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谁是民国成就最高的女作家,不同人有不同看法,在我看来,非张爱玲与萧红莫属。
把张爱玲与萧红放在一起对比,很有趣。
两人一南一北,张爱玲生活在上海,萧红出生哈尔滨附近的呼兰县。张爱玲对政治漠不关心,在上海时,与汪伪文人胡兰成相恋,到美国以后,与信仰共产主义的德裔作家赖雅结婚。而萧红,到过延安,与萧军、丁玲、鲁迅等人都有交集,是左翼阵营里的女作家。
在身世上,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两人都姓张,张爱玲原名张媖,妈妈黄素琼拉着她的手送她到学校上学时,发现她还没有学名,就把英文名字Eileen译为“爱玲”,从此,这个看似土气实则洋味的名字伴了她一生。萧红学名张秀环(萧红同辈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中间一个“秀”,最后一个字带“王”旁,如张秀珂、张秀琴、张秀珉等),后由外祖父改名为张迺莹。
萧红与萧军合称为文坛“二萧”,其实她也可以与张爱玲合称民国女作家中的“二张”。
张爱玲与萧有个同款的父亲。两人的父亲都性情暴躁,对孩子的管教方式就是打骂,把一女一儿打出家门。张爱玲投奔了离婚的母亲,萧红投奔了未婚夫汪恩甲。
张爱玲走后,弟弟张子静忍受不了家中的冷漠气氛,也去投奔母亲,被母亲拒绝,只好回到父亲身边。萧红的弟弟张秀珂也离开家门,寻找姐姐未果,加入新四军队伍。
张爱玲和萧红还都有个不太爱她们的母亲,有个关系不好的继母。
我总觉得,张爱玲和萧红能够成为作家,跟她们的父亲有很大关系。父亲的冷漠把她们逼出家门,文学成为她们比较体面的谋生手段,自父亲那里遗传来的文学天赋让她们能够早早成名。
02
张爱玲和萧红都不是刻苦成才的作家,而是天赋过人。
张爱玲七岁就写小说,八岁她构思了一部乌托邦式的小说《快乐村》。她想象中的快乐村“是一个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她给快乐村设计了很多公共建筑,画在作业练习簿上。后来小说没写,她画的插图保存了下来。
张爱玲的绘画天赋应该是来自于她的母亲,文学天赋应该是来自于她的父亲。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古文功底很好,是个颓废才子。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读的是新式学堂。因为成绩优异,张廷举从黑龙江高等小学堂毕业时,奖励禀生,从齐齐哈尔师范学堂毕业时,奖励举人。清末的新学堂沿袭科举时的惯性,对文科特别重视,张廷举一路受嘉奖,想来是文科成绩优异。
萧红文学上的启蒙者是她的祖父,小时候,祖父经常教她背唐诗,文学基因则是来自于父亲。萧红的父亲是祖父过继的儿子,萧红与祖父血缘上较远。
03
张爱玲与萧红的性格里,都有一份荒芜。
萧红的底色是热忱的,她渴望很多很多的包容,很多很多的爱,总也得不到,让她失落。人与人之间,她也希望是互爱的,这也做不到,也让她失落。张爱玲是冷的,她有着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式的孤绝,一个人活成一个世界。
再往底翻,张爱玲也是热的,她也渴望爱,爱而不得,心逐渐冷下来,硬得像铁,谁也不容进来。
这当然也跟她们的父亲有关。
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出生在一个官宦家庭之中,七岁丧父,母亲李菊耦监督他学业,背不出书,就要挨打。这给张志沂打下深厚的古文功底,只可惜,他还不到十岁,科举废除了,张志沂这一肚子书派不上用场。十六岁,母亲李菊耦走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张志沂心中充满幻灭感,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他的颓废,是骨子里的。
花花公子的恶习,吃喝嫖赌抽,他一样不缺。他一肚子书,也不想做学问,时常喃喃自语背诗文,只是一种习惯,让自己停留在一个成为陈迹的时代,又像一件使趁手的武器,拿着它对抗坚硬的现实。
张志沂不肯融入时代,也不知如何与家人融合。为家人舍弃一些生活习惯,打磨掉一些毛刺,他不肯,顽固地守着自己的习惯。
张志沂的荒凉无疑传染给了张爱玲。活色生香的家庭生活,张爱玲是望而畏惧的。
萧红的父亲张廷举很努力,努力得都有点势利。他很努力读书,过继给堂伯父张维祯时,堂伯母范氏认为读书不合算,想让他退学,他执意不肯。
