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人生生不息,
而死去的人注定在永远的怀念中活下去。
1
圣诞节前夕,我想起了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
商家换上了迎合圣诞气氛的打折条幅,在注视一棵圣诞树的时间里,我意识到她的身影已经离开了一年半。
回到家中,我写下这行字,我清晰地看到遮住她眼的海风,她的笑靥在我脑海浮现,以永远的19岁青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忘记,站在人行道上,那些过往的行人都会勾起我对她的回念。
那年的夏日终是阒无声息地走了,唯有留存的,我心里关于夏日的那部分记忆也逐渐褪色。
赶在麻木以前,我拿起笔,打开一瓶高度酒,灌到自己眼红。
酒精指引我伸手触及曾经的夏日。
我放声大哭,为温度和触感的失却而自我责备。
那般炽热的感觉当时以为怎么都忘不了,而今却越发冰冷。
此刻的我,深刻地感到,人生是多么的短暂和痛,除了不能实现的,都是无可挽回的。
新闻在迎接今年的圣诞,而现实的气压逼仄着我,那气压如同沉重的铅锤,终日坠在我身上,让我喘息不得。
我提醒自己,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已死于那年的夏末。
我从小生活在大连,大学去了外省,一个坐火车要一天的城市。
大学四年级,眼看着周边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而我却惶惶不可终日,没有一个目标,母亲劝我继续深造,于是我考取了大连的研究生。
因为专业相关,一个朋友就介绍我给韩国留学生上汉语辅导课。
那是在五月中旬,街上还弥漫着厚重的雾,路边的树都在雾景里,影影绰绰。
我伸手推开餐厅的门,走出的学生感叹外面起了海雾。
我和上课的韩国女生约定在留学生餐厅见面,她没给我看她的照片,不过转了一圈,餐厅内只有一个韩国人。
她身着一件黑色风衣,内搭是白的短袖。
眼睛看上去是画过,刘海儿十分厚,然而不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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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餐厅最不起眼的角落,笔记本电脑遮住了她的上身,电脑旁还有开封了的绿色爱喜烟盒。
她看我走来,猛然起身,牛仔短裤紧裹在腿上。
我确认了她的名字,说明对课程安排的看法。
她先是点了两三下头,然后摩挲着烟盒,告诉我她今年十九岁,还在韩国读高中,但是已经学习汉语两年了。
在交谈时,我注意到她眼神中始终扑簌某种不可名状之物。
我被那种不可名状物掌控,受她紧张的传染,话说得磕磕绊绊,失去了对谈话的把控。
“呃……”
“这样上课的时间。”
“可以吗……”
我感觉她脑中在跑火车,意识到这样下去,谈话势必无穷无尽。
于是我提高了音量。
然而此刻餐厅里的人进进出出,有个包间在开欢送大会,竟然传出奔放的哭声。
我在心中叹气,无奈何以至此。
“周一。”
我在手机日历上圈出。
“周三。”
我在手机日历上重重地点了下。
“一周两天?”
我感觉自己像个推销的人,与此同时,她持续着不明所以。
“那周一两点见?”
我做了个手势。
她没有回应。
“下周一?OK?”
“哦。”
她若有所悟,低头摸了下衣角,马上抬起头。
“我不上课的。”
“是宿舍的人上课。”
我这才明白,她是替别人来的,她以为我知道她不是朴珠妍,我以为她就是朴珠妍。
她笑时露出的门牙特别好看,当然好看的还有耳垂,还有棕色的波浪卷,还有风衣。
说到风衣。
我留意她风衣上粘了根硬挺的毛发,于是指出。
“这个吗?”
她捏起来,仔细想了想。
“刚才进猫店时,抱了猫……”
“猫的胡须吧。”
我脱口而言。
从此往后,初见的画面被我摄于大脑皮层。我暗中管她叫——“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我觉得相比金山美这个名字,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听来形象又好记。
我们互相加了微信,我当时的想法极其简单,既然见过面就做个朋友,同时,我也想了解19岁的女生都想些什么。
2
从餐厅回来后,我给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发了微信,然而回复石沉大海。
我心想这人怎么这样。
两日后,终于收到了她的回复。
只有一个表情和一行字。
“今天可以见面吗(微笑)”
我是当然没问题,不过到了打工的时间。
我在手机上摸索着敲下字,觉得不妥,删掉,重新敲了一次。
“非常抱歉,现在要去打工,可以改天吗?”
在这段话下,我加了几个相当腻味的表情。
事后看了看,觉得未免太热情,然而发出的微信再次石沉大海。
晚上,我忿忿地看着手机屏幕,忿忿地入眠。
第二天上午,她正靠在花园回廊的柱子上,显得百无聊赖。
我路过的同时,瞥见她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烟,用打火机燎过烟头,几个中国女生看见这一幕,匆匆加速。
而她显然无视人群,只是注意到我后冲我点头。
“这周六的下午可以吧?”
她“唔”地应答,将烟头扔入垃圾桶。
“经常抽烟?”
