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云雷
李云雷(1976—),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现任职于《文艺报》。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新视野中的文化与世界》、《70后批评家·李云雷卷》,小说集《父亲与果园》等。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等,部分文章曾被译为英文、韩文。
力匕
小城之春
一缕阳光洒下来,新生的白杨的叶子熠熠生辉,如同婴儿在笨拙地摇着手,嫩得让人心动。那些叶子在头顶不停地闪动着,我边看边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行驶,路上行人很少,仅有的几个人也是懒懒散散的,不知道他们要踱到哪里去,路边有卖早点的,在那里支一个棚子,卖油条、豆浆、豆腐脑,还有粮油店、兽医站、文化馆、电影院,一闪就过去了,我骑得飞快,顾不上看它们一眼,只有树叶在闪动,那么绿,那么嫩。
早上6点钟,娘的喊声把我叫醒,我只花两分钟就穿好了衣服,然后匆匆扒几口饭便上路了。从家到学校有6里路,学校是7点钟上课,我必须在6点50打预备铃之前赶到,所以一定要骑得飞快。即使这样也常常会迟到,因为我骑的车子是不知有多老的破金鹿,简直快要散架了,我爹修了修让我骑,可这车骑着骑着就会掉链子,一路上我不知要下来安多少次,有时链子还会卡住,那就更费时间了。
从村里出发,骑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就上了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已经被废弃了,所以也是坑坑洼洼的,从这破马路向西骑3里,过一座小桥就到了城里。城里的路纵横交错,我喜欢走的是南边靠河的这一条,这里的行人少,风景也是最好的,路两边有高大的白杨,夏天是一地浓荫,秋天是飘舞的落叶,春天则会有像雪一样的杨花与柳絮。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走,就到了学校。
学校在县城的西边,再往西有一座小桥,桥西边就出了城里了。我的大舅家就在学校的西边,以前我跟娘去舅家的时候曾经路过过这个学校,那时我娘对我说:“你好好学习,以后就会到这里来念书。”我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学校,悬在门口的“城关一中”四个字是认识的,门里边的一切却是那么神秘,操场上有人在生龙活虎地打球,还有人在走来走去,我看着他们很羡慕,觉得他们是多么快乐、多么无忧无虑呵。
展开全文
可是现在我来到了这学校,却并不感到快乐,每天早上都是匆匆忙忙的,总是怕迟到。车子轻轻一滑,进了校门,这时上课的铃声正好敲响了。看校门的老头追着我喊:“进门怎么也不下车,轧了人怎么办?”可是我无暇理他,把车子一扔,抓起书包就往教室跑,心里还期盼着铃声能够持续到教室。
踏着最后一声铃响,我冲进了教室。这时班主任已经坐在讲台后面了,我看了他一眼,便匆匆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心里想我这可不算迟到,铃声还在响呢,这可不算迟到。可他还是把我叫到了外边,不过没有批评,只是对我说,“以后早来一点。”我点了点头,心里却不服气:我没有迟到,我进门的时候铃声还在响呐,这可不能算迟到。可我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只是看了他一眼。
再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坐在我后面的杜晓勇念着书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也冲他挤了挤眼,坐下来开始大声念书。
杜晓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形影不离,下了课就粘在一起。他的手和嘴总是不闲着,不是动来动去就是说个不停,班主任每次批评“小动作”他都是一个典型,可是批评过后他还是改不了。他对我说他有“多动症”,家里给他买过药吃,可是不管用。我不知道“多动症”是什么,只觉得应该是好动的,正好我也好动,我们两个在一起玩再合适不过了。入学没有多久,我们便把整个校园跑遍了,后来又跑遍了整个县城,那时候有“植物”课,我们还从四处采来各种各样的叶子,问李老师那叶子叫什么。我们还跑到学校边上的小河里洗澡,有时候是两个人去,有时一大帮男生一起去,谁不下水就抬起来往河里扔。我们还很能打架,平常里不打,但没有人敢惹我们,有一次校外的小痞子来找事,还让我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Boy,你今天怎么又迟到了?”下了课杜晓勇问我。Boy是我的绰号,那时我们刚学这个单词,而我的头发有点卷,他们说像个外国人,就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外号。
“我没有迟到,我进门的时候上课铃还响着呢。”
“那老靳叫你去干吗了?”
“老靳问我你最近有没有做小动作。”
“去你的吧。走,咱们去操场上玩。”
“玩什么?”
