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绿伞裙
花瓣疏离,青叶渐肥。白天的时候,青草被剪断,断茬里吐露着令人愉快的味道。孩童在草地上滚一圈,身体溢出奇香。云在快速移动,像延时摄影的特效。海水沿着一定途径大规模流动,在地转偏向力的作用之下,既有水平流动,又有垂直流动。生理期时,女人的身体里也住着一片海。余姚坐在遮阳伞下的长椅上,靠沙滩裤的颜色辨认远处打排球的许煜,光线将他的皮肤晒得黑了些,却黑得不均匀,肩膀部分的颜色还是白的。
男孩们玩沙滩排球一般玩到暮已黄昏,余姚于是闭上眼睛恬然安睡。很久以后当她回想起这样的时光,撰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木匠挑了株好看的树,做成一把椅子,供妻子甜蜜地打盹。妻子说在这把椅子上,会梦见一株树,绿色的伞裙,在风中轻轻摇动。风停的时候,她注意到,树木居住的地方渺远辽阔,春意正浓,泉水叮咚作响。妻子于是总在这把椅子上歇息,她能感觉到,限制着她生活的雪白墙面就此消失。
莴笋在余妈的手上慢慢变成一个又一个匀称而且精妙的菱形,淡淡的绿色,放在白色的瓷盘里,显得娇嫩碧绿。电话响了,余妈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去拿放在微波炉上面的分机,余姚的声音就静静地传过来,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厨房,虽然小,可厨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让余妈忘却时光在流失的地方。
余妈搁下电话,手隔着湿布揭开高压锅,排骨汤已经恰到好处。高压锅最为擅长的事情,就是用温暖的水尽力地平息所有肉类的傲气。稍用筷尖戳一下,连骨头上的肉都轻易脱落。电话里余姚说会晚些回来,听音量好像在某个风声很大的地方,或许是在烟波浩渺的海边,和穿着五颜六色泳衣的年轻孩子尽情玩耍。
余妈把碾成碎末的葱和姜慢慢地揉进切好的鸡肉里面。在一只美丽的青花瓷碗的边缘磕开一个鸡蛋,两个蛋黄懵懂地随着蛋清的羊水滑落到了她的眼前。她的心里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动容,眼眶也在一瞬间微湿。随后她开始打蛋,慢慢地被搅散,均匀地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打蛋的时候那个漩涡美妙绝伦,似乎和龙卷风一样形成于某种威慑的自然力。
外面的夜粘稠地把时间粘在了一起,余姚掏出钥匙开门,对准锁孔,啪嗒旋转。她从鞋架取了拖鞋,边换边朝厨房的方向说“我回来了”。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坐在餐桌前喝汤。饭后把保温杯拿到房间,冲了杯即溶咖啡。她就是在喝下第一口咖啡的时候,惊鸿一蹩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以及脖颈处那块淤红的指甲盖大小的吻痕。
风灌进来,窗子外面,与庭院一墙之隔的风景,在这片地方居住的家庭都能看见。那是独自蔓延着的,沥青凝结起来的公路。有的时候重型载重卡车呼啸着经过,带起来瑟瑟的风。但又不让人觉得萧条,就像一条车来车往的河流,永远川流不息。就连公路延伸的方向也和河流一致,隐入山脉,仿佛目的只是去摘一颗小樱桃。总之,窗外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余姚真正觉得遥远。她从未想过有一刻,当她抚摸脖颈的吻痕,只觉已在天涯。打个比方,最便宜的酒入了年轻的愁肠,流出来的眼泪都是滚烫。热恋中的人只是两片嘴唇分开,距离就是天涯海角。
二十 硬核桃
瞳孔里保存了过多黄昏的肌理,脊背上的汗水是浩瀚的东海岸线。落入石子的水面,在几圈涟漪后愈合。落入风雨的山群,于晨昏交替时蒸腾。沿着藤蔓的方向往植物葱茏的地方走,颜色如浪花逐渐开成绿色的海洋。青瓦片堆叠在墙角,阳光徘徊,人的身影在白墙前入了画。这里只渡闲散时光,劝君莫到别处去。
鸟儿用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低悬的电线,望着闲散的人,在上面摇啊晃的。这让余姚想起海明威,他写的老人,在广阔的海洋里也曾遇过一只鸟儿,抓住钓绳望着他。可他不能趁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鸟儿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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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姚拿起保温杯,喝两口温开水,她想如果有柠檬或者鲜橙或者盐,味道应该不错。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看到了酸酸甜甜的西红柿,像红灯笼一样垂挂着。西红柿并不孤独,旁边还长着一株绿色的灯笼椒。植物在土壤里,是永不孤单的。
阳光很热了,虽然风还在柔和地吹着。风把天上的云块积聚起来,羽毛般轻盈地靠近,一团团聚起来,快速得像一夜就可以献身的情爱,在床榻落下云雨。在夜空的衬托下,月光朦胧,欢爱的身影刻画得很清楚,然后因激烈渐渐模糊,最后又因剧动戛然而止,扯了一层薄被遮挡。但是夜已经被濡湿了,耳旁吹的风也是湿软的,于是就蜷缩着,任夜皱成一团,等白昼摊开晾晒,情欲还是熏天。
余姚这个时候觉得非常疲惫,夜色还要很久才会降临,因此她竭力地想一些事情,记忆像蜘蛛吐丝一样结网。她能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比如她躺在婴儿床里,妈妈摇拨浪鼓的手突然消失了,随后她听见了音乐盒发出的旋律,她的父母在携手跳舞。比如妹妹高烧终于退了以后,对依偎在床边的她绽放了一个虚弱笑容,虽然虚弱,却那么温柔。比如她在上学途中看见在前方走的许煜突然停下来,发出被蛋黄噎到的声音,于是她把水递给许煜喝。
她应该拍拍许煜背脊的,就像大人通常做的那样,但是她没有,反倒摸了摸许煜的喉咙,像颗硬的会动的核桃,带着少年的气息和体温。她面红耳赤地收回手,指腹滚烫。那一刻她惊怯地想,是不是需要吹一口气,男生的喉咙才摸得的。此刻她忽然觉得那个场景熟稔而破碎,像柠檬汁一样,突兀地冲进鼻腔,又从眼睛里蒸发。
年华不经意地绵延,日光之下没有一点新事,重复的生活嗅起来像是搁在柜子里许久的樟脑丸味道。在许煜温暖的胸怀中,她忽然流了泪,因为她闻到了许煜身上洗衣粉的味道,混合着阳光的气味,扑鼻而来。许煜不做声,只是低头抱着她。在他眼里余姚从小就是一副豆芽模样,单薄瘦弱,泪水易于盈眶也易于蒸发。
“你呀,说你什么好。”许煜最后还是嗔怪道。
余姚抬起头来望着他,摸着他硬朗的脸。这么多年的面孔了——她想。
二十一 芒果树
余姚的长发垂坠,刘海整齐密集地遮住额头,迎着风眯起眼睛,她紧了紧肩侧的背包,快步走下台阶。树叶窸窸窣窣在风中抖动,叶与叶之间留有微小间隙,供阳光穿透,或笔直或倾斜,投得大地斑驳。许煜站立在树下的影子,也就隐在斑驳中。他这个人,像晴朗温润的气候。
倘若没有他,我大抵至今感情无着。余姚想。她跳下台阶,双手环抱着许煜,脸颊靠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如蜻蜓柔软的身躯落在树干上。谈情如同置身松散梦境,她需要时时刻刻贴近他的体温,才能确凿地相信,这并非一场空荡荡的游历。
他们一起去附近的便利店,结账的时候,许煜问店员有没有象棋,店员从货架上取出一盒。许煜放进装满毛巾牙刷拖鞋的袋子里,另一塑料兜则装满豆豉鱼罐头、速溶咖啡和酸奶。日用品是带去医院的,许煜的爸爸摔伤了手。罐头一类的食物则是许煜的,许煜妈妈这几天无暇做饭。
两人各执一罐荔枝饮料,边走边喝。许煜说:“其实你不必陪我。”
“我见不到你的话,会很想你。”余姚将喝空了的饮料瓶掷入垃圾桶。
他们来到骨科医院,是年代很久远的建筑,斑驳的墙面贴满各式广告,墙击覆盖一片葱郁的青苔。楼前停了几辆自行车,其中一辆有婴儿座,车把上还挂着一袋油麦菜。许煜带余姚走楼道,“小心点,”他在前面嘱咐,“跟着我走,别踩到脏水。”楼道见不到阳光,阴凉潮湿,空气里有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余姚在后面,伸手扯住许煜的衣尾,低着头,避免踩到脏水。
许煜爸躺在病床上,穿蓝白条纹的病服,右手胳膊包裹着厚厚的石膏,正眯眼打瞌睡。许煜妈则注意着悬挂着的葡萄糖溶液还剩多少余量。室内唯一真实的景物是一株山茶花,硕大的花安置在敞口的瓷杯里。
许煜给余姚挪了张凳子,和她并排坐在一起,才轻声问母亲:“爸今天还有多少瓶针水要打?”
