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干菜烧肉吃,上海人也称“霉干菜㸆肉”、“霉干菜焖肉”,其叫法虽有一字之差,但其实是同一道菜,但“烧”字太普通、太粗糙,凸显不出文化含义,而一个“㸆字,或者“焖”字,含有以文火慢煨的意思,这需要火候,需要技艺,需要耐心,需要性情。而“需要性情”这一点,与人眼中的世界,即价值判断相关联,也可以理解为审美的范围,所以霉干菜㸆肉,虽不能归入美学概念或范畴,但已颇具美学意义了。
倘若要申遗,霉干菜㸆肉完全可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没有霉干菜,光有猪猡肉,申不了遗!猪猡不稀奇,身上含有的文化基因,也不太分明,虽然在七千年前河姆渡时期,就被稻米部族豢养。霉干菜就不一样了,浓缩了人类的一份希冀,一个企盼,一步文化的演进。
霉干菜的腌制成功,实乃浙江人的发明,尤以绍兴一带,最为著名。一提霉干菜,就会联想到绍兴,所以绍兴霉干菜与绍兴师爷齐名。有历史文献记载:“梅干菜有芥菜干、油菜干、白菜干之别。芥菜味鲜,油菜性平,白菜质嫩,用以烹鸭、烧肉别有风味,慈溪人、绍兴居民十九自制。”可见老底子绍兴梅干菜的腌制,已很具普遍性了。这文献记载的“梅干菜”,与“霉干菜”有何区别,我个人以为是称呼不同,实质上乃一回事,口感差不多。在清代,霉干菜曾作为绍兴的“八大贡品”之一,定期孝敬朝廷,朝廷御厨烧制霉干菜炖肉给王公贵族享受,显然属于特供。清朝作为没落王朝虽已离我们而去,但似乎并不算太远。
腌制霉干菜,并非全是绍兴的专利。在浙江其他地区的乡村、小镇,甚至在城市的深巷小院,经常看到老人在晒制霉干菜,或挂在竹竿上,像晒衣服似的,或铺开竹榻上,接受阳光的洗礼。霉干菜究竟有多长历史,已无从查考,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霉干菜与肉一道焖㸆,其喷香的味道与肥滋滋的口感,非常下饭,几乎无人敢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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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干菜与文人的历史渊源倒是很深的,很多文人笔下多次谈到霉干菜,使得这些文人的文字具有平民化风格特征,最典型的,首推浙江绍兴周氏兄弟。鲁迅在上海时,在寄给他母亲的一封信中写道:“小包一个,亦于前日收到,当即分出一半,送与老三。其中的干菜,非常好吃,孩子们都很爱吃,因为他们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干菜的。”
周作人于1960年6月29日,回信给朋友孙旭升:“甘三日手书敬悉。承赐干菜与茶叶,皆是难得的佳品,感念素念嘉惠,如何可言。小包已于今日收到,唯尚未尝试。故乡食法最普遍的是煮干菜肉,而数月无肉(牛羊肉亦无有),无从实行。素食则以煮豆腐,但豆腐之不见亦已更久了,或者拟煮罐头肉试之,唯此不免辱没干菜耳。”1961年7月14日,周作人给孙旭升的信里又提到:“承恵干菜,顷已试食,因偶有机缘,得‘侨汇’肉票,购得鲜肉,煮‘干菜肉’吃了,很难得的得尝乡味,甚感佳惠。”
周作人的这两封信,写于“三年困难时期”,至少透露出如下几点信息:一是周作人喜欢吃霉干菜,喜欢用鲜肉炖霉干菜,罐头肉不适合炖霉干菜,这会“辱没干菜”。二是霉干菜也可以炖豆腐吃,以作素食,但当时豆腐也成了紧俏货。三是晚年的周作人人缘不错,有人给他寄干菜,还有人竟然给他“侨汇”肉票,这在计划供应年代且是灾荒时期,是非常珍贵的,也是很奢侈的吃法。所以,人离不开朋友的支持。
如果要让霉干菜㸆肉以贡品标准来做,浙江余姚梅岭村,倒具有得天独厚条件。该山村最大特点是无污染,空气清新,水质亦好。梅岭村地理位置属于四明山区,有一条盘山公路逶迤至山下,距离陆埠镇15里路。梅岭村原属行政村,200余户,近千人,靠山吃山,日子很清苦。近年来,年轻人或迁移余姚,或落户陆埠,村里仅剩老人或小孩,行政村被撤销,并入往下6里路的兰山村,即两村并一村。梅岭村演变成了一个自然村落,仅有百余人居住。梅岭村虽然成了自然村落,行政级别没有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村里老人腌制霉干菜的热情。
这个小山村,坐落于两座山之间的低洼平坦处,村民宅院依山朝南而建。这里的房屋很有特色,晚清、民国的建筑居多,小巷、房屋、溪坑、古树、山道、历史、民俗在此交汇,组合成一个慢生活的古村落,弥漫着一股自然古韵。山高林密,盛产毛竹,山泉接入屋内,一年四季流水潺潺。山沟平坦处,一块一块农田,长着芥菜等果蔬,芥菜可作霉干菜。今年3月,我去了趟梅岭村,那边,有我阿爷阿娘的坟,在后山上,必须上山祭扫。我婶婶、嬢嬢、姑父目前住在村里,我叔叔已于去年谢世,堂弟堂妹、表弟表妹,或外出经商,或出嫁他处。离开时,长辈们给我的礼物是一包包霉干菜、笋干,装在塑料袋里,其色泽暗红,一股山林野气溢出,这使我想起他们在山中劳作的情景,门口还晒着霉干菜和笋干呢。
有了霉干菜,这猪肉也必须是干净的,无人工饲料添加剂之忧,更无瘦肉精之毒。过去的梅岭村,家家户户养猪,侧屋建有猪舎,一年养肥一至两头,春节前杀猪,这猪肉特别香,自然的,没有人工药物激素之类干预。但现在几乎都不养猪了,去山下菜市场买肉,这肉味道就差多了。梅岭村现在人口少了,过去对山林的掠夺,包括砍树、砍毛竹、挖笋等现象少了,而野猪繁殖多了,这意味着生态环境在修复,在变好。一直想弄点野猪肉尝尝,用野猪肉㸆霉干菜或笋干,那味道肯定灵光的。
自余姚梅岭带回家的霉干菜笋干,取出一碗,稍冲洗,温水浸泡30分钟。自大超市购买一块五花肉,不瘦不肥,切成修长的块,油锅里煸一下,冒出猪油香气即好。另备一陶瓷砂锅,先放入霉干菜,煸香的五花肉置于上面,倒进浸泡霉干菜笋干的水,这碗水不能浪费,其颜色因浸泡霉干菜及笋干而变得暗红色,有点象卤,倒掉可惜。锅煮开后,撒点料酒、酱油,小火焖两个小时,这肉似烂未烂,未烂但又是烂的,可用筷子整块夹起,送至嘴里又是酥软的。霉干菜笋干㸆肉摆上桌面,全屋飘香,再炒个绿叶菜,可配送两大碗米饭入肚,没有霉干菜㸆肉,平时一顿只吃得下一碗米饭。
我的美食老师、上海食神江礼暘先生也喜欢霉干菜焖肉,他曾在博客里是如此介绍这道菜的:“香酥绵糯,咸鲜甘美,油而不腻,色泽枣红。而干菜则呈红、黑色,油香扑鼻,食者往往挑干菜吃,因为互相渗透的此菜,菜比肉更好吃。”很想尝尝食神亲自下厨做的这道霉干菜㸆肉。待这天气凉快点,上门请教江老师,顺便再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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