“咱们踩影子吧。”说着他抬起脚来,踩了一下我影子的头部,笑着跑远了。我赶紧去追,绕着操场跑了一大圈,没有拦住他,他笑着东躲西藏,最后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把影子也护在了后面,我说:“不能耍赖,快过来。”说着用手去拉他。他一下子挣脱了,跑到了教室前面。教室前面有几个女生正在跳皮筋,他绕着她们转开了圈子,我在后面不知所措地追着。
“大勇,你真讨厌,你们男生别跑到我们女生这儿来。”
说话的是韦红,她是杜晓勇的表姐,此时正站在那里撑着皮筋。杜晓勇嬉皮笑脸地对她说:“红姐,你们跳你们的,我们又没有碍着你们。”说着话他继续跑,可是脚步慢了下来。
“终于踩到你了。”我一个箭步跨过去,准确地踩到了他头部的影子,不料脚下一趔趄,身子一歪,撞到了韦红的身上。
杜晓勇一看,哈哈笑着跑远了,韦红气得脸色绯红,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冲杜晓勇的影子大喊:“大勇,你真讨厌。”不少男生女生在边上笑,他们在看我的笑话:一个男生撞了女生,多大的新闻,嘿嘿。我羞得满面通红,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好,愣了一下,拔脚去追杜晓勇,这次我拼上了全身的力气,心想追上他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我终于抓住了杜晓勇,这时上课铃也响了,他一边挣扎一边说:“别闹了,别闹了,要上课了。”又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松开了他,愤愤地说,“下了课再收拾你。”
教历史课的杜老师是杜晓勇的姑姑,也是韦红的妈妈,上别的课杜晓勇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小动作,上历史课他可不敢乱动。杜老师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老师,她课讲得好,对我们要求也严格,但态度很和蔼,很慈祥,好象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似的。
我去过杜老师家里,那一次我和杜晓勇正在操场上跑着玩,杜老师看见了,把我们喊了过来,说:“大勇,你们俩别玩了,学校里发了煤,你们给我拉回去吧。”
杜晓勇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我很乐意去,悄声对他说:“去吧,我们正好可以去街上玩一趟。”说着我们两个去拉了地排车,出了校门向东走。那时正下了雨,路上很滑,他在前边拉着车子,我在旁边推着,边走边看两边的店铺,那儿有卖水果的,卖菜的,卖鱼的用一个池子围着,几条活鱼在里边游,还插着一个管子通气,还有饺子馆、烧鸡铺、杂货店,修自行车的上头挂着一个轮胎,修鞋的老头显得很邋遢,他背靠一棵树坐着,面前摆着一架缝纫的机器,还有无数的鞋跟、鞋底和鞋面。
走到电影院向南拐,过一座小桥,继续向前走。这时换了我在前边拉着,有一个长长的上坡,我们一起用劲,把车子拉了上去,头上都冒出了热气。
“快到了么?”我问他。
“快了,再走一会儿就到了,我家在这里,”他向西指了指一个胡同,“这是公安局的家属院。”
我往里看了看,觉得那胡同很宽,很深。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杜老师家里,杜老师已经先到了,她让我们把煤卸在墙角,用铁锨卸了一半,我抓起车把将车子张了起来,向后挪了一两步,然后放下来,抓住车把抖了抖,便将煤卸干净了,杜老师看了之后说:“你看人家,在村里干过活,知道怎么干。”我在家往地里拉粪,卸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的夸奖让我很高兴。后来杜老师还夸奖过我一次,那是在操场边上,杜晓勇也在,她说:“你光跟人家跑着玩,学习上也向人家学学,我看这孩子很聪明,以后准能考上大学。”当时我听了感觉很得意,只是不知道考大学是什么意思,只感觉那仿佛很遥远,很神秘。