“这瓶打完了,还有两瓶。”许煜温和的性格大抵来自其母。她冲余姚微笑着点了头,“许煜没欺负你吧。欺负你的话,要跟我说。” 声音像潮汐归寂,润物无声。那一刻余姚几乎要想象,日后将与这个声音怎样共处,怎样囿于厨房一边切葱捣蒜。她的视线落在许煜爸脚上的石膏,那些疏密有致的紧张,从毛孔中散去,这才肆无忌惮地呼吸,放开紧紧牵着许煜的手。
年轻时,他们并不是沉浸于天空和倒影,并不是耽溺在鸟儿衔来的阳光里接吻。他们的感情更像鬓白的月光,在日子堆积的年轮里,清晰地记载了出身和成长。痴爱日深,渗入到眼睛耳朵毛孔,以及内脏中去。他们既一起遮阴乘凉,也一起抚摸布满皱纹的树皮。他们在所有充满雨丝的日子里,柔情万丈。
“从来只有我欺负他的。”余姚低垂眉眼,她的声音在半开的病房里盘桓,语气里有怯生生的喜悦。在这之前,是所有人看不到的青涩瞬间。一阵长风吹来,使她感觉十分舒服。骨科医院的病房窗前,栽的是一棵芒果树,护士拿来长竹竿,敲落蛋黄色的,青寡寡的则还留在树上。
余姚凝神看着芒果树,时光在穿越,她记得妹妹的病房窗外也有这样一棵芒果树,空气中都是甜香。在芒果还是青绿的时候,妹妹就垂涎着,她哄妹妹等芒果黄熟了就摘给她。妹妹在某个神志清醒的午后,把一串凉丝丝的珍珠项链送给她,滴溜溜滚到她那微微打颤的裸露的脖子上。余姚动作很轻地抹开悄悄濡湿眼角的泪水,难以讲出口的心事多年来就像珍珠项链一样,被她随身携带。
二十二 冰脚踝
天空像被稀释的蓝墨水,看起来遥不可及。云有时连绵不尽,堆放散开,却不肯白。小河依傍着两岸鲜花,草弯过来可以编成蚱蜢、蜻蜓或一枚草戒。鸟儿的轻诉和树叶的微语,在耳边缭绕。水分充沛的植物旺盛,那清澈的翠绿像长在身上的爱情一样,生机勃勃。河那边有开紫花的短墙,野蜂飞舞,交配或酿造花蜜。芦苇逐水而居,散立在旷野,被大风吹得变形,依旧是连接在大地上的脐带。春到深处就不见了,姑娘到夏天去找情郎,袅袅歌声,仿佛在水一方。那里鸟虫正好又肥又壮,鸣叫的器官动辄因欲求大声叫出来。
骨科医院是上个年代的建筑,肩膀宽阔的楼墙面很厚,冬暖夏凉,庭院里所栽果木皆上了树龄。许煜爸拄了拐杖,家人陪护着到庭院的石凳圆台前下象棋。病房里山茶花的味道已然闻不到,芒果红熟的甜香此刻充溢鼻腔。许煜拿过市里象棋比赛的好名次,那个比赛的视频长达数小时,余姚摁着快进看完的。她有些窃喜许煜未曾觉察,愉悦的呼吸如流萤的金翅。绿荫里夏虫也悄然睡去,一只醒着的蝴蝶扑到余姚裙衣轻覆的膝头。许煜闻到余姚发间凉滑的幽芬,棋逢父亲穷追不舍,回过神后苦笑着摇头。
黄昏时的影子,长到足以盖过一生。由于骨科医院年代久远,住院部没有淋浴设备,医院雇的清洁阿姨在傍晚烧好洗澡水,病人家属需要及时打水。许煜搀扶父亲回病房后,就提着个铁皮水桶蹭蹭跑下楼。那模样,在余姚看来,和他幼时拉着狗蹭蹭跑下楼遛弯也别无二致。稍纵即逝的岁月,好像由于时时刻刻粘在一起,稍纵即逝都变成了转身可见。余姚想起某次放学的时候,她站在学校门口,脚腕传来真切的痛感,让她忍不住蹲下抚摸。不知何时,许煜小小的影子也陪她蹲成一小团,问她,很疼吗。余姚在听到他的声音时疼痛反而越来越烈,眼泪盈在眶中。
那次由于在体育课起跑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身体随即失去控制直往前冲,不慎扭伤了脚。许煜问清缘由,对她说,你先等等。然后跑向小卖部,拿着冰块走出来。还能走吗?他弯腰查看她的伤势。余姚感到一丝冰凉爬上脚踝,她连忙低下头,许煜一手执冰块,另一只手正托起她的小腿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少年纤长的手指微微蜷缩,隐约可见皮肤下分不清是淡蓝色还是竹青色的血管,海一般的清湛。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不经意中发尾扫过他的脸颊。
医院的电视挂在墙壁上,许煜爸拿着遥控器换台,正是播新闻的时间,画面里学校门口前车水马龙,嘈杂的背景音像极了余姚弄伤脚踝的那天。许煜拎着装了热水的铁皮桶上来。还要扶你吗?他弯腰问父亲。余姚见过许煜的失落烦躁倦态顽固,偏偏见得最多的,是他的温柔,让人悸动。她总感到软软糯糯不知所措,只好将羞赧封印在每一寸肌肤里。
这样好些了吗?他问。
他的手仍然托着余姚的脚踝,余姚忍着痛抽出。许煜抬头望她,四目相对,云在身边飘。云朵包裹着的太阳,时不时露出半个脸颊,热得滚烫。
二十三 亲芳泽
所有景物均隐于雾中,山之轮廓朦胧。晨光尚虚弱,未能驱散朝雾,云如烟般过眼,倏忽幻灭。双手无法拨开白茫,还好光潜伏在深处,只等眼睛去看穿,细小光圈无所不在,曙光照耀之处逐渐明朗。阴翳虽须臾不见,气候却还是湿润阴凉的,隐隐听见鸟雀扑腾着翅膀,穿梭于林间的簌簌声,以及其破晓乘风的欢鸣。它们刚刚从湖中汲了水,带着尚未散去的夜寒匆匆掠过,不曾惊起一丝微风的轻喘。
光芒聚拢,白昼落在悄然打开的伞状花蓬上,光耀携花粉共舞。昼夜交接的时刻,早早醒来的松鼠吸吮松枝上的露珠。自然界不止在夜里需要柔软艳丽的抚慰,流淌的河水,静卧的湖泊,润山川滋土壤,既充满感官刺激,又蘸满情意,混合了天真与性感。水的性感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质,她时而像层层向外的涟漪,将自己的魅力收放自如。有时又像是未经世事的浪花,会被汹涌的人海震慑。水幻化成人形,性别多半是女,天生晓得拍手欢喜,或者微启双唇这些引起注意的拿手好戏,对新生和旧有的欲望以清澈的胸怀接纳。
爬藤植物绕着墙壁和窗框,巴掌大的绿叶成缕成簇,在微风中轻颤。藤是干枯的暗棕色,仿佛所有养分都被绿叶吸干,牺牲和供养使得枯荣共存。浓荫里,阳光还是偶尔穿透盛密的叶丛,投下斑驳的圆点,地面于是像水面一样波光粼粼。风中叶子有了云的形态,摇摆如云的聚散。在这片被赋予缠绵情怀的风景里,光线偏斜,映照着余姚白皙的面庞,再偏斜时落上纤细的脖颈与肩膀,在她捧着书轻声读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散发出的光彩,漫天漫地,仿佛百花的冠冕由她戴着。
生动的瞬间由层层叠叠单薄的叶片构成,许煜沿山中修的路骑行,潮湿的风像树木柔和的呼吸,迎面而来。山林如绿色的海洋,自行车仿佛满帆的船行驶其中。清冽的时光波纹泛泛,披散在他的周围,在他目力所及的每一处。山莓成熟,绿叶丛中露出红透的小脸。许煜脱下圆领套衫,兜了满满一捧,蹲在溪水边清洗。红熟的山莓沾着水珠,汁液饱满,在唇齿里绽放了缤纷四季的甜味。他骑车时箍紧怀中的山莓,找到余姚时咧开嘴唇,献宝一样打开缠成包裹的套衫,彼时山莓竟像榨汁机滤过的残渣,山莓汁也正透过套衫的衣料渗到指腹。余姚笑得扑倒在地,衣裙簌簌抖动。
余姚的唇很快被许煜堵住,他弓起的身体像一把撑起的遮阳伞,将余姚瘦小的身体完全拢进身下。尽管许煜的脊背帮她挡住了光线,她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无所不在的光线包围着自己,不由得往他怀里缩了缩。她轻浅地呼吸,有如蝶翼扑腾,细密得溢出水来。许煜不禁伸出手,解开她胸前的纽扣,低声呢喃,余姚,你愿意吗。他们近在咫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鼻翼的呼吸慢慢呼在彼此脸上。裙开扣解,余姚袒露双肩粉红稚嫩的皮肤,娇嫩柔软的胸脯还包裹在白色带襟花的乳罩里。许煜规律而沉稳的心跳变得紊乱,他像做俯卧撑一样,低头吻余姚的锁骨,然后轻盈地侧了个身,和余姚一样仰躺着。漫天漫地的光线,没有了许煜脊背的阻挡,全落在余姚眼中。
“我愿意的。”余姚在刺眼光线中用手捂住眼睛,缓缓道。落在她身上的细小光点,像烙进皮肤的痣。许煜看着她被自己揉乱了头发和衣服的模样,心里想,这是成人欢事,而她似收拢的水仙,我且耐心等待她吐露绽放。他伸长胳膊,拿起余姚刚在看的《春秋来信》,揽她入怀中,轻声说,我念给你听吧。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
二十四 静夜思
