去找男女主角的麻烦。为了避免这一问题,总部会在语琪离开这本小说时复制她的记忆同人格,作为代替者留在小说中。等到一切终结,新生成的记忆会回到语琪体内,成为她以后完成任务所依仗的经验之一。通俗点来解释,就是语琪的主体离开,去完成下一个任务,而她的分身则留下料理一切。
语琪离开的瞬间,大量的数据解体又重构,瞬间便完成了记忆同人格的复制。
瞳孔张开后又紧紧一缩,她从男人清瘦的怀中轻轻退出,搀住他的手臂,“过道风大,我扶您回房。”
次日韩绍醒来的时候,看到语琪趴伏在床边沉睡,他想抬手摸摸她的黑发,却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她紧紧握住。
他愣了愣,反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地叫醒她,“来床上睡,地上凉。”
语琪缓缓睁开双眼,对上韩绍的视线后,朝他笑了笑,撑起身子在他颊边轻轻一吻,声音轻柔,“早安。”
韩绍笑起来,“早安。”
原本是下午三点的飞机,因为这场意外,语琪将机票改签为半个月后,让韩绍把身体调养好。
这里有茂盛的雨林、美丽的沙滩、绿草如茵的山坡和清澈的湖泊,根本不必担心待久了腻烦。
每天,两人都会挽着手在沙滩边散步,脚底踩着绵软的细沙,任凭温暖的海水冲刷过脚背,看浑身雪白的海鸥远远落下又飞起,偶尔也会在雨林边缘转转,运气好时可以看到一些色彩斑斓的鸟儿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们住的酒店在一座小小的山坡上,沿路都是绿油油的草坪,踩上去像是长毛地毯一般柔软。
他们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酒店中度过的,语琪费尽心思找来各色各样的喜剧电影。将套房的厚实窗帘紧紧拉上,两个人躺在床上看电影便可以看上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语琪在屋中放起舒缓的音乐,打开床头灯,将各式各样的报纸、杂志、小说读给他听。
每次韩绍总是笑着轻抚她柔滑的长发,“我只是胃不好,眼睛还是可以的。”
半个月后,他们坐上飞机,飞往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
他们买了一套三层复式别墅,在这个城市长久地居住下来。
这里气候适宜,有最美丽的棕榈海滩,有最温暖柔软的金色阳光,有最悠闲愉快的邻居,时间仿佛在此放缓了脚步,人人在此惬意万分,每一天都像是度假般美好。
语琪原本事事亲力亲为,韩绍却阻止了她,请来了两个女佣。他将她搂入怀中,“语琪,你是我的至爱,并非用人,将你拘在身边已是自私至极,又怎能让你如此劳累?”
他似乎总觉得将她留在身边是亲手将她拘在地狱,一直深怀歉意,自责不已。
负面情绪不利于身体康复,语琪拉过他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温暖的脸颊上,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我心甘情愿,又怎会觉得劳累?”她顿了顿,甜甜笑起来,“世上有几个女孩能够得到所爱之人的求婚?我已幸运至极。”
“可我终究无法伴你一生。”他万分歉疚,轻轻摩挲她的脸颊,眷恋不已,“答应我,语琪,我离开后去找一个爱你的男人,让他照顾你一生。”
她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腰身,顿了顿,仰起脸盯着他狭长漂亮的丹凤眼,声音温柔而平静,“语琪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爱人。”
他定定看着她片刻,最终妥协般地叹了口气,微微前倾,同她额头相抵,轻轻抬手覆在她的手上,同她十指交握,“语琪,我会努力活下去,哪怕只能多陪你一天。”
她鼻子微酸,却笑起来,语气坚定,“我说过许多次,您会长命百岁。”
几日后,韩绍吩咐女佣买来一只缅甸陆龟,将它安置在客厅一侧。
语琪莫名其妙,立于玻璃缸前万分困惑,“您怎么想起来养龟?”
韩绍轻轻搂住她肩膀,“给你当宠物,喜欢吗?”
不愧是韩绍,便是随意买只宠物也能做得如此与众不同。
语琪抬手握住他搭在自己肩膀的右手,偏过头看着他笑,“是您送的,怎会不喜欢?只是为何是龟?”
韩绍反手握住她的手,丹凤眼狭长深邃却溢满温柔,“龟很长寿,我希望它能替我陪你到老。”
一时间,语琪根本说不出话,他越是温柔,她心中越是难受。
他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像是对待受了委屈的晚辈,十分包容,“语琪,语琪,开心一点,我买它是为了使你开心,不是为了让你伤心难过。”他顿了顿,像是哄孩子一般含着笑意道:“给它起个名字。”
语琪伏在他怀中,声音闷闷地传出,“叫它阿绍可好?”
韩绍愣住,他忽然想起那日酒醉,她轻软缠绵地叫他阿绍。记忆的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发生在昨日。
回过神来,他忍不住笑了,“好,就叫它阿绍。”
四年之后,语琪二十周岁。
在一个碧空如洗、风轻云淡的日子,他们在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中举行了婚礼。
高高的穹顶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祭台令人心生敬畏。
神父看着韩绍,“你是否愿意娶这位小姐作为你的妻子,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低沉的异国语言在教堂内回荡,再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神圣庄严。
韩绍比之数年前更加清瘦,声音却一如往日般温和轻缓,“我愿意。”
神父转向语琪,“你是否愿意嫁这位先生作为你的丈夫,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他,安慰他,尊敬他,保护他,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语琪的五官已经长开,精致漂亮得像是上帝的杰作。她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而坚定,“我愿意。”
神父宣布两人可以交换戒指,韩绍侧过身子看向她,狭长深邃的丹凤眼中是淡淡的温柔与暖意。而她只是看着他笑,颊边浅浅的梨涡无比甜美。
韩绍也笑起来,跟着神父低声念道:“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他将戒指轻轻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
语琪朝他笑了笑,低头将戒指缓缓套进他左手的无名指,温柔而虔诚,“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神父微笑,“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着我说。”
他们相视而笑,极为默契地一起开口:“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声音契合得如此完美,简直不可思议。
神父的声音在教堂内回荡,“根据《圣经》给我们的权柄,我宣布你们为夫妇。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开。”
撒满了玫瑰花瓣的红毯之上,他轻轻揭开她脸上的白色面纱,缓缓低头吻了下去。
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的黑发上,像是一个长辈那样亲切包容,也像一个丈夫那样温柔缠绵。他在她耳边轻声叹息,“语琪,你是我今生遇见最美的女孩。”
她环住他的腰身,轻轻笑开。
在每一个新郎眼中,世上都再没有比新娘更漂亮的女孩。
虽然癌症不可能治愈,只能控制,但它并非那么可怕,资料表明,如今美国患者的平均存活时间已经达到十一年,并不比一些慢性病患者如心脏病患者或者糖尿病患者更短。在语琪的悉心照料下,韩绍的身体状况一直保持稳定,一晃之间又是六年过去。
六年的时光,语琪出落得更加漂亮,裙角飞扬间不知勾走了多少异国男孩的心。
韩绍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岁月只将这个男人雕琢得更加具有魅力,时间在他狭长深邃的眼中沉淀,逐渐酿出一种醇厚的风华。他举手投足间皆是风度,偏过头来微微一笑时更是足以令十八岁的少女怦然心动。
他却总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时常同她开玩笑,“你看我像不像你的父亲?”
语琪每次都捧住他的脸,轻轻摩挲,“不,您英俊如昔。”
然后他便笑,那种“我知道你在哄我”的笑。
结婚六年,他从未碰过她,便是同床而眠,也只是很君子地将她搂在怀中,从未做过更逾越的举动。
他有时也会吻她,动作却温柔无比,从不会再进一步。
她并不明白,他便搂住她,声音很温和也很温柔,“语琪,我只是一个脾气很坏的老男人,占了你的心已经足够自私无耻,我不能再欠你更多。”
给她钱给她珠宝给她衣服同她结婚,赠予如此之多他一字不提,只固执而坚定地认为自己欠她良多,这个男人的人格真正高贵。
那只名为阿绍的陆龟已经长得很大,喜欢拖着笨重的龟壳慢慢地挪动。
一日,他终于说出了真话,“其实选择买龟也因我自私。”
她依在他怀中,疑惑地仰起脸看他,“什么?”
他抬手覆在她越发柔软顺滑的黑发上,眷恋地轻轻摩挲,唇角噙着一丝浅淡温柔的笑意,“我怕养了猫狗,你便没有时间搭理我。”
原来还有这个原因,这个男人真正可爱。
语琪忍不住笑出声来,拉过他的手轻轻一吻,“您多虑了。”她顿了顿,颇为好奇地同他开玩笑,“那怎么您今日又坦白交代了?”
韩绍捧住她的脸,“你已经陪我足够久,我已经知足。”
他的声音温和如昔,却隐隐带着一种不祥之意。
语琪不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韩绍微微一笑,轻轻执起她的手,“今晚去逛夜市好吗?我请你吃好东西。”
“怎么突然想起去夜市?”她回过神来,勉强微笑,“夜市的食物大多是煎炸出来的,十分油腻,我不喜欢。”
韩绍自然知道她并非真的不喜欢,而是担忧食物油腻,他难以消化。这个女孩总是如此,聪明成熟得令人心疼,然而她愈是体贴,他愈觉得对她不起。
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不能陪她做许多事情,其中便有一样是享受当地最负盛名的美食。十年来她都跟着他喝粥吃菜,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他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语琪,就当是陪我,好吗?”
