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的耳朵悄悄说:“我爱你比谁都要多,你知道吗?”
“甚至比奥尔罕还多?”
“甚至比奥尔罕还多。奥尔罕还小,像只小鸟,他什么都不懂。你比较聪明,你能够懂。”我亲吻并嗅闻他的发,“所以,现在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记得昨天你悄悄地把一张白纸拿给了黑先生吗?今天你再做一次,好不好?”
“我爸爸是他杀死的。”
“什么?”
“我爸爸是他杀死。昨天在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里,他自己说的。”
“他说了什么?”
“‘你的父亲是杀死的。’他说。‘我杀过好多人。’他说。”
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紧接着谢夫盖从我腿上下去了,哭了起来。这孩子为什么现在要哭?好吧,也许是我刚才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打了他一耳光。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我铁石心肠。
可是他怎么能这么说一个我准备要嫁的男人,而且我正是为了他们才要和他结婚的。没有了父亲的可怜男孩还在哭个不停,忽然间,我感到难过极了。我自己也要哭出来了。我们搂在了一起,他断断续续地哽咽着。
那一巴掌值得哭成这样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前一天,你们知道,我在言语之间告诉了父亲梦见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
事实上,过去这等待丈夫从波斯战场回来的四年中,我时常在梦中这么见到他,梦里也出现过一具尸体,不过是他的尸体吗?这却一点都不清楚。
梦境总被利用来达成某种目的。
在葡萄牙,艾斯特祖母来的地方,梦境似乎被当作异端与魔鬼幽会交媾的借口。那时候,尽管艾斯特的家族否认自己是犹太人,公开宣布:“我们已经变成和你们一样的天主教徒了。”
葡萄牙教会耶稣会的掌刑者们仍不相信,对他们这些人都用了刑;为了能够把犹太人都上火刑台烧死,就像他们一一说出了自己梦里的邪灵和恶魔一样,用刑强加给了他们从没做过的梦,逼迫他们承认这些梦。
这么一来,在那个地方梦境就被用来证明人们与魔鬼交媾,以便加以控告并予以烧死。
梦有三种用途:其一:你想要某样东西,但人们却连想都不让你想。于是你就说你是在梦里见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说出了你所想要的东西,却好像你连想都没想过似的。
其二:你想对某人使点坏。譬如说,你想诽谤一个人,于是你就说我在梦里见到他与某女人通奸,或者说在梦里见到有人给某某帕夏送去了一罐一罐的酒。就这样,就算人们不相信你,他们也会把你所说的这些坏话中的一部分传出去,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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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你想要样东西,但你却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你可以描述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人们就会刻向你解释梦的含义,告诉你应当要什么、他们可以给你什么。
比如,他们会说:你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一栋房子……这些梦根本就不是我们真正在睡眠中看见的那些。为了能够让它起到效用,人人都把大白天做的梦说成是晚上做的。只有白痴才会一五一十地描述夜晚做的梦。
如果真的这么做,大家要么嘲笑你,要么就把梦境解析为一个凶兆。没有人把真正的梦当真,包括那些做梦的人。难道你们把当真吗?通过不情愿地说出口的一场梦,我暗示丈夫可能真的死了。
虽然父亲起初说不能把这梦看成是事实的征兆,然而从葬礼回来后,他却从这个梦中得出我丈夫确实已经死了的结论。
因此,大家不仅相信过去四年来我怎也死不了的丈夫死在了一场梦中,而且也接受了,就像是已经正式公告过了似的。直到那时,孩子们才真正明白他们没有了父亲;直到那时,他们才真正开始感到悲伤。
“你做过梦吗?”我问谢夫盖。
“有。”他微笑着说,“父亲没有回家,但最后我娶了你。”
他窄窄的鼻子、黑黑的眼睛和宽宽的肩膀比较像我,而不像他父亲。有时候,我很遗憾没能把他们父亲的宽阔额头传给我那圆脑袋的孩子们。
“去吧,跟你弟弟玩剑吧。”
“用爸爸的旧剑吗?”
“好的。”我听着孩子们挥剑互击的声响,望着天花板看了好一阵子,努力地想压抑住心中渐升起的恐惧和焦虑。
我走进厨房,对哈莉叶说:“我父亲好长时间以来一直想喝鱼汤。或许我会让你去帆船码头。谢夫盖喜欢吃的水果软糕你不是收起来了吗,去拿几片给孩们。”
谢夫盖在厨房吃的时候,我和奥尔罕上了楼。我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脖子。
“你满身大汗。”我说,“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谢夫盖打的,说是叔叔的红剑。”
“瘀青了,”我说,轻轻地摸了摸,“疼吗?这个谢夫盖真是没脑子。听我说,你很聪明,又很细心,我想你做一件事。如果你照我的话做,我会告诉你一个没有跟谢夫盖或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什么事?“看到这张纸了吗?你要去外公那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纸放在黑先生的手里。你懂吗?”
“我懂。”
“你愿意做吗?”
“你会告诉我什么秘密?”