梦境在水面上徐行,眼见江水吞没千帆,衣领吞没锁骨,夜色吞没姑娘。夜里有人仰面,星光灿烂。也有人用柔情,使人俯身。余姚在梦里看见许煜走进来,倾身俯向她。她醒来才发现她不过是被她的屋子抱紧,她如同这屋子所怀的木具、台灯,墙上一张贴纸。她觉得她在屋子内走三步两步,和台灯亮夜半三更,是一样的。
她的单薄在幽邃的夜里袒露无遗,她的耳边不知从何处响起许煜给她念的诗,她内心里想适时地苍翠一次,红熟一次。许煜的动作却戛然而止了,她的掌心把眼睛捂得温热,放开手时,山还是山的形状,水还是水的样子,她胸前的纽扣,系起无可诉说的眷恋和纷纷的情欲。思潮如大雨倾盆四溢,静悄悄地蒸发得如同早晨一样清白。
皮肤蒙上细汗,燥热难耐。抹黑下床喝凉开水,风撩开窗帘才发现月亮真好看,难怪猴子都想去井里捞。夜又寂静,水滑过喉咙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渴意消褪后,连同睡意也毫无影踪。余姚拧亮床头灯,翻动书页接着看一本推理小说。关于一个在河边丰茂的草地上,年轻俏丽的女子被杀的故事。
在女子死后,她的情人每天沿着河边走到高高的山地上,逢人就哀诉他从何时彻底奉献真情,真情又如何随生命远去。他发疯地痛哭,说什么“时间不肯停止流逝,河又不肯停止流淌”之类哀伤又莫名的话。他表现得忠贞不二,不可自拔。他看见小鸭子就要痛哭,因为他与女子初见时,她忙着将一群小鸭子赶进水里。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群鸭子走得慢吞吞的,走在凉快的风中。
月光不用撩开窗帘就进入房中了,余姚听见妈妈上楼的声音,她拧灭了床头灯,钻进被子里。她可以听得出来妈妈的脚步声就停在房门前。在黑咕隆咚中妈妈关心她的睡眠,在大白天妈妈要关心的更多。余姚这样想。很快她听见妈妈下楼的声音,并且下楼的声音跟上楼的声音不一样,虽都步履轻轻。余姚再次把床头灯拧开,全副精神却没有投入到小说中,很快她把书倒扣平放,拿出平时做笔记和摘抄的本子,写了一句“在黑咕隆咚中我挺幸福的,在大白天也挺幸福的。”在她心里喧闹过一阵的情绪渐息,夜里的热潮也已经过去了,凉风徐徐,她拿个枕头,抱着渐渐入睡。
那时已接近夜半,第二天她起得很晚,错过了早饭时间,干脆半躺在床上看完了小说。生活几乎没有变,那群慢吞吞的鸭子又一次被赶入水中。赶鸭姑娘的情人在结案后,还是每天沿着河边走到高高的山地上,逢人就哀诉他从何时彻底奉献真情,真情又如何随生命远去。他永远怀念着她,当所有人都在关心将凶手绳之于法,他关心她留下的一群小鸭子。他隔着一条河看鸭子排成黄色的队列,眼睛就闪着泪花,忍不住哭起来。
河水缓慢侵蚀地表,草籽徐徐散在风中,流光交错,风衔芬芳。故事被年岁的日光或月色款款洗去,却可以深切感受到真情在眼眶内流动的暖热。蝴蝶从记忆的蚕蛹里蜕出,某次坐在荷塘边,兀地感觉脚边蹭过一个什么东西,余姚一激灵,才发现原来是几只在啄食的黄鸭子。她不动声色地将腿移开,它们却像是饿慌了,孜孜不倦地在余姚脚边啄食。许煜垂下手,托着两片菜叶子,将小黄鸭子瞬间引过去。
许煜把视线从几只呼哧呼哧啄食的黄鸭子上缓缓抬起,目光如同轻柔得不沾地面的柳絮一般,漂着浮着游着看向余姚。就像是有钩子挂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那样,一经他目光的扯动,余姚满身神经跟着牵起来——哪有你,这样好的你——轻易地在对视下涨红了脸。那一刻余姚觉得,爱情像蜜蜂对鲜花,会久久地嗡着。
二十五 点绛唇
云像一层暖被,严严实实地堵着天。天气太热,走在没有树木遮荫的路上,感觉魂魄都在气化。像猫一样翻墙跳入庭院,推开窗溜进余姚房间的许煜,总算得以躺在清清凉凉的环境里。幽静的午后,余姚放着舒缓的音乐,在看一本黄色封面的书。见到她,觉得身体里哪个地方突然安静下来。清晰的血脉,一截一截地直抵心脏。
她是真的。瘦小的身体罩在自己身下的她,清浅地呼吸气息如蝶翼扑腾的她,捧着书轻声读出来整个人散发光彩的她,都是真的。在这次见到她之前,许煜曾经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落在余姚身上的细小光点,像烙进皮肤的痣。她被他揉乱了头发和衣服,樱桃般的小嘴在他的攻破下意乱情迷地说她愿意,她要他。没法相信,不是么。用什么去相信。这样的人一天不见,忍不住要以为那些都是幻想。不是幻想。全是真的。她就在这里,读着书,一只猫扑入她的怀中。她像只温柔的小动物,带着毛茸茸的鼻息。又见到了,就明白全都是真的。
许煜抱住余姚,呼吸从上方均匀落下,小小一块的热,不偏不倚落在余姚的脸庞。而大面积接触的皮肤,微弱的电流四下窜行。就这样,从脚底,到盖住脚背,漫过小腿,一点一点地,覆盖所有炙热的皮肤,呼吸起伏成巨浪,呓语在很贴近的地方响起,像是昆虫飞进了耳孔,在耳腔里嗡嗡振着透明单薄的翅膀。气息骤凝在鼻端,余姚举高了书本,书本贴住许煜的脸一瞬,又移开了。书页的味道钻进了鼻翼,久久不散,窗外是阳光灿烂的晴朗世界,脚边风扇凉,吹着搁在地面的书页。许煜俯下脸,衔住余姚的唇,轻轻地,还是沾上了她的口红。
“你从什么时候爱上了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到我家里来?”余姚发出一声轻笑,仰脸用指腹擦干净许煜的唇。许煜把一条班级活动用的横幅从地板的这头平铺到另一头,颜料、马克笔也丢得到处都是。热气腾腾地四处走动着,问余姚这里那里该画什么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对眼前的场景颇为兴奋。横幅边缘摆着颜料碟,光线勾着颜色的边,留个薄薄的浅芒轮廓,光线像是半透明又像是浅黄。外头的知了声从外头模糊地漏进来。许煜低头翻包里的东西,光线里垂着眼。视线往上移,逐一浮现出他栗色的头发与清淡的五官。上一次摸着他的脸,余姚还在心里边感慨,这么多年的面孔了。那时还觉得他的脸庞硬朗,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像越来越清淡了。十七岁的男孩子的脸,大抵还在被时光雕琢,模样总是不易察觉地变化,如同底片上显出的像,好看得让人惊喜。
余姚躺在地上侧过脸去看在一旁画画的许煜,能看见他的深灰色裤腿,由于曲膝的坐姿露出隐约的白袜子。视线朝上,目光停留在他喉结附近的一小颗痣,就这么瞧着,良久走近俯低身,伸手盖住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短短的,在手心里有刺刺的感觉。横幅那头,是他的的书包,从书包开口可以瞥见擂成一摞的彩色纸张。许煜侧了侧身,那裤腿的灰色就好似浅了些。余姚灵光乍现,把手掌放在颜料碟上,往横幅布条上轻轻一按,于是许煜刚刚写下的字母旁边就多了一个她的掌印。
余姚去洗了手,又绞了条湿毛巾回房间,放在地上给许煜擦手,这才顺手拿起许煜来时在看的书。黄昏过后,屋里漆黑,余妈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时,门逢下就立刻透过一条窄窄的光线,那是走廊的灯应声开了。脚步远去后,光线又消失了。很快传来厨房里准备晚餐的声响。许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吹了吹画布上未干的颜料。夜更深的时候,画了一整个下午的所有图案都亮了,许煜往颜料里掺了荧光粉的缘故,余姚摁下的掌印发着黄色的光芒。房中的光线太弱了,只能看清颧骨和鼻尖,于是余姚整张脸就显出触目惊心的动人。
二十六 紫荆花
冷蓝色的天空上面依然可以看见一些残留的星光,还没有亮透的清晨,许煜在校道上值日打扫。紫荆花落下很多,大抵夜里降了雨。值日回教室后坐在位置上,穿过一排人影看向余姚,左手撑着下巴正往书上记着什么。昨天晚上看起来动人得触目惊心的脸,到了白天就眼是眼鼻是鼻地坦露开,既不模糊,也不暧昧。气温在这天飞快地下降了,余姚穿着夏装校服,双臂抱着揉开因寒冷而在皮肤凸起的细小疙瘩。许煜从后面远远地给余姚传了件外套,余姚披在身上,很快投来感激的眼神。