卸完了煤,杜老师让我们洗洗手,到屋里坐一会儿。进到屋里,我发现韦红正趴在桌子前写作业,杜老师对她说:“大红,等会儿再写,给你的同学倒杯水。”说着走了出去,韦红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倒了水,将两个热气腾腾的玻璃杯放在了我们面前,又坐回了桌子边。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以外见到她,感觉有些异样,似乎与在学校不同。杜晓勇开始喋喋不休地与她说话,我在一边打量着他们的家,这房子很漂亮,很洋气,我边看边想,这就是杜老师住的地方呵,这就是韦红住的地方呵,于是这房子与家具似乎都很神秘,让我感觉很亲切却又分外陌生。
一会儿杜老师走了进来,说:“你们两个光顾着自己说话,怎么把人家晾在一边了。”她这一说,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便对杜晓勇说:“咱们回去吧。”
星期六回到家里,总是有干不完的活等着我去干,打药、锄草、缛苗、浇地、捉虫子,赶到农忙季节,还要割麦子、掰棒子、摘棉花,地里的活似乎总也干不完。割麦子是最受罪的,头上顶着毒辣的太阳,身边的空气也像火烤一样,我们一人手持一把镰刀,在麦地里慢慢向前蠕动,汗水不断地流淌下来,浑身都被麦茫刺得又痒又痛,割完麦子打的时候更是又脏又累,人的全身都罩在飞扬的灰尘之中,一会儿就像一个泥鬼了,过了好几天咳出来的还是一口黑痰,看着一大片麦地,有时是让人很绝望的。
拉粪的时候,爹在前边拉一车,我在后边拉一车,肩膀上的绳子勒进肉里,煞得生疼,仿佛钝刀子在割一样,上坡时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气喘吁吁的像一条牛。路上的人见到了,跟我爹打招呼:“你家老二也顶个壮劳力了。”
我爹擦擦汗,说:“干不了重活,就先让他干点轻的。”
我心里很不高兴,每一个星期六、星期天都累得要死,简直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有时候我想,学校里过星期放假是让学生歇歇的,可我过星期比在学校里还累,想想真是委屈。所以有一次爹让我去割草的时候,我犟着不去。
爹问我:“你咋不去呀?”
“我上了一星期的学,过星期要歇一歇,你老是让我干活干活,连个歇着的空儿也没有。”
“家里那么多活,咱不干谁干呀?”
“我的同学人家一到家就玩,什么活也不用干。”
“你说谁呀。”
“城里的同学。”
“人家是城里的孩子,你是村里的,你能跟人家比吗?人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按月拿工资,咱要是一季庄稼收不好,你就吃不上饭了。”
我看了看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挎起筐子割草去了。割草的时候,我想起了杜晓勇、韦红,还有城里的那些同学,他们什么活也不用干,每天放学后就只是玩,该有多好呵。他们在家里玩腻了,父母还带他们去聊城,去济南,去北京,他们见过火车、飞机和摩天大楼,还在风景名胜那儿笑嘻嘻地照过相,而我却只能背着一个筐在这儿割草,一个人在这儿割草。那时我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星期天干点活,我爹他们却是没有星期天的,他们一天天都在和庄稼打交道,他们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还将这样过下去,而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以前有地主的时候和记工分的时候,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想到了杜晓勇和城里的同学,他们不用干活,而我却不得不弯着身子在这里割草。看着眼前生意盎然的青草,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委屈与无奈,但我没有悲伤,突然我唱起歌来,那五音不全的忧伤调子在天空中飘扬,我想这歌只有那些草听见了,所以它们也是忧伤的。
城里的小孩长得都很白,而我却长得很黑,我比村里别的小孩还要黑,因为我总是在外边跑来跑去,不是干活,就是去玩儿。
城里的小孩穿的衣裳都是成衣,都是一套套的,看上去很好看,而我几乎没有自己的衣裳,都是婶子大娘家的哥哥穿剩下的,有时候补一补,有时候改一改,我穿着就去上学了。
他们什么都懂,而我什么也不懂。有一次我和杜晓勇一起去上厕所,他突然对我说:“你怎么没穿内裤?”
我被他问愣了,“什么内裤?”
“就是裤衩。”
“裤衩不是热天才穿的吗,现在穿不冷吗?”