后来他们还是去了夜市,与往日散步一样挽着手,从一个又一个摊子前走过。
夜市喧嚷,灯光明灭,来来往往的都是金发碧眼的异国人,偶尔有黑发黄肤的华人。
韩绍几乎每个都买上一份递给她,微笑着看她吃。
最后语琪连连摆手说再也吃不下他才作罢,同她去海滩边慢慢走着消食。
已是晚霞满天,落日熔金,海风吹拂在脸颊上,有些湿冷。
语琪替他拢一拢衣襟,仰起脸笑,“我们回去吧。”
韩绍抬手替她理顺被海风吹乱的额发,将她搂入怀中,“再等一等,语琪,再等一等。”他顿了顿,缓缓将她放开,微微一笑,“我们看看落日好吗?”
他用了这样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语琪根本无法拒绝。
两人在一块灰白色的大石旁坐下,语琪不动声色地坐在他的另一边,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去吹来的海风。
韩绍看在眼中,无奈地看着她,低头握住她白皙柔软的左手,声音温和,“语琪,多谢你伴我十年。”
她愣了愣,偏过头来看他,披肩长发在风中飞舞。
“曾经我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语琪,等我离开之后,莫要悲伤。”他一点点帮她将凌乱的黑发捋到耳后,狭长漂亮的丹凤眼中映着融融落日,染上无尽暖意,“世上有许多比我好上千万倍的男人,你终会遇到其中一个,他会疼你如珠宝。”他顿了顿,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认真道: “同他好好过。”
语琪不作声,只是带着些倔强看着他。
韩绍微微一笑,轻轻抚摸她的头顶,缓缓道:“傻女孩,我已经耽误你到现在,不能再耽误你一辈子。”他的声音温和到让人难过,“不必难过,阿绍会一直伴在你身边。”他顿了顿,轻声道:“它会代替我,看着你幸福。”
她再也憋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的话音刚落,她便扑入他的怀中,声音哽咽,“我说的话也是出自真心,语琪此生不会有第二个爱人。”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带着哭腔,“还记得吗?我曾在神父之前立下誓言。”
她平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从他怀中退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声音很温柔很温柔,清晰而缓慢,仿佛仍然站在那个庄严肃穆的教堂,“无论贫穷或是富足,无论生病或是健康,我始终都是您忠诚的妻子,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韩绍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柔和而眷恋,带着一个长辈的宽容和一个丈夫的温柔。
许久,他微微一笑,“落日这么美丽,你该看它,而不是看我。”他的声音很温柔,一如初见时那般低沉而温和,“那时漫天烟花在你身后盛放,我便觉得你实在是傻,那么漂亮的烟花,总比我这个老男人好看得多,你却偏偏挑了个难看的盯着。”他摸摸她的脸,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十年过去,你好歹得聪明一些,去看看落日,嗯?”
语琪看了他一会儿,在他的坚持下含着泪转过头去,看向远方的地平线。
落日壮观如史诗画面,蓄了已久的泪水倏忽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靠在那块灰白色大石上昏迷了过去,唇角仍带着微笑。
他再也没有醒来。
三日后,韩绍停止了呼吸,他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她去看看落日。
每年语琪的生日,韩绍送给她的礼物都不同,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颇费心思,比如去年他便送了她一艘漂亮精致的白色游艇,上面用和海水一样颜色的蓝色字体组合成了她的名字——而她收到礼物之前竟完全不知情。
那样的礼物太贵重,即使是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道谢。好在送她这样一份礼物的并不是空有钱财的暴发户,而是韩绍——他永远不会像某些男人一样挺着恶心的啤酒肚大声笑着问她们喜欢不喜欢。他注重自己的仪表就像是注重自身的风度,而且,只要这个男人愿意,他就永远不会让对方感到尴尬或是无措,每每看似十分不经意的举动,却能让人从心底瞬间生出阵阵温暖,就像他从不当面将现金或卡交给她,要么是不着痕迹地放入她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口袋中,要么就是悄悄地塞进她床头的抽屉里。
第13页 :第三章 韩绍(下)(4)
韩绍从不会像有些人一样把钱摔到你面前图你一句谢谢或是感激的眼神,他的给予无声无息,在你需要之前就已经放在了你伸手可及的地方。很多时候,人们以为馈赠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但其实馈赠的方式也一样重要,就像他送过她很多礼物,其中不少都是十分贵重的,但他向来送得悄无声息,从来没有让她觉得自己觉得低贱——他让人觉得自己是被尊重而不是被施舍。送她游艇时,他很平常地笑了一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并没有强调这艘游艇的性能优点或是昂贵的价格,而是温和地问:“知道开游艇和开车的最大区别吗?”就像是给孩子买了个电动的遥控汽车,稀松平常地问她会不会操控一样。
既然他不需要她痛哭流涕地表示感激,她便也不去宣读那卑躬屈膝的感谢词,只微微一笑,回握住他放于自己肩膀上的手,随意答道:“比较安全吗?游艇相撞的概率比较小?”
韩绍摇摇头,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容,“跟车不一样,游艇没有‘刹车’可踩,所以你必须对游艇的速度和方向有很稳定的把握,并随时对周围水流和风向的情况做出反应。”
其实游艇都买了,再花钱雇一个驾驶员并不是难事,但他却希望她能自己来学着开,因为“开游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和坐游艇去想去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所以,那之后的几个月,她便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学着如何驾驶一艘游艇,并成功地考了游艇驾照。
的确如他所说,能够开着游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一件人生快事,于是乘游艇出海便成了他们的一项固定娱乐项目,只不过由于韩绍的身体原因,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待在船舱之中——大概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船舱内部布置得极其舒适,不但供人休憩的家具一应俱全,甚至还安置了按摩浴缸。
语琪担心他的胃病又犯,每次出海都是隔上几十分钟就要下来一次,最后韩绍总是很无奈地将摊在膝头的厚书往旁边一放,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我没事,你这样战战兢兢的,怎么能静下心去欣赏美景?”
语琪默然,只在他身旁坐下,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胃癌的并发症,无论夏季还是冬季,他的手摸上去总是冰冷的,像是血脉不畅。片刻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再美好的风景看久了也会腻烦,我只是想下来休息一会儿。”
韩绍自然不信她这套说辞,却也不忍拆穿她,只无奈地抬手抚了抚她柔滑的黑发,声音温和低沉,“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这一切,而不是整日为我担惊受怕。”
沙发旁的落地灯将整个船舱都染成一片橘黄,他身上质地柔软的白色毛衣覆了一层蜜糖般的柔光,带着醺醺然的气息,语琪抬头看了看他清俊如昔的面容,缓缓地挪过去,将脸埋入他胸前。
如果是以前,她会为了博得他的好感说一些动听的情话,但是现在,无论是身份还是情境都有所不同——情人之间是该互道甜言蜜语,但是夫妻之间更应是心意相通,一个无言的拥抱便足以表达所有的心意。
纯手工制成的羊绒毛衣蹭着脸颊,痒痒暖暖的触感,混合着从厚厚衣料下传来的安稳心跳,仿佛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她听到他略带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伴着胸腔轻微的震动,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陪我上去看看海吧。” 他顿了顿,声音中仿佛染着笑意,带着几分促狭的味道,“也省得你过一会儿便下来视察一番。”
相处了这些年,她很清楚他并不真是想去看海,而只是想让她安下心享受出游的乐趣,但就像他每次都不忍说穿自己真正的用意,她也永远不会戳穿他。
语琪低低嗯了一声,从他怀里起身,先是把他的米色长风衣拿了过来,又去倒了一杯红酒端给他,“上面风大,现在天气又冷,先喝上一杯暖暖身。”
韩绍正低头穿着风衣,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遵命,夫人!”
知道他是想缓和沉郁的气氛,她心中有些泛酸,但还是配合地笑了笑,抬手抚了抚他消瘦的面颊。
露天台上放置了两把铺着白色毛毯的座椅,正适合两人一起静静坐着赏景。
白色的游艇停在海面上轻轻摇晃,暖金色的阳光暧昧地在伸展开来的白帆边缘笼上一层蜜糖似的光晕,海水的颜色像是昂贵的蓝宝石一般,温柔而可爱。
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她知道,他一直想要把能给得起的美好都给她,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那是去年的礼物,他的手笔大得吓人,而今年,今年的礼物却是一本薄薄的英文书,装帧精美的书面上写着:THE PRINCE,是《君主论》,意大利政治家、思想家马基雅维利的代表作,一直被奉为欧洲历代君主的案头之书、政治家的最高指南。他送这本书是什么意思?打算提高一下她的政治素养吗?
语琪抱着那本书滚到他怀里,微笑着仰起脸看他,“国王陛下是想把您的王国传给我吗?”