她目光和我相撞,停留了几秒,而后摇了摇头。
“只是偶尔。”
我问她要不要走,她支吾片刻,说想再一个人待一会儿。
周六下午,她如约等在宿舍楼外,穿了件深蓝的布质连衣裙,裙子短得相当可以。
她对着手机屏幕整理自己的头发,不时望向篮球场。
“你好。”
她点头致意,我注意到她眼睛下的卧蚕,卧蚕衬出眼神的饱满。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低下头。
“有一次你发了微信,很对不起,我作业多,所以忘了回复。”
她把包带往上提了提,风吹过裙角,现出她紧致的腿。
我摆摆手,表示毫不介意。
我们走在通往校门的路上,两侧都是高大的梧桐树。
我在后,她在前。
阳光从一片树叶跃向另一片,投下一个又一个残缺的树影。
而路上铺的石板砖是被搅乱了的拼字游戏,某处和某处相接,但某处和某地连读却罕有韵脚。
我看着平行四边形的石板砖、加了色的阳光、她窕然而前的身影。
感到幸福得可以。
我们坐上101路公车,在商场附近晃悠。
看了眼表。
才六点。
“回去吧。우리(我们)。”
于是,在高峰期的车站,心事惶惶的路人挤上公交,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则不慌不忙地把刚熄灭的烟头弃向标识不可回收的垃圾箱。
她在我右侧,嘟囔了几句我委实听不懂的韩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분위기좋다。(气氛真好)”
这句我听懂了。
于是回了句。
“그래。(是啊)”
向晚的夜色充斥着灯红酒绿,她坐在我旁边,塞着耳机。
弯曲睫毛下的眼眸定于哪里也不知晓的场所,划过的霓虹灯在她脸上叙述故事,她用手抚平刘海儿,回去的路上意兴阑珊。
3
新的一周开始,每一天下午,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都准时出现在宿舍楼门前,我也乐得和她交谈,待到她看上去心满意足,就冲我摆摆手,于是我们径自分别,赶赴不同的场所。
在交谈中我得知,她对音乐有着苛刻的追求,除了那首《俘获的心》,她倾心于所有比尔·埃文斯的爵士乐,灌制的和现场的同样受用。
她喜爱步行,走很远,然后于黄昏坐上归途的末班车。
衣服偏爱SJSJ,面膜只用悦诗风吟。
不离手的是薄荷味儿的爱喜烟,咖啡爱喝科斯塔的不加糖而满冰的美式。
她每日的出现引起了轩然大波。
隔壁宿舍的小个子听说我认识了个韩国美女,每天晚上跑到我宿舍,吧啦吧啦说上一堆,向我讨教经验。
我不厌其烦地搪塞,以至于干脆躲闪,而他狡猾地必在宿舍楼锁门前十分钟到访,让我终是无路可退。
于是我就装睡,任他晃动床位,拍打枕头,我都稳如泰山。
一来二去,他以为无趣,同时散播我的谣言,说什么“我和韩国女生睡了”,“韩国女生那都是整的”,我对这些谣言听之任之,直到同屋的气氛变了,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说说吧,和韩国妞上床怎样?”
“和中国的比有什么区别?”
同屋的瘦高个舔着嘴唇,色眯眯地竖起耳朵。我懒得搭理,想不通一个屋檐下怎会如此。
“可悲啊可悲!”
“罢了罢了!”
“你都有韩国女朋友啦!”
“兄弟不可同日而语啦!”
瘦高个絮絮叨叨地离开了屋子。
我躺在自己床上,握紧拳头,盯着右脚处即将剥落的一块儿墙皮,出离愤怒地踹去,细细看去,墙角处的小小蛛网粘上了刚才溅起的粉尘,我叹气,不明白何以身处此境。
越被同性猜疑,我越是想念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我开始在梦中看到她的笑容,梦见那双不可名状的眼。
然而,她这几日都没来找我,连微信也没有回。
我郁郁寡欢,直到一天晚上。
“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吗。”
我看了眼表,时间是夜里的十点十九分,而宿舍楼锁门是在十点半,同屋的人,两个在打网游,瘦高个在看黄片。
我正要出门,瘦高个瞄了我眼,啧啧嘴,我利索地收拾背包,背着他的目光出了门。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正等在操场。
我快步地走出宿舍楼,深呼一口气,感受着夏夜的风独有的况味,那初夏的触感的确与众不同。
夏风从我脸上跳下,跳上路边的灯。
我将路灯投下的光圈踏在脚下,统计着踏过的光圈数,不知不觉来到了路灯的尽头。
进去操场,操场中的她正立在照明灯下,看上去璀璨奕然。
“这几天作业很多,不能见你。”
她摇摇头,表情甚是委屈。
我问她想做什么,她说要去看深夜的海,于是我们走上那条梧桐路。
她走在前,我走在后,一如那个下午。
不过除了刚才的那句话,她始终沉默不语,我也弄不懂该说什么,就没开口。
她在夜色中跃动的裙摆让我感到了夏日才有的明快,所以我的心情相当不赖。
“师傅,开去星海公园。”
我对司机讲。
坐在我右侧的她注视着车窗外,就像那次归途的公车,她的眼中映入街上的霓虹,脑中在跑着火车,嗵嗵嗵。
我们在海边找了张看得过去的木凳,五月的天还冷,夜里的海风更大,十点后的海边没有人影。
我让她裹紧外套,而她衬衣的领口被海风呼来唤去。
海浪在远方翻涌,海滩上飘来阵阵海藻的腥气。
她的厚刘海儿在海风的搅扰下持续地被推向右。
她从衣袋中掏出打火机。
避着风。
点燃一支烟。
深吸一口。
逐渐眼色迷离。
注视着无际的海。
“要听音乐吗?”
