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
1
医生说,再迟半小时,我应该就是直接去跟上帝立正报告了。当时我气喘吁吁地坐在医院过道的椅子上缓缓劲,准备到神经科做个检查。昨天一夜没睡着,浑身不舒服,颈椎特别痛,以前没有这么累过,还心慌。
老伴说落枕了,我给你按按,按了半天,还是痛,我就上医院来了。经过的医生看我狗模样说,这症状不像是神经的事儿,让我去个做个心电图,然后我就被转心血管科了,让我通知家里人来,要马上安排手术需要家属签字,说是刻不容缓宁抢一秒不停三分。
我儿子赶来的时候,我在做术前准备。当时脑子乱,这么突然,还有好多事没处理清楚,我一直以为我能活到七十岁,还有几年时间可以走走地球,打打麻将,吹吹牛皮。这下麻烦,我想让儿子进来,我交待点事,医生不让,说是静卧,啥都不要想,没啥大事。
没啥大事?我听着可能遇到大麻烦了。老蒋的欠款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一没就说不清楚了。我就对医生说,医生,叫我儿子进来,我必须交待几件事,很重要的事。
2
手术室的天花板灯挺晃眼,瓦数不低,照得我头痛,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睡着了,睡得妥妥的,几十年前的事情放电影一样。穿开档裤在乡下地里挖地瓜光屁股游泳,响应党中央毛席号召上山下乡一扎十好几年,当过老师,贩过木头,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然后走后门办病退,回城里创业,一步步走到现在,儿子也讨老婆了,我当了爷爷,对了,老蒋还欠我几十万块钱没还。
人也是奇怪的东西,当时在乡下,一心想到城里,现在城里生活久了,又想回到乡下。
我在乡下搞了一块地,建了个木头屋子,围了一个院子,从城里买来的防腐木休闲桌椅,带伞的那种,搁院里的龙眼树下,边上砌了个池子养了几十条金鱼,孙子说,爷爷,为什么你不养草鱼,这样我们可以吃水煮活鱼。这地块好,地势高,正对着远山,被我搞得有点田园风光的样子,村里的人都夸,城里人就是城里人。
其实我是想起来我上山下乡在香州小学的美好时光了。教完书抽着烟,坐在田头,旁边放着学生家送的鸡蛋,远处有夕阳、彩霞和蝙蝠。暖哄哄的草味儿和干爽的土味儿扑鼻而来。清凉凉的风。地里几根农民遗忘的穗子,招引着一小群麻雀。看着在田间小路欢快追逐学生,就觉得心都融化了,就好像一辈子的愿望都实现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块地本来是村里的懒汉三家的,他好赌缺钱,我就买了下来。也人说我傻,买这地干嘛呀,不在城里享清福,盖屋子吧,也不盖面积大点;也有人猜我远见卓识,变着法子探听是不是最近这里要搞拆迁,听说现在政府很鬼,用航拍图作证据,违章建筑一律进不入赔偿范围。
这块地正好被几棵树挡住了,估计从上面拍下来也拍不清楚。虽说卫星很厉害,电视剧里讲都可以拍到沙滩上人看的是啥书,几行几页都清清楚楚,我估计是扯淡吓唬老百姓的,要不怎么马航370航班失踪两年多就是没找着。
光线在眼皮外头似乎渐渐清晰透亮起来,我像是睡了一觉。我被推出来的时候,家里人围在我边上,全是人头,我叫儿子的名,儿子俯下身,我说,店里的保险柜,有欠条。儿子说,爸,先别讲话,身体要紧。我累了,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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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跟卫生工小菊说,绿萝的浇法是浇透干透再浇透,一个周期大约为二十天,因天气变化周期可能前后变化。浇透干透,再浇透,这是原则。
当时小菊正在擦玻璃。严格说起来,当时她没有认真在擦玻璃,而是正透过玻璃看楼下玩滑滑梯的小家伙们,他们快乐地大声叫唤,跑得气咻咻的,我甚至可以听到这些小家伙们呼吸的声音。他们可真快乐啊。
我看小菊在同一片玻璃上花了快半小时了,心想她可能心里有事吧。她答应着我,两只手开始机械运动,擦窗器被两只手里的绳子牵扯着,玻璃开始吱吱地叫,像公车上被挤着的女人似的,有些神经质。
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度敏感,我觉得最近老伴对小菊不太满意了,可能也是要求越来越高了。比方擦玻璃这事,原来要求一周一擦,现在是三天擦一回还有嫌不干净的意思。这跟市政建设有关,沿窗户的那条街,应该装个拉链。自从通车以来,就成天施工,没有消停过。今天是电信增设电缆,明天是改造污水管道,过一阵子又开始铺沥青了。这样的环境不用说三天一擦,就是一天三擦,也不见得干净。
其实小菊人挺好的,半年来我悄悄给涨过两回工资了。人家也不容易,将心比心吧。她是通过中介到我家来的,每天八点到,十二点走,做一顿饭。这算是她的兼职吧。她的正式工作是大型超市的蛋糕师。她会做各种各样的蛋糕,包括定制的生日蛋糕。