韩绍没有作声,只是笑了一下,揉了揉她柔软的黑发。虽然他的眉角眼梢都是温和的笑意,但是漆黑的眼底却是不容置辩的认真意味,而上一次她见到他露出这种眼神还是在他的书房中,他检查完她的作业后告诫了她一番时。
她一怔,爬起身来迟疑地看向他。
见她似乎明白了过来,他才淡淡开口,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但是声音却极为温和耐心,“你这样说其实也没错,管理一个集团就如同治理一个国家,你总得学会这些。”
语琪本来只想逗他一笑,却没想到一语成真——他话中的意思显而易见,他要把那个庞大如帝国的集团交给她打理。
见她似乎有些踌躇,他抬手覆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里有些纵容的意味,“放松些,我并不是要给你一个沉重的负担,我只是想让你有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当然,如果你觉得处理这些琐事太烦,可以让专人替你打理,但是你总得知道他们是否在用心为你工作,是否把钱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提到关于自己的半个字,似乎那时候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就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充满了不祥的意味。语琪的目光渐渐凝重了起来,她看着他,慢慢地道:“那是你的事业,就算是交给专人打理,也是为你工作。如果你放不下你的王国,那么你得亲自管理它。”她顿了顿,软下语气和神色,捧住他的脸颊,与他额头相贴,“我是你的妻子,我想要的是陪在你身边,而不是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数一沓又一沓的钞票,你明白吗?”最后四个字低得近乎呢喃,与其说那语气是疑问,不如说是乞求。
他知道她前面那句话为何语气近乎严厉,后面那句话又为何近乎哀求,而就是因为知道得太过清楚,所以更觉得悲哀。他何尝不想跟她白头到老,但是命中注定他无此福分。每晚闭上双眼时,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再醒来,生命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沙粒,随时随地都可能漏完,而这代表着他必须将以后几十年要为她做的事在几年甚至几个月内做完,换言之,他必须在生命的截止日期前安排好她后半生的一切。
她一直拒绝他的安排,任性而坚定,却又让人无法生出半丝气来。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只是一厢情愿地用这样的方式来让他有所牵挂,似乎这样离别就永远不会到来。
他叹了口气,抬手搂住她,声音却是纵容的,“你若是实在不想学就算了。”
语琪闻言,微微垂下眼睫,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软软地笑了开来,将话题转移开来,“今晚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他笑了一下,轻抚她的脸颊,“今天是你的生日,寿星最大,应该选你想吃的才对,喜欢吃什么让她们去做,嗯?”他略停了一停,声音温和,“既然礼物你不喜欢,那么带你再去挑一件想要的吧……这样,你的车也开了两年了,换辆新的怎么样?”
她摇了摇头,把手臂移到他的后脖颈,轻轻地环住,声音柔软而低缓,“留着明年送我好不好?”她的尾音拖得很长,软软绵绵,像是女孩对男人的撒娇,又带着晚辈对长辈的依恋。
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滞,却还是顺着她答应了下来,温声道:“好,明年送你。”
只是他和她都不能确定,是否还有那么一个明年。
第四章 顾君陵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两室一厅,不知道是因为阴天还是房间朝向不好,显得有些昏暗,根本没有前几次穿来时给人的豪宅气息,家具简单到了有些冷清的地步,但是打扫得很干净,地板上连根头发丝都看不到。除此之外,这间公寓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堆着书,厚厚的一摞一摞,都是医学方面的专业性书籍,晦涩深奥。
语琪在房内转了一圈,看到饭桌上用玻璃杯压着两张百元人民币,旁边的小黑板上有一行颇为清隽的字迹,说明桌上的钱是这个星期的生活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伸手将纸币收入口袋,坐在沙发上开始整理剧情同人物关系。
大量数据资料涌入脑海的瞬间,语琪只觉得无奈。
这次的小说就是传说中那种男女主角的生活中只剩下谈恋爱,仿佛除了爱情人生中别无他事,学业事业全都如脑后烟云的典型。不过工作就是工作,再让人无奈的小说,也必须以最专业严谨的态度面对。
女主名为宁青青,是一名研究生,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性格开朗,一向是导师的得意弟子,跟着导师赴饭局时认识了男主秦陌。是的,你们猜得很正确,秦陌便是替他们的项目提供资金的出资方,成熟稳重,英俊多金。
经历了一系列事件后,两人便好上了,然后真正的灾难却开始了,宁青青发现秦陌一开始对自己好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死去的前女友方婉,于是开始各种误会,吵架闹分手,从此走上虐恋情深的不归路。
遇到反派男配顾君陵,是因为宁青青在宿舍感冒发高烧导致哮喘发作,学校派人将她送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哮喘持续状态,需要留院治疗,负责她的急诊科医生便是顾君陵。巧合而狗血的是,两年前他曾是方婉的追求者,看到宁青青这同方婉有六分相似的脸,他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宁青青不知此事,但为了同秦陌赌气,她开始与似乎对自己有意思的顾君陵交往,顾君陵也确实对她不错,但是当她发现顾君陵同样将自己当作替身后,一怒之下便离开了,而秦陌借此机会重新哄回了女主。
虽然同样是因为一张酷似方婉的脸而接近女主宁青青,但秦陌是男主,几乎所有读者都认为最后他是真正爱上了女主,并未对他苛责过多。而顾君陵便没有那么好运了,因为将女主当成替身的劣迹和他巴着女主不放,阻碍男主道路的罪过,反派男配的帽子啪嗒一声便落到了他的头上,从此再无翻案机会。
语琪这次的身份是方婉的女儿方语琪,由于同阻碍男女主在一起的方婉是母女关系,所以她毫无疑问也被划归到了反派阵营。
她的母亲方婉是一个传奇性的女人,漂亮却桀骜不驯,高三那年,她偶然怀孕却不愿打胎,而是选择了辍学打工抚养女儿。没有大学文凭的单身母亲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太过艰难,若干年后,一天打几份工的超额工作量和巨大压力终于击倒了她。方婉拖了没多久便离开人世,留下只有十二岁的方语琪孤独无依。
死去的方婉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属,而当时追求了她一年的顾君陵对她倒是真爱,竟然不顾家人反对,自愿承担责任,成为方语琪的监护人,将十二岁的方语琪接到自己家中照料。
可以说,这个任务看似很容易完成,但其实事实并非这样,这次的任务有好几个难点需要突破。
一是顾君陵深爱死去的方婉,二是女主宁青青的出现,三是这个方语琪不似前几个女配般美貌精致,缺少吸引男人的资本。
或许是因为跟着方婉的十二年中有了上顿没下顿,方语琪虽然生得不差,五官肖似其母,但是发育十分不良,整个人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看上去像个小猴子,倒也怪不得顾君陵日日对着她也没有生出半分情念。
不过虽然如此,顾君陵倒不失为一个负责的监护人,身为一个三甲医院急诊科的医生,他每日的工作量其实很大,一天下来几乎累得根本不想说话,即使如此,他每晚依旧会检查方语琪的作业,教她不会的题目。除此之外,如果学校要开家长会或是举办什么活动,工作再忙他也会抽空来参加,且从来准时到场,从不早退。
按理来说,穷途末路、茕茕孑立之时,顾君陵是唯一一个朝方语琪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并尽力给她撑起一方天地,她应该依赖他、信任他,视他为世上至亲之人。但事实完全相反,除非必要,两人并不对话,顾君陵有事要告诉她时都是写在客厅的一方小黑板上,字迹清隽俊逸,却分外冰冷,一如他身上那袭带着冷意的白大褂,而方语琪也颇为厉害,哪怕在自己屋中听到他下班回家的声音,硬是可以装作不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两人明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却相敬如宾,像是两个陌路人。
这大概要归因为他们各自的性格。顾君陵虽然内心温柔而长情,表面上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浑身上下充满了冷冰冰的“我是权威”的严肃气息,且因为所从事的工作,他极其重视效率和精确度,完全不能接受别人的拖沓马虎。此外他还有轻微的洁癖,所以同他人格格不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方语琪也并非是个不懂得感恩图报的女孩,只是她从小饱受冷眼,有些自卑和内向,碰到顾君陵这样不好接近的人,第一反应便是退避三舍。而且,放学后她也曾早早回来打扫屋子,想帮顾君陵减轻负担,只是每次都无法达到他的要求,不是这里没擦干净就是那个角落还落着灰。顾君陵自然没有苛责她,只是沉默着从她手中接过清洁用具,自己将没擦净的地方又细细擦一遍,但即使这样,对一个有些自卑的女孩而言也是无声的责备,方语琪从此缩进她的蜗牛壳中,再也不出来。
想到此处,门外过道中响起了脚步声,声音不大却很规律,清晰迅速却不显杂乱。很快,脚步声就在门前停下,不再响起。
意识到是顾君陵回来了,语琪下意识地从沙发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天色已经不早,屋子里没有开灯,房门被打开时,过道中晕黄的灯光瞬间涌了进来,因为逆光,语琪并不能很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模样,但仍能看出他身材高瘦,双腿修长。
顾君陵笔直地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语琪刚想开口,他便伸过手来,将墙壁上的开关按下,有些刺目的白炽灯立刻亮起,明晃晃地打在两人脸上。
顾君陵的长相并不像他的气质那么严肃刻板,相反,倒是很眉清目秀:高高瘦瘦的个子,清秀的五官,套上格子衬衫便能冒充大一学生。他有一双细长深邃的凤眸,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下巴的线条十分干净,再加上他皮肤白皙,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但是与一些死读书的男孩子不同,他身上有一种学术权威的气场。如果将他的领域比作一个战场,你可以轻易地感觉到他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经历了无数次战役、军功累累的将军。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语琪一眼,直直地擦过她的身侧走进来,换上拖鞋后,视线在干净的饭桌上迅速一扫,转过头来看她,“你没吃晚饭?”