她说。
我不确定她是对我还是自言自语。
“什么音乐?”
“Jazz(爵士)”
“Bill Evans(比尔·埃文斯)的Between(中间)”
她在手机上翻找着歌单,将耳机的一边递给我。
我戴上耳机,感受着徐缓流出的爵士钢琴,那旋律如海面此起彼伏。
接下来,我们听着音乐,她向右边移动身子,给我腾出更多位置。
在注视着海浪的时间里,我越发敢于正视自己身上存在的缺失。
说实话,我从小都无法融入群体,就算是被迫做群体的事,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但是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在一起的时间里,可能是因为某种共鸣的产生,我不觉得这种缺失多么可怕,相反,我以为缺失正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毕竟我也活了23年,这23年里,我是以这样的缺失走过来的,无论是老爸的去世,还是打工赚钱,我的缺失始终存在,既不能通过痛感而完整,也不能通过努力而补充,就算被别人指着鼻子骂,我也始终是我,不能改变的缺失是我存活于世的证据。
有个美国小说家在自己的小说里写过,“唯有残缺的人,才会来看孤独的海”。
现在想来,感慨万千。
“所以我是你的朋友吧。”
我对耳机另一头的她说。
“아니야。(不对)”
“唯一的朋友。”
比尔·埃文斯的唱片播放到头。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突然咬紧嘴唇,所有的表情从她脸上撤去,她扭头看向我,像是酝酿已久。
“我喜欢看海。”
“以前。”
“经常一个人。”
她吸了口烟。
“不知道怎么说。”
“只是。”
“我和别人关系总是不好。”
“没办法好。”
“所有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人。”
她将燃尽的烟头扔向旁侧的垃圾桶。
“在韩国,19岁都有很多朋友。”
“我一个没有。”
我感受着夜色中这些话的分量,想象着她此刻的情绪就像只小动物,在寒冷的夜中弓缩身子,瑟瑟发抖。
然而,她只是静静地看海,眼神冷漠,让我无法猜测。
我搂过她的肩,她微微颤抖,忽而静止,就像停泊在夜港的船。
我看到她的发丝在海风中上下起伏,公园的路灯熄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她转过身子,猛然亲住我,又松开。
4
当天晚上,我送她回了留学生宿舍,自己去快捷酒店开了个房。
早上九点踏入宿舍楼,通告版上醒目地写着我的名字,而“夜不归宿”四个粉笔字格外歪七扭八。
舍管大爷的表情是要吃了我。
瘦高个见我进来,嗤嗤地笑。
“昨晚爽了几次?”
他的眼滴溜溜地转动,我放下背包。
他不依不饶。
“肯定爽死了啊。”
“给兄弟说说呗。”
“19岁。啧啧,肯定很嫩吧。”
我想拿瘦高个的头往墙上撞,正要照办,舍管大爷进来,要我在处分通知书上签字。
我拿起背包,忿忿出门。
瘦高个喊了句“记得补补肾”,我踹了脚门,里面没声音了。
得了,宿舍住不下去了,我决定收拾自己的行李,趁早搬走。
两天后,我在学校附近找了间20平米的出租房,虽然客厅与人共用,但合租的那位常常夜不归宿。
我落得个轻松自在,用外接音箱听手机上的比尔·埃文斯,从《给黛比的华尔兹》到《巴黎演奏会:第一版》。
在比尔·埃文斯的所有唱片里,我最喜欢《给黛比的华尔兹》,它让我想起第一次见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时的情景,于是我反复地听。
我没给她说我搬来了这里,只是告诉她我不住宿舍了。
说句实话,我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能开口,究其所以,我不想做个卑劣的人,我不是为了和她上床才和她见面。
阳光晴好的日子,我们会去海边,她明确地告诉我她不喜欢人多的海,于是在节假日,我们放弃了游人如织的星海公园,转向一些人烟稀少的地方。
黑石礁的海边几近无人,正午的阳光下,一个母亲牵着男孩儿的手,给男孩儿指出某块儿石头,说下面可能有螃蟹,男孩儿于是拿着铲子蹲在石头边。
我和她坐在深色礁石上,深色礁石的底部嵌入海中,而它附近的礁石则整片沉入海里,成为不可触及的阴影,从哪里飞来的海鸥在海面上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
阳光渐渐挪动到她的侧脸。
她闭上眼,同时移动身子,避开阳光。
“釜山的海也是这样吗?”
