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

梦到杀人犯(梦到杀人犯要杀自己)

极目风水 133 0

HuangHe Creative Writing

黄河文创

与您同行

(总第967期)

自2019年元月始,经《陕西文学》编委会授权,特在本平台开设《陕西文学》专栏,定期选载《陕西文学》已刊作品,欢迎各位欣赏品评。

《陕西文学》由陕西省写作学会(省内四十多所公办高校文学和人文学院为成员单位)主办,本刊立足秦地,面向全国;团结新老作家,发掘文学新人!从汉唐沃土出发,追寻人文价值。在当代民族文化大潮中,努力打造陕西文学新高地!

01

一碗牛肉面刚端到手上,宋旭明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也没看,一手挑着面往嘴里送,一手接起。打电话的男子声音凌厉。你是宋旭明吗?是,是,你要车?去哪?宋旭明把吸面的“咝啦”声连同两个短句送了出去。我是城关派出所,你马上过来一下。

展开全文

城关派出所?

宋旭明一口面吃了半截,噎得差点吐了出来。我犯啥事了?我一没抢二没偷三没杀人放火四没撞上行人,我咋了?

宋旭明开出租有些年头了,如今私家车越来越多,出租生意越来越难做。宋旭明深知顾客就是上帝,上帝叫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上帝叫你拉啥你就得拉啥。上帝吩咐的事儿他从不问为什么。当然,上帝多了,难免有时会摊上些事儿,比如丢了钱包的、脾气古怪的、坐了车不想付钱的……这些事都好对付,别人落在他车上的东西,他总是妥善保管,他相信上帝,有一天人家记起来找到他,他总是物归原主。对付那些地痞混混,宋旭明的办法是比他们更混混,他那双豹眼一瞪对方,没有人不胆颤心惊。如果真有人横着走,不看他的脸,他只要伸手按一按他的肩,对方立马软了,求爷爷告奶奶,乖乖掏出车费来。在江湖上混,没有三两子怎么行!宋旭明行伍出身,部队里练就的那身块头是他最大的资本。但这资本只能用不能卖,要养家糊口,把日子往好里过,还得他不停地出车!出车!

城关派出所有人租车吗?顿了顿,宋旭明问道。

别啰嗦!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们过来请你?男人的声音威严中透着力道。

别别别——我自己来。宋旭明把半碗面条咽了,也把冒上心头的火气也咽了下去。跟公安不能硬来,万一公安的车真的开到家门口,事儿就大了。儿子正上高三,老娘卧病在床。为了按时给儿子做饭,老婆摆的地摊去年就收了,家里所有开销都靠他。看见他被警察带走,儿子能安心学习吗?老娘晕过去了谁管?我不能有事儿!我怎么会有事儿呢?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放火四没开车撞人……这么一想,宋旭明心里头镇静了许多。

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宋旭明突然想起后备厢的那个皮箱。那是一个中年男人落下的,有一周了,还不见他来提。箱里装的什么?他从未打开过。是不是那个箱子有问题?一想到这儿,宋旭明感觉头“嗡”地一下大了许多。要是那箱子里装的是毒品呢?是不是嫌犯已经被捕,牵连到他了?毒品一丁点儿都值金值银,谁会把毒品装在一个大皮箱里?会不会是炸药?广播里曾经报道,有恐怖分子带着炸药、刀子到处流窜,他们专捡人多的地方下手。怎么会是炸药呢?是炸药人家那一天肯定带走了,带炸药的都是亡命之徒,炸药就是他亡命天涯的资本。宋旭明清楚地记得,那个提箱子的男人瘦高个儿,目字脸,高颧骨,戴着墨镜,一说话,额头的抬头纹就会像水波一样漾开。当然,这个人让他过目不忘的是,他的下巴上有一条疤痕,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爬到脖子里。看面相,那人有四十多岁了吧?四十多岁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谁还会当亡命之徒?会不会是——宋旭明不敢想象,他记得前不久听新闻报道,有个杀人犯,把他的情人卸了八大件装在皮箱里,拿出去扔了。一想到这儿,宋旭明感觉头陡然间大了许多。他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呆呆地盯住那个箱子。

棕色的皮箱占了后备厢的一半,箱面脏兮兮的,拉链扣眼里还拴着一条红绒线。看样子,这个箱子陪伴主人有些年头了。

宋旭明把手伸向皮箱,眼看就要触到箱子的拉手,他又停住了。万一真是这个箱子有问题,公安肯定要取手印的,他如果按上去,将来能脱得了干系吗?

宋旭明盯住箱子,掏出一支烟,点了,深吸两口,揩了一把额上的汗,抬眼看天。云朵堆得重重叠叠,没有风,树叶僵立着。他把目光从天空收回来,落到马路对面的墙壁上,那儿有城管批出的一块广告栏,贴满了房屋租赁信息与招聘启事。他原准备吃过饭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给崔艳艳租一个。

崔艳艳也是他的一个顾客。大约半月前,她租过他的车,带着十一岁的儿子,拉着一个箱子。她的箱子跟她人一样,瓷白,醒目,一放在路边就会被人瞧见。崔艳艳上了车,说要去西原镇。他二话没说就把她的箱子放进车里,带她上路了。西原镇距离县城四十里,二十分钟就到了。到了镇上,崔艳艳又说,师傅你能帮我租个房么?我拉着儿子不方便。你帮了忙我给你钱。宋旭明开出租就是为了挣钱,帮人跑腿租房与出车一样,都是为了挣钱。于是,他便把电话拨给和自己一同退伍的哥们陈平。陈平在西原开个羊肉馆,他接了电话就说,旭明啊,吃羊肉吗?今早新宰的羔子,肉嫩得很。宋旭明没功夫跟陈平扯闲,便直奔主题,问他哪儿有待租的房?陈平说,市场北角,包子铺南边,汪家的房出租。宋旭明便拉了崔艳艳过去。汪家的房建在一幢大楼的后面,光线不是很好。安顿崔艳艳母子住下,宋旭明接了钱准备离开。师傅,等等——宋旭明回过头去,见崔艳艳正拿一双哀怨的杏眼看着他。除了皮肤泛着暗青,崔艳艳应该算得上漂亮女人,蜂腰阔臀,薄薄的衬衫下深深的乳沟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女人为啥从县城来到镇上租房住呢?问题一闪而过,宋旭明并没问出来。不问顾客叫什么干什么,是出租车司机的职业操守。宋旭明盯住崔艳艳,啥话也没说。通常情况下,人家叫住他,就是有事说。他只管听着就行。崔艳艳说,师傅,把你电话留一下,我叫车好找你。宋旭明赶紧从车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崔艳艳接了名片又说,你帮我留神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房子,这间房光线有点暗——怎么称呼你呢?转身上车的瞬间,宋旭明问道。我叫崔艳艳。崔艳艳,这个名字很好记。宋旭明一下子就记住了她。