可能是因为家教良好,同他的脚步声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也轻轻的,永远不会打扰到他人,但是很清晰,有着玉石相击的清冷和干脆。
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语琪很可能会拿“我在等你”作为回答,但是这次要扮演的方语琪是一个有些自卑、内向的女孩,所以她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并不作声。
性格使然,顾君陵从来不多说话,看到她笑,便看作默认,直接转身打开冰箱门,把几个保鲜盒拿出来,动作迅速地将其中的饭菜一一加热端上桌。
语琪很有眼色地去厨房拿筷子,回到饭桌后将一副递给他。顾君陵却皱了皱眉,并不接下,而是自己转身重新去拿了一副,这才拉开椅子坐下。
她愣了愣,这才想起他有洁癖的事情。
据她所知,患有洁癖之人一般都有完美主义倾向。除此之外,家庭教育对此也有重要影响,有洁癖的人一般都是因为所受教育严格古板甚至是冷酷,所以才养成了过分琐碎细致、过分古板固执、缺乏人情味及灵活性的性格,甚至还强求有规律的作息和卫生习惯,一切务求井井有条。这同顾君陵的情况倒是十分符合。只是她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扭转他的这种近乎病态的性格,而是使他喜欢上自己,所以尽力去迎合他的高标准高要求便好。
想到这里,她回过神来,开始努力地多吃蔬菜和瘦肉,这副身体虽然明显营养不良,但是五官模子还是可以的,只要多吃一些、增加点儿体重,再注意保养下皮肤,应该也是个小美女。
因为两人都不开口,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是安静迅速。顾君陵放下筷子后便起身收拾碗筷,语琪连忙站起身,“我来就好,叔叔你去休息吧。”
方语琪十二岁第一次见到顾君陵时便唤他叔叔,到现在仍然叫他叔叔,一直未变。
顾君陵却恍若未闻,只是迅速收拾好一切,往厨房走去,余光似是瞥到了什么,微微一顿。他停下来,低头看着语琪脚上的那双蓝色的人字拖,清秀的双眉轻轻皱起,“不要穿这种鞋子,时间长了脚会变得畸形。”
语琪刚来一天,这拖鞋只能是原来的方语琪自己买的,无论如何,这个莫名其妙的黑锅不背也得背,她一怔之后便迅速地应了声是。等到顾君陵洗好碗回来,她的脚上已经换了一双宽松舒适的棉布拖鞋,他看了一眼后什么都没说,面上仍然没有什么情绪,声音也淡淡的,却是问了另一件事,“功课做好了吗?”
语琪这才想起这茬,资料中记载得没有这么详细,她还不知道原来那个方语琪是否完成了作业,于是只好沉默以对。
好在顾君陵也不是个多话的人,见她不答也不追究,只是率先朝她的房间走去,语琪连忙跟上。
事实证明,方语琪是个好孩子,作业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上了答案,除了寥寥几道看起来比较难的题目还空着。
因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可能同时发下参考答案,所以顾君陵拿起她的作业本开始逐道检查。他奇怪得很,并不坐下,而是站在书桌旁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点过她写的每一行,遇到需要计算的地方也不用计算器不用草稿纸,心算两秒便得出答案,对的便过去,错了便用铅笔在题目旁边轻轻画上一道印迹,然后继续往下。
短短几分钟后,他便检查完了这一份作业,偏过头一看,语琪仍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后,他皱了皱眉,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椅子,“坐下。”
“叔叔你坐吧,我站着就行。”无论是谁家的家教,绝对没有长辈在一旁辛苦地站着,小辈却舒舒服服坐着的道理。
顾君陵看她一眼,直接站着就给她讲起题来,思路严谨,表达简洁,表情冷静淡定,寥寥几语便点出最关键之处,令人瞬间便生出敬仰之意。
说完之后,他微微偏过头来看她,“懂了?”
语琪点点头,顾君陵却仍看着她,虽然此刻面上没有什么情绪,但就是给人一种他在怀疑的感觉。
果然,下一秒他便快速扫了一下题目,找出一道类似的题点给她看,“做一下这题。”
语琪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认认真真地做起来,只是站在桌旁弯着腰去够本子实在有些别扭,好在她速度快,很快便完成了。
顾君陵一直在看她的解题过程,虽然脸上一直是淡淡的,但是眼神一直在变化,等她搁下笔,他略带惊讶地看向她。
语琪故意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怎么了?”
顾君陵立刻恢复了淡定,语气很平静,“没什么,你的理解能力提高了。”虽然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和声音都再正常不过,但就是不知道哪里怪怪的,仿佛之前被他看低了一样。
因为某个冒牌货其实什么都懂,不需要教,所以以前总要花费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的辅导今天半小时不到就完成了。顾君陵在书桌旁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心中似乎还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语琪,但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出房间时还不忘帮她把门带上。
其实,以她的能力,伪装得笨一些根本不成问题,但是现实太残酷,相貌并不漂亮,如果再不表现得聪明一些,就算天天同顾君陵在一起,恐怕也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注意与兴趣。
所谓外形不够内涵补,就是这个道理。
同顾君陵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他是个十分严谨的人。有的男人一回家就是西装一丢,领带一扯,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等人伺候,而顾君陵不是,就算在家中,他穿得也十分正式,领带打得无比端正,衬衫纽扣全部系上,什么时候都可以直接去赴宴。
不但他本人身上的衬衫、长裤从来都笔挺得不见一丝折痕,就连卫生间的十几条毛巾都是雪白干净,没有半点污迹,叠得整整齐齐,厚厚一沓放在台子上,用过后便放入一旁的木篓中,清洗完了再晾干叠好放回来。
除去堆得到处都是的医学书籍和一打一打的毛巾之外,这个公寓看起来十分普通,没有华贵的装饰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收藏品。不过这倒挺正常,因为虽然顾君陵已经是他们医院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但是急诊科不算高收入的科室,他又不愿收红包,也从不开高价药,所以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五六千。
很多人都不知道,医生这个职业看上去光鲜无比,实际上却是酬劳远远少于付出的,如果这本小说的作者知道这一点,想必不会将第二男配的职业设定为医生,还是个急诊科医生。
扯远了。
当前的剧情还没有进行到女主宁青青被送到医院,所以语琪目前需要考虑的,一是怎么增加顾君陵对自己的好感,二是怎么把这副干瘦的身体调养好。
因为顾君陵的性格,同他搭几句话难于登天。没话找话当然可以,但是你要是说得太多,他很可能会觉得厌烦,对提升好感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语琪将重点放在了帮他一起打扫房间上。
同方语琪不同,她的工作效率很高,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顾医生亲自返工的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实干型的男人看同样不多说话只埋头做事的人比较顺眼,所以她从来没有提过半句“我擦了地”或者“我把毛巾洗了”之类的话。
关于如何提升形象,语琪专门列了一张每日任务表,并且严格按照进度一项一项地完成。她努力给自己补充营养,又买来各种补水的面膜天天敷,每天坚持涂护手霜保养手部皮肤,每次洗完头都在护发素中滴一两滴精油,早晨到学校操场上跑十圈……
虽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就从小瘦猴子变成大美女,但她至少一天比一天健康,皮肤也一天比一天有光泽,看起来不再像个小难民。
本来,作为方婉的女儿,方语琪的五官长得也是不差的,在这样特意的调养下,渐渐开始有男同学来献殷勤。虽然这种殷勤语琪并不需要,但她还算满意,至少说明她的努力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效。
这日,下午放学时分突然下起了倾盆暴雨,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学生们一个个挤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等待家长来接,叽叽喳喳地同好友聊着天。语琪站在最边缘处,皱着眉打量外面被风刮得摇晃的树枝和树下的自行车棚——她是骑车来的。
顾君陵对方语琪很负责,但是从不溺爱,该为她做的他一项没少做,开家长会、参加校庆活动、检查功课、准备好早餐晚餐等,他全部一丝不苟地履行,但是她该自己做的,他从未插过手,比如收拾书包、叠被子、洗衣服等。所以,自初一开始,他就让她自己骑自行车上学。家离学校并不算远,骑车十五分钟便能到,平日是很方便,但是此刻就显得十分尴尬。
语琪没带伞,这当然不算什么问题,只要冒雨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买一把就行了——顾君陵给零花钱一向给得大方,买上两三把也不成问题。但是她是骑车来的,不可能撑伞,而这样的狂风和暴雨,就算穿上雨披衣服也会淋得湿透。
旁边的男同学看她皱眉,十分热情地提议等他的家长来了可以送她一段路,语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顾君陵而言,她的身份已经足够尴尬了——几乎就像养女一般,让他喜欢上自己本来就十分困难,如果再因为这种小男生惹出什么误会,那难度更要上一层楼,绝对得不偿失。