他笑着跑出了厕所,在班里大声嚷嚷,宣布了他的重大发现。我在后面走进教室,发现很多人都在笑,还有女生在那里捂着嘴笑,他们笑得我满脸羞红而又不知所措,我一言不发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回到家里,我让我娘给我缝了一条裤衩,在裤子里面再套一条裤衩让我感觉很别扭,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慢慢习惯了。
一个下雪天,杜晓勇让我到他家里去玩,他说他家有很多书,可以借给我看,我听了很高兴,下了学便和他一起去了。那时我是很喜欢看书的,因为我爹要是看见我在看书,往往就不支使我去干活了,他只是嘱咐我不要看闲书,要好好学习。可我喜欢看的就是闲书,没有新的,便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本旧书,其中有一本《射雕英雄传》(第四册),有一本《红楼梦》的第一卷(前三十回),还有一本《牛虻》,这些书都是我串亲戚时从人家家里搜罗来的,他们见我爱看,就让我拿回来了,也不往回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来这些书的,不是缺少封面就是窝了边卷了毛,没有一本是完整的,但我却看得很快乐,一遍遍地翻,把那些书翻得都不成样子了。
很快就到了杜晓勇家里,他家院子里有一架葡萄藤,干枯得像一张网一样,他说夏天整个院子都是荫凉的,在堂屋门口还有一棵无花果。他带我去看了他的小房间,那里面果然有很多书,他说这个房间和这些书都是他姐姐的,现在她去了北京读大学,这些就都属于他了。书那么多,我站在那里把眼都看花了,他说,你先挑两本吧,看完了我再借给你。我点了点头,挑了两本,一本是《家》,一本是《三闲集》(这本书好象是杜老师的,扉页还写了韦红的名字,杜晓勇说,“别让红姐知道我把这本书借给了你。”)。
我要走的时候,杜晓勇非让我吃了饭再走,他妈妈也走过来劝我。他妈妈也是很和蔼的,笑起来很亲切,她说,“吃完饭再走吧,大勇说你俩是最好的朋友,在这里就跟在你家一样的。”
杜晓勇绷起了脸,对我说:“你要是不吃,下次我就不带你来我家了,也不借给你书看了。”
我只好留了下来,可是那顿饭吃得有点别扭,我是一个很认生的人,有陌生人在场总是感觉不自在,吃饭的时候他妈还老是劝我,“多吃点,多吃点”,杜晓勇也总是给我搛菜,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好不容易吃完了饭,杜晓勇的妈妈从里屋拿出来一件棉袄,对我说:“你们两个个子差不多,大勇能穿的你也能穿,这件棉袄你试试,看能穿不。”
我一听很惶恐,不知道该怎么办,杜晓勇在边上也说:“你试试,试试。”接着不由我分说,就把那件棉袄披在我身上,又把我的胳膊往袖子里塞。棉袄穿好了,是很合身的,他妈妈打量了一下,说:“这件袄你穿着挺合身的,你就穿走吧。”
杜晓勇也笑着说:“是呀是呀,挺合身的。你穿走吧,我还有哩。”
我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连忙把那袄往下脱,边脱边说:“不不,我有袄,我有袄。”
他妈妈说:“你看你这孩子,别脱了,你就穿着走吧,外边挺冷的。”
“我不冷,”我说着已经把那件棉袄脱了下来,“阿姨,我不冷,我自己的袄也挺暖和的,真的。”
“你穿上吧,穿上吧。”杜晓勇对我说,这时我已把那件棉袄塞在了他的手里,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了,我真不冷,要冷我就穿了,”我说,“我不穿了,阿姨,我要走了。”说着,我向门口走了过去。
“你看你这孩子,不穿就不穿,你在家里再多坐一会儿。”
“不了,我走了。”说着我出了门,杜晓勇和他妈妈跟了出来,“再玩一会儿吧”,杜晓勇在我后面说。我转身看了看他们,说,“不了。阿姨,你回去吧。”
杜晓勇把我送到了胡同口,我便骑上自行车走了。外面天色已经黑了,雪纷纷地下着,路很滑。在路上我才想明白,杜晓勇让我来他家,主要不是要借书给我,是想送给我一件棉袄。我想到他们对我是那么好,而又让我多么尴尬。我感激他们的好意,但我不能要,我自己的棉袄也很暖和,虽说是破了点。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我穿着自己的破棉袄向家里走去,一路上大雪纷纷扬扬。
杜晓勇很爱玩,很爱说话,我也很爱玩,但我不爱说话。杜晓勇爱说话,在班上他不但和男生说话,而且也爱和女生说话,女生中他说话最多的是韦红,韦红是他的表姐,他和韦红说话,也就和韦红的朋友说话,他和她们说起话来很自然,没有一点障碍。我几乎从不和女生说话,也很少跟她们接触,我只和男生说话,在男生面前我很自然,在女生面前很不自在,好象她们是另一种动物。对于杜晓勇和女生说话,我很看不上,心中有一点鄙视,(似乎男子汉不应该这样),但也有一点隐隐的嫉妒。
那时韦红和我是同桌,坐在我后面的杜晓勇和她说起话来很方便,我听他们说话也很方便,连身子都不用动一下。但我要和他们说话就不那么方便了,那要扭过脸或者转过身去,很容易被老师发现,不过好在我很少说话。
我们时常玩一些小游戏,有一次韦红出了一个上联,让我们对下联,上联是“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为柴”,这个对联很难,有三个字是能够拆开的,意思还得连得起来,我们想了一星期没有想出来,只想出来一个“白水泉”,后来还是她对我们说了,答案中果然有“白水泉”,不过后面的我就忘记了,只有当初曾让我为难的上联还清楚地记得。