会不会是崔艳艳出事了?一个青年女子带着一个小男孩租住在一所偏僻的房子里,一切皆有可能……如果真是崔艳艳有了事,他只管照实说就行了。

会不会是那个蒙面女人?虽然女人每次都站在暗影里,有意避开城堡上密集的摄像头,可是,万一,哪一次没注意被摄影头逮住,哪还得了?女人说,你千万要躲过摄影头!我给你加钱。

通常情况下,从女人站立的地方到城郊那个临街的出租屋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可是,女人每次都会掏二百元给他。一段七元钱的路程,他却挣了二百元。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宋旭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七元钱的车程能挣二百元,那多出的部分是封口费。女人的电话总是在午夜打来,那时候,他刚进入梦乡,被电话振醒,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半夜打电话,肯定有紧急事,是媳妇生娃,还是老娘生病?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宋旭明听到的却是,让他去城堡外,从西往东数第八棵树下接人。宋旭明赶紧穿了衣服往外走。他开车上路,女人的电话再次打过来。奇怪的是,来电只有声音,不显示号码。城堡前方偏北,从西往东数第八棵树下。对,记着不要被摄像头逮住!女人不像本地人,声音有点干涩。宋旭明挂了电话,直奔城堡。城堡里有五百多人在那儿办公。白天,城堡肃穆庄严,人一走到城堡底下,就不由得要颔胸,敛气,深呼吸。宋旭明曾多次去那儿接人送人,不过,都在白天。谁会午夜从城堡里出走?不,不是城堡,应该是城堡旁边的公寓,那栋公寓上住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会不会是哪个头儿叫了小姐?宋旭明不敢多想。因为城堡一眨眼就到了。车一到城堡外的大路上,宋旭明就调低车速,缓缓行驶,从西往东数,第八棵树……他的车刚靠过去,一个黑影立即从树下闪出来,戴着帽子,蒙着面纱,手里提一个黑包。不过,从走路的姿势上判断,来人是个女的。女人个儿不高,腰身也不苗条。女人不等宋旭明下车,赶紧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了进来。反光镜里映出女人的黑衣黑帽黑色的面纱。童家村19号。女人说完,就伸手摁了摁面纱。童家村宋旭明知道,县城改扩建征了童家村民的地,农民都变成居民了。政府给各家各户建了小别墅,那里的人家家有屋子出租。童家村前面就是学校,好些学生和陪读的家长就租住在那里。

女人的孩子住在哪间屋里吗?宋旭明没有问。宋旭明经常从童家村往雷家沟拉女人,那些租房的女人除了供孩子念书,还打些零工。雷家沟煤矿像个巨大的渗坑,有多少女人拉过去都不显多。当然,坐着出租到雷家沟煤矿的女人可不是去出力流汗的,她们只要往煤矿工人的身底下一躺,就可以让那些在煤矿里出力流汗的工人继续出力流汗。光出力流汗还不行,还得把出力流汗挣来的钱一卷一卷地交给她们。一次五百。乖乖,那钱挣得也太容易了吧?不过,她们那一趟的租车费就得二百元,雷打不动。仔细算来,宋旭明这两年从这些女人身上挣的钱竟然占了他收入的三分之一。

蒙面女人是不是刚从城堡中的那个男人床上起来?极有可能。住在城堡里的男人大多家在外地,跟煤矿工人一样,要见女人得等到周末,周末也不见得能闻着女人味。现在不是提倡5+2、白+黑么?头儿周末回不了家是常事。童家村的女人给头儿服务跟给煤矿工人服务有啥区别吗?想归想,宋旭明啥也没说。

童家村19号很快就到了。下车前,女人从包里掏出二百元钱递过来。两个小时以后准时在这里接我,到时再给你二百。女人说着,就走出车去。宋旭明隔了车窗看出去,除了临街的一间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其余的窗口都黑着。

又拉回去?宋旭明就纳闷儿了。两个小时能干什么?还要回去。回城堡吗?

宋旭明开着车慢悠悠地上路。回家睡觉吗?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宋旭明把车开进城里,此时,烤吧、酒吧、棋牌室、KTV的吵嚷声与酒鬼歇斯底里的唱歌声断断续续在街道上飘荡。宋旭明找了个棋牌室进去,屋里烟雾缭绕,两张桌上十几个头颅挤在一起,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牌,没人注意到宋旭明。有人胡了,有人输了,有人圆瞪双目,有人裂嘴狞笑……宋旭明看着,手就痒了,摸着口袋里的钱,不由得坐了下来。两圈牌玩下来,两个小时就过去了,他扔下一百元,赶紧走开。

宋旭明的车刚一开到童家村19号门外,女人就侧了身子从门里出来,仍然是黑衣黑帽黑面纱。上得车来,女人不由得往车外看了看,宋旭明随了女人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竹杆样的青年站在门口,向车里挥了挥手。

走吧。女人说,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愉悦。难道是这个女人与那个男孩幽会?宋旭明觉得不可思议。城堡里什么样的男人找不下,女人用得着上这儿来?