我问。
“很像,但是釜山的海更深。”
她若有所思。
“不过。”
“我更喜欢大连的海。”
拿着铲子的男孩儿换了块儿石头,同样在石头边蹲了很久,同样一无所获,于是他大哭,这一哭使他的母亲不知从哪块儿石头下捉住了只小螃蟹,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惹他破涕为笑。
“좋다。(真好)”
她看向那个小男孩儿,那个小男孩儿也看向她,小男孩儿冲她摆手,她也同样摆手。
“我妈妈在我高中时候就死了。”
“在我16岁。”
“我来中国是不想和人说话。”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触景生情,接下来的时间,话从她的嘴里鳞次栉比,失去了控制。
我无意打断她,也无意评价亲人的死。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渐渐隐入云层的太阳。
我想起大一那年,老爸因为胃癌离世,整整的一年里,我都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想到平日几乎不和他说话,一见面就吵架、剑拔弩张,心情就相当沉重。
海浪越来越大,乌云密布于整片海面,她的话遗落风中,变得飘忽不定。
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天气开始变化,她像是发条松懈,戛然而止。
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中强烈地扑簌着那种不可名状之物,她狠力地眨眼,然而无济于事,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海边的风更大了。
我决定带她回自己的住处,虽说合租的人今天也在,但我可以睡在客厅的沙发。
在回去的路上,瓢泼而下的雨形同海边汹涌的浪,我们堵在路口,后面的车焦急地摁响喇叭,排起了长龙。
她像是失去了原动力,那般戛然而止后,出神地望向窗外,我不确定她的眼中能投入什么,因为那般无神的注视中只有淡漠。
我搂紧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和她说了接下的打算。
当我挣扎地从湿透的卫衣口袋中掏出钥匙时,她缓和了许多,虽然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但还是有礼貌地向合租的人问好。
合租的人客气地借了我一床被子,我们两个叫了外卖,餐后,她在阳台抽烟。
我安排她睡下,轻轻地把门带上。
夜里,躺在沙发上的我辗转反侧,可能是沙发过硬的关系,我感觉浑身酸痛,头脑却清醒得一塌糊涂,我回想她白天在海边的身影,回想那将要倾吐而出,或正在倾吐而出的凄凉感,在那般凄凉中,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独。
今晚和她离得那么近,我却没有产生任何欲望,或者说,欲望的根基被拦腰截断。
我只是感到难过,难过得不得了,难过生在我的腹腔,猛踢我的腹腔,让我保持理智。
从沙发上坐起,我倒了一大杯水,咕嘟咕嘟喝下。
冷静后,我觉得我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始终在小心翼翼地守护某样东西,那东西相当易碎,相当无人理解。
然而,我们毕竟无法将那样的东西就此丢掉,因为那东西早已和我们融为一体。
我光脚走到卧室门前,轻轻地推开一个门缝,里面的她侧身躺在床上,手从被子中抽出,表情像在睡眠之海上航行。
我合上门。
5
翌日一早,我向打工的牛肉面馆请了假,从海边回来后,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一直在发烧,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体温计,体温计上的读数始终维持在39度。
我跑向楼下的药店,然而买回的退烧药和红霉素都没有效果,躺在床上的她脸色通红,看上去无比虚弱。
上午十一点,我决计带她去医院。
叫了辆出租车,我把她从床上抱起。
手触及她腿的瞬间,那顺滑的质感让我停留了片刻,然而她的眼神专注,注视地看我的同时轻咬嘴唇,她的唇边像晕了红彩,红得通透。
到了医院,医生的表情不太明朗,没多久就让她赶紧输液。
“淋雨加上过度吸烟引起了肺炎。”
医生说。
输液室里只有一扇窗和两张床,我从别处要来塑料凳,坐在床边看着她,她坚持不躺下,所以我在她身后垫了很多枕头。
她靠在枕头上,眼神注视输液瓶,不知道在想什么。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用她的外套盖住她裸露的大腿。
她看看我,笑了笑,说自己口干。
输液室里充斥着浓郁的八四消毒水的气味,我遵照医嘱打开窗户。
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我湿漉漉的手摸向她的额头,她哆嗦了下,我感到她脸上的热度退了,刚才通红的嘴变回了正常。
我用湿巾擦掉她脸上的汗。
她突然抓住我,眼神迷离。
“미안해。(对不起)”
连续四天,我陪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去医院输液,同时,这年的五月彻底过去,六月到来后,气温升到了35度,并且雄踞不下。
然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对来我的住处开始心怀抵触。
6
在六月初,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夜晚时刻,在层层堆叠的晚云下,我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走在路上,我注意到她瞳孔的变化,她的瞳孔中已经没有了那种堪称不可名状的物体,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褐色。
我和她的脚步错落有致,穿过一些零碎的街,走到了报废的车站。车站的站牌掉在地上,铜锈覆盖了路线。
这个车站所在的街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
我困惑不解,问她为什么要来报废的车站,她却笑嘻嘻,说主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只有这个小路没人经过,而我们注定等在这里。
注定永远也等不到什么吗?