“你把纸条拿去。”我说。我再次亲吻他的脖子,闻起来香喷喷的。这个香只是说说而已,不知道哈莉叶已经有多长时间没带孩子们去澡堂了。自从谢夫盖的家伙开始当着那些女人的面举起来后,他们就没再去过。
“我等一下再告诉你秘密。”我亲吻他,“你好聪明、好漂亮。谢夫盖是个讨厌鬼。他甚至有胆反抗他的母亲。”
“我不去送这个。”他说,“我怕黑先生,他是杀死我爸爸的人。”
“谢夫盖告诉你的,是不是?”我说,“快点,下楼去,把他叫来。”
奥尔罕看见我脸上的怒火,吓得从我的怀里下来,跑了下去。或许他甚至因为感到谢夫盖要倒霉了而有点高兴。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红通通、喘吁吁地来了。谢夫盖一只手里拿着一片水果软糕,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剑。
“是你告诉弟弟黑先生是杀死你们爸爸的人的?”我说,“我不准你们在屋子里再讲这种事,你们两个应该要尊敬和爱戴黑先生。明白了吗?你们不能辈子没有父亲。”
“我不要他。我要回我们的家,和哈桑叔叔—起住,等我爸爸。”谢夫盖胆大包天地说。
这使我怒火中烧,打了他一巴掌,剑从他的手里跌落。“我要爸爸。”他哭着说然而我哭得比他还难过。
“你们没有父亲了,他不会回来了。”我抽噎着说,“你们是孤儿,你们懂了吗,你们这两个蠢货。”
我哭得很伤心,真怕他们在里面会听见。
“我们不是蠢货。”谢夫盖哭哭啼啼地说。
我们尽情地痛哭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我之所以哭,是因为哭能使我的心变软了,也能使我变成一个好人。哭着哭着我就和孩子们搂在一起,躺在了床上。
谢夫盖把头塞进我的双乳间。有时候当他这样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时,我感觉得出事实上他并没有睡着。也许我也会和他们一起就这么睡着的,但我的心思却在楼下。我闻到煮橙子的香甜气。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发出的声响把孩子们都吵醒了:“下楼去,叫哈莉叶填饱你们的肚子。”
我独自在房里。外头已经开始飘雪,我求安拉的帮助,接着打开《古兰经》,再一次读了一遍“仪姆兰的家属”一章中的段落,上面说在战场上身亡、在安拉之道上被杀害的人,都将回到安拉的身边。
我为自己亡故的丈夫感到心安了许多。
我的父亲已经向黑展示过未完成的苏丹陛下的肖像了吗?父亲经常说这幅肖像肯定会十分逼真,任人看见,都会惊惧地转开眼睛,就像那些试图直接看进苏丹陛下眼睛的人一样。
我叫来奥尔罕,这一次没有把他抱在怀里,直接深深地吻了吻他的头和脸。“现在,不要怕,也不要让你外公看见马上把这张纸交给黑。你懂了吗?”
“我的牙齿松了。”
“等你回来,如果你愿意,帮你拔牙。”我说,“你要扑进他怀里,他会吃一惊,然后抱你。接着你就偷偷地把纸条放在他手里。听明白了吗?”
“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如果不是黑,你知道还有谁想当你的爸爸吗?哈桑叔叔!你想让哈桑叔叔当你的爸爸吗?”
“要。”
“那么好吧,你就快去,我漂亮聪明的奥尔罕。”我说,“如果你不去,小心,我会很生气……如果你哭的话,我会更生气。”
我把信折好几折,塞进他无助而顺从地伸出的小手中。安拉,求您帮帮我,不要让这些失去了父亲的孩子们没有安身之处。我着他的手,带他到了门边。到了门口,他害怕地望了我最后一眼。
我回到我的角落,从窥孔看见他踩着扭扭捏捏的步子走向沙发,来到我父亲和黑的身旁,他停了下来,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他扭头找我,向窥孔望了一眼。他哭了起来。
不过他尽最后的努力,成功地扑进了黑的怀里。聪明得足以做我孩子父亲的黑,一看奥尔罕在他怀里没来由地哭,并没有慌乱,而是看看孩子的手里有没有东西。
奥尔罕在我父亲错愕的瞪视下走了回来,我跑去把他抱进怀里,不停地吻他。我带他楼到厨房,拿最爱吃的葡萄干塞满了他的嘴巴,说道:
“哈莉叶,带孩子们去帆船码,到科斯塔的铺子里买些适合做汤的鲻鱼。拿上这二十个银币,用买鱼剩下的钱在回来的路给尔罕买点他喜欢吃的黄无花果干和红山茱萸果干,给谢夫盖买些炒鹰嘴豆和核桃蜜饯条。晚祷呼唤开始带他们到处随逛,可是小心别让他们着凉。”
他们裹上厚衣服出门之后,屋子里的安静让我感到愉快。我上楼拿出公公亲手打造、丈夫送我的小镜子,挂了起来。我一直把它藏在有薰衣草香味的枕头套中间。
我站一点照镜子时,只要轻轻地摆动,就可以一块一块地看见自己的全身。我的红色细棉背心穿在身上还挺相称,但我也想把母亲嫁妆里的一件紫色衫穿在里面。
我拿出开心果绿棉袄,上面有外婆亲手刺绣的花朵,把它穿在身上,可是不相称穿紫色衬衫时,我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一个哆嗦,蜡烛的火焰也随之微微地颤抖。
最外面,当然了,本来我是想穿那件红色的狐皮里子外套,然而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我悄悄地穿过门厅,从箱子里拿出母亲送给我的一件又长又松的天蓝色羊毛外套,穿上了它。
就在这时,我听见门有声音,一时陷入惊惶:黑要走了!我飞快地脱下了母亲的旧外套,换上那件红色的狐皮里子外套。衣服的胸口绷得很紧,不过我喜欢。接着我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放下了亚麻面纱。
当然,黑先生还没有离开,是我因为激动而弄错了。如果我现在出去,我可以告诉父亲刚才和孩子们一起去买鱼了。我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我喀哒一声关上了门,像个幽魂一样。
我悄悄地穿过庭院,来到街上后,转身朝房子看了一眼:隔着面纱望去,它看起来一也不像我们的房子。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只猫也没有。零星的雪花慢慢地飘着。我胆战心惊地走进了终年不见阳光的荒废花园。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树叶、潮湿和死亡的气味。不过,当我踏进吊死鬼犹太人的屋子,却感觉仿佛就在自家里一样人们说夜里精灵们在此聚集,点燃炉火,嬉笑作乐。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点吓人。
我等着,一动也不动。我听见花园里有个声响,但很快一切就都沉浸在了寂静之中。我听见不远处有只狗在吠叫。我能分辨出我们街区每只狗的叫声,但却听不出这是哪一只。
接下来在这寂静中,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我僵直不动,免得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外头街上有人聊着走过。我想到哈莉叶与孩子们,向真主祈祷别他们着凉。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慢慢地后悔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内心。黑不会来的,我犯了一个大错,我应该在自尊心还没完全受损前赶快回家。我惊慌失措,想像哈桑正注视着我。忽然,我听见花园里有动静,门开了。
我猛然移动位置。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但当我站到窗户的左方时,一道微弱的光线从花园渗入,照在了我的身上。我明白黑将能看见我,身处于“神秘的阴影中”——借用父亲的用词。
我拉下面纱遮住脸,听着他的脚步声,等待着。黑跨进大门,一看见我,就再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我们隔着五六步的距离站着,互相对视。他看起来比我从窥孔里见到的,更健康而强壮。
周围又是一片寂静。
“摘下你的面纱。”他轻声说,“拜托。”
“我已经嫁人了,我在等待丈夫的归来。”
“摘下你的面纱。”他用同样的语调说,“你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这么做是想见到你。我想了你十二年。摘下你的面纱,亲爱,让我再看你一眼。”
我摘下面纱。他静静地看着我的脸,默默地望进我眼眸处。我感到很高兴。“结了婚,当了母亲,这使你变得更漂亮了。你的脸与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
“你怎么记着我的?”