还有一次,韦红不知从哪里看到一个题目:在“日”字上只加一个笔画,可以凑成九个新字,问都是什么。这个题目她也没有答案,我们几个便在一起凑,我们凑了八个:白、田、由、申、甲、旧、旦、目。最后一个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们都皱紧了眉头,拿一支笔在纸上乱画,看谁能最先想起来,突然如电光火石在脑中一闪,我提起笔来,在“日”字上加了个竖弯钩,成了一个“电”字,他们看了都恍然大悟,韦红看了我一眼,说:“还是你厉害。”杜晓勇也拍着我的肩膀说,“行啊你Boy,佩服,佩服。”我看着他们也笑了,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知是由什么引起的,我和杜晓勇与韦红她们几个女生展开了一次大辩论,辩论的主题是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厉害。我们两个当然说是男的厉害,她们女生当然毫不相让,我们每天都找来许多例子来证明自己说得对:文学家中有多少女的,她们是否比得上鲁迅;物理学家中有多少男的,他们是否比得过居里夫人,等等。辩论是没有结果的,结果只是我也开始和女生说话了。女生中我说话最多的也是韦红,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杜晓勇的表姐,还是我的同桌,离我最近。
有一次上晚自习的时候,我们三个说话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开班会的时候,他让我们三个站起来,当作不遵守纪律的典型加以批评。站在那里,我感到非常羞愧,觉得自己是和杜晓勇一样“堕落”了,因此脸上一阵阵发烧。
那年夏天,我四姐家地里种了葡萄,我假期里没事,她便摘了葡萄让我在地边卖。那之前我还没有吃过葡萄,坐在地头边卖边吃,感到十分惬意。那片地靠着一条土路,两边种的是高高的白杨,我在树荫下铺一块塑料布,把葡萄摆在上面,自己坐在地上看来往的行人。这是一条很偏僻的小路,行人不多,来买葡萄的就很少,那时候葡萄还是个新鲜东西,一般像我一样的乡下人,如果自己家里不种,是很少买来吃的。
我卖葡萄用的是一根杆秤,我姐姐特意教给我那称上哪个星表示一斤,哪个星表示一两。可是卖的时候还是会遇上问题,有一次一个买葡萄的问我:“你的称上有没有称盘?”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是问,我称的葡萄的重量是除了称盘以外的重量还是包括称盘,这我也不知道,便又给他添了二两葡萄算称盘。可我回去一问四姐,才知道在称上,称盘是的重量是被刨除了的。
我卖葡萄总是给人家称的高高的,可还是会有人怀疑我在称上做手脚,总是仔细地盯着。有的人更加讨厌,从一来买葡萄开始就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说是尝尝,买完差不多就吃完一串了。
来买的人不多,我有很多空闲,有时候就跟姐姐家的小孩玩玩,小孩都喜欢跟我玩;有时候我就带本书坐在树影中看。那时候最让我喜欢的一本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也是杜晓勇借给我的,我觉得那里面的风景和故事很吸引人,有时看得连吃葡萄和卖葡萄都忘了,心思和维特一样都在夏绿蒂身上,直到有人喊才会醒过来。微风轻轻地吹,四处是麦子和青草的清香,在这里看书真好。
我对韦红越来越有好感了,在我心中似乎萌发了一种新的东西,它神秘地牵引着我,让我对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和感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变,这些变化让我有些惶恐,惶恐中还有一丝丝甜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家菜地里种的葫芦和南瓜,在春天时会生长出嫩嫩的触须,它们卷曲着,在阳光下毛茸茸的,葫芦就靠着这触须慢慢向上爬,在架子上一路爬一路结下一朵朵小黄花。我感觉自己的心中也生出了这样嫩嫩的触须,可它不知道该往哪里爬。
每天早上见到韦红的时候,我都感到很羞愧,好象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而且每天我都不首先和她说话,第一句话总是她先说的,之后我们似乎才恢复了昨天的交往,说笑起来才自然,似乎我们绝交又和好了,而到第二天早上我又开始保持沉默了,一夜间似乎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我是怕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了,所以我要等她先说话,以确认她并没有变,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一次她似乎发现了我的沉默,问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我在思考问题呢。”
过星期对我来说更是一种折磨,不但因为在家里要干活,还因为有一天多我见不到她了,而见不到她似乎我就不自由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在割草、缛苗、 摘棉花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围着她萦绕不去,我想着她,想着她清澈的眼睛和上翘的鼻尖,想着小桥那边她的家。在我的想象中,她的家似乎是一座城堡,那条小河是一条护城河,她便是住在里边的仙女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半懂不懂地吟哦着这祖先的诗句和电视剧里的歌词,在想象中跨着白马飞驰到了她的身旁。
我很羡慕杜晓勇和她的亲密关系,也很嫉妒他和她常常毫无拘束地说话。当她和他或者别的男生说话时,有时我便感到心里像刀绞似的疼痛,这时我会伏在课桌上什么也不看,或者大声地念书。有时候我会发现,她和别的男生跟和我说话没有什么不同,我发现在她眼中或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生,这一发现让我很难过,但当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总能在她的语气中发现特殊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她与我很亲密,在一起说话时,她经常贬斥杜晓勇而揄扬我,这让我内心感到很快乐,觉得她对我是比对杜晓勇更亲近了,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客气,也可能是对杜晓勇说话太多的反感,也是对我说话较少的一种鼓励。