不过是淋一会儿雨,回到家冲个热水澡,再喝杯姜糖水就行了。正当她准备朝自行车棚跑去的时候,忽然瞥到黑沉沉的天空下,一抹十分熟悉的身影从厚重的雨幕中走来。
他像是从医院匆匆赶来的,身上的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下。
语琪并未料到他会来接自己,他们科人手本就不够,每个医生都被当成两个用,经常中班晚班连着上,忙到连着十个小时都不能坐下来歇歇的程度,而现在还有两三个医生去外地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
谁能料到在这种紧张而高强度的工作下,他还能注意到外面在下雨并且挤出时间来接她?便是对亲生的孩子,有些人都做不到这么负责,语琪十分佩服他。
顾君陵走得很快,步履却不显得匆忙,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飘扬,很有一种翩翩风度。他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中撑着一把黑色雨伞,从语琪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下巴漂亮干净的线条和淡色的薄唇。
顾医生的长相只能算清秀,但宽肩窄腰长腿的身段却实在是好,那宽松的白大褂也能穿得像是高级定制修身风衣。
他在教学楼前数米处停下,金丝边眼镜后细长深邃的凤眸平静迅速地从左到右扫过一个个学生,视线最终落在语琪身上。
顾君陵挑了挑眉,刚要朝她走去,穿着白衬衫格子校裙的她便冲入了滂沱大雨中向他跑来。
语琪冲进伞下,喘息片刻后,仰起脸朝他浅浅一笑,“叔叔。”声音甜软中带点腼腆,十分悦耳。
第14页 :第三章 韩绍(下)(5)
顾医生低下头,看着她身上因淋湿而显得有些透明的衬衫以及湿漉漉的额发,皱了皱眉后伸臂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带着往校门外走。
校门前的马路上停满了轿车,大多是家长开来接孩子回家的。顾君陵来得比较晚,车子停得远,所以两人还需要再走上一段路。
他身量很高,手臂垂下来正好搭在她的肩膀上,带着温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寒冷。
大雨倾盆而下,啪嗒啪嗒地砸在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落下来。语琪注意到自己身上不再落下一丝雨,而他搂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却被雨淋湿了,白色长袖上晕开一片一片的雨渍。除此之外,他另一边的肩膀也淋了不少雨,那一块的衣服因浸雨而显得有些透明,湿答答地黏在他身上。
语琪缓缓地抬起手,握住他撑伞的左手。
顾医生一怔,低下头去看她,掩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细长凤眸里含着淡淡的疑惑。
她却并没有看他,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微微倾斜,让黑伞朝他那边斜去一些,然后才放开了手,继续低头往前走。
顾君陵并没有带她回家,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语琪很乖觉地没有多问,她大概猜得到,现在的急诊科是分分秒秒都离不了人,而此刻又是上下班高峰期,如果送她回一趟家,说不定在路上就要堵上半个多小时。
一路走来,语琪看到许多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匆匆往来,但是,就如一些医科大的学生自嘲的一般,不是谁都能将白大褂穿出气质的,有的人穿上短袖的像卖卤肉的、穿上长袖的像卖馒头的、扣着扣子像是面粉厂的……如此对比下来,顾医生瞬间显得鹤立鸡群。当然,这只是说笑,这里的医生都拥有一流的专业素养,长期奔走在救死扶伤的第一线,她对他们都怀着最真切的敬佩。
作为本市最著名的三甲医院,它拥有这个城市规模最大的急诊室,每天的诊量达到四五百人次,平均每天都会接二三十辆救护车,留观区有两百张床位,却还是常常不够用,原本的抢救区也因为病人实在太多而划分出了三个区:内区、中区和外区。
顾君陵匆匆换好衣服后,便疾步往抢救区内区走去,还没来得及吩咐语琪几句,便有一辆救护车到了。另一位主治医师正在给一个病人做胸透暂时走不开,一看顾君陵回来了才放下心来。
救护车送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昏迷,室速,测不出血压,顾君陵冷静地道:“准备电复律。”医护人员推来除颤器,他拿过电板放到病人胸前。那中年男人的身体瞬间弹起,痛苦地叫出声音,醒了过来。
这个病人还未料理完,几个床位外的一个病人又出了事。
顾君陵快速同下级医生交代了几句,又转身匆匆赶过去。
这里的每个人都忙碌无比,没有人注意到语琪,都以为她是哪个病人的家属,直至顾医生的工作告一段落,她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不会妨碍到别人的角落。
顾君陵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不经意间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因为工作而忽略了她,不由得为自己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生出几分歉疚。
他皱了皱眉,疾步朝她走去。
语琪没有想到,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
她一怔,说实话,听到顾君陵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但她很快恢复过来,摇了摇头说没事,然后从口袋中拿出一包餐巾纸递给他,轻声道:“你的头发被淋湿了,不擦干可能会感冒。”
顾君陵在医院中也见过不少任性而无理取闹的孩子,虽然知道方语琪并不是会耍性子的女孩,但是见她懂事到这种程度还是不免愣了愣。换作其他人可能会因此感到欣慰,但是他却只觉得更加歉疚,他认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任性顽劣没有耐性,若是太过乖巧懂事,只能是因为冷遇和白眼吃得太多,这才学会了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对待掌握自己命运的大人时态度近乎讨好。
顾君陵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对这个女孩太过忽视冷淡,才导致她如此没有安全感,等待了如此久却连一句怨言都不敢有。
方婉还在的时候,这女孩虽然沉静腼腆了一些,却仍会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耍赖。小孩子就是这样,只会在给她安全感的亲近之人前肆无忌惮地撒娇耍泼,遇到陌生人则会悄悄地躲到妈妈的裙子之后,羞羞怯怯地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仿佛比谁都乖比谁都懂事。
是因为没有了母亲,失去了撒娇耍赖的资格,她才会如此懂事吧?顾君陵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急诊预检处后方的一个小隔间里,“你先在这里做会儿作业,我下班后就带你回家。”
刚要松开手,却见她愣愣地低头看着两人的手交握的地方,顾君陵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从未拉过她的手。一是因为她安静懂事,不像别的孩子一般需要哄,二是因为自己从来不习惯同他人进行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可孩子不是摆设品也不是植物,总是需要有人抱抱他们亲亲他们的,就像方婉之前做的那样。顾君陵为自己的不称职再次叹息,他面无表情地弯下腰,郑重其事地做出了一个补偿性的承诺,“这个周末带你去游乐园。”
语琪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她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心血来潮,但还是调出了一个欣喜的表情,然后颇为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又嘱咐了她一遍不要乱跑之后,顾君陵就被护士急急忙忙地叫走了。
语琪乖乖地待在这个小隔间里写作业,其间不停地有医生、护士来来往往,有的喝水有的洗手,但是无一例外地都会盯着她看两眼——无论如何,在这个地方坦然自若地摊开本子写作业都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
半个小时后,语琪完成了作业,将书包整理好后,便坐在位子上看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有个护士认出了她,“你是那个刚才跟在顾医生身后的小女孩吧?”
旁边的住院医师立刻道:“真的?顾老师有这样大的女儿?”医院向来有资格老的医生带新医生的规矩,他便是顾君陵手下带的年轻医生之一。
语琪很礼貌地笑了笑,“顾叔叔不是我父亲。”
小护士以为她是顾君陵的侄女,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脑袋,“长得真可爱,你们家的人果然基因好。”
语琪只是笑。
不多话但却会笑的女孩最惹人疼爱,小护士开始打抱不平,“你叔叔真是冷血无情,把你丢在这里就不管了。”她顿了顿,低头看了下表,“都这个时间了,你还没吃饭吧?顾医生也是,他铁人一个不怕饿,就以为你也不怕了,我去到食堂给你打个饭来。”
语琪连忙帮顾君陵辩解,“最重要的是先救人,我没关系的。”
小护士连连夸她懂事,打来盒饭给她。
语琪一直在小隔间待到晚上十一点,另一边的顾君陵连着接了四辆救护车,忙得脚不沾地。其实他今天值的是中班,从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十一点,照理现在同晚班的同事交接一下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堆积的病历却还需要输入电脑,于是加班成了必然。
那个小护士来小隔间洗手,看到语琪还在,十分惊讶,“顾医生呢?”