“非常痛苦。因为当我想起你时,不禁会想,我所记得的并不是你,而是一个你的幻影。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讨论胡斯莱夫与席琳,他们见到彼此的形象之后便坠入情网,记得吗?
为什么席琳第一次看见胡斯莱夫的图画挂在树枝上时,并没有立刻爱上英俊的他,而必须看了三次之后,才陷入爱河?你以前经常说,在神话故事里,凡事都要发生三次。而我则争辩说,当她第一次看见图画,爱苗一定已经滋生。
但谁有能力把胡斯莱夫画得足够真实,让她能爱上他,或者足够精准,让她能认得他?我们从没讨论过这一点。过去的十二年,如果我能拥有一写实的肖像,描绘你秀丽无双的面容,或许就不会受这么多折磨。”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了多动听的话,譬如观看一幅图画坠入爱河的故事,以及他为我受了多少痛苦折磨。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我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在这上面,因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在我脑海中停留,而是直接飞入了我的记深处。稍后,我将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回想,加以品味。
不过此刻,我只是内心感觉到了他言语的魔力,让我不禁爱上了他。让他承受了十二年的痛苦,我有一种罪恶感。好一个甜言蜜语的男人!黑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像个纯真的孩子!我可以从他眼中读出这一切。
他是那么地深爱着我,这给了我更大的信心。
我们拥抱在了一起。这使我觉得好愉快,就连一点罪恶感都有。在这甜蜜的情感之中,我都快要晕过去了。我把他抱得更紧了。我同意了他吻我,而我也回吻了他。当我们亲吻时,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甜甜的黑暗之中。
我望每个人都能像我们这样互相拥抱。我恍惚地回忆起,爱情应该就是这样。他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我是那么地心满意足,好像整个世界都和我们一起沉浸在了闪亮的幸福之中,我一点都没有任何罪恶感。
如果有一有人要把我的悲剧故事写成书,赫拉特的传奇细密画师们要把它画成画的话,我来跟你们说说他们可能会怎么样来描绘我们的拥抱。父亲曾经给我看过许多惊人的插画,上面书法激昂的流动配合着树叶的摇摆,
墙壁的纹饰呼应着页缘镀金的图案,燕子欢乐的翅膀刺穿插画的边框,映照着恋人们的惊慌。恋人们远远地交换眼神,模棱两可的话语互相责备。他们被画得那么小,距离显得那么遥远,
一时间看起来会以为故事与他们毫无关系,而是在叙述繁星点点的夜晚、幽暗的树林、他们相遇的华美宫、宫内的庭院与漂亮的花园,其中每一片树叶都画得十分细腻精致。
然而,如果非常仔细地观察色彩的秘密对称,以及笼罩整幅图画的神秘光线,这些只有深谙技巧的细密画家才有力传达的细节,那么,细心的观者就能立刻明白这些插画中的秘密,也就是,所有这一切都是由爱情来创造的。
仿佛一道光芒从恋人之间迸发,渗透进了图画的最深处。黑与我相拥时,相信我,幸福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向全世界蔓延着。感谢真主,我有足够的生活经历,知道此种福从来不会长久。
黑先是温柔地伸手握住我硕大的乳房。
感觉真好,我忘记了一切,渴望他含住我的乳头。不过他有点笨手笨脚,因为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想要做得更多。就这样,我们拥抱得愈久,就越来越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和尴尬。
接着他着我的腰把我拉近,将坚硬胀大的东西顶着我的肚子,一开始我很喜欢,感到很好奇,并不觉得难堪。我骄傲地告诉自己,你要是拥抱这么久也会成这样的。
后来,当他把它拿来时,我把头扭了过去,但我还是忍不住睁大了惊呆了的眼睛:它是那么的庞大!又过了许久,他试图强迫我做那种龌龊的事情,就是那种连钦察女人和在澡堂讲闲话的没有羞耻的女人都不愿意马上做的事。
这时我惊愕而迟疑地停了下来。
“亲爱的,别皱起眉头。”他哀求。我站起身,推开他,开始朝他喊叫了起来,完全不在乎他是否会感到伤心。
27我的名字叫黑
在死鬼犹太人的黑暗屋子里,谢库瑞皱起眉头,开始怒骂,在她看来我或许可以轻易地把我手里的庞然大物塞进其他人的嘴里,
就像是我在第比利斯遇见切尔卡西亚女孩、钦察娼妓、客栈卖身的穷苦姑、土曼和波斯寡妇、迅速充斥伊斯坦布尔的普通妓女、水性杨花的明格里亚人、风骚的阿布哈兹人、亚美尼亚老巫婆、
热那亚和叙利亚老的妖精、扮成女人的戏子,以贪婪的男孩们,然而别想进到她嘴里。她愤怒地指责我完全丧失自制,从炎热的阿拉伯小镇暗巷到里海沿岸,从波斯到巴格达,
到处跟各种廉价、卑贱的人渣睡,忘了有些女人还是有她们的尊严的;也就是说,我所有爱情的话语,全都是虚伪的。我尊敬地听着我恋人五彩缤纷责骂,手里罪恶的家伙早已失去了它的色彩。
尽管眼前被拒的窘况令我难堪不已,但有两件事让我很高兴:一、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照样回应谢库瑞的怒火与厉言,因为以往遇类似情况时,我通常会野蛮地臭骂那些女人;
二、我发现谢库瑞对我的旅途经过了如指掌,也就明白了她比我预期的要更常想念起我。看见我因为无法解决欲望而垂头丧气,谢库瑞立刻就悯起我来了。
“如果你真的是单相思地爱着我,”她说,仿佛想要为自己找台阶下,“你就会像个绅士一样控制住自己,你就不会企图侵犯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的尊严。你不是惟一一个想方设法要娶我的人。来这里的路上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她把迷人的、这十二年来我一直没能记住的脸扭向门口,就像听见有人在幽暗积雪的花园走动似的,这让我得以欣赏她的面。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咯吱声,我们不约而同地静默等候,可是没有人进来。
我想起以前甚至当谢库瑞才十二岁时,她就激起我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她知道的比我还多。“吊死鬼犹太人的幽魂经常在此地徘徊。”她说。“你最近常来这里吗?”