对于折磨我的这种奇异的情感,有时我极力想摆脱,但总是身不由己。有一次,她早上来的时候剪了头,看着她从门外走来,我坐在凳子上感到分外陌生,我对自己说,这不是她了,她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要再想她了,不要再和她说话了。但当她一开口说话,还是那熟悉的声音,那一颦一笑又分明是昨天的她,她一开口说话,我刚才所下的决心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一种熟悉的情感如一股暖流慢慢融化了我的心。
靳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的姓一开始我不认识,看榜回去后,有人问是哪个老师班里的,我说他的姓我不认识,他们便笑我连自己老师姓什么都不知道,这在一段时间里成了我的一个笑柄。靳老师对我们很认真负责,他还组织我们办了“春草”报,每人办一期,一天由一个人负责,自己去找文章、作插图,然后誊写在一张8开的纸上。办好的报纸用夹子夹住,挂在黑板边上,班上的人可以随意翻看,这曾经极大地激发了我们学习语文的热情。
但是这一次他出的作文题目却让我很为难。这是一篇说明文,标题是“我的家”,要求重点突出、层次清晰,还要写得准确,最好能达到使人身临其境的效果,或者让人一读就能想象出“家”的大致轮廓。他还给我们读了一篇范文,开头是“如果你沿着滨河路向南走,在百货大楼向西拐,很快就能来到我的家。”中间是对“家”里的摆设的详细描绘,沙发摆在哪儿,电视摆在哪儿,自己的房间在什么地方,最后的结语是“欢迎你们到我家来做客!”读完范文,他便让我们自己写。
这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外面的白杨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过来,我的影子映在了课桌上,轮廓清晰而略有变形,我坐在那里望着它发呆。
这个题目让我感到很为难,倒不是因为它难写,而是因为我不想写。当我想到自己的家的时候,我只为它的贫穷感到羞愧,而不愿意欢迎别人来做客,那里既没有那篇范文里所写的摆设(沙发、电视等等),也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房间,只有几间土坯房,那已是我出生以前盖的了,房顶上都长了草,屋里的椽子下面又搭了一层板子,防止它往下漏土和雨天漏水;里面的家具只有桌子、椅子和柜子,它们是破旧而黯淡的,也是我们仅有的家当,我们用了多年修修补补还要用下去;院子里是猪圈、羊圈和随地乱跑的鸡,一会儿不收拾就又脏又乱了。这些就是我的家,我自己也不想正视,更不想写下来让别人看到,想想杜晓勇和韦红他们家,那是明窗净几和一应俱全的家具,再想想自己的家,让我突然感到很自卑,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家里的样子,会有什么感觉呢?他们会不会笑话我,疏远我?而我又是多么在乎他们,即使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轻蔑都会深深地刺伤我。
我在那里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如何动笔,周围的同学已经刷刷地写起来了,我还坐在那里发呆。只我感到心乱如麻,这或许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感觉。但作文课只有两节课的时间,我必须按时写出,不能老是耽误下去。我设想了摆脱这种尴尬的种种办法:我可以只写从学校到我家怎么走,写写一路上的风景,最后以“这样就到了我的家”结尾,这样可以避免直接写到我的家,但是这样的写法又跑了题;我可以写写自己想象中的家,这样我就可以把自己的家写得美丽、富有一些了,这样我就不但可以写沙发和电视,还可以写洋房和小轿车了,但要写的是说明文,必须准确,这也与题意不符;我还可以写我大舅家,他家里很漂亮,还有很多花和金鱼,但我大舅家并不就是“我的家”……
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如实去写我的家,因为不管怎样那毕竟是我自己的家,而我也不想对老师撒谎。但我不想把这篇作文写得太好,以前我的作文常被靳老师当作范文念,但这篇作文,我不能让他当着全班的同学念,那样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家是什么样子了;可我也不能写得太差,那样他会点名批评,甚至还会找你单独谈话。在这艰难的谨慎中,我提起笔来,开始写我家里的那些破旧的桌子和椅子。
下课铃声响了,作文终于写完了,我也出了一身的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校里出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有的贴在树上,有的贴在墙上,还有的贴在篮球架子上,上面写的话不是骂校长的就是说共产党坏话的,还有的说要自由与人权,反对贪污和浪费。我们都感到很新奇,不知道是谁贴上去的,贴这些干什么。
有一次杜晓勇来到学校,很神秘地把我拉到操场上,告诉我说他姐姐在北京游行了,她们大学的学生从学校一直走到天安门,要跟政府对话。
“对话?对话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就是说话呗。”
“那政府是啥玩意儿?”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在学校里就是校长,在咱们县里就是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的官很大呀,他们跟县委书记说话干什么?”