语琪摇摇头,“不知道。”
小护士拉过她,“来,我带你去找他。”
她们找到顾君陵时,电脑上显示的病历才输到一半,而他则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睡得很沉,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另一位主治医师轻声解释,“小顾昨晚是晚班,今天又值了中班,铁人也受不住了。”
急诊科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所以是早中晚班三班倒,但是,为了保证医生的工作状态,一般的规矩是值了晚班后第二天便放休。最近因为人手不够,留下的几个主治医师中顾君陵又是最年轻的一个,最辛苦的班都安排给了他,因此就算是经过了整晚的高强度抢救之后,他第二天仍然要强撑着继续工作。
一时间连那小护士也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醒他。语琪适时地拉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让叔叔睡一会儿吧,我再等一会儿没关系的。”
即使几人谈话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顾君陵还是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缓缓撑着手臂坐直身体,抬手捏了捏眉间后,低头看了看表,顿时皱起清秀的双眉。
小护士将语琪往他面前一推,“顾医生,你侄女等你好久了。”
顾君陵愣了一愣,仿佛这才注意到她们,他看向语琪。
“没事,叔叔,我没关系。”赶在他开口之前,语琪笑了笑说。
“哪里没关系,她一个人待在那个小隔间里等了你几个小时,没事做就干坐着,眼睛一直盯着门口,就盼着你进来接她走,结果你倒在这里自己睡得香沉。”小护士搂着语琪肩膀,感慨了一句:“说真的,你侄女真是太乖了,我在儿科也做过几年,从未见过这样乖巧的女孩。”
其实,只是因为没东西可看,只有门口人进进出出的还好看些,语琪才盯着门口的,谁知却被她理解成那样。不过这种误解倒也不错,十分有利于增长好感度。
顾君陵却皱了皱眉,“她不是我侄女。”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毫无关系,她只是他所爱女人的孩子,除了顾君陵,没有任何人会将照顾这样一个小孤女视作自己的责任揽到身边。
顾君陵没有搭理那小护士,而是偏过头看着语琪,十分认真地道:“抱歉,语琪,再给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带你回家。”
说得多客气,他说再给我十分钟,而不是再等我十分钟。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后者是命令,而前者却是请求。
换作别人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觉得风度颇佳,但是说这话的是顾君陵,所以语琪相信他是真的在请求。
很奇怪是不是?他是她的监护人,又比她大了好多岁,却仿佛对待朋友一般,对她如此尊重。
就算不为完成任务,语琪也挺喜欢他。很多人都喜欢孩子,这没什么稀奇,但是目前为止,她只看到他不将孩子当作宠物一般喜爱,而是当作朋友一般尊重。
语琪轻轻嗯了一声。
顾君陵转身去输病历,他很守信,只过了八分钟便完成了工作,跟同事道别后朝她走来。
走出急诊科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微微低头看她,面色很平静,“要不要牵手?”声音依旧清清冷冷,却因为内容而显得不那么难以接近。
语琪愣住,仰起脸看他。
顾君陵伸开手掌摊在她面前,语琪这才意识到他的手指竟生得如此好看,并不十分纤长,却白皙、匀称而秀气,比大多数女孩子的手都漂亮,令人一见难忘。
他好像还当她是七八岁的小女孩,上街要牵住大人的手掌才安心。但即使如此,语琪也并不打算拒绝,这有什么不好,这说明他对她并没有戒心,并不会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她。她笑一笑,轻轻将右手交过去,搭在他的手心,仿佛腼腆害羞的女孩将自己交付于信赖的亲近之人。
车外的景色匆匆往后退去,她忽然问:“叔叔,为什么要收下我这个包袱?”
不,这句话并非别有目的,她也是人,也会好奇。说实话,医生这个职业并不清闲,就像他,在抢救区时时刻刻都仿佛是在打仗,换了常人,下班回家只想倒头就睡,而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勇气,敢于收养一个孤女?
顾君陵只是沉默地开车,白皙细长的手指搭在黑色方向盘上,颇具美感。
这个城市到了黑夜便灯火辉煌,琉璃似的灯光穿过车窗映在他脸上,语琪偏过头看他,等着他开口回答。
按照一般的剧本,他应该说你不是包袱,若是再煽情些,或许会说你是上天赐下的礼物,但是顾医生永远与众不同,他平静地开口:“我有抚养你的能力。”
语琪一愣,心中佩服,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在努力用各种方法告诉别人自己品德高尚,顾医生却将自己的所有功绩说得不值一提。
接下来几天,语琪都是早早在学校做完作业,然后跑到医院等顾君陵下班。
这么做,一是为了增加同目标人物的相处时间,二是为了保证宁青青被送来医院时自己在场。
时间一长,急诊科几乎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知道顾医生有个小侄女。
语琪很乖,每天只是待在那个小小的隔离室里看自己带来的书,从不打扰别人,几乎所有的护士都喜欢她,后来更是直接把她拉到护士站,工作空下来便逗她,问她许多问题,从今年几岁、读几年级、功课如何问到顾君陵在家里是否也冷着一张脸。
语琪一一回答,遇到有些不适宜的问题便微微笑,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到对方知趣地放弃。
于是护士们都叹息,顾医生的侄女同他一样,少年老成得很,不过好在这个小姑娘总是微笑,不会在未来成为顾家第二个面瘫。
这天晚上,语琪同之前一样一放学便坐公车去医院,来到护士站。
一个护士正在核对医嘱,见她来了笑着掐掐她的脸后才转回头去继续工作。
语琪站在一旁,有些好奇,“那药品名称和剂量后面缀着的英文字母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s.t.是立即执行的意思,q.d.是每天一次,b.i.d.是每天两次,q.o.d.是隔日一次,b.i.w.是每周两次,d.c.是停止。”护士一个个指给她看,说完之后有意逗她,“那考你,q.o.d.是什么意思?”
语琪不假思索,“隔日一次。”
护士惊叹,“你跟顾医生一样,记忆力都好得可怕。”
语琪并不作声,只是微笑,又待了一会儿便道别去找顾君陵。
他今日值早班,下午三点半就应该下班,但是最近急诊科缺人手,一般他会多留一会儿,到她放学赶过来,便差不多能一起回家。
但是,语琪几乎找遍了整个急诊科也没找到人,最后还是顾君陵手下带的一个住院医师看到她,才把她拉过来,“你来找顾老师?他在那边,95床,看到没有?”
语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叔叔怎么了?”
那医生摘下口罩,有些吞吞吐吐,“今天下午的时候,顾老师忽然昏倒了……”
没等他说完,语琪已经等不及了,顺着他指的方向跑过去,扑到顾君陵床前,想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正打着点滴,手背肌肤冰冰冷冷一片,凉得让她心慌。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他床边,连声音都压得低低的,“叔叔?”
顾君陵缓缓睁开眼,看到是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声音有些微的沙哑,“等这瓶打完了我就带你回家。”
语琪不作声,只低头看他插着针的手背,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妈妈已经离开我了,叔叔,我不想再失去你。”
等了一会儿,她没有等到预期中的摸头或者安慰,不由得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顾君陵仍然坐着,表情淡淡的,只是眼中有些无奈。
刚才那个年轻医师走过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顾老师没事,就是今天病人一个接一个地被送来,根本没时间吃饭。”他顿了顿,“低血糖不算绝症,顾老师不会离开你的。”
后来那个周末他们终究没有去成游乐园,而是去了离家很近的电影院,看的是最近上映的科幻大片《环太平洋》。
顾医生在电影演到最激烈的时候睡着了,意料之中。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睡眠严重缺失,根本不可能有精力兴致勃勃地看电影。
语琪的注意力也并不在银幕上,她偏过头看顾君陵。这个男人平日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疏离而冷淡,此刻眉间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倦怠与憔悴。她缓缓将视线下移,看到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座椅的扶手上,而左手中拿着的爆米花桶正在渐渐倾斜,很快便要掉到地上。
语琪连忙伸出手接住那个黄色的纸筒,放在自己腿上,然后坐直了身体,轻轻地将顾君陵缓缓垂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电影散场的时候他才醒来,可能他并没有把语琪当作女人看待,所以并无尴尬,只是为自己半途睡着而道了声抱歉。
他太平静也太从容了,平静从容到了让人失望的地步——当一个男人对异性抱有好感时,他在她面前绝对不会有太过从容的表现的,事实上,他会紧张不安,因为他急于取悦她。
而顾医生的这种表现,只能说明他只将语琪当作孩子。
次日,顾君陵从房间走出,看到餐桌旁的小黑板上多了一行白色粉笔字。他愣了愣,侧过身看去,清秀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写着:“按时吃饭T.i.d.”
顾君陵一怔,总是平静冷淡的细长凤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拿起粉笔在下面也写了一行字。
那行按时吃饭正是语琪的手笔,T.i.d.是医嘱中每日三次的英文缩写,她前天刚从那个护士口中得知,今日便活学活用了起来。作为这个行业的领军人物,只拘泥于老旧的攻略技巧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随时吸取各种知识,才能稳定地维持业绩和地位。
只是语琪怎么也没想到,等到她起床的时候,那块小黑板上写着:“放学直接回家S.t.”