“精灵、幽魂、鬼怪……他们随风而来,藏身于家具里面,在寂静中发出声响。所有东西都会说话。我不需要大老远来这里,就可以听见他们。”
“谢夫盖带我来这里看死猫,可是它不见了。”
“听说你告诉他,是你杀死了他的父亲。”
“不完全对。我的话已经变成这样了吗?我并没有杀他的父亲,相反的,我想当他的父亲。”
“你为什么说你杀死了他父亲?”
“他先问我有有杀过人。我告诉了他事实,我杀过两个人。”
“为了炫耀吗?”
“为了炫耀,也为了让我深爱女人的孩子印象深刻。因为我知道这位母亲为了安慰两个小捣蛋鬼,夸大他们父亲在战场上的英雄事迹,并且刻意展示屋子里他遗留的战利品。”
“那么继续炫耀吧!他们不喜欢你。”
“谢夫盖不喜欢我,但奥尔罕喜欢。”我说,骄傲地指出我恋人的错误,“不过,我将成为他们两个人的父亲。”仿佛某样不存在的东西的影子在昏暗中从我们之间穿过,我们不安地打着颤,心惊胆战了起来。
我醒过神来时,看见谢库瑞正声啜泣着。
“我不幸的丈夫有一个弟弟,名叫哈桑。等待丈夫归来这段时间,我与他和我公公在同一座房子里生活了两年。他爱上了我。最近他开始怀疑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想像着我可能会嫁给别人,或许是你,这令他极为愤怒。
他传话给我,想把我强行带回他们家。他们说,既然在法官眼里我并不是寡妇,他们就要以我丈夫的名义逼迫我回到那个家。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来我们家。
我父亲也不希望让法官判决我为寡妇,因为如果我获准离婚,他认为我会找一个新丈夫,弃他于不顾。我母亲死后他承受着孤独,我带着孩子回到家后,带给了他极大的快乐。你会同意与我们住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结了婚,你愿意和我父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
“那你早点一想这件事吧。
你的时间也不会太多,相信我。我父亲感觉到某种邪恶正朝我们而来,我认为他是对的。如果哈桑带着他的人和禁卫步兵们来我们家,并带我父亲去见法官的话,你会愿意作证说亲眼看见了我丈夫的尸体吗?你刚从波斯回来他们会相信你的。”
“我愿意作证,可是我并没有杀他。”
“好吧。再多找一个证人,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寡,你愿意在法官面前作证,说你在波斯的战场上看见了我丈夫血迹斑斑的尸体吗?”
“我并没有真的看见,亲爱的,不过为了你,我愿意作证。”
“你爱我孩子吗?”
“我爱他们。”
“告诉我,你爱他们什么地方?”
“我爱谢夫盖的力量、果决、诚实、智慧和执着。”我说,“而我爱奥尔罕的敏感、弱小和聪明的样子。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孩子。”
我黑眼睛的恋人微微一笑,落下几滴泪来。接着,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忙碌地想在短时间内做成很多事,她又转换了话题:“我父亲的书必须完成,呈给苏丹陛下。萦绕着我们的不祥之兆,都是因为这本书。”
“除了高雅先生被谋杀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邪恶之事?”这个问题令她不悦。她试图表现真诚,却适其。
她说:“艾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正在处散布谣言,说我父亲的书里有反宗教的东西,有法兰克异教的思想。经常入我们家的细密画家们,难道不是彼此嫉妒而各怀鬼胎吗?你曾经和他们相处过,你最清楚!”
“你先夫的弟弟,”我说,“与这些细密画家、你父亲的书,或者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有任何关系吗?或者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与这些都没有关联,但也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说。一阵神秘而奇异的静默。“与哈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时,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回避吗?”
“尽可能地呆在不同的房间里。”
就在此时,不远处,几条狗忘我地投入彼此的争打嬉闹,兴地狂吠起来。我提不起勇气问谢库瑞,
为什么她已故的丈夫,一个参加过战斗且战功彪柄并领有封地的男人,会让他的妻子与他的弟弟同住在有两个房间的家里迟疑而胆怯地,我向年少时的恋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嫁给你的丈夫?”