我问她。
她点头。
我看到她的包上写着我的名字,夜色越来越深,因为没有路灯,她的身体淹没在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喊着她的名字。
梦就在这里结束。
醒来后,胸口嗵嗵跳个不停。
我用几分钟认清了自己身处的现实,看了眼表,凌晨四点。
我没有给她说我的梦,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几日。
在肺炎治愈后,我劝她戒烟,然而她对烟的依赖深入骨髓。
“现在还好。”
电影院里的她用侧影告诉我。
我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约定,她若能忍受一天无烟的日子,就给她一个大的惊喜。
所以到下午四点为止,她已经忍了八个小时。
她反复地摩挲着电影票的边,跟我讨论着《超人大战蝙蝠侠》会好看不。
电影开始检票。
爆米花嘭嘭地掉落,耳语的情侣嘭嘭嘭地牵手。
她嘭嘭嘭地头也不回地开路,惹得人们嘭嘭嘭对她上下打量,若有所思。
她蓬蓬的短裙嘭嘭嘭地蓬起。
坐在影院里,她说四处萧然。
这个电影也是冗长又乏味,她开始犯困,无力地吃着爆米花。
电影结束后,她等不及片尾彩蛋就心向便利店。
她点燃一支手里的烟,像是渴求已久,深吸一口。
同时,歉疚地冲我一笑。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感觉这年的六月过得远比五月快,恍惚六月就到了中旬,而我们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在一家叫做Ur Beats的西餐厅,她翻动着菜单,指尖在桌上打着节拍,发出好吃的感叹。
我把点菜的权利让给她,因为她肺炎治愈后,坚持了半个月的素食,如今脸颊向内凹陷,眼睛看上去是夸张的大。
在等菜无聊的时候,我提议和她交换自己的故事。
她没有反对,表现出无畏的样子。
我对她讲的是我大学时候的事。
生的人生生不息,
而死去的人注定在永远的怀念中活下去。
大四在北京实习,我和一个写科幻小说的人合租,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破旧的家属院,是破旧家属院中最犄角旮旯的门栋,是最犄角旮旯门栋中最小的房间。
当然好事也有,就是我们住的房间有个漂亮的窗台,窗台上终日窝着一只漂亮的白色短毛猫,那只猫是科幻小说家带来的。
那只猫和我的关系相当好,因为科幻小说家整日埋头写作,所以猫由我来喂养,长此以往,猫和我非常亲,在我的怀里咕噜咕噜,贴着我的脸撒娇。
然而某一天,在我回家时,猫不在了。
猫不在后,小说家没打声招呼就搬走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只猫。它的爪子毛茸茸的,我摸它,它就抓住我的手,做出啃咬的样子。”
我怀念地对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将起。
“我也喜欢猫。”
她从手机中翻出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儿抱着猫,腼腆地笑着,穿了件蓬松的夹克,猫看向某处,前爪撑在女孩儿手臂上,耳朵机警地竖起。
“这是什么时候?”
我把手机还给她。
“我上初中的时候。”
“看上去超级年轻。”
我感叹。
“现在也才19岁啊。”
她做出要扔叉子的动作。
“是妈妈给照的。”
她眼神中流露出对过去的美好时光的怀念。
“嗯。”
“我有时候。”
“也想知道那个小说家去哪里了。”
我呷了口啤酒。
“他很有才华。”
我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看着杯中残余的泡沫。
“有可能他不喜欢小说了。”
我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该你了。”
我指向她。
她下意识地掏出了烟,但是想到这里是禁烟区,又放了回去。
“뭐랄까。(怎么说呢)”
她难以开口时会先拍拍自己的刘海儿。
“我是第一次对人说。”
“是在韩国的最后一天。”
那是平常的一天。
一个星期六。
我在남항동(南港洞)看海。
夏天来了,晚上六点,酒馆就开门了。
我一个人,没有地方去。
但是我不想回去,家里冷冰冰。
就一个人喝酒。
在韩国,一个人喝酒很正常。
而且那个酒馆允许吸烟。
所以我吸烟。
直到我看见一个大叔在看我。
我觉得那大叔不是好人。
所以我准备走。
可是大叔却走过来。
突然拉住我的胳膊。
那么多人都在看着。
他说我是他的女儿。
要带我回家。
我非常害怕。
踢了他。
马上跑出去。
就在那天。
那是我在韩国的最后一天。
她说完后,我感到喉头干渴,连餐厅的光线都暗了几度。
“后来那个人被抓住了吗?”
我问。
“不可能的。”
“人们只关心自己。”
“没有人会管别人。”
她摇了摇头。
点的意大利面用了很久才上来,在面上来后,她示意我收手,快速地搅拌均匀,使每根面条都染上恰到好处的酱料,推到我面前。
我看着另一份意大利面也变成番茄红,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在座位上挪了挪,说了句一般韩国女生用餐前都会说的话。
“잘먹겠습니다!(我要开动了!)。”
她吃意大利面的认真让我想起真露酒的广告,感性、魅惑,她把吃意大利面当成一种职责,不挑剔,吃的妙趣横生。
我们就着青口贝畅谈。
为了不浪费,她催促我吃下了最后一勺沙拉,我感到胃被塞得满满登登,连一根针的缝隙都没有。
出门的时候,我被柠檬水呛到了,咳个不停。
就餐的餐厅是在星海公园的入口,我们穿过公园的绿化带,穿过石子路,走向海岸线。
在目力所及之处,海岸线无尽地蜿蜒。
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座城堡风格的水族馆赫然醒目。
“要不要去?”