我有一个孙子,成天活蹦乱跳的,刚学会说话,我老伴就教他说阿姨辛苦。我知道她这么教无非是想让小菊卖点力,也显得有些家教。其实骨子里头吧多少有点优越感,然后表现得平易近人。
算了算了,老伴这样也挺可爱的。当年我下大力气追她的时候就想,这姑娘还是挺善良的,见人就笑,有时候客气得都有点过分了。有一次,老蒋抓来一只鸡给我们祭五脏庙,那时候她怀孕了,还有力气客气来客气去,结果鸡跑了,我和老蒋费了老大劲才抓回来熬成汤,那可是土鸡,腿脚索着呢。
4
小菊今天估计累坏了,因为今天灰尘很大。灰尘之所以很多,是因为我家乡下来人了。他们抓来土鸡土鸭土鸡蛋给我进补。
他们像翻身做主人一般的把小菊支来叫去,一会儿要水杯,一会儿要茶壶,一会儿又把刚拖过的地板踩出几个印子。还问她姑娘,家里还有谁啊,结婚了吗,家里今年收成好不,等等。她说我家不种地。他们就会表示同情,是啊,我们那里也是,地都被卖光了,年轻一点的都出去打工了。
我就赶紧圆场,说人家小菊是城镇户口,哪来的地种呀。平常有空的时候我会和小菊聊天,我让她有钱就去买房去,要趁现在买,全国性的楼市不景气,很多房地产开发商都快揭不开锅了,促销广告满街都是,什么买别墅送宝马,买一层送一层。
我尽量让我说的话显得很有知识含量,加上点报纸上的政策,拿国务院说事,她很相信我,我仿佛找到了当年当老师的感觉。
她知道我前阵子住院手术了,心脏搭桥,她告诉我她不小心听到我儿子讲电话了,知道是被欠债给急出病来了。我悄悄给她涨工资,她不要,我说几十万我都拿不回来了,不在乎这么点了。她就给我带了两盒口服液,我吱溜吱溜地吸着口服液,感觉挺好的。她说这年头什么都得有,就是不能有病。这钱花的,哗哗的。她把这一小区的楼的卫生都给包下,也未必够用。
我说看来上帝还是公平的,比如这送牛奶的就是比喝牛奶的身体好。小菊有一个三岁的儿子,上的是双语幼儿园,这钱她觉得该花,不是说教育要从孩子抓起,为了将来打基础吗?我也赞成,长江后浪可得推着前浪,谁愿意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和大人一样辛苦呢。
5
听说老蒋昨天过世了,我心里咯登了一下。这种情绪相当复杂,准确的说相当可怕,我想到了我的钱,我陆陆续续借了他几十万。和老蒋从上山下乡就在一起混了,贩过木头喝过酒,还是很了解他的,老实巴交,仗义之人。
和老蒋刚到香州小学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我们白天教书晚上打牌,偶尔嘴馋要么跟着村民进山打猎,要不就到一些有点希望家境还不错的学生家去家访。在香州小学十年了,仿佛只有一天,就是说,我们除了教书,就没干别的了,每天那么过,也该有这种感觉。说起来这地方真小,小得可怜,干巴巴的没有水分,跟一只被踩扁的麻雀一样。所以当时我打算回城里了。临行酒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喝大了,舌头也大,都拍着胸脯保证,有饭大家一起吃,进城了发达了就算成了马达也是共舟共济的马达。
老蒋家里情况很一般,老婆没有退休金,只有社区社保那块,一年交二百,每月给八十,只够买两坨牛肉,女儿一小小白领,也过得紧巴巴的。想当年老蒋回城后政策一变也没教上书,下岗在家,成天睡觉。原来他有八级锻工的底子,后来厂子经济效益越来越差,像是屎克螂下坡滚粪球,拍着机床扯着嗓子教训徒弟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我说服他到巷子口摆个修车摊子,好歹算是对口专业,能赚一点是一点。位置都替他找好了,就在那棵白杨树下,三岔口边,一是来往的人车多,二是遇到城管也好周旋。我呢,也就是在夜市从摆内衣内裤小摊做起,后面盘了店面,收入还凑合。这年头,下岗了也饿不死谁。
用小菊的话说,这人嘛,放哪里都能活,就像我家的那几盆绿萝,土养也可以,水养也可以,一样绿汪汪的。
6
我之所以敢借他几十万,有两个考虑,第一当然基于对他的了解,认为他就不是不还钱的人;第二是知道他老家还有一套房子,万一有个闪失,还有退路。我自以为做事周周到到了,我知道借他的钱,他赚着利息差呢。我权当是对他的支持。
本来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事情是我搞砸了,这几十万看来是要打水漂了。老蒋在世时,有次提钱的事,我就有预感,毕竟不踏实,当时就应该找个事把钱要些回来。当时他说,我实话告诉你吧,你老弟我有难了。我就头皮阵阵发麻。
一般来说,“实话告诉你”的含义大多只有两层,原来说的都不是实话以及下面要说的不是好话。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医生一直欺骗病人患了不治之症,待病人失去活下去的勇气时,再对他说:实话告诉你吧,您身体健康,屁事儿没有。这基本不成立。所以当他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时,我头皮阵阵发麻。他得的真是不治之症,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的手术,看来他是存心瞒天过海了。人真是脆弱的东西,说没就没了。