“我当然会被嫁给某个人。”她说。
这话没错,简单了地解释了她的婚姻,同时机智地避免了因为赞美丈夫而使我沮丧。
“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杳无音讯或许是爱情的标志,然而一个音讯全无的爱人也很令人感到无聊,没有任何未来。”
这也是事实,但不足以构成她嫁给那土匪的理由。从她脸上含蓄的表情看来,不难猜出在我离开伊斯坦尔后没多久,谢库瑞就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忘了。我想,她告诉我这个华美的谎言只是为了安抚我受伤的心,
哪怕只是一点点,而我也应该把它视为善意的表示,应该感激。于是我开始向她讲述,在漫长的旅途中自己如何始终惦念着她,夜里,她的形象又如何如魂般回到我的身边。这些是我最最私密、最最深沉的痛苦,
我以为是自己永远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
尽管这痛苦是千真万确的,但话说出口的当下,我惊讶地发现,它听起来一点儿都不真诚。为了让大家能够正确地理解我的情感和欲望,这里我必须说明我一生中头一次发现的这种差,这就是:
有时候说出事实的真相,会使人变得不真诚。或许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这群被中的凶手搅得不得安宁的细密画家们。
想像一幅完美的图画,比如,一匹马的画像,不论它表现得多么像一匹真马,或是像安拉创造的马,或是大画师笔下的马,它也可能无法体现出画它的天才画家在那一刻的真诚。
细密画家或我们这些安拉的谦卑仆人的真诚,并非体现于才华与完美的时刻;相反地,它体现于发生口误、过失、失望与痛苦挫折的时候。我这么说是解释给那些年轻女士们听的,
因为她们会发现我刚才对谢库瑞的强烈欲望——她也清楚——比起我在旅行途中遇到一位瓜子脸、铜肤色、酒红嘴唇的加兹温美女时所感到的昏乱欲火并没有不同,她们可能会因此而感到失望。
还好谢库瑞拥有天赐的深厚生活常识和精明的直觉,知我十二年来为她饱受了真正中国式折磨般的苦恋煎,也了解十二年后当与她第一次单独相处时我为什么会像个淫棍似地满脑子只想着迅速满足自己的黑暗饥渴。
尼扎米曾比喻绝代佳丽席琳的嘴,说它像一只盛满珍珠的墨水瓶。外头兴奋的狗群再度竭力狂吠了起来,谢库瑞不安地说:“我现在得走了。”
尽管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此刻我们才察觉幽灵犹太人的屋子的确变暗了许多。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想要再拥抱她,然而她却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一样,猛然跳开。
“我还那么漂亮吗?快点回答我。”
我告诉了她。她优雅地倾听,同意并相信了我的话。
“那我的衣服呢?”我告诉了她。
“我闻起来香吗?”当然,谢库瑞也晓得尼扎米所谓的“爱情棋局”并不包含此种修辞游戏,而是由恋人之间暗藏的情感活动组成的。
“你打算靠什么养家?”她问,“你有能力照顾我没有父亲的孩子吗?”
我告诉她,我有超过十二年的官员助理验,见到的战争与尸体赋予了我广博的知识,我更有光明的未来前景。我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她。
“我们刚才的拥抱多么甜美,”她说,“但现在一切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神秘。”
我把她抱得更紧,以证明我的真诚。
我问她,为什么在保存了十二年之,又叫艾斯特退回了我画给她的图画。当我发现她的眼中透露出了对我痴呆样的惊讶,以及从心底涌起了对我的同情时,我们吻在了一起。
这一回,我发现自己不再受令人眩晕的欲火牵绊,一股强烈的爱情涌入我们的心脏、胸口和腹部,就像老鹰扑闪着翅膀一样令我们震慑不已。
安抚爱情的最佳途径,不正是做爱吗?
当我伸手摸向谢库瑞的大乳房时,她以一种比先前更为坚决而甜蜜的姿态把我推开。我还不够成熟,不足以与婚前被我玷污的人维系一场可以信赖的婚姻。我太过自以为是,忘记了任何冲动的行为会引来魔鬼,
而且也太无知,不明白场幸福的婚姻前需要无尽的耐心与痛苦的煎熬。她溜出了我的怀抱,放下亚麻面纱向门口走去。门开着,街上也已早早地黑了,我瞥见外头飘着雪花。
我忘了我们刚才一直是在低声细语——或许是不想惊扰吊死鬼犹太人的灵魂——我放声大叫:“今后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说,留心着“爱情棋局”的规则。她在花园里的雪地上留下了足迹——显然先前脚印已被白雪抹去——悄然而去了。
28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我相信,你们也会有我所要描述的感觉。
有时候,我穿过伊斯坦布尔蜿蜒无尽的巷子,当我在食堂挖起一勺肉末炖西葫芦放进嘴里,或当我眯眼细看芦苇样式边缘饰画中的弯曲设计时,感觉自己仿佛以前曾经经历过这一刻。
换句话说,当我踏雪走在街上时,会忍不住地想说,以前我也是这样踏着雪在街上走的。我所要叙述的惊人事件发生在我们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同时也好像发生在过去。那时是傍晚,夜幕正在降临,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
我朝姨父大人居住的街道走去。不同于其他夜晚,今天我来此,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也很坚决。过去别的夜里,当我的腿带我来这里时,我总满脑子地想着其他一些杂事:
想着帖木儿时代封面画着太阳图饰但未镀金的赫拉特书籍;想着我第一次是如何告诉母亲我单靠一本书就赚了七百银币;想着自己犯的罪孽和愚蠢的行为。然而,这一次,我知道并想着自己该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当我准备敲门时我还害怕没有人会给我开门,谁知那巨大的庭院大门却应手而开了,我再次明白安是与我站在一边的。以前来此为姨父大人的精美书本画新插图的那些夜里我经常走过的那条亮晃晃的石头路上空无一人。
右边的水旁放着水桶,上头有一只看起来浑然不觉寒冷的麻雀;稍远处有一个炉子,不知为何这么晚了还没点燃;左边,是专为来客们拴马的马厩:一切还都是老样子。
我从马厩旁一扇没上锁的门里走了进去,在木楼梯上啪啪地走着,一面咳嗽一面向上走去。我的咳嗽声没有引出任何回应。在门厅的入口处,我脱下了泥泞的鞋子,放在其他整齐排列的鞋子旁,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回应。
每次我来这儿的时候,都会把一双绿色的秀鞋当成是谢库瑞的,然此时却没有找到,因而想到屋里可能没有人。我走进了右边第一个房间,这里我想应该是谢库瑞与孩子们相拥而睡的地方。
我摸了摸床和床褥,打开边上的一个箱子,拉开一个衣柜的轻巧薄门看了看。当我想到房里淡淡的杏仁香必定来自谢库瑞的肌肤时,一个塞在柜子顶部的枕头,掉落在我愚昧的脑袋上,接着打翻了黄铜水壶和杯子。
听见这一声响,我们可以想像到房间里是多么的漆黑一片。我感到这里很冷。“哈莉叶?”姨父大人在里屋喊道,“谢库瑞?是你们哪一个?”