女人下车时递上二百元。同时递来的还有一句话,请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今晚的事。我信任你才叫的你。以后还会叫你的车——女人说完,就快步离开,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此后,每隔两三周,总有一个午夜,女人会再次打来电话。城堡北门外,从西往东数第八棵树、第七棵树、第六棵树……一切轻车熟路,一切仿佛重演。每一次宋旭明都能轻轻松松地挣到四百元。

仔细算来,宋旭明已经从女人手里接过两千元了。是不是谁发现了这个女人与一个男孩幽会,要找他佐证?说还是不说?宋旭明犹豫着。

不会是蒙面女人出了事吧?女人如果出事,找他的应该是检察院。从年龄上判断,女人完全可以做男孩的母亲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把地点选在男孩的出租屋?宋旭明觉得不可思议。如今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管他呢,只要她给钱,他就拉。租车人都是他的上帝。

如果不是女人出了事,也不是崔艳艳有事,就是这个箱子惹事了!如果真是这个箱子的主人涉事,故意赖上他怎么办?

打开吧。打开看看,一周了。那人没找来,肯定不要了。宋旭明的手刚搭上箱子,又缩了回来。如果真是箱子有问题,公安肯定知道了。他动了箱子不是没事找事嘛!

箱子里装的啥呢?宋旭明一支烟抽完了,也没想得出所以然。不过,不会是卸了块的尸体。如果真是死尸,这么热的天,早都腐烂了。现在,车里并没有异味。

管他是啥呢,只要交给公安就行了。这么想着,宋旭明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他赶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直奔城关派出所。

02

你把崔艳艳弄到哪儿去了?城关派出所的审讯室里,两个男人一脸严肃地问宋旭明。

崔艳艳出事了?!我是个出租车司机,我有必要把她藏起来吗?

从摄像头中看,崔艳艳是你从县城的丽苑小区带走的。

对,是我带走的。这能说明什么?她叫我的车,我就是个开出租的,客人想去哪儿就得送哪儿……

别绕弯了。你到底把她送到哪儿去了?一直坐在角落抽烟的男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横到宋旭明跟前。宋旭明眼前黑了一下,他抬头盯住对方。中等个儿,平头,黄脸,死鱼眼,眼珠浑浊,看样子不会比他年轻。与审讯他的瘦脸警察不同,这人没穿警服。

他是谁?宋旭明没有回答平头的问话,直视着瘦脸警察。

崔艳艳是我老婆。快说,你把她弄到哪儿去了。平头瞪着一双兔子眼,盯住宋旭明。

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还有脸对别人吼叫。宋旭明别过脸去,故意不看平头,兀自掏出一包烟,自己叼了一支,扔给瘦脸警察一支。

说吧。叫你到派出所来不是开玩笑的。瘦脸吸上烟,眯了眼睛,问道。

送到西原镇了。宋旭明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地说。

送到西原哪儿了?这段时间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不得已,我才报了警。警察一查,是你带她离开的。平头往宋旭明跟前蹭了一步,盯住他。

打不通?怎么会打不通呢?宋旭明翻出崔艳艳的电话,拨了过去。

你先别说我找她,你问问她在哪儿。平头一见宋旭明拨了崔艳艳的号,声音一下子软了许多。

你住那儿还习惯么?

你是——宋师傅。你给我看下房了?崔艳艳一下子就听出了宋旭明的声音,这让他多少有点儿感动。

对,我是老宋。这几天跑车途中看了几套,也不知你中意哪一套,要不要过去看看?宋旭明尽量说得不动声色。

那好吧。你开车带我去。

与宋旭明同去的还有瘦脸警察和平头。

宋旭明把他们带到西原镇市场北角,包子铺南边,汪家的出租屋门口。瘦脸警察说,你先去敲门,看看崔艳艳在不在?

宋旭明只得走下车去。平头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当当当——宋旭明的手刚敲下去,门就从里面推开了。

你是——女人探出半个身子,脸色有点儿晃白。

艳艳——宋旭明还没有说话,平头就喊出声来。

宋旭明往后退了一步,把平头让到前面。崔艳艳一见平头,立马撑开双臂横在门口。师傅你怎么——崔艳艳的目光越过平头,戳到宋旭明脸上,他的脸不由得热起来,腿也颤了一下。他平生最怕女人求他。他必须赶紧离开。

我可以走了吗?宋旭明转头问瘦脸警察。

可以。咱们走吧。瘦脸说。

宋旭明的手按上车门的一刹那,突然想起后备厢里的棕色箱子。警官,我还有事要说。宋旭明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给瘦脸警察一支,自己点燃另一支。

还有事?瘦脸吸了烟。眯了眼睛瞪着宋旭明,见他一脸严肃,又把目光投向平头和崔艳艳,说,薛总,人给你找回来了,赶紧领回去。瘦脸警察对平头说完这句话,就拉开宋旭明的车坐了进去。

我还是带你回所里说吧。宋旭明吐出一个烟圈,踩了一脚油门。车上路了。

你不认识薛正军?瘦脸没话找话。

你是说崔艳艳的老公?看着面熟,他没坐过我的车。坐过我车的人我都有印象。

第三个老婆了,还不知足……瘦脸自言自语。

第三个老婆了?宋旭明叹道。我看他们年龄上差十多岁吧。薛正军是干啥的?

除了屎不吃,啥都干。瘦脸又吐了一个烟圈。以前卖煤,现在卖房,丽苑小区就是他开发的。人都说出租车司机是小广播,我不信你不知道他!

听是听过,没对上号。宋旭明附和道。你刚才说崔艳艳是他第三个老婆?

