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圣祥(微信公众号:书生香评)
一
明天是中秋节,今天是咿呀的生日。
咿呀,一个一声一个三声,一个稍长一个短促。小鸡这样呼唤母爱,我们这样呼喊妈妈。
父哇,像是虔诚的祷告;咿呀,像是小鸡的叫声。家乡的方言,奇妙的太湖话。
今天是咿呀的六十大寿。因为生日是在中秋前一天,所以不至于没良心到忘记,但是印象中,除了在杭州三弟那里陪咿呀吃过一顿生日饭,兄妹四人还真没有正儿八经地给咿呀过过生日,就像从来没给父哇过过生日一样。
在咿呀的眼里,我们还是让她操心的孩子,她除了操心我们,还要操心我们的孩子。父哇走了,所有操心的重担,就都归了她一个人。每当凌晨三四点,她一个人醒来坐在床上,脑子里想的除了父哇,就是我们几个零零碎碎的那些事情。
在陌生的无眠的北京的夜里,她每每总又回到了太湖,回到了我们的老家,回到了她和父哇辛苦盖起来的房子里,回到了那些贫寒而又劳累、艰辛而又幸福的岁月。
二
咿呀是外公家的第二个女儿。
在那个喜欢男劳力的农村社会,如果第一个女儿还有初为父母的欣喜,第二个女儿大概真的就只是给一口吃的而已,尤其是咿呀的奶奶,据说很不喜欢。
咿呀的童年待遇在姐弟几个里面,大概要算最差的,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稍大就要负责照看弟弟们,家里的活儿生产队的活儿都要干,至于读书,那是不可能的事儿。
大集体的时候,咿呀是绝对的积极分子,常常半夜起来去挑粪去割稻,只为了第二天在广播里能听到对无名氏的表扬。咿呀是民兵也是先进分子,各种集体活动都有她,她也总能做到最好。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即便是在偏远的农村,青年人的生活也远比今日更为多彩。
咿呀虽然不识字,但是只要看过一遍的电影,就能唱出里面的插曲;家乡的黄梅戏,咿呀更是会唱各种长长的唱段,哪怕从来没人教过她。
我老想,咿呀要是换个成长环境,或者给她一个走出去的机会,既有长相也有才干的她,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当然,也就不会和那个老是拿一块白老布披着当上衣的同村男孩结婚,也就不会有我们。
三
父哇和咿呀的结合,在我们后来听到的故事里,父哇貌似是占了“便宜”的。能娶到咿呀这样的漂亮姑娘,足以成为父哇的骄傲。
因为大姨嫁的很远,去了隔壁县,外公外婆坚决要求咿呀就嫁在附近。据说爷爷最初也是给我大伯去提亲的,但大伯突然得了白血病年纪轻轻就走了,最终成就了父哇和咿呀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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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家里很穷,小叔还在读书,咿呀老说我皮肤不好,是因为那时候糟糕无比的饮食。等到二弟出生的时候,农村刚开始要搞单干,咿呀挺着大肚子还要去田里搞“双抢”。
不过那时候的穷,是大家都穷,除了极少数家里有当干部的人家。外公在村里做会计,还能时常给我们家一点接济,因为放家里没人照看,三弟几乎就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
但是等我们稍微长大一点,我们家似乎就变得格外穷了,因为父哇和咿呀立志要让我们读书。
四
每当我们开学的日子,就是父哇和咿呀的难日。
能赊账就去学校找担保赊账,不能赊账就到处去借,借不到免息就借有息的,借不到低息的就借高息的。
还账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大量承包别人家的田地,虽然大部分给了田租,但总算有点剩余;二是四处外出做苦力,又是给镇上人家挖屋基,又是去砖窑厂拉胚烧窑。
父哇咿呀总是忙的不归家,我们中午放学了,要从门缝里挤进去(用铁丝特制了一个很宽的门搭扣),自己端个板凳站在锅台前热饭菜,吃完了,洗了碗喂完猪,再去上学。
辛辛苦苦种一两担种的田地,用风车吹干净的稻谷,排长队送到粮站,仔细去掉枯叶的棉花,排长队送到轧花厂,挑挑拣拣不说,压价压级不说,还要自己扛到指定仓库,甚至还被要求现场再度晾晒,结果还总弄不到几个钱。
挖屋基就更不说了,父哇和咿呀那些年挖过的屋基,最后大多都被无耻地赖账;砖窑厂是个半死不活的集体企业,发得出钱的日子也不多,更多的时候是拿砖票做抵,然后自己去低价找买主。
那些年卖过的力,那些年流过的汗,那些年操过的心,那些年求过的人,那些年受过的急,咿呀如今都不太说了,唯有满身的劳伤,凡要变天就浑身风湿疼痛,时刻提醒我们,那些不能忘记的恩情。
五
留在我童年记忆里,最愁苦的日子当然是“双抢”。每年大暑节气前后,短短十几天,既要抢收又要抢种,先是割稻打稻,然后是犁田耙田,接着是扯秧插田。
咿呀和父哇常常半夜天不亮就起来,做完一大堆事,咿呀再去池塘洗衣服,接着回来做早饭;忙完上午的活儿,通常都是中午一两点,我们可以短暂休息会,咿呀又在厨房里忙午饭;晚上回来已经是夜里八九点了,我们可以看会儿电视,咿呀又在厨房里忙活,直到十一二点才能消停。
虽然条件艰苦,虽然那么劳累,但是每天夜里,咿呀总能变着法儿地,给孩子们弄出一些美食。有时是鸡蛋汆汤,有时是山粉圆子,有时是荞麦糊糊,有时是面粉疙瘩……
至今为止,那些都是我品尝过的最美味的食物,其中很多我已经多年没有吃到过了。
六
有段时间,我很不理解那些描写东北农村的电视剧里,为什么总是那样悠闲。