我迅速离开房间,斜穿过门厅,进蓝门的房间。今年一整个冬天,我就是在这里与姨父大人一起为他的书工作。
“是我,姨父大人。”我说,“我。”
“你是哪一位?”刹那间,我明白了,奥斯曼大师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起的这些别号,只是被姨父大人用来悄悄地嘲弄我们。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念出了我的全名,包括父亲的名号、我的出生地,并冠以“您可怜罪恶的仆人”这一称谓,就像一位高傲的书法家,在一本绘制精美的手抄本末页签上题记时所做的那样。
“啊?”他说,然后又补充,“啊!”就像我小时候在叙利亚传说中听过的那个遇见死亡的老人一样,姨父大人陷入了短暂而永恒的沉默。
如果你们之中有人因为我刚才提及“死亡”而相信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而来的话,那他就彻底误解了所读的这本书。有这种计谋的人会敲门吗?会脱下他的鞋子吗?会连刀子都不带就来吗?
“哦,是你来了。”他说,如同传说当中的老人。但接着他换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欢迎你,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天已经变得很黑了。微弱的光线渗入用浸了蜂蜡的布糊起的窄窗——春天时取下这块布,将能看见一棵石榴树和一棵梧桐树——勾勒出屋内物品的轮廓,这种微弱的光线是中国画家所喜欢的。
姨父大人一如往常,坐在一张低矮的折叠阅读桌前,光线落在他的左侧,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我极尽所能试图捕捉我们之曾有的亲密,过去,在烛光下,在这些画刷、墨水瓶、画笔和研光板之间,我们曾一起画画,一起谈论画作。
我不确定是因为疏离感,还是因为羞于直截了当地向他说出自己怀疑画画时犯了罪孽、并且怀疑这些罪孽已被宗教狂们所知晓,那一刻我决定讲一个故事来说出自己的烦恼。你们或许也听说过伊斯法罕的画家谢赫•穆默的故事。
无论是在色彩的选择上,还是在书页的排序上,或是人物、动物和面孔的描绘方面,没有一个画家能够超越他,他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诗中才能见到的激情,还能在画中加进我们只有在几中才能见到的一种神秘逻辑。
他年纪轻轻就已达到了绘画大师的地位,其后的整整三十年中,无论是在选取题材方面,还是在创新方面,或是在风格方面,他都是那一时代最为有胆识的细密画家。
是他用高超的技巧均衡地把由蒙古人传到们这里的中国水墨画中恐怖的恶魔、长角的妖怪、有着大睾丸的马匹、半人半兽的怪物、巨人、精灵和恶魔般的东西加进了细腻的赫拉特风格绘画;
是他首先对来自于葡萄牙和佛兰芒商船的肖像画感兴趣并受到了影响;是他从远溯至成吉汗时代的残破旧书中重新挖掘出了被遗忘的古代技法;是他勇敢地领先于众人,
画出了亚历山大偷窥裸体的佳丽在女人上游泳、席琳在月光下沐浴等令人阴茎勃起的题材;是他画出了我们荣的先知乘着飞马布拉克、国王们搔着痒、野狗交媾、教长们喝醉了酒的图画,并让整个绘画界都接受了这些形象。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他偷偷地或是公开地纵情饮酒并吸食鸦片度过的三十年中勤奋而富有激情地做出来的。然而晚年时,他却成了一位虔诚老的弟子,在短短的时间内,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前三十年间所画的每张图画,都是污秽而渎神的。他不仅弃它们,甚至将自己生命中剩下的三十年,投身于走访各个宫殿、各个城市,寻遍各个苏丹和君王的图书馆及藏宝室,
只为了搜寻并销毁他所画的所有手抄本。
不管在哪个国王的图书馆,只要发现一张自己昔日创作的绘画,他或是软磨硬泡、想方设法要毁掉它,或是趁人不注意时撕掉他所画的书页,或是逮住机会往画上泼水破坏它。
我叙述这个故事作为例子,想要说明一位细密画家在艺术的召唤若不明智地抛弃自己的信仰,将会承受极大的痛苦。因此请大家不要忘记谢赫•穆罕默德焚毁了阿巴斯•密尔萨王子位于加兹温的庞大图书馆,
只是因为里头收藏了千百本他画的书籍,多到他无法一一加以挑拣。这位极度痛苦而后悔的画家,最后在那场惨烈的大火中被活活地烧死,对此,我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夸张地予以了描述。
“你害怕吗,我的孩子?”姨父大人慈祥地对我说,“你怕我们画的图画吗?”
此时房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但却猜想出他说话时是面带着微笑的。
“我们的书已经不是秘密。”我回答,“或许这不重要。但各种谣言正在盛传。有人说我们偷偷摸摸地犯下了亵渎罪。
有说,我们在这里制作的书,并不是苏丹陛下想要的,并不是苏丹陛下所期望的,而是一本我们所想要的书,甚至是一本嘲讽苏丹的书,是一本不信神、不信教的书,是一本模仿异教徒大师们的书。
还有人说它甚至把撒旦也描绘成了可爱的形象。他们说我们以街上一条肮脏野狗的目光来看世界,用远景画法把一只马蝇和一座清真寺画得几乎同样大小——
借口说清真寺是远景——以此亵渎了我们的宗教,嘲笑了前往清真寺参加祷告的穆斯林。晚上想着这些我就辗转难眠。”
“画儿是我们一起画的,”姨父大人说,“不要说是我们做了这些事情,难道我们想过这种念头吗?”
“一点也没有。”我更进一步地说,“但是无论如何人们是听说了,他们说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上面不是隐晦地表达了不信神,而是公开地侮辱了我们的宗教。”
“你自己也见过最后一幅图画。”
“不,我只是依照您的要求,在一张大纸的各个角落里画出了您想要的图画。那张纸,想必将来是一张双页的图。”
我小心而又坚决地说,希望能取悦姨父大人,“但我从没见过完成的图画如果见过整幅画,我便能问心无愧地否认所有的恶言中伤。”
“你为什么会感到罪恶?”他问,“是什么在啃噬着你的灵魂?是谁让你怀疑起了自己?”
“……担忧自己花几个月欢乐地绘画一本书之后,却发现污蔑了自己所认为神圣的信仰……活着的时候就承受地狱的折磨……只要能让我看见最后一画的全貌。”
“你所有的烦恼就是这吗?”他说,
“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吗?”