我们两个人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跟县委书记说话,只是觉得到天安门去应该是很好玩的。可是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走着去,难道走着去不累吗?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去婶子家,她家里有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新闻。在那里我看到一些大学生泼上汽油把一个人烧了,还把一个人用绳子掉了起来。这些吓得我心惊肉跳,都不敢走黑路一个人回家了,后来还是婶子把我送了回去。见了杜晓勇我把这些告诉了他,我说:“那些大学生到天安门去,不是要跟县委书记说话,他们还杀人放火哩。”
杜晓勇的黑眼珠严肃地望着我,说:“那不是我姐姐他们干的,你说我姐姐会干这些吗?”我没有见过他姐姐,但是见过她的照片,她的脸型和他有些像,但是更柔和、更美丽,那样子也不像杀人放火的,所以作为对他的回答,我坚定地摇了摇头。
虽然我极不情愿,下一堂作文课还是如期而至了。靳老师在上面讲评,我在下边提心吊胆,生怕他把我的作文当范文来念。那担心是让人很着急的,有时候我会突然恨自己不该那么写,万一他觉得我写得好,在班上念了怎么办,那我不是就要丢人了吗?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写的,就说自己病了,或者可以用别的方式来写,我不是都已经想了那么多了吗?作文写得不好,顶多是老师批评一通,可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家的样子,他们会怎样看待我呢?我越想越怕,想象中似乎已经看到他们嘲讽的眼神了。不过好在我的担心并没有真的实现,他没有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只在“其他写得较好的同学”中提及了我的名字,这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有些后悔没有写得更差一点,但他总算没有念,我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下了课,语文课代表把作文本发给每个人,接到自己的作文本,我的心才算安定下来。但这时韦红突然对我说:“你的作文呢,能让我看看吗?”
我一下子红了脸,嗫嚅着对她说:“我写的不好,你别看了。”
“让我看看吧,靳老师说你写得很好呢。”
“我写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不好也让我看看行吧。”
“你还是别看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呢,我把我的给你看,咱们交换行吧。”
“不了,你别看我的了,我也不看你的。”
韦红把嘴一撇,转过脸去跟别人说话了,我红着脸把作文本往课桌里塞,心里感到很对不起她。但是突然杜晓勇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他一下子把作文本从我手中抢了过去,边抢边说:“让我看看你写的是什么,”接着他打开作文本就开始大声念了,“沿着冠宜春路一直向东走,出了城走过代屯,下一个村子就是我们村东三里庄了。我们家就在村子的……”
我赶忙扑过去抢,杜晓勇机敏地躲过我的动作,不少人都在向我们这里看,这时韦红也转过了头来,吃惊地注视着我们。我瞥了她一眼,心里分外着急,加大了动作去抢,但仍不能阻止杜晓勇,他提高了声音继续念,“……我们家里很穷,没有电视,也没有……”
我逼近了他,伸手去抓那作文本,想把它抢回来或者抓坏,这样他就没法念了,但是杜晓勇一闪,跑开了,他跑到讲台上继续念,“……在我家堂屋里有一张八仙桌,是很破旧的,但我爹说是梨木的,很宝贵……”
讲台下有鼓掌和叫好的声音,还有人嗷嗷乱叫,我追到讲台上,他又跑到了另一边,我继续追,他跑着跟我绕圈子,教室里乱成了一片,不少男生都在叫,他们都帮着杜晓勇,女生们则坐在那里好奇地看着。我气得都快哭了,我感到韦红目光在追随着我,但我不敢去看,只是死命地去追。
突然我停下来不跑了,杜晓勇还在那里念,我对他大声说:“杜晓勇,你念吧,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说完,我一甩手,走出了教室。