我问。
她双手插在短裤口袋,发尾垂在蓝衬衣前,鞋尖在海滩上挖着什么。
“좋아요(好啊)。”
结合鱼类的不同,这个水族馆分为几个区,我们选择了深海区。
她在发到手里的游览册上用指甲划出弧度,重点敲了某处,示意我说这个地方她想看。
我在后,她走在前,走得很快。
由于是周三,水族馆没人,她看着入口处的深海世界介绍,指着下面的英文翻译,说起了釜山的水族馆,她说釜山的水族馆非常大,水族馆里面有个大得不行的商场,商场卖着很多海洋毛绒公仔。
“我最喜欢海豚。”
“很可爱。”
她把游览册硬塞到我手上,头也不回地向前。
经过了几个图文展板,我们终于到了海底隧道,一只巨大的蝠鲼优哉游哉地停在入口,游过我的头顶。
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已经站在隧道内侧,她伸手贴近内壁,两只蝠鲼从我们头顶游过。
一只看上去悻悻然。
她说她知道所有鱼类的名称,我竖起大拇指,自叹不如,夸她是真釜山海女。
她来了劲头,一会儿指向游过去的那只报出韩语名字,一会儿指向我头顶的那只报出韩语名字,我听得天花乱坠,如入五里云雾。
我看着那些游走的鱼,告诉她有个说法,说鱼只有七秒记忆,她摆摆手,说我这人真奇怪。
在海底隧道内走久了,恍惚置身真的深海。
“我不喜欢深海,过于冰冷了。”
我告诉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
她认同。
走出海底隧道,她在水母馆前站住,凝视那些上下浮动的生命。
“水母会孤独吗?”
她突然问我。
我给她解释说孤独是分定义的,可能水母恰好意识不到自己的孤独,可能它们就像蚂蚁一样有某种触角类的东西,能感受彼此的存在。
“蚂蚁孤独吗?”
我反问她。
她又说我奇怪。
我解释道。
水母只是游啊游,又不用和别人交流,不用交流算得上哪门子的孤独。
她撇撇嘴。
“那它们知道自己活着吗?”
她看向我,我觉得那目光中带着些无所适从。
7
而后的一周里,我们都在堪称完美的日子中度过。
不知不觉间,六月到了收尾阶段。
回顾整个六月,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后排,四下常常无人,举目就像隔离带。
但我不在乎。
回宿舍取剩下的东西时,我和瘦高个干了一架,本来我占上风,但是瘦高个耍阴招,用牙咬我。
之后,我们彼此视而不见,同样的,教室的女生听信关于我的传言,都对我敬而远之,并且指指点点。
所以我索性生活在曝光灯下,任人评论,自行其是。
给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说了我在教室的惨况,她嗤嗤地笑,劝我不要介意,她比我还惨。
她的意思是没有办法止住流言时就听之任之,自得其乐就可以。
我感叹她的老成,虽然只有十九岁,但是她远比很多只关注花边和明星的女生成熟得多。
在我们常来的“鲟鱼跳舞咖啡店”。
我检查了一遍她的作业,结果一如所料,完全正确,挑不出毛病。
我惊叹到,像她这样天资聪颖且努力的人,教学不过是辅助和手段,究其所以,她的汉语学习是自觉前进而不是被动鞭策。所以她的汉语能表达得那么流利,我说的话都能理解。
六月的最后一天,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送了我个华伦天奴的印纹包,黑色的皮面上纵横着简洁的流线。
当我拆开包装纸后,还掉出了张小巧的银色卡片。
银色卡片上用汉语和韩语分行写着“祝生日快乐”,同时,卡片的背面绘有简笔画,简笔画上是一片森林和两个人。
我的生日是在七月一日,那天,我预定了酒店旋转餐厅中的靠窗位置,精心地喷了发胶,穿上熨烫好的中袖衬衣,戴上一条银色领带。
在镜子前反复查看自己,确认细节后,准备出门。
等在路边的她穿了一条SJSJ的珍珠白连衣裙,颈上系了条绿松石项链。
我注意到她的每个指甲都精致地修过,同时身上的香水依然好闻。
从餐桌的左侧俯瞰,落地窗下纳入了整个中山区的夜色,街上的车流如光带般盈动。
我们就着夜景碰杯餐前的香槟。
她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个蛋糕。
“생일축하합니다……(生日快乐)。”
她唰啦唰啦地晃动手。
“永远24岁。”
她往蛋糕上插了两根颜色相同的蜡烛。
“我还没有给别人过生日。”
她脸上漾红,想了想表达有误,于是纠正。
“我呢,是第一次给别人过生日。”
在我切蛋糕前,她晃动着高脚杯,始终注视着我,一会儿似笑,一会儿似无。
我在刀叉交错中和她一起送走了自己的24年,她让我谈谈过去的24年有什么难忘的事,然而我一件也想不出。
“就是感觉过的太快了。”
我说。
“你才19,人生嘛,自己感受吧。”
我咬了口蛋糕。
她反驳道。
“19呢有19的烦恼,25有25的烦恼,所以不一样的。”
我看到落地玻璃上映出她曼妙的身姿,告诉她20岁那年我许的愿是遇见一个能够共鸣的女孩儿,没想到现在就实现了。
用完餐后,我们谁都无意回去,所以,决定在中山广场的商业街找间合格的酒吧。
逛了几家店,终于在偏僻的巷子中找到一家。
木质门推开,红色地毯延伸至吧台,吧台看上去相当宽敞,站的下三个调酒师。
酒架上放着各个品类的威士忌。
在吧台左侧,是一大片供驻唱歌手弹吉他的表演舞台,而舞台前则摆放着桌椅,每个位置上有四把椅子。
服务员招待我们坐到离舞台最近的位置上,他说晚上十点将有自由演唱环节,届时想上台的贵宾在吉他的伴奏下,可以自行选唱歌曲。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咬了咬嘴唇。
“我要这个。”
她指指酒单上的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
“不要冰,只要coke。”
我和她点了一样的威士忌,加的冰。
服务员拿起酒单,她从烟盒中掏出一支烟,看到我的眼神,又放下。
“韩国女生,都能喝酒又抽烟吗?”