娶进门的第三个!没娶进门的加上,也不知第几个了。瘦脸说。如今的女人啊,只有男人有钱有权,不管多大年龄都往上傍,你没听说八十二岁的杨振宁找了个二十八岁的老婆吗?大十几岁算什么。

是是是,如今啥事都不稀奇。宋旭明随声附和。

哦,对了,你说找我还有事说。啥事?瘦脸说着,把烟头从车窗里摔出去。

大约一周前,我拉了个男人,上车时提个箱子,放在我车的后备厢里了。我把他送到黄庙后,他下了车,我听见他开后备厢了,以为他把箱子提走了。没想到箱子还在我车里。

多长时间了?瘦脸挺直身子。

四天,嗯,五天了。宋旭明盯住前方,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中年男人的模样:高个,高颧骨,背微微驼着,戴个墨镜,下巴上一条蚯蚓一样的疤痕爬进了衣领……

这么长时间了你咋不报案?瘦脸警觉地问。

我是想,他如果记起来就会打听,打听来了提走就是了……

转眼间,出租车开进了泒出所的大门。

梦到杀人犯(梦到杀人犯要杀自己)

宋旭明打开后备厢,取出箱子。瘦脸喊来他的同事,拿来钳子、钣手和照相机,三下五除二,撬开了箱子。箱子里还装着一个箱子,黑色,木质。盯住箱子的那个瞬间,宋旭明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麻嗖嗖地冷。黑木匣子,啥会装在黑木匣子里?对,苏裕。苏裕是他的战友,在一次追捕逃犯中伤亡,被火化后就装在一个黑木匣子里。

骨灰盒?!没等宋旭明说话,那个撬开箱子的年轻警察就喊出声来。

宋旭明觉得腿上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又颤了一下。他拉着一个骨灰盒竟然跑了五天!

黑木匣子被警察撬了一半又合上了。

宋旭明坐在摄像机前面,把自己拉上那个中年男人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年轻警察做完笔录拿给他看。他看了看,又添了一些细节,穿土黄色衬衣,牛仔裤,戴着墨镜,下巴上的一条红色疤痕像一条蚯蚓一样,弯弯曲曲,一直爬进衣领里。

按了手印,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宋旭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03

宋旭明被手机振醒的时候,距离午夜还有3分钟。没有来电显示,不用问,宋旭明就知道,电话是黑衣女人打来的。宋旭明接了,小声应了一句,赶紧穿衣。

又出车去?尽管宋旭明出去时蹑手蹑脚,母亲还是听见了。随之传来她的叹息声。半夜三更的,谁有啥事?你这么一走,妈半夜睡不着觉。母亲轻声说。

没事,你睡吧。妈。人家给的钱高。我就是个开出租的,有人叫车就对,没人叫就挣不下钱。宋旭明说着,就提着钥匙出了门。

城堡东面,从前往后数第五棵树。女人压低声音说完,立即挂了机。

一切轻车熟路,宋旭明很快就找到女人,把她送到了童家村19号。下车的时候,女人递来了三百元钱。宋旭明回头接钱,女人的手有点儿抖,宋旭明的手也有点儿抖,一下子没接着,钱撒在车里。女人低头捡钱,宋旭明顺着女人的帽沿看下去,看到一身的黑。他的心里再次颤了一下。这不会是鬼吧?一想起白天那个骨灰盒,宋旭明的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寨噤。小时候看小人书,有一本连环画是《聊斋故事》,画的就是狐仙、鬼魂变成年轻女子,晚上出来招惹白面书生……

你是——心里一疑惑,话就出来了。宋旭明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嘴牢,我多给你一百元。女人说着,就把钱塞到宋旭明旁边的座位上。

开车回到城里,宋旭明觉得不踏实,把女人给的三百元钱拿出来弹了弹,听响声,不会是阴票。不会是假钞吧?宋旭明觉得不放心,把车停在棋牌室门外,他先拐进旁边的商店买了一包烟,老板是个跟他年纪相当的汉子,接了钱,捏了捏,就给他找了一把零钞。宋旭明接了零钞,仍觉得不放心,就对商店老板说,你看看,我给的钱不会是假的吧?

嘿嘿……你这人真有意思!明知道是假钱也敢给我?

不是,我刚拉了个人,他给的钱……宋旭明嚅嗫着说。

你这么说,我可得验验。商店老板说着,就从抽屉里拿出宋旭明给的钱,放进验钞机里,一下子就验过去了。

就是,我摸了半辈子钱,凭感觉就知道真假,你这么一说,把我也搞糊涂了。商店老板为自己开脱。

走出商店,宋旭明拐进了旁边的棋牌室,挣钱太容易,反而让他不踏实,不在这里烧掉一半百,他睡觉也睡不实。

第一圈,他胡了牌。

第二圈,他输了牌。

第三圈,他又输了牌……不知不觉间,宋旭明把三百块钱输了。当他又要掏钱给人时,才意识到棋牌室的门帘外透进了亮光。天亮了?宋旭明一下子想起女人叮咛的事儿——三小时后。

我这是怎么了?以前玩牌从没有玩过头。宋旭明摸出身上最后一百元递给牌友,赶紧走出屋子。

天真的亮了。东方的山边一抹红云正水波一样迅速扩散。宋旭明摸出手机看时间,已经6:27了。

女人打过电话吗?宋旭明继续翻手机。打过,昨天晚上0.57,女人打过他的电话。那时,他刚刚进入梦乡。如果他没有及时把车开过去,女人也应该打个电话呀!

凭啥她要打电话找你?三四里路程三百元,哪个人不抢着挣?宋旭明一想起女人的许诺,沮丧极了。更让他沮丧的是,他打牌手从没这么臭过,不仅把送女人挣的三百元全输了,还搭进去了一百。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上午跑车肯定不行了!

宋旭明点了一支烟,坐进车里。打开车窗,慢腾腾地吐着烟圈,看着远山的红云像海水一样蔓延开来。女人没有叫他,会叫谁呢?他这一误,不仅这一次少挣了二百,女人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叫他了。女人为什么不再信任他了?我宋旭明从没有出卖过她啊!

宋旭明开着车慢悠悠地上路。女人以前去出租屋都待两个小时,昨晚为啥要待三个小时?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听声音,女人应该四十好几了吧?