在我的童年,父哇和咿呀,连同我们这些孩子,几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农活,不是在水稻田里就是在棉花地里。加上父哇还要常年在外面做小工挣点活钱,咿呀真的是既要做家务又要干农活,她今天一身的劳伤和疼痛,都是那些岁月留下的印记。
在我上四五年级的时候,咿呀有两年曾经去天津插田,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出外打工经历。回来的时候,除了几百块藏得严密的血汗钱,总还有一些被挤坏的桃子。听咿呀的描述,那年月的火车似乎非常可怕。多年以后出了孙志刚事件,我更能理解咿呀当年的遭遇。
等我上了初中,学校里只卖饭不卖菜,每个星期要上五天半的课,我回家拿两次菜,周三下午一次周日下午一次,每次都是两瓶菜,一瓶新鲜菜一天就要吃完,另一瓶咸菜管剩余的两天。我不知道,咿呀是怎样挖空心思给我们准备那些菜的,总有新花样,总有好味道,尤其是当弟弟们也开始寄宿,家里的玻璃罐头瓶,常常要十几个轮换着用。
就算去县城上了高中,我长期住校,一个学期也回不了几次,还是能经常吃到咿呀做的菜。都是咿呀头天晚上熬夜做好,父哇清早起来骑将近30里的破路,送到县城学校里,骑车回去后,还要赶早上七点半砖窑厂的工。
有一次,父哇到了学校,我还没有起床,父哇很不高兴,我也很愧疚。扩招前一年的那个夏天,我们用的是最后一批旧教材,而不是下一届的李雷和韩梅梅,但试卷已经跟随新教材发生了很多变化,我高考终究没有考好。我时常会想到父哇送菜的那一幕,我会想象父哇回去后,怎样失望地跟咿呀说起。
七
上大学以后,家更遥远,回家也更少,被咿呀的饭菜惯坏了的胃,时常怀念那熟悉的味道。给咿呀买过一双鞋,那是我做家教一个多月的工资换来的。令我诧异的是,那双鞋至今居然还在。咿呀从来都是买很便宜的衣服,鞋子很多都是自己做的。
贫穷,是我们家的一种生活方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生活似乎很快乐,但真正度过的时候,满是无法形容的劳累和艰辛。孩子们的学费,是永远付不清的债。而且,一个接一个来,好像都看不到头。
那些年里,咿呀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其实是一段空白。偶尔一次的电话和书信,勾勒不出家的影像。
在“腔子”旁敲芝麻的咿呀,在锅台边做发粑的咿呀,在坐场里打毛衣的咿呀,在菜园里种菜的咿呀,在地里摘棉花的咿呀,在田里割稻子的咿呀,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的咿呀……“脑补”的全是咿呀忙碌和劳累的样子。
八
毕业后的头几年,五一、十一我时常回家,咿呀忙前忙后,那几天的伙食,大概是除了过年以外,家里最好的。第一次带妻子回去,父哇和咿呀忙着把家里的一间老瓦房铺了水泥地,后墙开了个铁窗户,破楼板也用花格塑料布挡起来了,还花八百块钱去村里木匠家定做了一张床。
儿子出生的时候,咿呀在杭州呆了大半年;大侄子出生的时候,咿呀又去了北京;小侄子出生以后,也去三弟那里呆了一段。就这样,咿呀到处带孙子,但是人在外面,心在家里。
2007年,家里终于盖起了新房子。那一年十一,我回去看到了越发瘦黑的父哇和咿呀,父哇一天到晚在房子上忙,咿呀要烧那么多工匠的饭,身体都忙坏了,但心情是愉快的。
那一年冬天,因为妻子生病,咿呀又去了趟杭州。等我们一家赶回去过年的时候,正好碰上最严重的冰雪灾害,在老家的父哇一晚没睡,生怕我们困在路上回不来。终于回到家,穿上咿呀早早给我们做好的新棉鞋,心里异常温暖。
第一次在新房子里过年,咿呀还是一样地在厨房里忙碌。无论过去多么穷,咿呀总能想办法弄出来一整桌的菜。
毕业这么多年,我不记得给咿呀买过什么,好像从来没买过;我更不记得跟咿呀拥抱过,好像那还是不记事的小时候的事儿;我也不记得跟咿呀说过什么感谢之类的话,好像说不出口——年夜饭上,端起酒杯,竟也说不出一句那种话来。
九
那几年大概是咿呀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年,可惜时间太短,横祸就飞来。父哇和咿呀同时遭遇车祸,父哇再也没有醒来,咿呀也受了重伤。
本来就是一身的劳伤,再加上这次受伤,一到阴雨天,咿呀就疼得不行,胳膊都抬不起来。常常以泪洗面,让咿呀加速地苍老。晚上睡到三四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
咿呀如今常年呆在北京,家里的新房子只剩一把铁锁看着。咿呀说她经常梦到父哇,经常梦里回到老家。微信聊天时,咿呀勉强面带微笑,但我知道,咿呀真正的快乐时光,其实已经一去不返,剩下的似乎唯有孤独。
我整天瞎忙一些事情,不挣钱还忙的天昏地暗,跟咿呀视频聊天的次数很少。但在内心里,我多么希望能让那个过去经常哼唱黄梅戏的咿呀重新快乐起来。我该做些什么?我以为知道,其实并不知道。
十
明天是中秋节,今天是咿呀的生日。
咿呀,生日快乐。
文/舒圣祥(微信公众号:书生香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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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9.14
NO.28:
标签: 梦见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