许煜用笔在演算纸上飞速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密密麻麻的。填满在心里。想到数学不是女生擅长的科目,眉头一紧。食堂里总是挤满了人,吃饭的时候余姚一直吃得很慢。许煜好几次转过头去看她,她都只是拿着筷子不动,唯有无奈地用筷子敲敲她饭盒的边缘,她才回过神来浅浅笑笑。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水龙头一字排开,有关不紧的几个零星地滴着水。余姚挽起袖子,把饭盒放在水龙头下面,刚一拧开,就觉得冰冷刺骨,不由得“啊”一声缩回手来。许煜伸过手,把她的饭盒接过来,开始就着水清洗。水龙头哗哗的声音中,余姚用蚊蝇般细小的声音说:“我这次数学测验不合格呐。”许煜没怎么细想,用筷子头敲了敲余姚的脑门。
难过的心情就这样被过滤了。念头一搁,将近两天过去,才在年级名次上看到排名。也不是刻意的,许煜的名字在榜首,第一眼就瞥见。余姚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神经不分昼夜地跳,什么听在耳里都显得嘈杂。她有些担心。教室里细密的书写声挠着她本就涣散的神志,一道立体几何题突然读不懂了。余姚揉起眼,手肘无意识地捅向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桌上的笔做了个自由落体。她又窘又急,在别人纷纷看来的目光里弯腰去捡笔。抬头时接过某个温度的视线,循过去,对上了许煜的眼睛。他的目光轻轻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鼻子没骨气,一阵发酸。
走了快半个小时的夜路,看见小巷里摆出的路边摊,小小的一间棚子,罩在路灯光里,垂着蓝色的小块布帘。许煜没有像大部分深夜食客一样在摊前的板凳上坐下,而是打包了份皮蛋瘦肉粥,站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余姚。月亮像淡蓝色的光斑挂在高处,一天一地的光阴,都静下呼吸。“怎么去给我买夜宵了?”余姚的声音,染着夜色,从几步开外浮到耳边。从许煜的角度望过去,女生的面孔在路灯下有着暖黄的轮廓,五官甜美,神情却显得无辜,走近了才浮起浅笑,一点点沾进许煜的眼里,像蝴蝶投下斑驳的影子。
二十七 护城河
知了声和着树影片片洒落,余姚左手撑着下巴,视线停在考场远处,漫漫地散着。接过答题卡的时候,眼前泛着支离破碎的、红色的光。胸口紧紧地被撕扯,脖子那里越来越紧,呼吸都不顺畅。脑袋里面清醒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在一隙光线中融化,才潺潺流出冰水。大脑解冻了,思考敏捷起来,涂着答题卡,心里有隐约的骄傲,她的脸在窗帘缝隙透出的阳光里几乎是闪烁的。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余姚家住进了新的小区,人不算多,不像许煜家那边,入了午夜还灯火错落。当初余爸选择这里,也正是看中了这个地方的安静,还看中了能从窗子里看见的护城河。护城河两岸栽满了紫荆花树,花开之时雨声里是带着味道的。许煜撑开伞,举过余姚头顶。两人淌着满街的大水向前走,积水越发深,紫荆花瓣像泡在水洼里的蝴蝶。雨顺着伞的弧度垂落下直线,许煜的左胳膊迅速湿开,浅灰色的衣服有一小块过渡成深灰色。“你抓着我。”许煜示意余姚靠近些,余姚就侧侧身,抬手挽住许煜的胳膊,两人挤得紧了。
紫荆花香爬过伞骨,蔓向伞柄,在湿润的空气里扑鼻而来。天地仿佛只有凝固般的水汽,和一片雨声。余姚抓着胸前的书包带,手指抵着心脏。跳动的声音,不顾一切地传过皮肤。余姚的脚下踏着许煜的影子,灰色的,模模糊糊向前移动。余姚绞着手指,反反复复地不安。直到许煜人突然停了下来,余姚没注意,一头撞上去。许煜指指边上的超市说要去买些东西。他的眼睛缓慢地收紧。进了超市,买了袋装的姜茶,结账后放在余姚的手心,叮嘱着:“回家泡来喝,别感冒了。”
入夜后整栋公寓楼基本上都是黑暗的,在暗黑中透出隐约的轮廓,只有那么寥寥几扇窗子透出来橙色的光。其中一家开着窗子,杯子交错还有欢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那么,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许煜松开搭在余姚肩上的手。余姚卡着自己的喉咙,哑声说:“我们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一起的。但是,许煜你知道的吧,我预感我的高考成绩不会太好。至少,不会有你的好。”她的眼泪急速地流过许煜的手指。十分清晰的热度。覆住指尖。许煜咽了咽喉咙,把余姚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制造幻觉的声音,逐字逐字地传进她的耳朵:“不要紧的。”
余姚喉咙里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不可抗拒的仰赖在她的心里扎根。透明的年纪里,是什么长出赤的橙的黄的绿的颜色,是什么散发温的暖的热量。雨水在此刻风度翩翩,淋湿的土壤温情脉脉,紫荆花在斜风中上下颤悠。雨水渐细,远处的车流迟缓慢行,灯火零星地辉煌。琴行里柔和的提琴声悠然飘起,使人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感到轻松舒坦,身体里哪个地方突然安静下来。雨里带着的紫荆花香,余姚觉得可以伸手握住它。她那怔怔直视雨线的眼神,确实在眼眶里落入了一朵紫荆。
“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以后你在哪里,我也会在哪里。”许煜对她摊开手掌,好似一张书写完美的邀请函。余姚把手指叠放上去,一团暖融的触觉,时间好像被折叠了。
二十八 好消息
窗边传来一阵古怪的虫鸣时,余姚正拿起装在玻璃果盘里用盐水里浸泡的荔枝。那阵虫鸣好似橡皮擦过玻璃,余姚不禁探头,看清了是一只翠绿的蝉。夏天里第一只入室的蝉,它空空的腹部像大山谷,会增加声音的共鸣,听起来既洪亮又清脆,传来节律的鸣声。余姚伸手把它轻而易举地夹住。透明单薄的翅膀上有树叶般的脉络,阳光下如同小枚斑斓的琥珀。它蹬腿胡乱挣扎一会,依旧被余姚关进了塑料瓶,变成一个天然的、小小的声源。
昆虫成批在枝头鸣叫,荔枝裹着红衣上市,余姚养的老花猫和新邻的大肥猫玩得热闹,这个夏天发生的事情,似乎桩桩件件都是动人的。电视在放天气预报,余妈剥了一小碟荔枝肉,听见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起身去收阳台的衣服。灰的衬衣,白的裙子,所有衣服拢在手里,摊在沙发上,最后叠进衣柜。那件灰的衬衣被阳光晒皱了,余妈想拿出熨斗烫一下,所以听到客厅里传来余姚喊她的声音时,她正忙着要把熨斗线插上电。然而“妈妈快来”的下一句接踵而来的是“妹妹在电视上”,熨斗砸在了地板,余妈不可置信地踉跄地跑到余姚的身后,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膀。
天气预报后的地方台新闻,在播放沿海城市遭遇台风之后的画面,水浸街头,人们穿着雨鞋在涉水行走。即使撑着伞,斜刮的雨也仍旧把脸打湿。余姚没有看错,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逆着人流前行,隔三差五的,总有迎面而来的路人把她遮挡。余姚和余妈隔着电视屏幕,在人和人之间苦苦张望着她,直到她的脚步迟缓下来,整理被风吹得朝天掀盖的雨伞,这个夏天里最动人的事情发生了——台风刮来了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消息。
余姚的心情无限激动,拉扯着妈妈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妈,那是浅春,余喜在浅春。”树叶在万籁俱寂的晚上沙沙作响,虫声如同海水从窗户两侧绕过,所有声音被电视新闻里浅春台风带来的暴雨迅速稀释。余姚的手顺着妈妈的胳膊滑下,握住了手心,两人持续盯着电视,尽管画面已经换作消防员赶往居民楼灭火。可是刚刚,妹妹真的就在画面里,伸手整理被风吹得朝天掀盖的雨伞。