张廷举,也很努力混官场,从小学校长做到教育局长、教育厅秘书,虽不是什么大官儿,在小城里,也是头面人物。
张廷举与张维祯是疏离的。他过继给张维祯时,已经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有自己的生活痕迹,融入一个陌生的家庭不容易。更重要的是,三观不合,张维祯善良而糊涂,张廷举,想做个精明能干的人。
张廷举看萧红时冷漠而鄙夷的眼光,很大程度上对张维祯的怨愤。女儿的性情,是张维祯塑造,而不是他塑造。他有种失控感,失控感很容易让人愤怒。
萧红父亲张廷举
04
张志沂对张爱玲的愤怒,也是来自于失控感。张志沂把张爱玲关禁闭那次,起因是张爱玲没打招呼,跑到母亲黄素琼那里。
张志沂与黄素琼少年夫妻,不是没感情,但是黄素琼结婚没几年,就抛女别子,去国外留学,回来不久,跟他离婚。一儿一女,跟着他长大。虽说张志沂不用自己带孩子,交给奶妈佣人们带,心理上,他觉得孩子是他的。
张爱玲没打招呼去找母亲,在他心里,跟通敌一般。张爱玲回来以后,跟继母顶嘴,在他心里,不止是通敌,而是造反,再不惩治,他的尊严不保。
张志沂这一生,是一串失败连起来:父母早逝,科举考不得,分家产吃亏,打争产官司失败,老婆离婚,一手带大的女儿跑到前妻那里,回来还跟他现在的妻子顶嘴……
张爱玲母亲黄素琼
所有的憋屈涌上他的心头。他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把张爱玲关半年多,张爱玲患上痢疾,几乎丧命,他也不心软,如果不是张爱玲逃走,还不知关多久,也许像张爱玲担心的那样,死了,埋在花园里,也无人知道。
张廷举关萧红禁闭,也是自尊心受损。他从小生活在阿城,十二岁过继给呼兰县的堂伯父,然后在外面读书,直到二十一岁回呼兰。呼兰对他而言,还是异乡。有本萧红的传记是《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张廷举是从家乡到异乡。
放在大视野中,阿城与呼兰,相距不远,不是萧红那样一去千万里。这里借用“异乡”这个词,是想说,张廷举像一棵树,长得半大了,移到新土里,他要有个适应期。然而他毕业不久就结婚,做了父亲,这个适应期与新手父亲期,重叠在一起。
心里抹不去的“寄居”感,让张廷举特别重脸面,特别想获得家庭主导权,偏偏女儿从小护在嗣父羽翼下,小时候他管不了,长大后逃婚,私奔,让他丢尽面子。
亲情也经不起考验,一点点扭曲了。
05
祖父在萧红心中,是个理想化的父亲。
萧红一生都在寻觅一个像祖父那样无私爱她的人,离家十余年,给她最无私关爱的人是鲁迅先生。好友李洁吾跟她说“鲁迅先生对你真像是慈父”,她说“不对,应当说像祖父一样。”
鲁迅先生去世以后,所有悼念他的文章,萧红写的最深切动人,这对萧红而言,是“祖父”再死去一次。
萧红在鲁迅墓前
张爱玲,也在寻找理想化的父亲。张爱玲爱过的几个男人,除了桑弧,哪个也是个半父亲的角色。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照片上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语言固然是美,想象力也奇特,但是心态卑微,不对等。张爱玲生活自立,不是有求于胡兰成,何必卑微如此?
只能说,她是在寻求一个像父亲那样受他尊重却比父亲更有亲和力的人。这可以称为恋父情结。其实,恋父情结算不得什么,一个没有获得父爱的女孩子,找一个像父亲一样爱护自己的人,那个男人也愿意爱护她,弥补她生命中的缺少,又有何妨?
只是张爱玲这样卑微的爱,是把自己处于被动位置,婚姻走向,取决于对方。对方比自己年长,人生经验丰富,若是不安好心,很容易被他利用。胡兰成是个滚女人堆的高手,准确把握到了张爱玲的心理弱点。
胡会写一手锦绣文章。会写锦绣文章的人可恶起来便特别可恶,他会文过饰非,把自己的卑鄙用美好的文字掩盖起来,如同在脓疮上绣花。
与父亲关系冷漠的女孩子,婚姻中很容易受挫。唯一可以安慰我们的是,如果张爱玲与萧红的父亲是慈父,她俩大概率不会成为作家,十八九岁,或二十来岁,找个门第相当的青年嫁了,张爱玲在沪上做名媛,萧红在北国小城里做个贤妻良母,儿女成行,平庸而幸福。
古人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是个反向版本,个人不幸,文坛之幸。
值得一说的是,张爱玲之父张志沂,字廷重,萧红之父张廷举,字选三。张廷重、张廷举,看名字,是不是有孪生兄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