宋旭明顺路往车站送了两个赶长途汽车的,感觉上下眼皮在打架,只得掉头往家里开。这时候回去,儿子已经上学去了。老婆也去跳广场舞了,家里只有老母亲。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中午以后再跑车。

04

这几天,宋旭明天天去派出所。谁把骨灰盒忘在了他的车里了?他准备见了那个王八蛋好好地训他一顿,死了没人埋你扔沟里去,你为啥要扔到我车上?这个天打五雷击的王八糕子……他已经去过五趟了,派出所仍然没有找见那人。

这些王八糕子!宋旭明边走边骂,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师傅,你到休闲广场西口把我拉一下。打电话的竟然是崔艳艳。我出卖了她,她还找我?宋旭明一想起瘦脸警察说崔艳艳老公的那些话,就想抽自己一把掌。天底下最难得的是人对人的信任。崔艳艳那么信任我,我却……

挂了电话,宋旭明就开车上路了。这个崔艳艳,也不抬头看看,休闲广场四周都有“天眼”,她以为躲过了丽苑小区的摄像头,就能躲过薛正军吗?

宋旭明的车刚一停到休闲广场西口,崔艳艳就拉着箱子疾步走过来。这一次,崔艳艳没有带孩子,一只手里拉着一个箱子,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大包。宋旭明把崔艳艳的皮箱放进后备厢里,回头对她说,你下车的时候记着提走啊!

你帮我提。崔艳艳说完,竟然“嘿嘿……”笑了。

你去哪儿?上了车,宋旭明回头问道。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崔艳艳说,声音中有一丝不可违抗的执拗。

怎么是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肯定有个目标的。宋旭明说。

地点你定。钱我出。崔艳艳说。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我倒要看看,姓薛的能把我咋样?

你是不是喝——喝酒了?宋旭明回头看了看崔艳艳,只见她两腮绯红,鬓角的头发有些凌乱,看样子真是喝酒了。

你真的去哪儿?听不见崔艳艳的答复,宋旭明重复了一句,启动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你就不能,不能带我去宾馆,开个房?崔艳艳低声咆哮,吼完了就嘤嘤哭泣。宋旭明突然一阵难过。女人跟丈夫闹个矛盾,就自暴自弃成这个样子吗?他不敢想象要是他的老婆跟另外一个男人说,带我去开个房,他会怎么样?他会杀了他们的。这么一想,宋旭明的脊背就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瘦脸警察说的,薛正军除了不吃屎啥都干,这要是被他知道了,一样会杀了他的。

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找个朋友聊聊天,喝个茶什么的都行,你说你一个女人家,咋能喝成这样……

不用你来教训我。崔艳艳低声吼道。你怕我不给你钱,我有的是钱。你说,租你一次得多少钱?

一听这话,宋旭明的头“嗡——”一下子大了许多。如果把自个儿的老婆比作一块脱水菜,崔艳艳就是一棵出土不久的萝卜,她的脸上还没有皱纹,她的胸比老婆的高,她的腰比老婆的细……这种送上门的菜他如果不收,他就不是个男人——

你真不像个男人!崔艳艳见宋旭明不说话,狠狠地说。说来奇怪,这一声闷喝倒使他冷静下来。这个女人在气头上,要是顺了她,她有一天反悔了,让老薛修理他一顿,他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你喝高了,我送你回去吧。宋旭明说着,就调转车头往回城里开。

不要!崔艳艳吼道。你要是不愿意,就帮我租个男人吧,我给他钱。两小时五百。真的,我不骗你!崔艳艳说着,竟然拉开包拿出一沓人民币甩得啪啪响。红色的线条火苗一样呼啦啦舔着他的脸颊。

你是不是恨我?宋旭明想起他带警察和薛正军找她的事。只得呵呵干笑两声,接上说,那天的事你不要怪我,警察叫我,我不能不去。

谁怪你了?怪你就不会再叫你。

你到底要去哪儿?孩子呢?宋旭明转移话题。

孩子他有本事他经管去。崔艳艳抽泣了一下。接着说,你说宝鸡坐火车方便,还是西安坐火车方便?

哪儿都方便,就看你要去哪里。

上海,我以前在那儿打过工。

老薛肯放你出去吃苦?他一个大老板,没老婆这日子咋过?

我见过的大老板多了。崔艳艳冷冷地说。可惜我当时瞎了眼,一心要跟他。他前妻警告我说,你将来下场不会比我好。我那时还想,老薛都四十二的人了,比我整整大十五岁,还能胡整几年?没想到他五十四了,还有十八九的女娃娃缠……

什么?你说什么?十八九的女娃娃?他那模样当那些女娃娃的爹都有些大。宋旭明接了话茬,不由得义愤填膺。

我哄你干啥?崔艳艳愤愤地说。那女子还在咱县职中上学,不知啥时候被老薛钓上了,怀了老薛的孩子,被她爸送到我家里来了。你说我不走行吗?我不走算个啥?将来给他们当老妈子吗?

你就这么甘心退出来?宋旭明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男人又没死光。你说,你们这些女人为啥缠上了老薛?

感情的事谁能说清。想想当初,开厂的、开店的……啥样男人我没见过,还是被老薛给哄信了。他特会照顾女人,是我接待过的男人中最会对女人说话的了……崔艳艳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宋旭明嘴角撇了撇。

去宝鸡的路全是山路,一处山体滑坡,两处堵车。崔艳艳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薛正军大老婆的表妹怀了表姐夫的孩子,表姐被迫出走了。表妹挤走表姐后,给薛正军生了两个女儿,陪着他卖煤炭,买地盖楼……薛正军有了钱就开始去夜店……崔艳艳当时在上海打工,吃青春饭已经几年了,正想找个退路,薛正军到上海进货,遇见了她,乡音让他们一下子倍感亲切,不到两天,他们就热络得像相处已久的情人。她当时已经二十六岁了,那个年龄的女子,吃不了几天青春饭了,找个人嫁了最实惠。在崔艳艳看来,薛正军是个会体贴人的钻石王老五……薛正军离开上海的时候,崔艳艳跟着回来了。像第二任老婆逼走第一任老婆一样,崔艳艳凭着青春与姿色打败了薛正军的第二任老婆。

你说你们男人长了几颗心?崔艳艳突然对宋旭明发问。

男人也是千差万别的,人各有志。人心隔肚皮,并不是所有男人的想法都一样。就说我半月前拉的那个人吧……宋旭明差点把一个男人在他的出租车上落下骨灰盒的事跟崔艳艳说了。

前面又睹车了。宋旭明踩了刹车,转头看了一眼崔艳艳。这大半天过去了,她该清醒了吧?