突然一阵恐慌袭来。难道他在想着某件可恶的事情吗,比如说我就是杀死倒霉鬼高雅先生的凶手?
“希望推翻苏丹陛下的王位让王子来继承的那些人,”我说,“也开始这种中伤,散布谣言说是苏丹在暗中赞助这本书。”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他疲倦而厌烦地问,
“每位传道士,只要稍有抱负,多少受到众一点喜爱而得意忘形,就会开始宣扬说宗教就要被抛弃了。这是确保他生计的最可靠的方法。”
难道他以为我来这里纯粹只是向他通报这一传言吗?
“可怜的高雅先生,愿真主赐他灵魂安息。”我声音颤抖地说:“是我们杀了他,因为他见到了完整的那所谓的最后一幅画,确信它诽谤了我们的信仰。一位我认识的宫廷画坊部门总管告诉了我这些。你也知道学徒们和助手们是什么样,人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沿着这一逻辑,我愈发激昂,继续讲了很久。我不知道我说的话中有些是自己说的,有哪是做掉了那恶毒中伤者之后因为恐惧而编造出来的,又有哪些是我即兴发挥的。
我期待在我说了那么多话之后,姨父大人会拿出那幅双页的图给我看,让我安心。他为什么不明白,只有这样,我才能从深陷罪孽的猜忌中解脱出来?为了使他产生动摇,我鼓起勇气问道:“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不自觉地画亵渎宗教的画来?”
他没有回答而是微妙优雅地比了一个手势,仿佛警告我房里有个熟睡的婴儿。我安静了下来。“太黑了,”他轻声说,“我们把这蜡烛点上吧。”
用房间里取暖的热炭盆点亮蜡烛后,我看到他脸流露出了一抹我不熟悉的骄傲表情,这让我感到相当不悦。或者,那是怜悯的神情?他已经想通一切了吗?他是否认为我就是那个卑的凶手,还是他对我感到害怕?
我只记得自己的思绪陡然奔腾出我的掌控,留下我呆地跟踪着那一刻我所想的,就好像是在跟踪别人脑中的思想似的。比如说,我脚下的地毯:某个角落有个狼型的图案,但为什么以前我不曾注意到?
“所有大汗、沙皇和苏丹对于绘画、插图及精书籍的热爱,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姨父大人说,
“最初他们大胆、友善而好奇。看到别人有画,为了自己的声望,他们就也想要。在这一阶段,他们会学一东西。到了第二个阶段,他们就开始按照自己的兴趣请人制作他们想要的书。
由于已经学会了从内心去喜欢欣赏图画,他们就有了威望,同时也有了书本,这些书本可以在他们死后确保他们在世界上的名声得到流传。然而,在他们生命的迟暮之秋,就再也没有一个苏丹会关心是否在这个世上流芳千古了。
这个世上的流芳千古,我的理解是被我们的子孙后代所记忆。事实上,热爱细密画的统治者们,早已通过他们委托我制作的手抄本、通过他们让加进去的名字、通过那些载有他们历史的书籍达到了不朽。
当他们老了的时候,他们就想要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一个好的地位。而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认为绘画阻碍了他们的这一目的。我感到最为不安与惧怕的便是这一点。
塔赫玛斯普君王,身为一细密大师,在自己的画坊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临死前却关闭了他富丽堂皇的画室,把他的那些天赋奇才的画家们赶出了大布里士,销毁了他叫人制作的书本,并堕入了无止境的悔恨之中。为什么他们全都相信绘画将对他们关闭天堂之门?”
“你很清楚为什么!为他们记得我们先知的警告,审判日来临时,安拉将给予画家们最严厉的惩罚。”
“不是画家,”姨父大人说,“是美术家。这是一条圣训,是布哈里的。”
“审判日那一天,会让美术家们把他们创造的形象活生生地呈现,”我小心翼翼地说,“但他们却什么也办不到,因而将遭受地狱的折磨。别忘了,在《古兰经》里,‘创造者’是安拉的属性之一。
只有安拉才能创造,只有他才能无中生有,只有他才能给无生命者赋予生命。谁都别妄想与他比试。画家们试图做出他所做的事,妄想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创造者,这是最大的罪孽。”
我语气强硬地说出了这番话,好像我也是在指责他似的。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你认为我们在做这样的事?”