她摇摇头,说自己是特例。
犹豫了片刻,告诉我。
她在16岁就学会了喝酒,那时是偷喝她父亲的,但是自己买酒、去酒馆是在年满19,因为在韩国不满19不能买酒。
她很快地下了杯威士忌,面不改色。
而我一点一点地将威士忌送入口中,眩晕感渐渐来袭。
我注视着那些玩筛子的人,他们大声吆喝,看上去乐不可支。
随着落座的人越来越多,背景音乐停止了。
我和她看向舞台,一个拿吉他的男人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弹了几首民谣。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又要了杯威士忌,吉他手唱了将近三十分钟,说现在到了贵宾演唱时间。
那些玩筛子的人放下筛子,拍着手起哄,目送一个从他们中站起的女生,那个女生长得的确漂亮,可是唱歌了无生气,吉他手笑着说谢谢,尴尬地结束了表演。
正在这时,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冲我眨眨眼,走上舞台。
当她站在舞台上时,下面闹哄哄的,玩筛子的人在桌上尽力拍打,尽力哄叫。
“下面一首,由来自韩国的金山美带来,献给今天过生日的他,一首韩语歌曲Vineyard。”
我听后心头一惊,在吉他手的注目下起身。
随着吉他的和弦响起,话筒传出的嗓音先是纤弱,继而感性。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在平静叙述,刚才闹哄哄的台下一下子安静,那不知属于歌曲还是灵魂的疏离俘获了我,这种疏离一方面让人不可靠近,一方面又让人想要保护,使人趋之若鹜。
我依稀在错觉中嗅到了海风。
我在手机上翻找歌词。
找到了中文翻译。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
你不会知道
她爱去的地方
她爱做的事
你从未问过她以后想做什么
她的童年
你永远不会知道
那她想要对你隐瞒的
一切
然而不要问不要想
不要猜
此刻不要说伤害她的话
不要抬高音量
不要说再见
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不要放开她
她不喜欢孤独的滋味
不要让她独自远行
永远不要
她将永远属于你
永远属于你
吉他的弦音消散,台下阒静无声,直到我开始鼓掌。
然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并没有下台,而是捂嘴和吉他手说了什么,吉他手点点头。
“一首生日快乐歌,同样献给他。”
当我们走出酒吧,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脸上漾起了红晕,我们走在一条四下无人的街,感觉一切恍若隔世。
在酒精的驱使下,我突然拉住身前的她,亢奋地吻住。
8
就在那天夜里,我们剧烈地交合,我们喝了酒所以一切顺理成章。
她说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她始终看着我,眼神飘忽。
“还会感到孤独吗?”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熄灭了手头的烟,扭动着台灯的亮度,落地窗上映出那双出神的眼,眼中的不可名状物正在剧烈燃烧。
“会。”
她说。
我坐在她弓曲的裸体旁。
“抱我。”
她并不看我,声音冷冷的。
我轻轻地触及她的肩,今夜算不上很热,可是她把空调降到了16度。
屋子里冷飕飕,她推掉我盖在肩上的被子,又点了支烟,同时,拿烟的手止不住地颤动。
烟上的火星慢慢消退,烟蒂支撑不住掉落地板。
“没用的。”
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渐渐蜷缩,渐渐哽咽。
她的眼神还在注视某处,然而眉头皱起,瞳孔显得空洞而又疏离。
眼泪顺着颧骨滑向床单,刚开始很少,越来越多。
她把头埋入双臂,而双臂抱紧膝盖。
她浑身颤抖,为很多不明所以的事哭泣。
我搂住她,全身心地劝慰,顺着她刚才的目光寻找这个房间里存在的空洞。
她哭了很久终于入睡,而脸上依然有泪痕,她轻轻地喘息,如若漂浮云端。
我站在落地窗前,沉沉地醒着,酒精敲打我入睡,可是,我努力盯着这个房间的每处角落,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洞。
我看着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侧过去的身子,想象着那个空洞中正在翻涌的海浪,那海浪一波接一波,在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心中永远前赴后继,看不见尽头。
而她站在海浪前,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呐喊鼓噪,她都不会看我,她只是注视着海浪的翻涌,听向耳边传来的浪花拍打礁石声,她的小腿渐渐没入海水,海风将她的轮廓吹得四散。
我始终试图把看海的她来回,而看海的她始终凝视海浪,在凝视海浪的时间里,她永远不会离开海边。
我觉得这一切就像宿命,其中最悲剧的莫过于:
