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驹酒馆
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在那篇广为流传的散文《论学习》(Of Studies)中分析了各门学问的用处,比如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学使人善辩等等。但培根漏掉了一个关键性的学科:外语。这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外语的用处不言而喻,正如他的母语英语一样。在16世纪的英国,对于有条件的家庭来说,拉丁文、希腊文和法文是必修科目:前两者是阅读经典的要求；后者是上流社会身份的标志。培根12岁进入剑桥三一学院,当时,他除了以上这些语言,还熟练掌握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并且会一点希伯来语。
按照美国经济学家凡勃伦的理论,高级学识是金钱文化的表现,是“有闲阶级”的象征。这对于身为“第一代圣阿尔本子爵”的培根先生显然是适用的。就大众而言,学习五六种外语似乎有点荒唐。眼下甚至有人认为:一种都嫌多了。这种观点用偏学术的语言说就是:“中华民族正在经历一场由英语入侵导致的新一轮的‘鸦片战争’”；用偏直白的语言说就是:“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语!只有那些从英语中获利的人才支持全民英语!不学英语照样造飞机!”这两种表述明显或不明显地诉诸了民族、历史和情感,其本质都是把“英语”置于“中国人”的对立面,仿佛学英语有悖于平等、自由、尊严和爱国。
这样的一腔热情似乎用错了地方,更确切地说,讨论任何问题都不该感情用事。事实上,懂外语的一大好处就是使人更倾向于做出理性的判断。美国芝加哥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用母语思考容易产生随意的情绪化的决定；而用外语思考会使人更为谨慎,更注重逻辑分析。这大概可以算作培根总结的学习的作用之一:“长才”。培根还说,学习的另外两条益处是“怡情”和“傅彩”,分别指工作之余给自己找点乐趣,高谈阔论时给自己挣点面子。懂外语在这两方面都有明显的优势。能够通过原文欣赏书籍、影视、歌曲有多么愉快,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至于“傅彩”,讲话时夹带外语并不总能给自己加分,但约会时如果能用字正腔圆的法语或意大利语点菜,那大概还是令人倾慕的。
学习外语还有一条被很多人误解、却是非常关键的好处:能提高母语水平。外语和母语不是此消彼长的零和游戏,而是相辅相成,一加一大于二。中国现当代作家当中,文字水平高者往往至少精通一门外语。比如鲁迅、周作人、胡适、张爱玲、林语堂、钱钟书、杨绛、老舍、王晓波等。德国汉学家顾彬曾说,中国1949年以后之所以没有几个伟大的作家,就在于他们不学外语,他们的“视野有问题”。国际上的著名作家大都懂双语甚至多语:托尔斯泰程度不同地掌握13门语言,其中俄、英、法、德都极为流利；歌德会德、英、法、意、希、拉丁等六种语言；海明威除英语外还会说西班牙语、法语和意大利语；《黑暗之心》的作者康拉德生于波兰,会讲流利的法语,用英语写作。《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生在一个国际范儿的家庭,从小就学俄、法、英三种语言；《等待戈多》的作者贝克特用法文和英文写作,然后自己再把法文的翻成英文,英文的翻成法文；川端康成、夏目漱石、村上春树等日本作家英语都极好；乔治·奥威尔和玛格丽特·杜拉斯分别会讲缅甸语和越南语,而且都如母语般流利。
歌德说,不懂外语的人对自己的语言也一无所知。他其实是在强调,懂外语可以使人对母语产生崭新的认识。以讣闻为例,英语通常会这样写,某某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职务人生有什么亮点,去世了。而中文通常则这样写:某个身份、担任某种职务、人生有过某种亮点的某某去世了。再比如,英文里的identity这个词在中文里就找不到对应,只好勉强造出一个“身份认同”(译为“身份”是不恰当的,因为“身份”的潜台词是“有高有低”,但identity的重点不在高低)。其实identity的意思就是“你是谁”:你的性别、种族、年龄、国籍、阶层、文化程度甚至性取向都是你的identity。语言体现文化,不仅包括文学艺术这类“高尚文化”,也包括人们的思维方式和风俗习惯等“日常文化”。以上两个例子就说明中西文化的区别:一个更重视团体,另一个更重视个人。
这就是学外语的最大好处:提高觉悟。这里指的不是道德觉悟,而是文化觉悟,是对自身存在的觉悟。万事万物都是在相互的对照与关联中存在。无此既无彼,无他既无我。外语给人一个视角,或者说就像一面镜子,使人在对照观察中对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产生怀疑,把熟悉变成陌生,从无意识转为有意识。换言之,外语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进入那个世界之后,你转过身来,也更加清楚全面地看到自己原本所处的世界,并对那个世界产生进一步的认识和情感。打个比方:你原来一直用筷子吃饭,后来学会用刀叉。再换回筷子的时候,感觉无比轻松亲切。所以,学好外语跟爱国主义并不矛盾,反而有促进作用。
《圣经·创世纪》里讲到,创世之初,普天下的人类都操一种语言,他们想建一座通天之塔。为惩罚人类的狂妄,耶和华使他们语言不通,陷入混乱,只好放弃这个雄心勃勃的工程。人类没有造成通天塔,却因为语言的不同创造出丰富多彩的文化,并且通过学习外语认识到人与人的共性与差异,变得更加开放,更加宽容,把上帝的“惩罚”变成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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