宋大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崔艳艳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比起老婆的手,崔艳艳的手光滑而细嫩。老婆是个急性子,以前在街道摆地摊,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学校门口、市场北角、十字路口、广场东西南北口……城管一来,老婆就推着小车挤在小商贩中东躲西藏。他们各有分工,老婆挣的钱保障他们的生活,他开出租挣的钱供房贷。去年,母亲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脑溢血犯了,出院后成了半身不遂,他好说歹说,才劝说老婆收了摊,经管儿子与母亲。老婆忙了半辈子,不摆摊也闲不住,伺候老人、孩子吃过饭,就从东街往西街串,边走边捡破烂……她的手总是汗涔涔的,不,最近两年,她的手粗得跟树皮差不多了。宋旭明记不清他有多长时间没有摸过老婆的手了。要不是崔艳艳抓住他的手,他以为他作为男人的功能已经衰退了。现在,一股火焰正从他的心上腾起,熊熊燃烧……

宋大哥,你就不能——崔艳艳的头偎过来,宋旭明的胸膛里訇然轰鸣。按说,送上门来的肉,不吃白不吃。这荒郊野外的,只要他把车拐进旁边的小路,在林荫下,在小道旁,就可以来一场车震。

火势迅速蔓延,宋旭明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由得伸手搂住了崔艳艳的腰。

宋大哥——崔艳艳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头偎在他的怀里。没等宋旭明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的电话突然响起,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泼下,火焰顷刻熄灭。他赶紧松了手,拿起电话。

宋师吗?你过来,看看这个人像不像往你车上落骨灰盒的那人?

有消息了?宋旭明回过神来,抬头望向车前,只见前面的车已缓缓移动,后面的车也打起喇叭。他赶紧踩了一脚油门。

我这阵儿正往宝鸡送人呢,回来了就过来!

挂了电话,宋旭明侧目瞟了一眼崔艳艳,只见她怔怔地望着前方。这倒让宋旭明难堪起来,他刚才不应该那么冲动,怎么能搂一个女顾客的腰?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了,还认为他品行不端。如果人们对他有了看法,谁还会租他的车呢?一番推理后,宋旭明完全冷静下来。

到了宝鸡火车站。宋旭明把车停靠在路边林荫道旁,不等崔艳艳说话,就推开车门下去。他从后备厢里提出了崔艳艳的箱子,她仍然坐着没动。

你赶紧去买票吧,我帮你拎包。宋旭明趴在车门上,对崔艳艳说。

你上来,我有话说。崔艳艳看了宋旭明一眼,目光中满含幽怨。

你也听见了,派出所喊我呢。宋旭明说。

我,就那么难看吗?

不,你很好看。

那你为啥不要我?薛正军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我活着有啥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崔艳艳说着,带出了哭腔。

不是这样的。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咋能说这糊涂话。老薛是这阵儿犯病了,病过了,他还会找你的,你给他生了儿子,他咋舍得让你走。至于我,我有家有老婆……

薛正军没家没老婆?他为啥不能像你这样……崔艳艳伏到膝盖上,双手抱着头,嘤嘤抽泣。宋旭明不知道做什么好。

就一次,宋大哥……崔艳艳猛然抬头,盯住宋旭明,两只眼睛像两汪泉水,泪水慢慢溢出来。我当寡妇多半年了,你能让我在走之前做一回女人吗?

这个女人疯了!宋旭明想。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而是转身掏出一支烟,点上了。

崔艳艳听不见宋旭明的回复,颓然转回头,低声说,宋大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唯一好男人。我……我不该这样子。说完,她就推开了车门。

宋旭明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热乎,连忙说,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你到上海去混得下去了就混,混不下去了就回来。我老婆靠摆地摊、捡垃圾都能挣回吃饭钱,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啥活不下去?不要再这么作践自己了。

05

把崔艳艳送上火车,宋旭明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开车往回赶。黄昏时分,时间如马驰,刚刚还可以望见山尖上的太阳,一眨眼,天边就剩下一堆绯云,仿佛有人拉开舞台的幕布,绯云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当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后,山影愈加沉重,重重叠叠的山影簇拥着向路上压下来,宋旭明走过好多回夜路了,从未害怕过,就是前天晚上接送黑衣女人他也没有害怕——怎么又想起她了?宋旭明努力睁大眼睛。他不相信鬼的传说,但他知道活人比死人更可怕,羊尾关两山之间夹着一线天,别号“老爷岭”,解放前曾是土匪出没的地方。的确,如果土匪当道,你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好在山路上车来车往,宋旭明并不觉得孤单,他双眼盯住前方,眼前不断浮现出黑衣女人与崔艳艳的形象。黑衣女人昨夜是怎么回去的?她以后还会不会叫我的车……

直到有人招手挡车,宋旭明才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向外看去,可以望见宏发大厦正面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了,终于回到县城了。宋旭明不由得吁了一口气。

步行街帝迈音乐城。上来的是一个小青年,头发喷得油光可鉴,脖子上纹着一只蝴蝶。宋旭明没有说话,启动车子,直奔步行街。

车过孙家沟大桥时,被一辆警车、一堆人挡住了路。警车在前,宋旭明不敢马虎,只得停车,回头对小青年说,车过不去了,你步行过去吧。

小青年立即拉开车门奔下车去,很快就融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宋旭明才记起这小青年没付费就跑了。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宋旭明下得车来,往地上啐了一口,这要是往常,他准会冲上去抓住那小青年的胳膊,往后一扭,他就得乖乖地掏钱,不仅掏了车费,还得“大哥”“大爷”地告饶……发生啥事儿了?望着前面围观的人群,宋旭明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跳河也不看时间,这阵儿河水太浅,跳下去淹不死,被淤泥裹了,得慢慢儿闷死。