S.t.——立即执行,这是拒绝她再去医院了。语琪皱眉。
从来没有哪个反派让她如此费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而她几乎找不到他的弱点,也找不到对症下药的切入点。
他似乎并没有特别缺少的东西,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等等,如果他有弱点的话,那么那个弱点只能是方婉,就像哈利·波特中的斯内普教授,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莉莉。
如果能抓住这一点的话,或许就找到了成功完成任务的捷径。
语琪宛如醍醐灌顶,转身去卫生间,双手撑在雪白的台子上,盯着镜子中女孩的面孔。
在这段时间的刻意调养下,方语琪原本并不能算漂亮的脸蛋已经有了美人的雏形——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这个年纪的女孩,只要皮肤雪白,红唇润泽,就已经足够吸人眼球了,何况方语琪还有自方婉那里遗传来的五官轮廓。
可以说,现在的方语琪,跟方婉已经有了六七分相像,除了年龄和气质,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语琪缓缓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绽开一个微笑,效果很好——小说里描写美人,无论男女都能用唇红齿白,其实真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这张脸到底太过年轻稚嫩,离当年方婉的成熟韵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过事在人为,这点问题难不倒她。
一个女人想要变得年轻,最好的办法是找整容医师,但是想变老的话,那方法可是太多了。
在学校只能穿校服,这没办法,到了周末,她便换上成熟款式的衣服,化上一点儿淡妆,勾出眼线,涂暗色调的口红,整个人看起来立刻长了十几岁,但同样的,也漂亮了许多。
她第一次打扮成这样出现在顾君陵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15页 :第三章 韩绍(下)(6)
人的神志在刚睡醒的清晨总是不那么清醒的,顾医生也不幸地糊涂了,他怔怔地看着从卫生间走出来的语琪,昔日平静从容的细长凤眸中缓缓浮出茫然和怀念,仿佛怕她转眼便烟消云散,连眼睛都不敢眨。
语琪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但她还是开口轻声叫他,“叔叔。”
一声叔叔,让顾君陵完全回过神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语琪?”
她轻轻嗯一声。
顾医生的神色一下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冷淡,因为反光的原因,让人看不清金丝边眼镜后的凤眸。
即使如此,语琪还是能感觉到他此刻心情低落,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样对待他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勾起他对方婉的回忆与爱,再让他失望,堪称恶毒。可是做这一行的,要是心软到谁也不忍伤害,那只有等待失业了。
顾君陵沉默地站在原地很久,一句话都没说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很显然,他生气了,但是语琪却笑了。
平日总是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人能够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情绪波动这么大,就说明他真的深爱方婉。
而他爱方婉越深,她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
大概半个小时后,语琪估计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去敲他的房门。
房内安静了片刻,才响起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冷淡得像是对待陌生人,“进来。”
顾君陵平日对她虽然没到和颜悦色的程度,但是叫她的时候也是同他人不同的,声音平静归平静,还带着些微暖意,可今日她的待遇却一落千丈,他说“进来”的时候声音近乎冷漠,甚至有点不耐烦。
可见方婉在他心中地位超然。
语琪缓缓转动门把手,平静地走了进去。
顾君陵坐在书桌前,听到她进来的声音,连头也不抬,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简直一分面子也不给。
他很少这样,就算是性格使然,同他人格格不入,但是该有的礼节他也从来不缺。他冷淡,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他傲慢无礼,而今天他竟然这样给她脸色看,可见是真的生了气。
语琪看着他的背影,同样直截了当地问:“叔叔,你生我的气?”
顾君陵显然没有料到她会直接到这种程度,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回答是太失身份,一个长辈同晚辈这样计较也太过小气,但是说没有,他自己都不相信。
这一招语琪不知道用过多少遍,十分好用。
无论是吵架还是闹不愉快,双方试探来试探去才是最伤感情的,不如最初的时候便挑开来讲,大大方方又容易解决问题。
见他沉默,语琪朝他走了两步,在他余光可以看到的地方缓缓蹲下,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一副无助而难过的模样,“叔叔,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
一句话落下,房间内的气氛立刻变得压抑而沉默。
语琪低着头,轻声道:“我昨晚梦到她了,母亲还是那么漂亮,她摸着我的脸,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这一招同样狠绝,名义上是陈述自己的梦境,却是在提醒他如果再给自己脸色看,便不好同去世的母亲交代。
果然,顾君陵虽然仍是沉默,但到底不再一副对她不理不睬的模样,他偏过头来看她。
语琪将头埋入双臂,闷闷地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惹你生气,我只是……”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别转过脸去。
一阵长久的寂静后,语琪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然后有人走过来蹲下,将手安慰般地放在自己肩膀上。
语琪十分会把握时机,转过身扑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用带着点哭腔的声音问:“你不生我的气了,对吗?”
顾君陵显然很不适应同他人这样亲密地接触,两只手臂尴尬地垂在身侧,想要退后却又不忍,最终生生地让她抱了将近十分钟。
最后,语琪缓缓地从他怀里退出来,顾君陵松了口气,声音平静而柔和,“语琪,明天开始,我送你去学跳舞。” 他顿了顿,轻轻摸她的头发,眼底依稀含着温柔,仿佛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女人,“你的母亲很擅长舞蹈,你是她的女儿,应该也很有天赋。”
两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语琪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一所市重点高中。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当然,长得也越来越像方婉。
不过两人的不同还是很明显的:方婉从不学习,而语琪却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方婉很少笑,即使笑起来嘴角也带着桀骜、讥讽,而语琪却经常唇角含笑,身上总有一种沉静清婉的味道。
其实,作为方婉的女儿,语琪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多,从长相到学习她都是拔尖儿的,性子又好,同学无不崇拜她,老师无不夸奖她,邻居无不喜爱她。无论是能力还是为人处世,她都超过方婉太多太多。
当年,方婉被全校上下称为舞后,也不过是日日跟同学去舞厅自学成才,走的是野路子,而语琪却是被顾君陵送去正规的机构学习拉丁舞。
跳这个舞,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有一把不堪一握的细腰,腹部没有一丝赘肉,腰线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两年的时间,这副身体拔高了不少,显得高挑而纤细,身体曲线玲珑有致,远远望去,哪怕面容模糊,也已经亭亭玉立。
三个月前,她考得了拉丁舞的教练资格证,教她的老师则一直在感慨从未见过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
他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天才并非真的天赋异禀,而是熟能生巧。在一群怎么教都教不会的学生中显得鹤立鸡群,并非因她足够聪明,而是因为她在过去的无数次穿越中跳过的次数是其他学生的数十倍,不在同一起跑线上,所以,赢了也并不值得骄傲。
事实上,她觉得很羞愧——这两年来她费尽心机和手段,都没有使顾君陵喜欢上自己。虽然他对她一天比一天好,但那只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身上寻找方婉的影子。
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方婉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活人总是无法抢走死者的荣耀——他们身上的污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遗忘,但是他们的美好之处却日渐光辉闪耀,直至他们成为怀念者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
再怎么努力,她也无法在顾君陵装满了方婉的心中播下属于自己的种子,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宁青青出现了。
语琪察觉到异样,是因为那天顾君陵值的是早班,下午三点半就可以下班,而直到晚上七点他都没有回来。
七点一过,她毫不犹豫地抓过钥匙下了楼,坐了公车去医院。
周末,语琪经常来这里等顾君陵下班,所以急诊科的很多医护人员都认识她,好几个护士见到她的第一句话都是顾医生在观察室。
事实证明,她预料的是正确的,剧情果然进展到了宁青青跟顾君陵初见的时候。
她在门外停下,看着一身白大褂的顾君陵站在病床前,低声跟一个女孩儿交谈。
毫无疑问,那个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女孩儿便是宁青青了,语琪微微眯起眼睛。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镇定冷静。
不要说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没有任何干涉的资格,就算是有,也万万不能如同泼妇一般冲进去耍威风。
语琪缓缓牵起一抹笑容,抬步朝他们走去。
顾君陵是背对着她的,所以首先看到她的反而是宁青青。
宁青青本在问顾君陵问题,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儿直直朝这里走来,便有些疑惑地停了下来。顾君陵看着她的表情,也微微偏过头朝身后望去。
语琪对宁青青礼貌而冷淡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偏过头朝顾君陵笑了笑,“今天加班?”因为是在宁青青面前,所以她故意没有像往常一样叫他叔叔。
宁青青看着两人笑起来——那种明显带着询问性质的笑容。
语琪没有作声,而是抱着顾君陵的胳膊,朝她笑一笑。同为女人,这个动作已经足够代表很多东西,宁青青也算是聪明的女孩,看她这样,立刻明白了,识趣地闭上嘴当电灯泡。
顾君陵向来排斥与他人太过亲密的接触,但是这两年来,他已经适应了语琪时不时上来抱手臂的突然袭击。
他任她抱着手臂,抬起插在白大褂口袋中的左手,低头看了看表后转过头来看她,声音清冷,语气却不同于对他人的疏离,不自觉地便显出了几分亲昵,“吃饭没?”
“还没有,等你一起吃。”语琪分外乖巧地回答,语气不带半分抱怨,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很多女孩子会在暗恋的男生同其他女孩相处的时候醋意大发,不自觉地变得刻薄起来,这其实是最不理智的。你越是刻薄任性,便会越显得那个女孩儿乖巧懂事,这等于是把你喜欢的男生往人家怀里推。
顾君陵闻言嗯了一声,“现在高峰期,路上堵,在食堂吃吧。”随后对宁青青简单吩咐了几句,便带着语琪离开了。
路上语琪十分不经意地道:“那个女孩,长得有些像妈妈。”
顾君陵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听到这句话,他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是有些像。”
语琪闻言心中一沉,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可是我比她更像妈妈,对吧?”
顾君陵淡淡地瞥她一眼便移开视线,随意答道:“当然,你是她女儿。”
在食堂吃过晚饭,顾君陵将她带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取出一个纸袋子递给她。
语琪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各种护肤品,她仰起脸看他。
“这种牌子不伤皮肤。”他淡淡地解释,然后看向她身上的牛仔裤,“你还在发育期,最好不要经常穿这种裤子,会阻碍腿长长。”
语琪只是笑,笑过后询问性地看着他的眼睛,“能抱一下吗?”