他给我留了封信,希望我在他走后念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不要为了这几十万为难他的妻女, 他会在另一个世界为我祝福,叫我一声老哥,等再过几十年,等老哥我活累了,就上来下下棋聊聊天。就是说这封信的主题就是情真意切地不还钱,拿几十年的交情换几十万钱。杀熟什么时候已经成为时尚了。几十年的交情什么时候成为过去了。越想我越郁闷,讲又不好讲给谁听,老伴上教堂,儿子忙工作,这哑巴亏吃的,养老防身打麻将的本钱全在这里,说没就没了。
当晚我就梦见自己像国旗一样挂在香州小学学校的旗杆上,没有风,我倒吊着,没有穿衣服,周围很静,听的见自己的呼吸,没有太多不适,除了有点脑充血。下面是赶着去上课的学生,背着包,匆匆赶往教室。我想把自己脚上的绳子解掉下来,试了几次,没办法,只好继续倒吊着看地上的人。
终于有人围了过来,那不是老蒋吗,他指指点点,不知所谓,我像了动物园里的猴子,还是裸体的猴子,哈哈,是啊,我是怎么上来的呢?闭眼思索中,我醒了,中间好像断片了,我怎么在手术室里了,手术室的灯明晃晃的,隔着眼皮还扎眼。
7
中洲教堂是修复了的古迹,年头有些长,柱子和长凳上的红漆剥落,绿藤遮顶,圣坛的地板已经没了颜色,但屋顶高阔,周末一班唱诗班的小年轻回声浩荡。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唱歌人身上,有些圣洁的味道。
氛围如此美好,我捧着一本圣经,给坐在前座的孙子扮鬼脸玩。老伴掏出一小纸片,该纸片有些破旧,折痕明显,欲断还连。这张小纸片是个宣传单性质的东西,记载一条月亮之上有个金字架的传奇新闻。
老伴当它是宝,有机会就展示给她能遇到的说得几句话的人看,传播有关月亮之上的那点神奇信息。那是一条十几年前的新闻,是这么写的:1993年10月,美国太空总署将拍摄到的一幅月球照片公诸于世,照片显示月球表面耸立着一个巨型十字架,截面边长超过15公里,并放射着金光,科学家和宗教者大为震惊,基督教学者相信,这是耶稣再临人间的征兆。
她是我老伴,信奉耶稣基督,祷完告吃饭。最近身体渐好,常跟着老伴上教堂,她高兴得很。她说我如果能够荣归主的怀抱,那么这次搭桥手术实在是太值了。我觉得她几乎脱口而出的是,哪怕再做几次这样的手术都值了。
她还不知道我们的养老钱被我给弄没了。她性格烈,又有点冠心病,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当年我们一起在香州小学教书的时候,她是学校里的代课老师,年轻漂亮,能歌善舞,被围得团团转,我杀出重围娶他回家可不容易。我和她看的第一部电影叫《冰山上的来客》,她的手真温暖哪。
刚开始我对她的笑像满满的湖水,而她的笑像蜻蜓在水上轻轻一点。后来的情况就不同了。她的笑渐渐满成湖水了。她给孩子讲一加一等于二,声音像阿拉伯数字一样清楚。我隔三差五地踩着我的26寸飞鸽,载着她去河边看日落。她就挽着我的胳膊,每次都看得傻傻的。河边的草地上,不知哪个摸鱼的孩子应该照看的几只羊,正散漫地走远。河是普通的野河,河岸上是大片平整的农田,村落伴着炊烟,朦朦胧胧,宛如仙境。看着看着,几颗星星就蹦了出来。
就这么看完太阳看月亮,看完月亮我送她回家。那样的日子多好啊。后来不知怎么了,就回到城里了,住的房子大了,什么都方便了,可好像又缺了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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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老伴好像隐约知道老蒋留了封信,问我写的什么,我说没什么,追忆一下过去,感叹一下未来,强调一下身体,我看着难受,就把它烧了。
老伴说没关系,咱过了这一关,又听了主的话,以后都顺顺利利的,活得长长久久的,咱还有几十万,咱也别舍不得花,咱先去趟欧洲,再把全国的景点没逛的都补逛一遍。我张大个嘴巴,说,老伴,你帮我把药拿来,忘了吃了。
我让儿子给老蒋家包去五百元礼金,朋友一场,总要送送,丁是丁卯是卯。我是不敢去了,医生说不能再受刺激了。我担心看到老蒋躺在棺材箱子里的样子自己受不了。
儿子回来说,人家老蒋的女儿小蒋人真心不错,巾帼英雄不让须眉,有原则,懂礼貌,长得好,人家当场表示,一定尽可能还上这笔钱。儿子用手机拍回来几张照片,是老蒋留给家里人的信,信里提到了那笔钱。
儿子说,明天约了小蒋看电影,3D大片,叫太空旅客,据说超浪漫的,这些天她这么累了,要轻松轻松。
油和米,You and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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