跳河的都是活腻了的,那有功夫看时间。

不像是跳河,跳下河肯定头朝下了,你看他背靠桥墩坐着,像是走累了坐在那儿休息……

死人了?宋旭明带着疑问挤进人群。远远地,他看看一名警察正在拍照,两名警察正在验尸,其余六七名警察拉着警戒线,隔离行人。透过人群的缝隙,宋旭明看见一顶沾着污泥的黑帽扣在死者头上,一袭粘着污泥的黑衣下露出赤裸的脚踝。宋旭明的心突然嘎嘣响了一下,仿佛琴弦突然间断了。

啊——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06

快跑,从后墙翻出去——黑暗中一个女人颤声吆喝。整整三十年了,宋旭明还是一下子听出了琴花的声音,是的,那个他应该叫婶的女人把他推出了门,他一溜烟跑到屋后,攀住墙头翻了出去。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屋里传来噼哩啪啦的击打声与琴花的尖叫。他们没有想到,怀明叔会在半夜回来,手里提着拉车的绊绳,一脚踹开了屋门。幸好,当时他已经从琴花身上下来了。他夺门而出的时候与怀明叔撞了个满怀……

整整三天,宋旭明高烧不断,嗓子也烧哑了。母亲与老婆催促他去输液,他说一个大老爷们一生病就挂水成什么体统。然而,药吃了一把又一把,烧还是退不下去。一发高烧,他的浑身就筛糠一般颤抖,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同时,尽量保持身体平衡,不让母亲看出来。

吃了退烧药,宋旭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睡着就会梦见刚才的情景。那一年,宋旭明十八岁。沸腾的熔岩在十八岁男孩的体内奔突,他不知道如何熄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放羊,劈柴,挑水……忙上一天,天黑了还睡不踏实,还得在村子里跑上一圈。一天夜里,他路过怀明叔的院门口时,与出来抱柴的琴花婶撞在一起。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捉住了琴花的胳膊,琴花手里抱着麦草,他们相持了不到一分钟,他突然烫伤般撒手,准备跑掉。那个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琴花松开麦草的手却抓紧了他的手。你叔在山里修农田呢——黑暗中传来琴花颤微微的声音。那个夜晚,开启了他人生新的一页,他像脱缰的野马,在琴花的身上奔跑。此后十多天,他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溜进琴花的屋里。如果不是怀明叔突然回来,他真不知道如何结束那种关系。怀明比他大二十多岁,琴花也应该比他大二十多岁吧?那个能做他母亲的女人让他变成了男人,也让他陷入了尴尬,不义,自责之中。从那以后,他见了怀明与琴花总是躲得远远地,他不知道怀明叔认没认出他,他却再也不敢到琴花的门上骚扰。好在,那年冬天,他参了军,离开了家乡。

部队生活让他找到了新的方向,他体内奔突的岩浆有了释放的土壤,高强度的训练让他渐渐忘了那段不堪的回忆。他退役回到家乡的时候,怀明叔已经去世了,琴花婶也变成了跟母亲一样苍老的妇人,满头花发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见了他,愣怔半会儿,才张开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呼出他的小名,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然而,宋旭明无法装着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样子。那天晚上,怀明叔打掉了琴花的两颗门牙。

在部门的日子里,哪儿艰苦宋旭明主动去哪儿,他欠琴花两颗牙,他无力偿还,只有苦练能让他良心上安宁一点。由于他肯吃苦,勤学习,竟然一路飙升,成了班长、排长、连长……

宋旭明从梦中惊醒,盯住天花板。那个他以为压在十八层地狱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如果当时我被怀明叔抓住,会怎么样?至少断两根肋骨,或者一根筋。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参军,我将成为残废,一辈子受人指责,看人眼色过活……

那么,现在举报他吗?他就住在童家村19号。黑衣女人,不,龚局长不是走失的,是被人谋杀的。只要他宋旭明走进公安局,这则新闻就会火上浇油,发酵成为爆炸性新闻。只要他说出真相,住在童家村19号的那个男孩就将走进监狱……而龚局长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她不再是那个干事雷厉风行,在走访困难群众的途中失足掉到河里不幸伤亡的好干部……

起来吃饭。饭吃了挂水去,再这样睡下去,咱们得喝西北风去了。老婆絮絮叨叨地走进卧室。

宋旭明翻身坐起来,揩了一把头上的汗,感觉身子发飘。他披了件外衣往外走,见儿子夹着两本书从门外进来。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的男孩身体里都装着火药,粗黑的毛发像一片蓬勃生长的竹林,铺天盖地冒出来。儿子的脸上、胸口、腿上、手背上……那层浅黄色的绒毛啥时候变黑,变粗的?宋旭明盯住儿子,发了一下呆。虽然跟儿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他们父子很少同桌吃饭,同时睡觉。他总是在接人、送人的路上。

爸,我们下午要交补课费。儿子抬头瞟了宋旭明一眼,扔过一句话。这小子,现在不要钱几乎不跟老子说话。看着儿子刀削一般的瘦脸以及嘴唇周围的胡须,他又一起想起刚才的梦。儿子也十八岁了。儿子会不会像他一样,与一个大他许多岁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混在一起?