打完电话给父亲,父亲在电话那头说马上回来。然而搁下电话的那刻,汀县的窗外下起了漂泊大雨。妹妹从医院消失的那天夜里,先是狂风拍打窗户,闪电照亮整个夜空,电视机由于接收不到信号而满屏雪花,紧接着停了电。余姚和父母赶往医院,只看到一张空空的病床,满月拧紧风暴,雨水把黑夜变得波澜起伏,她和失魂落魄的父母去警局报了失踪案,踩着一地黎明的惨白回家。记忆好似一只来自过去的蜻蜓,在今夜的水面沾湿了伶仃的脚,也好似一块顽童掷的圆石,在中央的湖心下沉。
雨刷不断地左右摆动,大雨中回家的路无比清晰。温度明明是低的,余爸不断抬眼看前行的方向,一小会就出了汗,额角似乎也有光亮。红绿灯前停下来,余爸摸出一罐汽水打开,强烈的气泡从开口喷射而出,溅了一身。余爸有些愣神,眼皮下流窜着暖热的液体,各种意识不受控制地袭来。他好多年没有见过喜喜了,在记忆中搜索一圈,喜喜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瘦小瘦小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轻薄的暖光,令她看起来像无害的小生物。喜喜和欢欢一样,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娇嫩柔弱的蝴蝶。这些年,每次当他看着欢欢的睫毛,好像同时有某些脚不沾地的东西从他的心上飘过去,掠过一丝柔弱的风。
红绿灯变换,他手握方向盘,继续朝前开,手指上全是甜腻的触感。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从车上下来时都没怎么顾得上打伞,进门后从头发上滴落的水迅速把木制地板染上深色。“你们是说在电视上看到喜喜了吗。”虽然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余爸的眼神紧张而温柔。余姚绷直了身体,坚定地点头:“在浅春”。她和父母柔软的视线碰在一起,原本絮状空洞的惶然被迅速压平了,这种感觉好像水花突然结成真的果实,带来坐实的安心。
二十九 麦芽糖
五个多小时的短途火车,从汀县开往浅春,阴天的光,懒得透过厚厚的窗帘来稀释车厢里的黑暗。余姚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随着列车驶入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松软的云层溶解于雨中,挂满雨珠的车窗外面是一片青灰的田野,开始时还隐约可见一片片小村落,像受惊逃跑的动物一样在晚霞中飞快掠过,到后来,夜色沿石壁层层褪去,除了感到列车在一片茫茫雾海中奔驰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梦在破碎的月光上闪现,梦里她的身旁躺着一个女人,头发如黑绸散乱在枕上,只有一角被子遮住腹部。女人身体柔滑,似乎所有褶皱已爬上床罩。她看到女人的脸,像镜中的自己,笑容旋即爬到她的脸上,她张了张口,轻唤道,妹妹。这声音是多么轻巧、多么自然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妹妹一直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对她的想念一直就在皮肤下面躁动,在血液中激荡、翻滚。妹妹。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是多么轻啊,简直太轻巧了,余姚只需轻轻一张口,它就滚珠般从嘴唇落下来。
余姚记得有一段时间,随便一件芝麻大的事,都会激发出妹妹洋溢着天真无邪、喷射出璀璨火花的欢笑。护士嘴唇上涂了口红,制服里穿着私服,从领口里露出来。一只猫滑稽地甩甩尾巴,躲入一丛花中。总之,每件芝麻大的小事、每件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滑稽事,都会引发妹妹稚气未消的欢笑。可惜那样的时光并不长久,像记忆里一枚越舔越少的麦芽糖,舔完就只剩下林林总总的悲恸,无处依傍的寥落与茫然。
夏季高大的芒果树沿墙环绕,树叶窸窸窣窣在风中抖动,叶与叶之间留有微小间隙供阳光穿透,或笔直或倾斜,投得大地斑驳。妹妹最喜欢晴朗温润的气候,地上的花草、树木和昆虫受到晨露滋润,继而阳光普照,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慢慢的,太阳升至最高处,洒下一张闪着银片的无形的网,一丝一线无声无息贴合,变作花朵的筋脉,叶片的纹理,树的虬络的表层。妹妹喜欢在植物与泥土交互的缝隙中寻找昆虫 ,对细微不值一觑的蚂蚁也抱有好奇的心理。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年幼的世界没有洞开的心迹,换作了一种理解的方式倾诉。
“余姚。”许煜轻声唤她。车厢里有人在吹口琴,乘客稀稀落落地鼓掌,喧闹声也一阵阵地有节奏地传到耳际,余姚却一直睡得昏昏沉沉,额头冒出冷汗。许煜走到两节车厢交接处打湿了丝帕,细心地擦拭余姚的额头。见到许煜此番紧张模样的老先生,把他的茶水放在小桌子上,朝许煜挤挤眼:“瞧你那眼神儿,天热,车里人又多,小姑娘出汗很正常。”
余姚手心里叠着许煜的手心,微乎其微的一小片压力,暖暖地熨着。许煜的手心,柔软温暖,把余姚的手指用力一握,睡得混沉的余姚才醒过来。“都到站啦,还睡。”许煜笑着催她。车窗外的阳光一息明、一息暗。叠在一起的手,却让余姚清晰地记住方才的梦境,她和妹妹的手也这样叠在一起,像盖住了一片薄薄的温暖的时间。
三十 栀子花
栀子的香就像夏天的体味,最衬夏夜的雨。台风过境后,浅春的栀子花在房前屋后开满了,抬头低头都是一片纯白缀在绿叶间,翠色欲滴,像少女刚敷完面膜的脸。栀子那种厚厚的香,像一记打在胸口的粉粉的小拳头,把人打得轻飘飘的,如坠云间。余喜的黑发悠长,人也颀长瘦削,头上戴着栀子花,踮起脚提着裙子,在公园的石子路走来走去,如同一袭月光行在水上,脚边有涟漪的细纹。她的身上有种剧烈的单纯,如栀子过度渲染的白;又有种懒洋洋的过熟,常年病弱的体质,倒给了她栀子一般的气质。
浅春公园里一株株肥硕洁白的栀子花,香得豪气干云。周身全是蚊子,许煜跑去买花露水。余姚跟余喜坐在路边,边喝酒边嗅花,夏夜的晚风令人沉醉,在栀子浓香里,余姚不时看看身边的余喜,她错过了她的青春,以为漫长的一生,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有灯光笔直地落在余喜的头发上,流动般在脚边汇起,缓慢地聚出影子。余喜的手、脚、肩膀轮廓,和腰背,都在地上拉出夸张的细长。久别重逢是在这样美好的场景,余姚想笑,却又扯不动嘴角,脸上每一个细胞都游离在自己的控制之外,四肢没入黑暗,才感觉到瞳孔里晃的泪水。
她是妹妹。余姚看着她的脸想,这么多年了,她长得像镜中的自己。但是余喜没有活在一面光洁的镜子里。医院停电的那个晚上,她才八岁,被人贩子抱走了,辗转来到浅春收养她的父母身边。浅春的空气里汹涌的馥郁香,有时也会固执地拽着余喜,回忆起汀县遥不可及的亲人,那滋味,绝望又致命。抬头才发现没有月亮,不过月亮上的人此刻在身旁了。余喜揉了揉眼睛,指腹被突然的泪水包围起来。
余姚伸手替余喜擦泪,整张脸就在她的鼻梁下,视线扯不动移不开,钉住似地接在她眼里。咫尺的距离,令每一个纤毫都看得那样清晰。许煜买了花露水回来时,姐妹俩的表情都有些失控。他稍微摇了摇,往空气里喷,又往姐妹俩的脚边摁了瓶嘴。花露水的气味很快在空气里弥漫,和栀子花的香气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夜色萧索而巨大,余喜看起来有些单薄,漆黑吞噬了她一部分的脊背,路灯也挽救不了。余姚说:“爸妈明天的火车到浅春,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见你。”夜风中,余姚看见余喜的薄袖翻动着,衬得她像要振翅欲飞的蝶。