“从不。”我说着微笑了起来,
“然而,当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见到了最后一幅画之后,他开始作此臆测。他说,采用透视科学和威尼斯大师的技法,纯粹是撒旦的诱惑。在最后一幅画中,我们用法兰克技巧画了一张人类的脸,让观者以为它是真实的而非图画。
这张肖像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迫使人们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想要对着画跪拜的想法,就像在教堂里那样。他还说,这是魔鬼的诱惑,它不仅因为把图画的透视点从真主的着眼点下移到了一条野狗的着眼点,
更因为使用法兰克大师的技法,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的技巧和异教徒的技巧与方式混杂在一起。这么做,将使我们失去我们的纯正,将使我们沦为他们的奴隶。”
“没有任何事物是纯正的。”姨父大人说,
“什么时候在插画中、在图画中创造出了神奇,什么时候在画坊里出现了一种令我欣喜得热泪盈眶、感动得背脊发冷的美妙?我就知道:两种之前从未接触的风格,在此融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神奇。
毕萨德与波斯的灿烂绘画,要功于阿拉伯绘画艺术与蒙古—中国绘画艺术的结合。塔赫玛斯普君王最优秀的画作,糅合了波斯的风格与土库曼的细腻。现今,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印度阿克巴汗的画坊,
那是因为他鼓励他的细密画家们接纳法兰克大师的风格。真主统领东方和西方,愿真主保佑我们远离正统者和纯粹者的想法吧。”
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有多么地柔和而明亮,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就有多么地黑暗而恐怖。尽管我认为他的话合理而无可辩驳,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在怀疑我,因此,我也愈来愈怀疑他。
我觉他偶尔竖耳倾听楼下的庭院大门,希望某个人会来解救他摆脱我。“你告诉我说,伊斯法罕的谢赫•穆罕默德大师因为里面收藏有他自己都不受的画作而烧毁了庞大的图书馆,以及他因为心上的痛苦而烧死了自己。”他说,
“我也来告诉你这个传说中你不知道的另一个故事。确实,画家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中搜寻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过程中,他发现,许多书本中的图更多的是受他启发画出的模拟作品,而非他的原作。
往后几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弃的绘画,已被两代画家采纳为典范,他们已经把他的画铭刻于心,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把它们融入了他们的魂之中。当谢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图画并将之销毁时,
却发现在数不尽的书本中,轻细密画家们崇拜地进行了复制,用它们画别的故事,使得它们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户晓。长久以来,在饱读群书、遍览群画之后,我们渐渐明白:
一位伟大的画家不仅会用自己的经典画作影响我们,最终还会改变我们的心灵视野。一旦一位细密家的艺术美学如此深入我们的灵魂,那它便会成为全世界的美感准则。
伊斯法罕大师人生的晚年,虽然烧了自己的绘画,却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进一步地明白了如今每个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任何东西,若不同于他年轻时所画的样子,如今都被视为丑陋。”
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崇拜及想取悦姨父大人的愿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亲他的手,泪水盈眶,感觉自己把灵魂里始终为奥斯曼大师保留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位细密画家,”姨父大人用自负的口吻说,
“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从他信仰教条来创作艺术的,他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他丝毫不在乎他的敌人、宗教狂热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会怎么说。”
可是当我在泪眼朦胧中亲吻他苍老而斑点满布的手时,却忽然想到,姨父大人根本不是一个细密画家。我对自己的想法立刻感到了羞惭。这好像是别人把这种邪恶、无耻的念头塞入我脑中的。
尽管如此,你也明白我所想的确实没有错。
“我不怕他们,”姨父说,“因为我不怕死。”
谁是“他们”?我点点头假装我明白。然而烦躁开始自心头涌起。我注意到姨父身旁的古老典籍是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所有想死的昏庸老头都很喜爱这本讲述死后灵魂旅程的书。
自从上一次来这里后,我只看见一样新的物,混在托盘上的物品中,放在柜子上,夹杂在笔盒、画刀、削笔板、墨水瓶和毛笔之间:一只青铜墨水瓶。“让我们来证明我们并不怕他们。”我起勇气说,“拿出最后一幅图画,展示给他们看。”
“但这不就证明了我们在意他们的诽谤,至少是把它们当真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还有什么?”
他像父亲般抚摸了我的头发。
我担心自己可能又要泪如泉涌,就扑进了他怀里。“我知道不幸的镀师高雅先生为什么遇害,”我激动地说,
“因为他诽谤您、您的书和我们,他正准备召集艾尔祖鲁姆人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来对付我们。他认定我们落入了魔鬼的手中,认定我们做出了不信教的事情。他开始散布谣言,试图煽动其他为您的书工作的细密画反叛您。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这么做。也许是出于妒忌,也许是因为受到了撒旦的影响。为您的书工作的其他细密画家也听说了高雅先生是多么坚决地想要毁灭我们。您可以想像,大家开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样开始怀疑。
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先生逮到了,高雅先生煽动他反抗您、我们、我们的书,并否定插图、绘画以及我们所信仰的一切,这位艺术家陷入了恐慌,杀死了那个混蛋,把他的尸体抛入了井里。”
“混蛋?”
“高雅先生是个恶毒、卑鄙的叛徒,是个人渣!”我大叫道,仿佛他就在房间里,就在我的面前。
死寂。他怕我吗?我怕我自己。
感觉好像我屈服于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不过,这种感觉也很好“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画家一样陷入恐慌的这位细密画家是谁?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说。
然而我却希望他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谎。我明白自己来这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不打算臣服于罪恶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渐对我起疑,这让我很高兴,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
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现在不是要看那幅画里有没有不信教的东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凶手,因而从内心感到害怕,那么他就绝对不敢拒绝给我看那幅最后的图画。
“谁杀了那无赖真的重要吗?”我说:“那个清除了他的人,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当我发现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时,我深受鼓舞。自以为比你们优越而道德崇的尊贵人士,当他们为你们的行为感到难堪时,他们就像这样无法直视你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正思考着要举报你们,把你们交给行刑的刽子手。
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开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说,“这么晚了,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家?他们甚至连支蜡烛都没帮你点。”
“的确很奇怪,”他说,“自己也不明白。”
他如此真诚,让无法怀疑。我再次感觉到,尽管我也和别的细密画家一起讥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深爱着他。然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么快察觉我突涌起的强烈敬爱而立刻表现出父亲的无尽关爱,抚摸我的头发?
我感觉到奥斯曼大师的绘画风格和赫拉特前辈大师的传承,将不会有任何未来。这个可恶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都会这样: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孤注一掷,不在乎自己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我们会祈求一切能像从前一样继续。“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制作我的书。”他是在刺激我干掉他吗?
“黑现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入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邪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
他操控着它们,驱迫着我。就在这一刻,大门讨厌的狗群又开始疯狂嗥叫,仿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
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是清白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血般狂吠起来。从姨父大人那属于邪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
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
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我起身,绕到姨父大人背后,从他工作桌上各个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崭新青铜墨水瓶。
我体内那位认真的细密画家——那奥斯曼大师灌输到我们所有人体内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颜料,画出我的所作所为及我眼中所见,不像我此刻正在经历的过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记。
我们不是经常在梦中从外面看见自己而感到害怕吗,带着同样的恐惧感,我拿着巨大而窄口的青铜墨水瓶说:“十岁时,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个墨水瓶。”
“那是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蒙古墨水瓶,”
姨父大人说,“是黑大老远地从大布里士带来的。用来盛装红色。”
那一瞬间,正是魔鬼唆使着我举起墨水瓶,使尽全力砸向这自负老头的进了水的脑袋。但我没有屈服于魔鬼,反而怀抱虚妄的希望说:“是我杀死了高雅先生。”
你们明白为什么我怀着希望这么说,对不对?我希望姨父会理,会宽恕我。我也希望他将会因恐惧而助我一臂之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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