顾君陵没有反应过来,细长的凤眸中微微露出一丝茫然,“什么?”
语琪笑起来,趁他反应过来之前便凑上前去,轻轻抱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的白大褂的胸襟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清晰,“谢谢叔叔!”
顾君陵仍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拥抱,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丝。
两个人都十分高挑漂亮,拥抱在一处十分养眼,两个刚毕业的小护士甚至在一旁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顾君陵回过神来,轻轻推开语琪,皱眉看向她们。
他在急诊科是有名的冷面医师,一句话都未说,那两个护士已经乖觉地噤了声。
顾君陵手下带的一个年轻医师拍了拍那两个护士的肩膀,让她们去工作,然后转过头来,朝语琪笑了笑,“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
语琪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君陵便面无表情地道:“她没空。”半分面子不给,声音冷得像是地窖中的冰块。
那可怜的年轻医师嘴角的笑容僵了僵,然后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匆匆退了出去。
将一些工作事宜处理了一下,顾君陵带着语琪离开医院。朝停车场走去的时候,他罕见地主动开了口,开场白十分奇特。
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语琪,你现在十六岁,还没有成年。”
语琪愣了愣,但还是点了点头,微微偏过头去看他,“怎么了?”
“作为你的监护人,我并不希望你踏上早恋这条路。”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冷静而镇定,像是正在完成一场急救一般。
语琪一怔后笑了起来,明白他这样说应该跟之前那位医师向自己表示好感有关,只是不清楚他说这话是真的从义务责任方面出发,还是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感情方面出发。
她刻意意味深长地道:“那如果……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呢?”
顾君陵立刻停了下来,偏转过身体,看向她的眼睛。
语琪微笑着同那双狭长的凤眸对视,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说:“我可以喜欢他吗?”
顾君陵并不作声,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答案是否定的。
语琪上前一步,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声音低缓,“那么,叔叔,你不希望我喜欢别人,是吗?”
顾君陵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又皱起眉,“你喜欢谁?上次那个矮个子的满脸青春痘的男同学吗?”
语琪忍不住笑起来,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顾医生能说出这种刻薄的话来,可见答案很可能是后者——他已经在两年的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自己。
那么,她只需验证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语琪抬手,将双臂缓缓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收紧,轻轻抱着他的脖颈,仰起脸朝他绽出一个笑容。
这个动作对顾医生而言太过亲密,他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然而语琪却并不放过他,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低声道:“不,我喜欢的人个子很高,脸上也没有青春痘。”她退开一步,轻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微微笑起来,“他皮肤很好。”
这样的暗示之下,不可能有人再不明白。
顾君陵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但仍带着些茫然无措。他像是挣扎了许久,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语琪,我是你叔叔。”
语琪微笑,“是,但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她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叔叔喜欢妈妈对吧?”她笑起来,“我跟妈妈长得很像,不是吗?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喜欢别人,而我喜欢你。”
那天之后,顾君陵就像是躲着语琪一样,天天加班,回家的时候往往都是半夜一两点,回了家也是房门紧闭,那块许久不用的小黑板再次派上了用场,成为两人主要的沟通工具。
语琪那么做之后,自然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她很淡定,既没有在他频繁加班的时候去医院找他,也没有故意起得很早在客厅等他出来。
她照旧上学放学,若无其事地过了一个星期,她很清楚,这种时候一定要给他充足的考虑时间,让他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果逼得太急,只会将他推离自己身边。
一个星期之后,语琪估计他冷静得差不多了,放学之后直接搭了公车去医院。谁知在急诊科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他,去护士台问了之后才知道顾君陵这几天又因加班忘记了吃饭,导致今天下午低血糖又犯了,正在输液大厅输葡萄糖。
语琪忍不住摇头,一边朝输液大厅走去一边感慨这些反派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体质虚弱。
她赶到的时候,顾君陵合着双眼靠在蓝色的椅背上,长而浓密的睫毛静静地覆盖在眼睑上,脸色苍白得几乎跟他身上带着冷意的白大褂一个颜色。
几天未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脸颊有些微的凹陷,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看起来十分憔悴。
到底共同生活了两年多,说一点儿也不心疼是骗人的,语琪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微微叹口气,然后走过去,缓缓在他身旁蹲下,轻声唤他,“叔叔?”
顾君陵本来就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听到她的声音,虽仍是尴尬,但还是缓缓睁开眼,细长的凤眸在金丝边眼镜后显得平静而淡漠。
语琪的视线缓缓下移,停在他正在输液的手背上——他正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按在那里。
她轻轻皱起眉,盯着他按着的地方看,“怎么了?”
顾君陵移开视线,别过脸淡淡地道:“血管太细,护士扎了两针没扎进去。”
语琪自然而然地替过他的手,认真地按住他刚刚按着的地方,微微仰起脸,“是这样按?”
顾君陵似乎在避免一切跟她对视的机会,看也未看便敷衍性地嗯了一声。
语琪用大拇指紧紧按住针眼处,另外四根手指缓缓探入他的手心下,轻轻握住他因输液而变得有些冰凉的手。
过了几分钟,语琪估计针眼处已经差不多不流血了,便缓缓放开手,站起身来看着他,声音很轻很温柔,“叔叔,那天我说的话造成你的困扰,我很抱歉。”
顾医生含糊地唔了一声,依旧没有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斜前方的椅背,就是不看她一眼。
语琪微笑,他越是这样子逃避,就说明自己的希望越大。如果一点儿也不喜欢,直接拒绝就是了,何必让自己这么累?其实,会犹豫会逃避都是因为舍不得放手。
她侧身在他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你可以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她顿了顿,又带着些落寞,低声道:“如果那样你能不再避开我的话。”
换作别人或许会辩解“我没有避开你,只是工作忙”,但是顾君陵从不说谎,所以他只是沉默。
语琪陪他安静地坐了片刻后,仿佛放弃一般轻轻叹了口气,“我可以随便找个男生交往。” 她顿了顿,别过脸,黯然道:“希望这样可以让你安心。”
宁青青的那招其实在某些情况下十分有用——找个替代品来秀亲热,最能激起男人的危机感,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果然,顾君陵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头来,皱起眉道:“语琪,我跟你说过,你还未成年……”
“不能早恋,我知道。”语琪扯起嘴角干干地笑了笑,“不用担心,叔叔,就算同时交十个男友,我的成绩也不会下滑分毫,更何况我对他们毫无兴趣。”
顾君陵转回头去,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十指交叉抵在额心,似乎很疲惫,“语琪,你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妈妈。”
语琪将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不,叔叔,你为妈妈做得已经够多了,是我们欠了你。”
顾君陵却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合着双眸缓缓道:“如果不是跟我住在一起,你本应该如同你母亲那样活泼开朗……”
“然后呢?”语琪打断他,“跟同样活泼开朗的男孩子恋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翘课跟他们出去跳舞唱歌,然后为他们怀上孩子,最后被甩,独自一人将孩子抚养长大,就这样重复我妈妈的人生,是吗?”
顾君陵闻言皱眉,带着些严厉看着她,“语琪,她是你妈妈。”顿了顿,又道:“我平时是这样教你说话的?”
“抱歉。”她低下头。
顾君陵叹口气,“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重蹈覆辙,语琪。”他沉默了片刻,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但是,如果你真的怀上了哪个男孩的孩子……”
语琪缓缓问:“怎么?”
顾君陵皱了皱眉,认输般地别过脸,“如果你想生下来的话——”他伸手扶额,十分疲惫,“把他交给我,不要像你妈妈一样,一个人躲在外面独自抚养他,那样太辛苦。”
听到这样的话,饶是语琪也愣了一愣,沉默了半晌之后,她轻轻笑起来,“叔叔,你帮妈妈带完孩子之后再帮我带吗?”
顾君陵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他并不明白这个女孩此刻为什么会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过去几年她的言行都十分有分寸,从不逾矩分毫,成熟稳重得根本不像是方婉的女儿。
语琪却从座位上起身,轻轻地将双手按在他的双膝上,仰起脸看着他,“那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她说得很轻很缓慢,“除非那个孩子姓顾。”
以冷面著称的顾医生从未被人像这样当面调戏过,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看她。
语琪盯着他狭长漂亮的凤眸,问得很认真:“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顾君陵皱起眉,金丝边眼镜给此刻的他添了一分冷漠,让他更显得难以接近,但是她并没有丝毫的退缩,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良久,顾君陵微微叹息一声,“等你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再说吧,你还太小。”
“我现在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顾医生抬手捏了捏眉间,“至少再过两年。”
两年之后,语琪考取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医科大学,顾君陵在拿到她的录取通知书后沉默了很久,就在语琪以为他会抛下一句“再过两年”之类的话时,他却摇了摇头,缓缓笑起来。
顾医生难得笑,语琪一瞬间难免有些惊讶,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之后,语琪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两年之前,你答应过一件事。”
顾君陵放下通知书看向她,淡淡点了点头,“我记得。”
“所以……可以吗?”
顾医生看她这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语琪先是愣住,反应过来以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顾君陵有些尴尬地抬起手臂,并不十分自然地搂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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