余喜的性情温吞,见面后也不问余姚找到她的缘由,更不知道倾诉这些年的生活。她听完余姚的话,依旧是温吞的表情,好像一颗还没被任何人含过在口中的,包裹着彩纸的糖。果然,她说:“哦。”
“我们以为此行是大海捞针,要花不知多少时间才能找到你。”许煜打破了沉默,他想他得花掉一些时间来讲一个漫长的故事,于是他坐在了余喜身边。“你和余姚真像。你不在汀县的这些年,都是我陪在余姚身边。余姚的性格特别孤僻,总是一副失去了什么的样子,有段时间性情特别让人捉摸不定,还特别排斥我靠近她。现在我总算知道她失去的是什么了。她失去的是你,还有她原本的名字。你失踪以后,余姚就改名叫余姚了。”
“哦。”几秒后,余喜又说出了这个单调的音节。她的声音在夜风里稀薄得像一碗优柔寡断的清汤面。余姚听见她说:“姐姐,我的养母没有让我改名字。”近处有一只黑猫跃上台阶,像在月光的琴键上逃窜。余喜的眼眶深陷,她缓缓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已经不是电视画面上让台风吹坏的那把伞了。余姚看不清她的眼神,只看见他向四处望望,最后把目标锁定了视线范围内的一栋两层房子。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漆黑的没有月亮的夜,她站在路灯幽暗的光里,对远道而来的姐姐嫣然一笑,说:“我没猜错,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是你来得太晚了,我已经有家了。” 一朵白色的花瓣摇曳着,投影在她清澈无辜的眼睛里。
三十一 湿发吻
腾波鼓浪,沸腾的水如牡丹花开。余姚在租住的简陋旅馆里,找到两个立顿的茶包。袅袅的蒸汽散去后,玻璃杯的茶水是嫩芽般的浅绿。茶还太烫,她拿出随行衣物,换上居家的拖鞋,走进卫生间开了淋浴蓬头。一包洗发精蜷缩在最高的架子上,几缕发丝交缠在水下道。温水汨汨流淌着,余姚褪去衣裳,在雾气里裸露两只乳房。花洒的水流在她的身上撞出了细小的水滴,可以真切感受到在皮肤流动的暖热,蒸汽笼罩,献出一身飘然的妩媚。她脚下是蓝白相间的方块瓷砖,水珠和光线纷纷跃动。
洗完澡,余姚浑身冒着热气走出浴室。她躺在床上,毛巾还裹着她的湿发,吹风机离她一步之遥。但是凝滞而巨力的疲倦覆盖了她,她一动不动,闭起眼睛,余喜说的话又慢慢地细细地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她只管想着,忘记了喝洗澡前泡好的茶。浅春的夏天汁液丰沛雨水沉沉,夜半仍未停歇。浅春荒废墙体上喷绘的图案,被夜雨款款洗去,在地面汇成颜色混合的河流,但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彻底冲刷干净。节能灯闪了几下就熄灭了,原本还泡在安逸泛滥的明媚里,眨眼间,黑暗从某个切面不断溢出。震耳欲聋的雷声过去后,更多窸窣动静的声音袭来,像庞然大物带来的轰然巨响。
许煜推门进来,打火机的光,映着他的脸。他点亮了一截蜡烛,把烫手的打火机搁在桌面,小心翼翼坐在余姚的胳膊旁。他注意到余姚还裹着湿发,白毛巾像朵微缩的云罩在她头上,带着洗发水的气味,轻轻过滤在他的鼻子下方。“这样会感冒的吧。”他凑近余姚,抬起手帮她擦头发,瞳孔里是无尽的温柔。模糊的火光里,还是能分辨所有令人眼睛暖热的细节——手掌上突出的骨节,在末端滴水的发梢,和下颌隐约的迷人线条。
不知多久,许煜感到右肩一沉。余姚毛蓬蓬的脑袋靠过来,无知无觉地睡着了。精心的发香像是某种水果的气味。许煜的视线里丝毫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从肩膀传来的沉度,知道她睡得毫无防备。头发还是有些微湿,许煜于是打算维持着坐姿,等余姚头发干了以后再让她靠着枕头。肩膀很快发酸,许煜无奈地笑,伸手想去扶余姚,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指却蹭到余姚的鼻息,突如其来的热气直冲着他有些冻冷的指尖。
许煜挪了挪肩膀,不料余姚也因此迷迷糊糊地醒来。“怎么醒了?”许煜扣着她的手没松开。余姚揉着眼睛,看见许煜的肩膀部分衣物被水浸湿的颜色明白了大半,不忍心说破,只好扯了个理由:“火光有些晃眼睛。”许煜自下而上看着余姚咫尺以内涨红的脸,笑了笑,随后吹熄了燃得只剩最后一小截的蜡烛。
“现在不晃眼睛了。”许煜用下颌无缘无故蹭住她的脑袋,其实只是想亲近。然而举动却似乎莽撞夸张了,余姚的睫毛颤抖得像只扑火的夜蛾。他紧紧抱住余姚,垂上眼帘:“只要一会就好。”余姚的呼吸在他胸膛前起伏着热度,埋在他颈窝里的发出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暧昧:“怎怎怎怎么了?”许煜闭着眼睛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有个熟悉的手感按到了发间,比往常更温暖地揉了揉,余姚对他说了句:“谢谢你陪我来找妹妹。”
“怎么办,刚说了只要一会就好,可我放不开你了。”突如其来的湿润的吻堵住许煜的唇,许煜忙双手抱住余姚的脑袋,原来以为吹干了的头发,手指深入到头皮,才发现是湿的。他轻抚着微湿的发丝,反吻余姚一口,吻后勾了勾她的下巴,笑道:“等你头发干了我再走。”余姚被他吻得甚是害羞,指尖轻扫自己微湿的长发,忸怩了一会,还是道了声好。
三十二 黄毯子
余喜坐在养母的身边,两只脚上套着凉鞋,她的脑袋轻轻摇晃着,玲珑得像一个花苞。“喜喜。”养母唤她,“去给你爸爸上香了。”她把香插在香炉里,背影是那么坚韧,像一尊泥捏的人儿。“我的姐姐来找我了。”余喜双手合十,双膝跪下拜了三拜。然后,她就坐回养母身边,轻轻告诉她:“我总是想,姐姐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今天见到了,我们还是长得一模一样。我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长得像你多些。”
雨夜淅淅沥沥的,就像时间在滴答,从不驻足。夏天过去,秋天过去,遥远的的记忆,对于余喜来说,就像阳光下脆弱的露水。余喜对人贩子已经全无印象了,她先是被卖到浅春郊外的一户人家,但因体弱又被遗弃在浅春医院门口,最后才被善心的养母收养。余喜刚来养母家里时,才九岁。她学着养母整日端正地坐在缝纫机前,伏着身子摆弄桌案上的纸样,又在布料上锈下一朵朵栀子。那时栀子还没开,她托着腮,不知绣好的栀子花该送给谁。
养母用裁衣服多余的布料,给九岁的余喜在发尾绑上绿色的蝴蝶结,轻轻地把吹入凉风的窗户关上。余喜隔着窗户,看雨滴飘过湿漉漉的草叶,鸟儿在扇形的芭蕉叶下脚步细弱地起跳。她用漫长的时光,看雨滴在脆硬的茎端聚成珠,鸟儿在雨后集群飞上五线谱一般的电线杆。养母温柔的手指放在她凌乱的发间,叮嘱她不要在窗前久坐。蜻蜓在高高的草丛中约会,翅羽轻颤,余喜也跟着微眨眼睛。她的脚步无法编织童年的迷宫,但目光可以。养母给她披一条黄色的毛毯,太阳落了下去,一切山树石河都埋在阴影里,从白天到黑夜,从九岁到十九岁,都是这一条小黄毯子给余喜抵御风寒。
养母的小脚不再踩着缝纫机,她抬手摘掉老花眼镜,空气中是线香的味道。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她平生看到过的温暖又美好的景象,像存放在她脑海的一个个慢镜头。她记得从医院把余喜携回家的那天,麻雀在屋檐下拢着翅膀酣睡,树枝在屋外发芽。余喜的脚步很轻,比发芽还轻。她也不常走动,总是坐在窗前发呆,看各种各样的花在春天绽放,各种各样的昆虫在夏天鸣叫。时间像沙子在减少,从宽大的指缝滑下,养母白了头发,脱了牙齿,老得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而余喜就在她的眼中亭亭玉立地成长起来,美得像一朵香气四溢的栀子花。