我始终爱她,却始终抓不住她。
睁眼醒来的瞬间,阳光刺目,直直地穿透窗玻璃投下光环。
我的右侧不见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
她的连衣裙和挎包也不在房间。
我拨叫她的电话,语音提示手机已经关机,微信没有回复。
我穿上衣服直奔留学生宿舍,给楼下的宿管说明情况,宿管却摇头,说没见208房间的人回来。
我对眼前无所适从,而宿醉的头痛一阵强过一阵。
生日第二天,我却感到相当的冷。
我回忆着她炽热肌肤的触感,在阳光下盯紧208的窗,在她宿舍楼前坐了一上午。
下午去了黑石礁,期间,我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点和场所过滤了遍,在心中排了列表。
晚上打电话向兼职的牛肉面馆辞了职,情绪差到极点,根本没心情干活。
我在她的宿舍楼前等了三天,彻夜不睡地跑遍所有她可能去的海滩,然而无迹可寻,同时,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第四天。
我与夜晚星海公园的人群逆向,沿着海岸线,走到偏僻的一角,蹲在海边,双脚的麻木让我失去了知觉。
我身后的峭壁上,是个待拆的水上乐园,在这个光景里,我和水上乐园共同迎向缥缈无际的海雾,我们就像两棵行将枯死的树。
我控制不住地想。
海边的人熙来攘往,都有自己的归宿。
然而只有我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不知能到哪里,也不知要怎么做,所以我们感到实打实的孤独。
我们以为对方就是那种归宿,然而当站在海边,孤独依然兴风作浪,越来越汹涌。
抱紧是无济于事的。
我悲哀地想。
我放弃了拨叫号码,放弃了在无人接听的100次后加一个1。
9
五天里,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始终没有回宿舍,那个208的窗子时而亮灯,然而都不是她。
我心中焦虑,心事重重,上课前即使被点名也不答到。
她不在的日子里,我越发觉得这间教室里的一切人、那些街道上的一切事都与我无关,我觉得她就像联结我和现实感的桥梁,她若不在,现实的灯红酒绿与我无半点瓜葛。
我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跑遍整座城市,在每条街上喊她的名字,然而不管我怎么用力喊,怎么敲打车窗,踹翻路牌。街上的人依旧如故,而我的声音被城市的噪音吸纳,变得虚无。
第六天,合租的人说我眼窝深陷,像只恶鬼。
我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床上,眼神黯淡,心情黯然,昏昏沉沉。
有人在敲卧室的门。
我从床上窜起,合租的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说。
“信给你放这儿啊。”
他关上门。
我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心头一紧。
撕开信封后,里面叠了两层纸,一层是韩语,一层是中文。
那熟悉的字迹,让我感觉哪里起了风。
“说不好为什么要写信。”
我读着有猫的胡须的韩国女孩儿的句子。
“可能是避免尴尬。”
“或者暂时不想联系你。”
“这几天我去了别的地方。”
“其实吧。”
“你生日那天,我一直带着护照。”
“是想和你一起旅游。”
“结果晚上我们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对那件事很后悔。”
“特别后悔。”
“诚实地说。”
“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你也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我离不开你……”
“可是我们不能交往。”
“所以我很困惑。”
“我。”
她空了一行。
“是个有病的人。”
“我没有朋友。”
“所以我需要的很多。”
“比你想的还要多。”
“和我交往你只会难过的。”
“因为。”
“我总是孤独,就算是最开心的时候,我也会孤独。”
“对不起。”
“原谅我。”
信到此为止,我无言以对,反复读了六遍。
在完全把握她的意思后,我寻找信封上留下的地址线索,然而哪里也没有。
我在一片岑寂中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出她走过的城市,所以我摇头看向信纸,将房间的灯关掉,只点上一盏台灯,那台灯萦透着昏黄的光。
借着微光,我点开手机里一星期前听的比尔·埃文斯的爵士,让《深于绿色的蓝》静静流淌。
当呼吸终于平静,我在手机上敲下字,就这样不断重复,读出敲下的字,完整出一段话。
我把想要对她说的都敲下来,用尽可能简洁明了的表达,粘贴在她的微信发送框和短信内。
最后,我摸了摸信封的邮戳,然而寄信人一览的空白依然扎眼。
我和衣躺着,等待她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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