当我走到水塔旁边的存车处时,杜晓勇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喊:“Boy,Boy,我是给你开玩笑的,你怎么生气了。”
我没有搭理他,找出钥匙来开锁,锁总也打不开,这时他跑到了我的身边,说:“Boy,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的作文本,我还给你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锁总是打不开,我一脚把自行车踹倒在地,看也没看他一眼,快步跑出了校门。杜晓勇在我后面紧追着,边跑边喊:“Boy,Boy,你等等我,你听我说。”我没有停下来,我是无法原谅他的,可是他还在后面追着喊。他跑得没我快,体力也没我好(因为我在家总是干活),很快就把他落在后面了,我拐了几个弯,他的身影就不见了,可我继续飞快地跑着,我跑过了图书馆、粮油店、电影院,跨过了小桥,我沿着河堤向东跑,这条河一直流到我们村,沿着它我可以一直跑到家。
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似乎只有奔跑才能将之发泄出来,双腿飞快地迈动,耳边呼呼生风,可奇怪的是我的感官却很灵敏,我能嗅到擦身而过的那些人身上的味道,能看到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已经不那么嫩了,它们变成了碧绿色,在阳光中闪烁着向我招手,我还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广播,里面说解放军已经进城了,还传出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但解放军和毛主席都救不了我了,我的心此刻是如此忧伤,我只想和着流水一起向前奔跑。
在城里,小河的两岸是人家的房屋,人群也熙熙攘攘的,出了城却是一片田野,天地顿时开阔了许多,这里很少见到人,只有一片延伸到天边的绿色,我一路跑过,好象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一般,天地在我的奔跑中一颤一颤地抖动。
我看到了一个老头在钓鱼,他胖胖的,头发都白了,好象是城里退休的老头,我跑过时把他从打盹中惊醒了,他看了看我,又去看钓丝,好像有一条鱼上钩了。我继续向前跑,很久没有再遇到人,突然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枪响,吓了我一跳,我四处看看没人,还是向前跑,突然一只鸟忽剌剌从天上落了下来,正跌到了我的前面,在那里抽搐着、挣扎着,身上还流出了鲜艳的血。我愣在那里看,突然从对面小桥边转过来一个人,他身材高大壮实,满脸胡子拉碴的,对我说:“小孩,跟我一起打鸟吧。”我跑开了,没有搭理他,我恨这个打鸟的人,那只鸟在天上飞得好好的,他为什么非要开枪呢?
我继续跑,一直跑啊跑,跑得我满头大汗,跑得我筋疲力尽。终于看到我们村了,可是我再也跑不动了,我咬着牙支撑着,最后一下子跌倒在了草地上,两条腿感到又酸又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在那里躺了一会儿,我慢慢坐起来,从那里隔着一条河眺望我的村子、我的家。我的家掩映在绿色的包围之中,在夕阳的辉耀下,它显得是那么安静祥和,它不会知道此刻我正望着它,不会知道我因为它的贫穷而羞愧,不会知道为了它我和最好的朋友都闹僵了。
坐在那里望着它,我心中有无数的怨恨和委屈,我想到了杜晓勇和韦红,他们的家是那么漂亮、整洁,为什么我的家就这么穷这么破呢,为什么我偏偏就出生在这里呢?我望望天空,天空一片碧蓝、默默无语,我望望四周,身后是望不到边的青青麦苗,面前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河,不远处还有一座小桥和几棵树,它们什么都没有回答我。
可是我心中突然感到羞愧,我想起了我的爹娘和我的姐姐。你们对我那么好,可我竟然为我们的家而感到耻辱,我是多么对不起你们呵,我的爹娘。望着青枝绿叶之后的那所宅院,我不禁陷入了自责之中,我恨我自己。现在我多么想投入你的怀抱,虽然你曾让我感到屈辱,但在最后给我安慰的,永远也不会抛弃我的仍是你呵,我的家。
夕阳慢慢落山了,天边生起了一片灿烂的晚霞,那一片温暖的红色照耀着我、笼罩着我,我不知为何轻轻啜泣起来。
2003年1月26日
本期编辑 | 妥东
标签: 梦见买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