“喜喜,露水凉,把你的小毯子披上。”养母叮嘱她,良久,才说了一句明明是疑问句,却用了陈述语气的话:“你的姐姐,也长得像一朵栀子花吧。”光阴好像从来都是迷人的,流变的,像雨水突然降下,像草色突然袭人。浅春的雨夜里,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三十三 终相逢
潮来潮去,余喜的名字落在涛声中,漂在千帆之外。尽管梦里还听到她的名字,醒来就仿佛被无形的手堵住耳朵。余喜父母心里皆扎进小块碎屑,尖锐的疼。“如果你们有她的消息,请和我联系。谢谢。”辗转找寻余喜的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失落了无数次。多年来,空中被卷抛撕扯的白色塑料袋,都能让余喜父母有惊心的触动,让他们联想到余喜的命运。
多年未能相见,骨肉至亲间的想念,就像徐徐蒸发上升,再落下来的雨水,循环往复,不断变成天边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山光忽然西落,最后一缕金黄的光芒停靠在肩膀,明明伸手想抚摸,却只是弹掉了它,接着月亮就徐徐上升了。余妈总在这样日与夜过渡的时刻,藏匿起对余喜的想念,然后腾出手,去拧厨房煤气的开关,去握那把锅铲或汤勺,用同一种姿势,十年如一日地给余姚准备晚餐。
她一直爱汀县那座几乎挡住整个地平线的孤山,和笼罩在山端仙气腾腾的白色雾气。只要她遥望山头,就能感到深沉的沉默和无边的寂静,她的心就不必因牵挂余喜而几乎停跳,她的血液就不必因思念之苦而几乎断流。旧时的房子,庭院里有绿树白花,微风拂过时,茉莉夜夜地香。余喜也在她的梦里,虚幻地夜夜归来。她常常想,茉莉那么香,多开一会儿也无妨。梦那么真实,多停留一会儿也无妨。
浅春的天空裂开透明的缝隙,撒下毛茸茸的水滴。落雨在手臂上撒下两滴水珠,凉得余妈一哆嗦。余喜身上披着毯子,就坐在她对面,落在她的眼睛里。这样的余喜,让她想变作月光,把余喜放在床上轻摇。桌上的茶杯袅袅冒着热气,余喜雕塑似的看着窗外,她瘦骨嶙峋,目光却悠远,像朵栀子花在缓慢盛开。放在床上轻摇的余喜多么小,多么遥远,但还是可以和眼前的她重合。窗外的风平息又重来,雨还在继续,余妈最先落了泪,余爸也触景伤情地红了眼睛。
这是一次漫长的重逢,直到月亮洒下银辉,墙上老态龙钟的旧式钟摆预告深夜来临。余妈闪着泪光握住余喜的手,在钟表滴答的窗幔下面,跟她说一些琐碎的心事,与她依依不舍地告白。余喜的养母坐在漆绿的椅子上,因为太困而合了一会儿眼睛,余喜轻手轻脚地把身上的黄色毯子,披在养母身上。
在雨湿的夜车的窗里,映照出来的,浅春山间市镇灯光的颜色,无比无比温柔。窗玻璃不住的有水点儿流下来,像余爸默默注视余喜的眼睛。浅春的树、河流、草地,让这位与女儿久别重逢的父亲充满哀矜。他放慢车速在穿行在浅春,天边打着响雷,雨水像连绵不绝的痛哭,尽管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带她回家了,他想为她留下来,否则他会在看不到她的日子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们回去把汀县的房子卖了,来浅春吧。”余爸狠狠地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把,带着哭音在余妈的重重点头下笑了出来。
三十四 双城记
浅春不是一个大城市,站在市中心的小山上,倘若天气好,四野空旷,横阔的纵深的风景,还能一眼望尽。夏天的道路白得会在视线里一闪一闪,还好两旁植满长龄的树。雨水在浅春绵绵了一整个夏季,树叶仿佛都弹掉了灰尘。河流的水位,刚好让人在涉河时卷起裤腿走过,过河后翘起足尖轻轻甩掉水珠,就可以穿回鞋子继续行走。持续而急促的蛙鸣在快要入秋时不再传来,也不再有热风朝脸上喷着热气。时间宛如蚕吐出的细软丝线,即将织成顺滑的绸缎。
在浅春,日子过得很快。像薄云,极轻极轻的白,飞快地融进阳光里。树叶染满天,而道路笔直,河水漴潺不息。淡绿色的湖被掩盖在小巧的楼房中间,哪里的地方都可以填进风。偶尔浮上心头的细小微茫,像涟漪,在眼睛里开成遇热即蒸发的水花。再也没有什么比得过四野空旷,阳光若曦,地平线堆叠云峰至天际的柔软时光。细腻的气息,蠢蠢欲动,像包子里的红豆沙,从小筷子戳开的口里流出绵密的甜。
余喜把头蒙在毯子底下,侧睡着,双腿蜷缩,仿佛回到母亲腹中蜷着身子睡着了。这一觉睡至正午,早晨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就已然流逝。余喜掀开毯子,裹紧了松松垮垮的开衫,到厨房里去找一点儿吃的。余姚站在厨房里,关上大冰箱的门,转过脸对她粲然一笑,语气里充满了憧憬:“我刚下好了饺子,你要不要尝尝看。”
“好啊。”余喜一边说,一边坐到了餐桌后面。很快一个小小的瓷碗放在她的面前,蒸腾着水汽的清汤里浮着韭菜肉馅的饺子。她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着,心里绞着一些句子,却一时无言。
“你要蘸醋吗?让我找找醋。”余姚说着转过了身子,打开冰箱,冰箱里面那块形状规整的光笼着她弯下去的上半身。她没有看见余喜摇到一半的头,很快拎了一瓶醋,快乐地转身,拧开瓶盖,倒了不少在扇形的酱料碟上,坐在了余喜对面,并把酱料碟推给了她。
其实余喜还记得,有一次姐姐带她爬上了一堵墙。余喜都不知道她当时算不算是害怕了,总之她稀里糊涂地就真的爬了上去。那是她第一次坐在那么高的地方,风很大,她的衣服让风吹得鼓成气球的模样。她和姐姐就像是两个气球,手拉着手,迎风而坐。她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她们家。阳光铺满了姐姐的脸庞,她觉得姐姐的脸真好看,尽管她和姐姐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但阳光只率先落在了姐姐的脸上。姐姐的明眸烁烁闪闪,稀释了她所有的悲伤。那一刻她开始期待,姐姐会在以后,携着她的手,穿江渡河过整片海,夜露冒雨翻所有山。
雨水霜降,立夏小满,寒露霜降,春去秋来。余喜独自一人,在梦里沿着水流的反向回家。她经过老石拱桥,走向一面画满向日葵的墙,墙里依旧有秋千、滑梯、跷跷板,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墙外。所以她一个人爬了上去,吓得心怦怦直跳。风削凿天空的蔚蓝,从她的袖中过,她目视好久,找不到家的方向,刘海被吹得凌乱,挡不住满脸的失落。
汀县和浅春都受季风贯彻,然而即使是季风,也无法很好地缝缀她和姐姐相隔两地的生活。余喜轻轻地把装着醋的酱料碟推给姐姐,起身装了一小碟酱油:“我一般蘸酱油吃。”
“我把名字改回来了。”余姚的声音在一秒钟之内被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泽,从口袋摸出一张身份证。余喜从来都知道姐姐的声音是能抚慰人心的,但是她出人意料的体贴举动,还是让余喜落了泪。
“姐姐。”
三十五 毛线球
浅春没有汀县那样低矮的院墙和逼仄的甬道,也没有狭隘而悒郁的枯树和井。阳光总是充足白亮,使重聚的时光欢乐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余欢总是在躺在余喜身边的时候,小心聆听着,捕捉所有能够听到的声息。余喜不是每个晚上都留下陪新迁到浅春的父母和余欢,更多的夜晚还是回到养母身边。余欢偶尔会在醒来后睁开眼去看余喜,她安然恬睡,头发垂落在枕头上,是那样柔软的姿势。余欢被一种彻头彻尾的欣喜笼罩着,内心充满茸茸的感动。她不知道余喜会不会再像她一样,深深热爱着共眠的夜晚,夜晚让她们无限接近。
余姚喂养大的老花猫已经不再热爱在草丛中钻来钻去了,它总是蜷缩在晒得到阳光的窗台。余姚在晚风起凉时,总会将它抱入房间,给它垫一条珊瑚绒的小被子。每次泡澡,余姚都觉得自己是一条活在海里的鱼。老花猫总会蹲在马桶盖上看着她,可能它也觉得余姚是一条鱼,而且还是一条泡在热水里的鱼。“双腿会不会变成鱼尾巴呢”,或者老花猫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余喜有时也会将老花猫抱在怀中,轻轻地抚摸它。“它还小的时候,喜欢在我身边跳来跳去的,咬我鞋带,挠我脚趾,抱着我的脚当树爬。”余姚偶尔也会讲一些老花猫还是小花猫时的事情给余喜听,“我以前还总是数落它贪玩来着,它的猫毛里总藏着草根和刺球。它很爱玩一个毛线球,可惜我们忘了把毛线球带到浅春了。”余姚用一双忧郁温存的眼睛悄悄静静地注视着老花猫,抱了它好久,鼻腔里有异样的酸渍渍的感觉,不堪回想了,仰起头来,不偏不倚撞上余喜专注的目光。