没去派出所报案是明智的。宋旭明什么也没说,赶紧起身洗脸。

今天我们正上物理课,公安局的人突然撞进教室,把蒋新奎带走了。饭桌上,儿子边吃边说。

啥事?宋旭明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清楚么。

蒋新奎是哪儿人?住在啥地方?问这话的时候,宋旭明又想起黑衣女人,不知案子破了没有?这个片刻,他不能不想到童家村19号。他其实希望儿子说,他住在张家村、李家村。然而,从儿子嘴里传出的话却是,好像是北原的。他在我们学校后面租房住,平时我们也不怎么打交道——学校后面就是童家村啊。宋旭明的心突的一紧。

但愿不是他。怎么能不是他呢?城堡周围那么多摄影头,就没有一个摄像头抓住黑衣女人吗?那么,我是不是同谋……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脑海,宋旭明不敢再想。

07

十天过去了,龚局长意外伤亡的案件似乎毫无进展,社会上的小道消息却不胫而走。宋旭明是在出车途中听到这些消息的。嘿嘿,你知道吗?龚向东咋死的。咋死的,不是说失足掉进河里死了吗?那是哄你这样的吃瓜群众哩。事情能这么简单吗?难道是被人害死的,谁敢害龚局长,局长出来不是有人陪着么。嘻嘻,也有不陪的时候。如果她要去见情人,会告诉秘书吗?我外甥在公安局,他说尸检没有外伤,内裤上有男人的精液……这么奇的事儿?绝对够刺激,简直可以拍成三流电影。

查清楚了吗?那个男的是谁。宋旭明一直听坐车的两人谈论,忍不住问了一句。

说来让人笑掉大牙。堂堂局长,竟然找了个臭乳未干的毛头小孩。

你懂什么?人家这是青春养颜术,据说跟童子男睡觉可以让女人返老还童。

局长怎么搞到那男孩的?包养吗?

现在不是都拿手机吗?我外甥说,那男孩是通过手机摇一摇加的龚向东。

瓜女人也是晕了头,胆咋这么大,不怕被人发现?

如果不出事,也许不会被人发现。

这个男孩玩腻了,还是龚向东没给人家钱,被他掐死了?

都不是。据说,那天晚上,龚向东要了三回,兴奋不已,昏死过去。如果当时叫车送往医院,也许还有救,男孩吓坏了,赶紧给她穿上衣服,扛到河边扔了下去。

没想到堂堂龚局长,竟然做了风流鬼。宋旭明嘴上说着,身上却出了汗。

旭明也真是,他妗子尸骨未寒,就急着结婚。谈完了龚向东的死,顾客话锋一转。

旭明?宋旭明听得胆战心惊,怎么有人跟他同名?

师傅你认得我娃他舅?

不,不认得。

那你惊什么?

你娃他舅姓啥?宋旭明揩了一把额上的汗。前几天连续服用退烧药,这两天虽说烧退了,但一活动就虚汗淋漓。

姓曹,曹旭明。咋?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他跟我同名。你说得我吓一跳。

这么巧!师傅姓啥?

姓宋。我名片,以后有事尽管吩咐。

好的。出租车司机都见多识广,我以为你认识我娃他舅呢。

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坐车的人多,干我们这行,不问人家姓啥叫啥,只管按人家的吩咐把人拉到点儿上。

一听宋师傅就是好人。顾客恭维了宋旭明一句。

你刚才说你娃他舅,曹旭明结婚?宋旭明嘴里说着不问顾客叫什么,干什么去,还是禁不住问起这个与他同名的男人再婚的问题。

是啊。他舅结婚,无论是几婚,咱都得去,呵呵,你说是不是?

也对。宋旭明应声说。他舅有钱吧?如今咱们这儿彩礼一涨再涨,娶个媳妇得三五十万……

也有倒赔的,二婚,是个河南女人,还带个女孩,将来又能卖一笔钱。

他舅是干啥的?一场高烧仿佛烧坏了宋旭明的脑子,他已经完全忘了他的职业操守:不问顾客姓什名谁,干什么,去哪儿。

打工的,建筑工地上的大工。

他妗子也真是,你在家里经管娃娃,不去西安打工,眼不见为净,就不知道他舅跟那个河南女人的事——她一跳楼,给人家腾开了地方,赔的那五十六万他舅够娶两个女人了。

瓜子么,一根筋。

他舅跟他妗子在一块儿,别的女人还能插足?宋旭明插了一句。

那河南女人跟他舅好几年了,早混一块儿去了,以前他妗子在家带孩子,他舅一个人打工。今年他妗子死活要跟上去打工,结果把她的命送到外面了。

这样的人,你们还去给他贺喜?

不去不行么,娃他舅咋能不认呢!

停,停——停车。三人正说着话,车已开进了乡村街道。

宋旭明接了钱,装进兜里,下得车来,掏出一支烟,点了。刚才心情紧张,他得缓一缓,让元气恢复恢复。

他姑夫来了,快到楼上坐。

这声音咋那么耳熟?宋旭明抬头看去。一个瘦高个儿握住顾客的手边摇边说,他的背微微驼着,头发梳得油光,穿着铁锈红色的西装、白衬衣,打着红领带。瘦高个儿的身后,是一家乡村酒店,酒店的玻璃门上贴着大红“喜”字。

曹旭明,你个鬼子孙!宋旭明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骂过了,又禁不住朝酒店方向走了两步,他倒要看看,这个曹旭明长啥样儿,一个女人为他跳了楼,另一个女人还要急着嫁给他。

曹旭明领着亲戚进门,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这一瞥,宋旭明的脑子轰然炸响。那人下巴上一条疤痕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一直爬进脖子里……

(原载于《陕西文学》2019第2期)

作者简介

石凌,原名张惠灵,甘肃灵台人。在《北京文学》《西北军事文学》《奔流》《边疆文学》《延河》《散文世界》《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评论300余篇,十多篇散文入编多部书籍,曾在“云中书城”任兼职书评人一年,创作书评110余篇,2018年被聘为《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已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长篇小说《支离歌》。

投稿须知

梦到杀人犯(梦到杀人犯要杀自己)

请自附题图、插图、封面、宣传语。

请用word,标明体裁、作者简介、联系方式。

赞赏金在刊文一月后全额发给作者。忌一稿多投。

邮箱:huanghewenyou@163.com

编 委

河洛 李幼谦 钟雳 海怡 欣梓

偶尔 五粮 放草 芷菡

榛子 相茹 小静 愚夫

统编:相如 责编:愚夫

标签: 梦到杀人犯

抱歉,评论功能暂时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