余喜听得专注,心里涌动着,回家后,就让养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不合身的小毛衣,拆了毛线团成球。于是老花猫在浅春也有一个可以玩的毛线球了。余喜在老花猫的眉心轻轻地戳了一指头,毛线球从脚边滚过,老花猫就追着毛线球跑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的树木很高,枝繁叶茂,风动时树影婆娑,使整个院子都很凉快。老花猫绕树来来回回地跑,毛线绕到树干上。余妈总会及时把老花猫弄乱的毛线重新团好,然后看着老花猫由一次把毛线球掷得老远。她的视线也跟着毛线球,既有被打开的舒展,也有卷作一团的安心。
黄色的光芒消失在深处,弯镰似的月牙升起,天快黑的时候,浅春的灯会一盏一盏亮起来,所有的小酒馆都已开张。余爸下班后走进其中一家,在窗幔后面坐到漆绿的椅子上小酌几杯,合一会眼睛,舒舒服服地叹息。随后才沿着回家的路悠闲踱步,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把浅春的风景看习惯。浅春有夜莺婉转的歌声,那是余爸喉咙里从未唱出过的温柔音符。
三十六 糖心蛋
野花沿着铁丝网疯长,厚厚的,开满一片馥郁的白色。第一眼看到许煜,余姚只是在想:真奇怪,明明分开不久,这一刻却像久别重逢了。见到他,觉得人世幽幽无尽,而又历历分明。他身上有汀县的气息,凑近的时候余姚就闻到了。余姚感觉站在一个荒原上面,许煜是远处的夕阳,慢慢地变成一个糖心蛋,来到她的面前。有的时候,不,是很多时候,余姚都有种感觉,她的人生其实只剩下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她要变成另一个蛋黄,和许煜合二为一。
但是现在余姚和余喜重逢了,她和余喜才是本来就合二为一的。她和余喜去烫了卷发,卷发在她脸上斜斜拂向风向。许煜把她的卷发撩到耳后,抚住她的脸颊,夸了句:“好看。”突如其来的接触和夸奖让余姚既开心又羞涩。她害羞时习惯抠着手,她很久都没去做指甲了,指甲油都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拇指上还是淡绿色,像不小心洒了抹茶粉。
许煜此番来浅春乘的是两点钟的火车。天气很热,还有道路和天空亮得晃眼,把许煜弄得昏昏沉沉的,他几乎睡了一路。浅春从山上吹过的风带来了一股盐味,他和余姚走过一段新修的公路。他感到血直往太阳穴上涌,回了回头,余姚在他的视线里,好像被裹在一片蒸腾的水汽中。直到他喝了半瓶冰矿泉水,余姚才在他的视野里清晰起来。
抵达浅春的第二天决定去游泳,于是和余姚乘公共汽车去海边。一到那儿,许煜就扎进水里,像条畅快的鱼。余姚也跟着游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海水打湿后的头发贴住了额头,她笑了。游累以后上了岸,许煜挨在她身边。天气很好,许煜孩子气地仰起头,枕在她的肚子上。她没说什么,许煜就这样待着。
许煜两眼望着天空,天空是蓝的,泛着金色。他感到头底下余姚的肚子在轻轻地起伏。他们半睡半醒地在海滩上待了很久。太阳变得太强烈了,余姚又一次下了水,许煜也跟着下了水。层层细浪懒洋洋的,他追上她,伸手抱住她的腰,他们一起游。她一直在笑。在岸上晒干的时候,许煜搂着她,感到夏日傍晚时分的日落余温在他们身体上流动。
许煜在浅春临时住的旅馆房间外面是通往海滩的街道。午后行人稀少,却都很匆忙。当行人三三两两地经过后,街上只剩下了一些店主和猫。从街道两旁的果树上空望去,天是晴的,但是不亮。对面人行道上,卖桃的搬出一把椅子,和一块写着几元一斤的白板。后来天空又飘过一片乌云,像是要下雨。许煜待在那儿望天,望了好久。云被风吹散了,屋顶上空,天色发红,黄昏以后,一只猫慢悠悠地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许煜关上窗户,随便套了件衣服下楼吃晚饭。这时,余姚正从街口慢慢地向旅馆走来。
台灯的白光从被子的缝隙溜进来,在睫毛和睫毛触碰的瞬间,余姚闭上了眼睛,眼前似乎是一片微微颤抖着的光芒,和许煜微微颤抖着的手。终于,他的手落下来了,轻轻触碰带来的热度,就像阳光透过三棱柱,折射出弯的彩虹,色彩缤纷而炫目。
“许煜,”在缤纷炫目的光中,无数暖的热的气息密集地落在脸庞,像彤红的铁片碎屑烙进毛孔,余姚抬手遮挡了一下眼睛,也隔开了许煜的胸膛,低声说,“我有一点紧张。”暖热的气息还在弥漫,许煜掀开被子坐起来,台灯的白光把余姚的脸照得清白无辜,她美丽,娇嫩,鼻尖那里似乎有种微妙的晶莹,好像她正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光。这让许煜一时有些无措。但是他的心里涨满了从无措里生出来的爱,那种爱的生命力是强大的,比蠢蠢欲动的荷尔蒙更强大。
他想起了某个遥远的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碰见小余姚从小铺子买了一罐缤纷的水果糖。那时他很淘气,总想着恶作剧,悄悄地跟在她后面,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手上的玻璃罐子砸在路面,缤纷的水果糖全洒在了路面,像天上的彩虹在地面砸碎了一样。小余姚的睫毛在他的掌心里眨了眨,像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地上的彩虹太美了,手掌心的蝴蝶太脆弱了。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他打碎了小余姚的糖果罐,却把一颗完整的心交给了她。
“过来,我们睡觉了。我抱着你。”许煜抱住余姚,余姚的脸紧紧地凑在他的胸口,他的心怦怦地跳,就像捂住了她眼睛的那天。他的手再次轻轻地覆盖住余姚的睫毛,他说:“余姚,你的睫毛好像蝴蝶的翅膀啊,你不会从我身边飞走吧?”余姚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不会从你身边飞走的。我爱你。”
余姚默默地脱自己的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她贴住了他。她敞开的胸脯,像半熟的桃子,汗水正沿着她裸露的皮肤滑落,许煜动容地伸出手指抹去,用舌尖一舔,微咸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她无法掌控浑然天成的魅力,就这样莽撞地勾起许煜的情欲。许煜凝视着她,他将和她实现一场成年欢事,不是在少年时期懵懂的梦里,而是在此刻。不止她的目光,还有她清浅的呼吸,此刻都犹如蝶翼扑闪,细密得溢出水来。
余姚伏在许煜身上,隔着一层衣物,即使什么也没做,身躯也在发抖。她漂泊在一片发烫的静海,高温的海水把她融化成另一片海。她幻想她身上有白色的浪花,她把浪花穿在身上,即使褪去了所有衣物,也依旧美得楚楚动人。许煜的衣物像是一层厚厚的,被阳光曝晒的沙。她蹭着松软的沙子,沙子在摩擦中瓦解,蹭着蹭着就蹭没了,许煜和她一样全身赤裸。
余姚觉得她的双手马上就要飞离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旋转成两朵白色的花。后来他们就这样睡了,像两朵瘫软在山谷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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